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日俱曾】索拉里斯星

虚空中的面板浮起达成最后任务的要求,周遭更换弹夹的声音稍做停顿,几秒后又是浪潮般的咔嚓声。伫立其间的肖宇梁再度默读后只觉眼前重构的场景里的阴霾不容置疑地覆压海面,水下是因核战或濒死或变异进化的生物。船上一行人则假装不见,将监测设备摄取的影像与博物手册中的例图比对,确认无误后捕捉制作标本。

 

彼时幼年的肖宇梁正值爱玩的年岁,室内除信息收发的嘀嘀声外没有任何交流。他在这等压抑氛围下实在读不进人类通史,于是在读到的那页折个角,胡乱对父母找了晕船的借口上到甲板透风。

 

望着远处未航行的海域,他对共行的研究员门对话中常包含的“战败”“地下城”这些词汇只觉疲倦。地下城在书上被写为“人类短暂的休憩处”,但临行前所见到的那些干瘪皮囊和他们梦呓般的低喃却让他对此产生质疑。

 

如果仅凭这样疲乏的战力,我们真能像书里所说的“扭转败局,重回地表”吗?而地下城是否只是重蹈几千年前偏安的覆辙,事实上所见所闻的歌舞升平都是捏造出来的泡影?

 

肖宇梁撑着头,想起自己前几日使用天文望远镜窥探到核尘埃背后的那轮月亮的经历。视野里的它朦胧、染尘,他却无端认为它比地下城高悬的玻璃月亮更皎洁鲜活。

 

其中一位研究员听完他的答案,那只带着隐约化学药剂气息的手掌抚摩他的发顶,她的视线掠过身边的同事们,长长叹口气:“我们会回到地面的,迟早。”

 

可“迟早”会在什么节点到来,没有人说得准。他抓着栏杆往视线可至的最远处望去,脚踝上湿润的触感却把他的注意力收回。肖宇梁低头看去,意外地同一双墨色的眼睛相接——蛸,这是本不应该出现在浅海的物种。

 

他下意识倒退几步,扭头往船舱呼唤求助,但没得到意料中回应。蛸的触须得寸进尺地缠绕上小腿将他往海里拖曳,藏匿于触须间的锋锐口器如今在眼前开合,似乎下一秒就能让他沉骨海底。

 

四下无人的甲板突然有一双手按上自己的肩膀,而沉溺于幻想海的肖宇梁因这难以抑制的惧意才得以脱身,弯腰支撑着膝盖勉强喘匀气,颤抖着手给枪支换弹。待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见身边那个喊自己“小哥”的胖子眼中的担忧,笑着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仰头注视面前的高楼。但见到几十米高度的状况时,他的瞳孔缩小了些许。

 

那胖子见状也跟着往上看,意识到蛸的目的后眼神一凛,转身对一道做任务的人们大喊:“注意些,那家伙要从楼里出来了!”

 

巨蛸的触手附上坚实的玻璃,下一刻便从微小的罅隙中挤了出来。它稳当地附着在高楼外墙,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地面上的他们对峙。有人沉不住气往巨蛸身上开了几枪,但那触手却没料想中般断裂。它们灵活翻飞着截住子弹纳入口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胖子低骂声就准备抬枪扫射,肖宇梁按住对方手腕,另一只闲余的手自背后抽出把刀,蹙眉道:“热兵器只能牵制一会儿,子弹到底会用完,到时候被近身只会无意义消耗。想办法把它引下来,冷兵器解决。”

 

虚幻中的父亲按住自己的肩头,沉默着递来匕首,示意自己割断触须。肖宇梁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同窃读那段过往的蛸目对视,回忆起最后留在自己手上蓝色的血和零落的碎块,冲它挑眉:你看到同伴的模样了吧?

 

胖子的指挥算得上有默契,察觉到蛸的骚动时便同其他人迅速协调完毕集中开火。这让蛸的部分注意力分散到防守热武器的攻击上,至于对自己的关注度反而没方才窃读时高。如果采用冒进的方式,达成任务的概率或许更高些。肖宇梁心下一动,估算距离是否在可操作范围内,得出肯定结论便飞身伏上玻璃后站起,迅疾脚步点在其上向它逼近。

 

蛾眉状凛冽刀光穿过它肢体,蛸迟钝地往缺失一截的部分看去,才发觉是那大半面容隐藏在兜帽下的男人动的手脚,登时几条触须齐齐往对方躯干攻去。

 

肖宇梁未有犹豫,借玻璃的力滑步后撤。削去它若干须足后示意胖子他们加大火力,旋即将刀掷出,将蛸牢固地钉在玻璃上。

 

蛸的尸体逐渐变作蓝色碎片消散,他们眼前仅余淌着蓝色血液的刀身和蛛网般的贯穿痕迹。眼前几近虚脱的自己握着匕首倚靠在栏杆上的身影愈发清晰。

 

他听见自己说:“即使我知道现在这些物种对于地底的其他人来说很珍贵,我还是决定为了保住我的命杀它,对不对?”

 

肖宇梁点下头当作回答,将刀从玻璃中拔出,手臂弯曲将刀身的血在衣服上揩净。良久的沉默后才听见父亲的回应:“在那种境遇下,你的性命可以凌驾于万物之上,活下去才最重要。说到底,我们做这项工作不过只是找些活下去的依托而已。”

 

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才最重要。他笑着收刀入鞘,落地后走近胖子一行人,道:“有事,先走了。”语毕,肖宇梁步出操纵区下线,将设备随手搁置。他在未写完的程序前坐定,接着调试不完善的部分。

 

背后操纵区上方的红灯微微闪动,像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带着腥气的口腔。如往日样正常运作的电子眼经过他窗前,摄像头悄无声息转个角度,室内的情况在幕布上呈现得一清二楚。

 

肖宇梁再度上线时,第一眼就注意到胖子身边陌生的脸,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摸上皮带上的横刀,在胖子的解围下才勉强解除警戒的姿态。他的手指摩挲着刀把上的麒麟纹路,仔细端详对方的神情和体格,确认对方对己并无威胁后转向胖子道:“你们怎么到一起的。”

 

“他对副本的一些理解挺有用的,帮了我一把。再说了,现在咱三个独苗苗在一块,可不得在这横行霸道?”胖子拍拍肖宇梁的肩,“但是小哥,有时候也信任别人回,别跟你之前对付八爪鱼一样基本自己担了。”

 

他又对那生面孔道:“小乔,跟小哥和我再不济也比你单干好。看小哥这身板,独他自己就能一气干趴五十个仿生人。”

 

肖宇梁根据胖子之前的插科打诨,立刻判断出估计是他记不住对方的名字起的诨名。他看向小乔,对方见他的眼神,会意道:“那是我的英文名,Joseph。”胖子倒也不觉得尴尬,大大咧咧地搭上二人的肩膀,几乎是推着他们往前走:“嗐,管那么多干嘛。小哥、小乔,趁现在时间还早,再做个本玩玩呗。”

 

于是三人在Joseph的引导下朝远处的喇嘛庙行进,他们一路上途径许多任务点,但Joseph似乎对它们的兴趣缺缺,面对胖子“为什么偏要挑这个”的理由也只是两三句敷衍揭过。

 

肖宇梁低头拉好帽子,注视着脚下冰雪封盖的山脊,脑海中兀地浮现出浸透污血的藏袍和粗陋的石像,耳畔除了五色经幡卷动凛风的鼓动声,便是自己躲藏在隐秘处时难以抑制的牙颤轻响。他凝视着Joseph的背影再度揣测对方的居心,忍不住又摸了摸横刀紧步跟上。

 

冰碴在靴子碾压下发出爆裂的嘎吱声,像当年被洞穿胸口神经元的仿生人临死前意味不明的零件停转声响。

 

“小哥,胖子,要不然我们分头去检查厢房,效率更高些。”三人刚在院内的玛尼堆前站定,Joseph便如是提议,“等发现线索再互相通知。”

 

肖宇梁仿佛没听到Joseph的话,只盯着石块上的******,许久后才点头默许,迈步走向西北角的厢房。记忆中的苦痛在这一刻涨潮淹没低地,令他在背过身时蹙起了眉。

 

隐约的念诵声终于消亡,无孔不入的“人”声在这经年无人踏足的房间内飓风过境:“还有一个人类小孩,他在哪。”起初只能感知到寡淡,但这声线随问话次数的增长逐渐变得癫狂:“那个小孩到底在哪!”

 

肖宇梁在当年瑟缩的角落蹲下,二指拈起件蒙尘的藏袍,试探性地嗅闻——不出意料的机油气味。“他在哪?”他听见那追问,仰头对虚空回答:“我在这。”

 

“……Rainco,我会来找你,很快。”声音里是尖锐的空虚,“即使你的死已经迟到了二十年……没关系,顶多再叠加利息。”

 

肖宇梁捻捻手指,随即困惑地歪了下头:血并没有结块,就像刚从血管中流淌而出。这就意味着只有两种可能存在。一,虚拟世界里的时间不会流动;二,则是被广泛接受的观点——虚拟世界创生于战败后前往地表考察的学者们的意识,每个场景都继承了他们死前看到的模样。

 

假设第一种可能成立,那该怎么解释藏袍上灰尘的来源?排除这种假设后,答案显而易见。肖宇梁抚摩着布料,被自己的推理惊得倒抽口凉气:因为他记得,当自己披上藏袍的时候,喇嘛庙里的活口就仅剩自己了。

 

如果这世界由当初活到喇嘛庙中的其他人的意识中诞生,这件藏袍万不可能出现在他所处的角落,而是在它主人的毙命处。……所以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开始处于监控之下,现在这双眼睛是否解除了对自己的跟踪和剖析?

 

“小哥?小哥,你还好吗?”听见胖子和Joseph的询问,肖宇梁强支起精神挟着藏袍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挪了些距离,随后猛然瘫软在他们身上,失去了意识。

 

“还剩两个人,他们在哪。”父亲听见外面仿生人的对话,伸指揩去肖宇梁脸颊上仿生人的血液痕迹,眼底是难以掩饰的苦痛:“我会尽力帮你摆平。如果……这把枪留给你,剩下的都得靠你自己了。”

 

肖宇梁颤抖着从他手中接过激光枪,想起外面人血和仿生人血汇成的血泊,不免有些畏惧,扯着父亲的衣角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父亲将衣角自他的手中缓慢抽出,盯着儿子的脸道:“只有三个仿生人,不搏一搏只能给他们陪葬。”肖宇梁握着枪托,手腕往下坠了些微,没有再做无望的挽留——父亲所说的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他听着缠斗声归于死寂,确认不再有危险后大着胆子拉开厢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击溃心理防线,手中的枪也摔落在地。

 

即使他先前见过无数沉落的生物尸骸,面对类似的场景本应平静,甚至无动于衷。他茫然地跨过面前的血泊,膝盖倏忽软了下来,跪倒在双亲身边,沉默许久后站起,用手臂揩去了脸上的眼泪。

 

肖宇梁靠近不远处已然停止痉挛的喇嘛,手指触上他的颈侧的伤口,血液的气息与他预想的结果相符:他也是仿生人。他褪去“喇嘛”身上的藏袍披在身上,嗅着枢纽型机器人颈侧的机油气息,缓慢又坚决地剖开了“他”的腹腔。

 

“小哥醒醒。”画面定格于火堆中扭曲的肢体和自己沉默着转身回到厢房角落的场景不再推进,肖宇梁闻声睁眼时只看到Joseph的脸,道:“怎么只有你,胖子呢?”

 

他没有回答,只示意肖宇梁仔细听。那阵熟悉的啪啪声被阻拦在房外,Joseph见对方的表情有些惊讶,回答说:“外面是青步甲,胖子让我留下看着你,怕你出什么意外。”

 

肖宇梁当即跳下床榻,背上自己的刀向外走:“青步甲有毒,本来就很难应付。而且听这阵势,胖子一个人坚持不了太久。”Joseph站起,跟着他一道出了厢房。

 

两人站到胖子身边时,只见他盯着半空中那些泛着祖母绿色泽的昆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呸,可真是倒了血霉了。我活了几十年,祖母绿没见着,这回倒见着能要人变成和地下干埋了小半个月的祖母尸体一模一样的玩意。”他这么说着,恨恨地往地上的青步甲尸体啐了口唾沫,骂了句“晦气”。

 

“青步甲不是关键。”肖宇梁对着胖子吃惊的表情竭力忍住笑意,叙述了自己方才在幻境里的见闻,顿了顿,用含糊不清的说辞带过道,“我情感共鸣的能力比较特殊,能够感知到这个虚拟世界残留的部分意识。所以……我猜这里可能会像我刚说的,有枢纽型机器人出现。”

 

胖子大概是想起了先前他应对蛸前的异常反应,并没有提出疑问,蹲下用小棍拨弄被肖宇梁削成渣的青步甲碎片,道:“那就挺鸡肋了,线下要小心不被仿生人暗杀,线上还要跟它们互殴。”

 

 “来了。”Joseph沉声道,“那股机油味,是枢纽型机器人没错。”

 

 但出乎意料的是建立在某人意识之上的仿生人并没有无差别攻击他们三人,而是只将矛头对准肖宇梁,仿佛Joseph和胖子从没在这喇嘛庙里。

 

肖宇梁打个手势示意Joseph和胖子应对青步甲,抽刀迎上向自己逼近的仿生人。刀刃寒光撕开仿生人的颈项,露出埋藏在皮肤下的线路和蓝色血液。他不以为意地揩去脸上溅到的血迹,以膝击对上印象里最擅长格斗的仿生人,单手扼住它的脖颈收紧,看着它的眼睛黯淡下去松开手,任凭它软着脖子瘫在地上抽搐。

 

待三人解决最后一群青步甲,任务显示完成时,Joseph毫不犹豫地跟着肖宇梁跨出庙门门槛,在冰盖上叫住了对方:“小哥。”

 

他的背影让Joseph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一幅画,身着藏袍的青年自绵延群山中走出,那微小身影同座雕像相呼应。那时Joseph想,大概这方天地间不会再有比他更孤寂的人了,但此刻背对自己眺望远方海洋折射在山脊上翻滚波光的肖宇梁,却让他有了同样的感受。

 

但总得有什么话得说出口,即使只为了一贯不纯的动机。Joseph莫名想起了自己窥探到的那缸金鱼投影,斟酌着开口。

 

“小哥,比起信任你对共情能力的那套说法,我倾向于相信更实际的东西。也就是说——”Joseph一字一顿说出了自己基于方才仿生人的异样表现作出的推测:“你应该去过地表,可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能说的事?”

 

Joseph的疑问并非没有道理,当自己同他们面对曾到过的地方时总会出现情绪波动,用“共情能力”这样拙劣的借口搪塞而不被觉察出异样简直是天方夜谭。肖宇梁没有反驳,扭过头问道:“去生物博物馆吗?”

 

Joseph与肖宇梁并肩在场馆展览的投影展品间穿梭,犹疑着想问对方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为何,刚张嘴就被他截下话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会告诉你。”

 

他们最终在浸泡在************中的肿胀尸体前站定,肖宇梁说:“这是我和他们上到地表捕获的第一个生物。”

 

Joseph想起先前翻阅他档案时见到的同考察期重合的一段空白,此时这些谜团在对方事无巨细的回忆下逐一乖顺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猛然想起历史书上记录的地表情况,待他停止叙述时发问道:“我以前看过的书说:‘地表在战后变得荒凉落后,远远不及人类栖居的地下城。’可你说的和它没有沾边的地方。……陆地上究竟是什么样的?”

 

一见对方的反应,Joseph心里咯噔一声:说错话了。肖宇梁愣了愣,指尖擦过展品介绍上的字,仿佛被灼痛似的将手背到身后,答非所问道:“所有的风,它都是绿色的。”说罢便下了线。

 

Joseph走近发现一个被方框圈住的名字,指尖摩挲着凹下去的“肖”,突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肖宇梁的父亲。

 

肖宇梁望向鱼缸里金鱼的投影,心头瞬间漫起涨潮的挫败感,掏兜只摸出扁扁的烟盒,带上门走入他人精心编纂的虚假绮景。

 

地下城总会让肖宇梁联想到当日见到的渝城,建筑同样错落分布,但它宛若魔鬼城的皮囊下却是地下城所不具有的蓬勃可能。他仰起头原地转了一圈,纳入眼底的尽是人文的苍薄——冷暖色相撞营造出怪异感的霓虹灯管,象限内任意拉起的交织电线,张贴在财团大楼墙面的巨幅广告……这个城市从未真正自主呼吸过,甚至不曾活过。人们在它的尸体下呼吸着腐烂的空气,企图用“这样的生活已是难得”的说辞麻痹自己接着当蝼蚁。

 

肖宇梁咬着烟,漫步在堆积着腌臜的象限中。他揭去贴在布告上的各类小广告,努力辨识变淡的铅字:“近日,若干枢纽型机器人……伪装成人类进入地下城。截至目前,已有十余位人类居民丧生。请地下城居民注意人身安全,一旦发现异常务必立刻上报。”

 

这些案子必定和仿生人激进派脱不了干系,而按照当年枢纽型的研发者公开的数据设定,绝大部分仿生人都执拗到了死板的地步。所以,它们此时肯定蛰伏在暗处监视着,像……肖宇梁想起下线后一时兴起查的IP地址,顿时觉得有些乏味,随手在墙砖上碾灭烟头,干脆利落地无视了布告,只身深入窄巷等候狩猎者光顾。

 

待那股熟悉的机油味迫近转角时,肖宇梁率先从躲藏处露面作出应对。他拉开手臂,一拳对方正中面门。正想顺接下去时,他突然想起父亲对仿生人“一味循规蹈矩,没有创新”的说法,即刻果断抛弃头脑中条件反射般的固定拳路,略显凌乱的招式全招呼在对方的薄弱点上——胸口、关节连接处和头部的控制中枢。肖宇梁施力把这个汩汩流着蓝血的仿生人按在地上,用对方身上佩带的激光枪了结了它短暂的寿命。

 

它们在创生之初仅被用作劳动力,但被研究者赋予与人类相当的思维模式后,两种阶级间的矛盾便因它们的底层算法升级而无可避免地激化。奴役关系的冲突直接导致了核战和紧随而至的核冬天,在生态崩塌这一难以调和的因素下,人类折损了战力,以致不敌曾经的奴隶,被迫退居地下。

 

勉力对抗持有枪械的仿生人还是太难。在同其中一个仿生人交手时,肖宇梁不慎被它的同党命中了肩膀。他强捱着洞穿皮骨的尖锐刺痛,一手制住在手底下挣扎的枢纽型拧断他的颈骨,枪口对准最后的偷袭者开了枪。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靠坐在墙根边,像个破旧的风箱般“呼呼”喘气。创口的疼痛和流失的血液让他的意识趋于模糊,眼前如老电影的播放机一帧帧滚动着所见的场景。他蹙着眉,凭着生存的本能竭力伸长手够到最近处的仿生人,将它的衣物剥去撕成布条缠在自己的伤口上止血,然后撑着墙头勉力站起往巷口走去。

 

地下城冉冉升起的玻璃月亮照在这个跌跌撞撞于象限中的青年,又用高不可及的姿态俯视着他倒下。

 

“……他遇袭这件事是我的失职。”肖宇梁恢复清醒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近处响起,语调中是难掩的恼火,“我对他的保护力度不够,即使我知道枢纽型机器人这段时间对地下城情感力丰沛的人类虎视眈眈。”

 

这声线和Joseph有几分相似度,咬字断句也颇有对方的特点,肖宇梁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失职”二字,干脆闭着眼听他同别人的对话获取更多信息。

 

待病房内安静下来,肖宇梁睁开眼睛,对上那双与虚拟世界中同样乌溜溜的眼珠,犹豫着该叫他“小乔”还是自己那天查出的本名:“曾……舜晞?”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点头承认后在床边坐下,问道:“怎么知道的?”

 

“IP地址,我查到你在财团登录之后,剩下的事就很简单。”肖宇梁抬手正想比划,却被曾舜晞按下手去。

 

那人的关心也是淡淡的:“小心滑针。”

 

他给肖宇梁调缓了点滴的速度,询问道:“你现在知道多少?”

 

“你接近我的目的和你的身份。”肖宇梁把手往被子底收了收,“那胖子呢,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你们有没有联起伙来骗我?”曾舜晞叹口气,从自己接受指派开始叙述。

 

“财团和政府已经暗中联手筹划‘返回地表计划’,目的是用仿生人提供的设备收集足够量的人类底层逻辑,然后篡改代码发动二战击退它们。……人类底层逻辑涵括情感、思维算法和规则,财团要保护你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你的情感力。

 

“我不知道你是否对自己的情感力有所认知,但是胖子说根据他的观察,你‘对某些事物会有过激的反应’。对蛸是这样,还有那件藏袍,你的反应都很不正常,直到我获得权限调出了你的档案。”

 

曾舜晞道:“你的档案显示,你在学龄时有一段和地表考察期完全重合的空白。按理来说,地下城会对每个学龄儿童在校的表现全部记录在档,即使他们没有做******或者出彩的事,也会有相应的描述,但你没有,只有“公假”。但是仅凭这个证据还不够,所以我又查了你的亲人的身份,恰好能同当时政府选择的研究员中的两个对上号。然后我就推测,你去过地表。”

 

肖宇梁借着曾舜晞的手看清了他此行的目的,道:“你想让我加入你们,然后帮助你们收集……算法?”

 

曾舜晞调整了肖宇梁枕头的位置让他能够坐起,然后调出一条摄下参与收集过程的实验者表现的视频,示意他一起看。

 

实验者们在镜头里七歪八倒地躺着,像当年横尸战场的亡者,偌大空间内杳无生气。肖宇梁发现有人的嘴唇翕动着,音量却不足以听真切他们在说什么。大概拍摄者也是这般,他小心地踩在空地上靠近其中一个人,听清楚了所说的内容:“我们能再回到地表吗……好累……”

 

两人沉默地看着视频的进度条走至末尾后停止,肖宇梁再开口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就是你说的,收集算法?”他在那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谴责、讽刺、理解,但最终只说道:“曾舜晞,你真的觉得人类能够回到地表吗,如果就凭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

 

贫民窟的人被扩张的城市挤压着生活空间,像几世纪前被迫同钢筋、水泥和沥青共存的动物,却远不及它们。肖宇梁闭上眼,眼前就是这群在过分先进下过着落后生活的人们的模样:小臂上密密麻麻的注射针孔和仅余一副骨架和皮囊的消瘦躯壳,不足以糊口的工资和常在所居象限内发生的流血斗殴。

 

他重复道:“曾舜晞,你真的觉得凭人类现在的实力,我们能够回到地表吗?”

 

曾舜晞递过来一纸文件和一支签字笔:“只有军队部署完毕,我们才有机会,不然只能干等着它们把地下城都给占领。但是比较麻烦的是仿生人在地下城设置的电子眼,他们监视着我们的动向,政府和财团没法有太大的动作。”

 

肖宇梁推开他的手腕,摇了摇头:“我再考虑一下,想好了会给你答复。”

 

即使他知道被自己眼中的“朋友”监视了很久,他们的居心也不端,但最终他还是来了。曾舜晞悄悄从电脑屏幕一侧望向肖宇梁的脸,忍不住笑了笑:成方旭在肖宇梁快要结束修养期时,一直在忐忑他会不会来。自己出于好奇心问他为什么,没想到他垮着张脸说:“唉,小晞,小哥不是知道咱合伙把他骗得团团转了吗……我怕小哥来了,他能把我撂地上然后挂到地下城最高的地方示众;又怕他不来,不光没给咱分担点高质量,之后还可能蓄意在游戏里追杀我,这可不就是雪上加霜。”

 

但出乎成方旭设想的是,肖宇梁结束修养期来到地下塔时见到他,只拍拍他肩头:“等这些事都解决了,你洗干净脖子等我。”

 

三人中午一起吃饭时,成方旭对曾舜晞复述了一遍肖宇梁的话,感动道:“谢谢小哥,没有让我变成肉酱血了吧唧地糊在地上。”

 

“拖地不方便。”肖宇梁的脸几乎埋进饭盒里,“而且工作量会变大,这笔生意划不来。”

 

曾舜晞旁观着两人的互掐现场,往肖宇梁饭盒里夹了块藕,帮他回怼了成方旭的几句话,顺便无视他“小晞不公平”的哭诉:“还有半个月就能攻破电子眼,肖老师辛苦。”

 

“哪就我一个人啊,你俩的黑眼圈都耷拉到下巴上了。”肖宇梁摇摇头,面前两人眼底的青黑已昭示出这任务有多艰巨,“好在过两天结束就能睡个好觉了。”

 

在进度推至末尾的某一个深夜,地下城上空回荡着玻璃破碎坠地的纷杂声响。曾舜晞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一个孤单的身影攀附在地下城最高的建筑物上,手中的枪被霓虹灯镀上流动的色彩。

 

他盯着这个人,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肖宇梁的侧脸,他们会是同种人吗,像玻璃月亮一样美丽易碎,却又像被永久保存的标本那样顽固?曾舜晞在愣怔中听见通信设备突兀响彻房间的“嘀嘀”提示音,手忙脚乱地捞起打开看到肖宇梁的消息:不好意思,我好像闯祸了。

 

曾舜晞刚抵达地下塔便从操纵玻璃月亮升落的工作人员处收到了这段监控。画面中的肖宇梁单手举枪瞄准不远处的玻璃月亮,眯起眼睛扣下扳机。那白色球体被光束洞穿碎开,像地下城为了营造出往日氛围而在过年时放的烟花。曾舜晞看见他放下手中的枪,俯瞰着地上反射着艳丽灯光的玻璃碎片,然后给别人发了条消息。

 

曾舜晞在收到信息时就有隐约的猜测,现在猜想得到了证实,却又莫名地郁闷:肖宇梁这家伙蓄意爬到地下城最高点,把玻璃月亮一枪打碎了暂且不提,他竟然还单手抓着高塔尖给自己发云淡风轻的一句“不好意思,我好像闯祸了”?

 

工作人员盯着肖宇梁,对曾舜晞说道:“小曾,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在我看来,这件事最好的善后方法是拘留他,然后逐出地下塔并承担赔偿费用。”

 

曾舜晞瞄了眼那张专注侧脸,回答道:“想回到地表,得下定决心把代表安逸的东西销毁,玻璃月亮就是典型。不然我们就会自欺欺人下去,直到所有人都被仿生人猎杀为止。”

 

“一块玻璃而已,难道还想代替月亮吗?”曾舜晞拍拍对方的背脊,把他送走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接着工作。待他坐定,肖宇梁就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SUMIFS(任意心情,陪伴的人,”曾舜晞”)

=快乐的******

 

曾舜晞托着腮思索了片刻,作出了回复。

 

 =VLOOKUP(喜欢的人,全世界,1,0)

=肖宇梁

 

肖宇梁看着聊天框内曾舜晞发回的代码,敲下一行字问他说,人类能够逆转命运吗。

 

曾舜晞像当时那样转移了话题,说,马上工作就结束了,到时候一起去生物博物馆吧。他知道肖宇梁不会拒绝,因为他想要的答案就在那里。那里有填满他幼时档案空白的所有东西,也有维系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结。

 

到约定那天,肖宇梁按照曾舜晞的习惯估算了对方到达的时间,得出自己还可以抽支烟的结论。他干脆坐在路边抻直腿,低头凝视着这由钢筋水泥构筑的象限中最后一隅原始。

 

泥土泛着雨后的腥潮味,他抽抽鼻子,往一旁弹落烟灰,想起前几日圈画的博物杂志上描述的语句:这是若干世纪前随处可闻的平凡气息,却在当今高速发展的世界被认作珍贵物什。

 

眼前爬过几个黑色小点,它们灵巧绕过烟灰,推翻了他对其做出的假设。肖宇梁揉揉眼睛,确认这是自己曾见过的蚂蚁标本的活体,笑着碾灭烟头,替曾舜晞回答了自己先前的问题。

 

——天会亮的,蛮荒森林里也会有生机再度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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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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