这是他第一次进山里,也是他第一次来山西。
曲曲折折的山路不好开,车轮一扫就是遍天的黄土,这和牧区草原截然不同的风景让他不免有些不悦,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搓了搓鼻子仍旧盯着前方的路稳当地开着。到了一个岔口,坐在副驾的师傅伸手一指,他便打了方向盘往右驶去。
又开了两个多小时,村口就在前头了,师傅从座椅上坐正了,将脸往前凑眯起眼睛看着前方一棵老槐树下坐着的人影,咕哝着:“这谁?”
他没搭话,只是在车驶过树旁的时候偏头仔细看了一眼,一个穿着黑夹袄的男人,老长的头发遮了眼睛,嘴里叼着一支烟,腿上睡了一只挺肥的猫。
货车载着一些从城里捎来的稀罕物件哐叽哐叽进了村,进村后车速就慢了,在师傅的指引下他一直将车开到了煤窑那儿,一路上有不少男人跟着车往煤窑走,女人小孩也跟着一大帮,闹哄哄地拥着这辆老货车,仿佛他们是什么大人物。
下了车不用师傅说他就自动地把车厢后装着稀罕物的袋子拎到了驾驶室里放着将门上了锁,紧接着,那些男人们就开始往着空了的车厢里拉煤,女人小孩都在一旁站着看,有时也会走上前来帮忙。他开了快一天的车,已经是腰酸背痛,所以也就没跟着掺和,蹲在土坡边上看着村民忙前忙后,恍惚间有种孤零零的感觉。
这时有几个女人凑上来跟他搭话,嘴边挂着腼腆的笑被风沙吹惯的脸上泛着点点红,看着有些滑稽,她们说话口音很重,而他汉话说了没几年也听不大懂她们在叽叽咕咕些什么,只是“嗯嗯”“啊啊”的含糊了几声,但那些女人像是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没一会儿又悉数散去。那些女人离开时他还懵着,直到一只手递过来一支烟的时候他还有些懵懵的。
“她们在问你搭伙计去哪家呢。”
一个有些低的带着一点点青岛口音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他抬头,眼前正是那个坐在老槐树下的男人,脚边跟着他那只胖猫。男人脚尖指了指猫说:“它叫胖子。”
“哦。”他回了一声,然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人又把手里的烟往前递了递,他愣了下,接过别在耳边:“谢谢。”
“那你去哪家?”男人问。
“什么?”
“搭伙计啊。”
他骤然想起师傅进山前跟他说过的事,内蒙没有这样的习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不是本地人吧。”那男人说。
他点点头,然后那人又说:“我也不是。”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长得有点奇怪,瘦长的脸,细长的一双眼睛水辘辘的,鼻子很挺,嘴唇却很薄。他头发有些长了,中分着挡住了眼尾,整个人看起来一副恹恹的吊儿郎当样,倒像他的猫,没睡醒似的。
“你看啥呢!”大概他盯久了,男人有些不耐烦吼了他一句。
脾气还有点爆。
“不好意思。”他撇开了眼睛,心里却想,这人眼窝里居然还有颗小小的痣。
不过男人的脾气也就来了一会儿,他蹲在他身旁接着问:“你哪儿人啊?听口音听不出来。”
“内蒙的。”
“内蒙?!”男人惊讶的表情有点好笑,貂皮一样顺溜的头发猛地一甩露出大半张脸来。
他惊觉,在这风吹日晒的山西,这人居然还白白净净的,不像他本来挺白到处跑跑就黑了,他叹口气搓搓自己的脸。
“那还跑的挺远。”他听见男人咕哝一句。
他哼哼一声,两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拉煤的人,然后那人戳戳他:“那你到底去哪家?”
这问题反复问得他有些烦:“妈的,去你家!”
“行啊。”出乎意料,男人很快就答应了,“我家就在村口,进来那个就是,院里有棵槐树的。”
他愣了愣,突然笑了:“好,行。晚上去敲你的门。”
“行。”男人立马起来,拍了拍裤子,朝着猫吹了声哨,“胖子,走了。”
那猫居然听话地跟了上去,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听话的猫。
没一会儿那些人就装完货了,师傅开了车门招呼他把车开到村长家去。上了车,把门一关,师傅就凑过来跟他嘀咕搭伙计的事儿。
“我去那头老梁家里,你呢?我刚看到李二娃家的媳妇跟你搭腔来的。”师傅边说边摸走了他耳边的烟,“哟,这烟谁给的。”
“就刚那个。”他说,“村口坐着的。”
“啊,那个。”师傅说,把烟放在鼻子跟前闻,“说是从山东来的,也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跑这么远的地方来。不过听老梁说,干活还算勤快,会做饭,村里******的时候帮忙做过,还挺好吃。”
他嗯了一声,沉默着开车。
“诶,你等会儿去哪家啊。”师傅又问。
“就那人家里。”他回答。
“去他家干嘛呀?”
“我还是不习惯。”
“嘿,个脸皮薄的东西。”师傅笑骂他一句,摆摆手,“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不过规矩还是要有。”
“诶,知道了。”他点头回答,熄火下了车。
师傅将稀罕物件分了他一小兜后就跟他分开了。他提溜着那点东西,慢悠悠地往村口走,一路上还是有些女人小孩盯着他看,捂着嘴呲溜溜地笑,他挠挠头发,兀自朝着那间有槐树的小院去。到那人门前的时候他闻到一阵饭香,肚子里咕噜一响,他才想起中饭只吃了俩馒头,这会儿顿时觉得胃里空空荡荡都疼了。他抬手咣咣敲门。
只听见院子里喵喵几声,一阵脚步声后门打开来,那人手里还掂着勺,开了门就又转回里屋里,边跑边说:“把门关上,我锅里快糊了。”
他乖乖关了门,胖子在他脚边蹭着,他弯腰一把捞起这只胖猫,拎着袋子往屋里走。
“把灯开开。”厨房里传来声音。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才看到电灯的那根绳,往下一扯,屋里一下就亮堂了。怀里的胖子喵呜一声挣脱了他往下一跳就闪不见了,他四处看了看没找着,然后他又看了看这间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屋子,把袋子放到一边,转身进了厨房。
那人正在炒肉,旁边放着已经炒好的几盘,他抬手将它们都端了出去,两三个菜,还有一盘花生米,闻着挺香。
“马上就好。”那人说。
他又拿了碗去装馒头,一大碗馒头两双木筷整齐摆着,他洗了手坐在一旁等最后一道菜。没一会儿那人就端着一盘肉走进来,大概是厨房火烧着有些热,他额头都汗淋淋的。
“吃吧。”那人说,给他夹了一筷子肉。
他点头,张嘴就是一大口馒头一大口肉,不过大概是饿狠了,吃得太急有点噎,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吃。那人嘿嘿笑了笑,两只眼睛月牙似的眯起来,更像是一只大猫了。他挠挠鼻子,低下头接着啃馒头,那人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白菜。不过,男人的头发真的有些太长了,都快垂到菜里,他看见了,伸手一拨,把那缕头发拨到他的耳后。他们两个都愣了一下,但又同时没说什么,他们沉默地吃着,期间胖子不知从哪个地方溜达了出来,在桌底下喵喵叫,他在那人的默许下给了它一两颗花生。
吃完饭,他们一起收拾好后,天已经漆黑了。
屋里只有一张炕,对视了一眼后,男人先转开了头:“我先去烧水。”
说完飞快闪进了厨房,听着哗啦啦的水声,他没忍住笑出声来,胖子又开始喵喵叫。他弯腰捞了胖子,进了里屋炕上坐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它的毛,它躺他腿上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那人一直到水烧开了才提着水桶进来,他怀里还抱着胖子,伸手拿过了那人手里拿着的盆放好。他们还是没有多说几句话,依旧沉默着脱了鞋袜洗漱。他端着水盆去院子里倒水,外面黑漆漆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听不见,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在院子里愣了会儿,又搓了搓脸才转身进了屋,顺便带上了门。
里屋的灯已经熄了,他只看见炕上一个隆起的模糊的影子,而胖子又不知去哪儿了。他坐上炕去,两三下脱了自己的衣服,只穿着一条裤衩钻进了被窝。被窝暖烘烘的,不像在牧区的时候。他舒服地哼哼两声,发出一声叹息。
“今晚要下雪。”
黑暗中那人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悄悄话。他翻个身,头对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别人说的。”
“哦。”他笑了。
然后那边也传来低低的笑声。
他们就这样闷着笑了会儿,然后又沉默起来。这时候有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屋里不再那么漆黑,他看见男人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面还残留着笑意。他盯着那双眼睛,接着视线扫过他的嘴唇然后又回到他的眼睛,月光被云遮住了,屋子里又变成一片雾蒙蒙的漆黑。他掀了自己的被子,同时那边也一下掀开一个被角将他包进去。两具******的身体接触了一瞬冰凉的空气,转而又热烘烘地贴在一起。
“好冷。”他蹭蹭鼻尖说。
那人在他耳边低低地嗯一声,呼吸轻飘飘拂过他嘴唇。他抬手摸了摸他细长的眼睛,轻声道:“你眼睛好亮。”
“他们都那么说。”
他们是谁,他没问,只是轻轻凑上前去亲了亲他薄薄的眼皮和眼窝里那颗浅淡的痣,然后又下移亲了亲他的鼻尖,再是嘴唇。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牧区里那种才出生没多久的羊羔,雪白的软绵绵的,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让他亲,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软了。
嘴唇分开了一瞬,他似乎听见扑簌簌的轻响,他转过头去,窗外亮晶晶地正飘着雪。
“下雪了。”他说。
下一秒,一只手掰正他的脸,最后他的视线汇聚在一双漆黑的瞳仁里,他闭上了眼睛。
有热热的鼻息扑到他脸上,他又想起了那些羊羔,还有牧区的雪,草原上下雪的时候也是洋洋洒洒的,但是是安静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刺骨的寒冷,不会有这样激烈的心跳声,也不会有这样仿佛能灼伤人的温度。他仿佛听见了驼队的******响,但似乎又有赶马的歌声,牧民一声声的歌扬着飞上了九天,周遭却是漫天遍野的大雪。他觉得自己像是雪地里燃烧的篝火,雪一片片地往下落,他却一直在燃烧、燃烧着自己,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熔浆,能将这冬日的夜给烧红了。他伸手摸那人滚烫的皮肤,意识到他们都是一样燃烧着,汗津津地交缠着,是一起在烧这冬夜,一齐唱着同一首歌。他一时间竟觉得感动,两眼都有些酸了。
但他还是没有哭,这许多年也没怎么哭过。
可那人的眼却是湿的,是草原里的泉。
他俯下身吻他湿漉漉的眼睛,枕着他的肩膀,不愿意动弹了。
“雪停了。”他说,还是心若擂鼓。
“嗯。”他听见他胸口轰隆隆的响,“等会儿还会下。”
“我觉着也是。”
他闭上了眼睛,侧头将鼻尖埋进他的颈窝,一夜好眠。
第二天,银装素裹,大雪罩住了整片山。他们一早就醒来,却也在被窝里黏糊了好一会儿。后来穿衣服时,那人跟他说,想跟着车一块儿走,说是不想在这儿呆了,可他也拢共没在这里呆上多久。
他问:“你要去哪里?”
“上海。”
上海,他倒是早年去过一次,是个大城市。
“你呢?”那人问他,“你以后去哪里。”
“北京。”他说,“想在北京安家。”
那人哦了一声,起身去了厨房。他坐在炕上,看着窗外的雪,上面有胖子踩出来的梅花。
早饭吃的面,两人还是沉默着吃完,仿佛昨晚是一场梦,做过了却也忘了。但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不算完。吃完他去找师傅,老头正在院子里跟老梁一家边吃边唠嗑,也是呼噜的面,嘴里渣子死命往外蹦。他跟师傅讲了带人出去的事,师傅点了点头,说得给钱。他点头,钱自然是要给的。
“他有行李没有。”师傅问。
他摇头,那人说他就带上钱和他的猫。
“房子啥都不要了?”师傅问,觉得新奇。
“那人来的时候也没带啥。就一条人,猫都是后来捡的。”老梁媳妇插嘴道,“就那屋子也是原先就没主的,荒了好多年。”
“那就成了。”师傅回答,手一扬,他就离开了。
他又回了他那里,进屋的时候他正在扫地,胖子在窗沿趴着晒太阳。他走上前去,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堵得慌,将人抱住,在背上拍了两把。那人也回抱他一下,手也在他背上拍拍。
后来他帮着他收拾起了屋子和细软,然后两人就在院里坐着沉默着,一直到师傅开着车来接他们。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其间也就师傅张嘴唱了几句,他也带着唱了几嘴。然后就是仿佛没有止境的沉默,只剩货车碾过雪和石头的声响。
进了城,那人下了车,冲他挥挥手就说了声:“走了。”
他探出身去看着他远离的背影,北风吹起他的发丝,仿佛吹着经年的孤寂直吹到了他心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回身缩回了车里。
货车轰隆隆地开远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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