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常遇大风,呼啸的风往往裹挟着热浪与黄沙,猝不及防便兜人满头满身狼狈。夜晚则降温猛烈,早晚温差甚至能达到二三十摄氏度,像这片了无生机的荒漠为平衡冷热比重所做的端水举动。
肖宇梁掸去连帽衣上的尘沙,因略带寒意的夜风打了个寒噤,手指从衣袖中伸出汲取噼啪火焰的暖意,接着对比剧本和原著揣摩张起灵说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一番话时的心境和语气。
整日的拍摄任务本就繁重,别说此时花费精力与角色沉浸式融合。肖宇梁低下的头顿了几顿猛然抬起,手掌掩在脸前,让几欲迸发的倦怠找到出口倾泻而出。篝火旁与曾舜晞侃天说地的成方旭注意到肖宇梁这一系列动作,道:“小哥,困了?”
肖宇梁点头,背上倚在岩壁上的道具刀,手里翻过一页剧本,走出几步朝他们挥挥手:“你们早点休息。”
成方旭目送肖宇梁的背影消失在帐篷里,想起初进组时他眯着眼同剧组人员开玩笑时的模样,与现在对比后有些感慨:“剧本围读之后的小哥和刚进组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话变少很多,整个人像在戏里沉着脱不出身。”
曾舜晞闻言便想起肖宇梁饰演庄换羽时,也同样是得了空就捧着原著揣摩角色的心理和行为,下工了也往往能听见他练习台词的声响,足持续至庄换羽被教宗扼死的那一天才终止。但作为用心血与角色融合的代价,肖宇梁杀青后花了很大心力出戏,却未彻底从庄换羽的影子剥离,这与自己当时的状况如出一辙。
他道,小哥也是沉浸式演员,一部戏拍完有很大几率走不出来,得用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自己不是角色的事实。但幸好张起灵和他本身的性格有很大出入,应该不会有出不了戏的问题。曾舜晞想了想,说:“但他担着这个身份,活的其实挺通透的。他不是之前说‘作为一个演员最好还是要人剧分离’么?”
成方旭回忆一番发现确实如此,嘴上仍旧同曾舜晞开着无伤大雅的“瓶邪小情侣”玩笑,摸出手机看眼屏幕,站起伸个懒腰活动久坐后僵硬的肩背,手按在曾舜晞肩上:“去睡吧天真,明天也是任务艰巨的一天。”
曾舜晞睡醒时天还未擦亮,坐起偏过头发现成方旭睡得正熟,出于不好扰人清梦的心思便摸着黑走出帐篷。朦胧睡眼聚焦在不远处弓着背的身影上猛然清醒几分,放轻脚步靠近想证实肖宇梁梦游的猜想却发现对方正在读剧本,想挠他腰捣乱的手讪讪地收回来,道:“小哥,怎么起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儿?”
肖宇梁被曾舜晞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悬停半空的手缩进衣袖,摇摇头权当对他的问话作答,伸臂把最近的马扎放到身侧示意曾舜晞坐下,而目光始终专注地定在焦黑的柴木上。曾舜晞估摸着他应该是差不多梳理完了这段略难把握的台词,才有精力对自己作出肢体动作的反馈。
“等会可能有朝霞,困的话可以靠着我打个盹。等天再亮一些,我再叫你起来看。”曾舜晞闻言也不客气,头靠在肖宇梁的肩胛上,强撑着眼皮昏沉地应着,下几秒就睡着了。肖宇梁心中不免好笑,脸颊贴近,小幅度蹭蹭他头顶,仰头望向远方天际隐约的赤色,膝上的剧本到唤醒靠在自己身上睡觉还毫不见外的人前再没翻动一页。
肖宇梁叫醒曾舜晞时,天与荒漠相接处已泛起层层叠叠的赤橘色。同先前见过的其他摄影作品不同,沙幕上空无云,浓烈的颜色因而像打翻的橘子汁样无阻拦地倾泻在画纸上,又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浅、变成冷色。肖宇梁、曾舜晞二人肩膀和大腿紧贴着,面对眼前的景色都没有率先开言打破暧昧氛围,一道保持着默契般的沉默。
曾舜晞的热度隔着两层布料被肖宇梁感知,指节蜷起,偷眼瞄了眼对方的眼睛。它和自己记忆里在择天记剧组同他拍的那张合影的眼神一样纯粹。于是他在心里将掌心相对合拢,许了个愿:希望自己身边的大男孩永远自由、永远纯真。
曾舜晞不知身边这个人的小九九如何,只愣愣地仰视着天,抽神想到之后的转场地点,扭头对肖宇梁说再过几天就要去无锡,到了那边再一起看朝霞好不好。
两人朝夕相处若干月,曾舜晞已把肖宇梁的性格摸得门儿清,自然吃准了后者心软这点,摇了摇他的手期盼回应,果不其然得到了那双刘海半遮的眼睛的默许。曾舜晞笑了起来,说:“那我们可就算约好了。”
无锡比宁夏纬度低,又恰好是在八月拍摄新月饭店的外景部分,每日气温如何自是不必多言。肖宇梁在休息时仍攥着那块兜着鬼玺的布同曾舜晞、成方旭他们打闹,手腕骤地往下一沉,觉得这道具同逐渐归零的倒计时牌一样沉重——三个半月的拍摄即将结束,自己即将告别曾舜晞在内的很多人重新回到之前的生活,这是很普通的事,而于心最无法接受的还是和小孩培养的感情再度趋于淡化的必然。
那晚肖宇梁翻遍了自己和曾舜晞的社交平台动态,觉得该有什么事可做来当作消遣,左右滑动屏幕却没点进任何一个软件。他趴在床上愣神片刻,最后打开题为“终极笔记拍摄期”的备忘录,输入日期,换行敲上一行字:如果无锡也有萤火虫该多好。
城市中难见萤火虫,这时却托了剧组的福与沉沉夜色中翻飞旋回的暖色近距离接触。小虫落在指尖,停驻未久又展开翅翼飞往同类。曾舜晞原地转了圈,未多思索就拍了视频,顺便给不远处的肖宇梁拍张照。画面中他的侧脸被萤火照亮,幼时常在山林中的老一辈会觉得这画面实在平常,曾舜晞却从他翘起的嘴角察觉到了肖宇梁的情绪。
肖宇梁从未如此希冀再度见到萤火虫,虽然这事件有个先决条件——他的同行之人是曾舜晞。现在进度临近结束,他便愈发焦虑,像是一个将沙漏从中敲开,又将存有沙的那半捧在手里的傻子。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仅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沙漏的沙会漏完的事实。他拂去臂边的玻璃碎片,手掌裹住它企图感知到温度的传递以令心下安定,即使被剐破皮肤、鲜血淋漓也乐此不疲。但纵然他对这种自我欺骗如何甘之若饴,也无法扭转这份既定。
肖宇梁再明白不过,对于演员来说,拍摄这种题材的剧本不应该生情,自己却可能对剧组同事误打误撞地萌发了像《蓝宇》那般难以启齿的感情,这桩事是万万不可的。在这一瞬,他突然很想给兄长打个电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比如自己的疲惫,比如对天水街边小吃的想念,再比如其他七零八碎的东西,但肖宇梁还是犹豫着按下曾舜晞的名字拨通。
电波和墙壁另一面长久的的噪声停止,肖宇梁猜测应该是曾舜晞吹完了头发,联想到空气里暖融融的蒸汽和未散尽的洗发水气息,兀地有了泪意。曾舜晞拉开椅子坐下,问他怎么这个点打过来,是不是失眠了。
肖宇梁揩去眼角水痕“嗯”了声,猜测曾舜晞已经对自己不选择敲他房门而是拨电话的原因心知肚明,欲盖弥彰地找补:“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可能会有朝霞,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他们二人都知道对方就在隔壁,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彼此一句为什么。
曾舜晞笑了几声,打趣说自己总算盼到了能再看朝霞的日子,又同肖宇梁扯东扯西几句,在挂断前关了免提,贴在麦克风旁用刚学的天水方言磕绊道:“宇梁,别哭啦,晚安。”
肖宇梁承了句,看着下方的红标熄灭变灰,甩下手机把脸埋在枕头里偷偷流眼泪。而曾舜晞躺在黑暗中,听见隔壁隐约的抽鼻子声,叹了口气翻身设置一个更早的闹钟:用地域出身判断一个人的性格果然太不靠谱。
天未亮时,曾舜晞先站在了肖宇梁的房门前,给他打了电话说自己已经在门口,快来接人。一阵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后,肖宇梁的脸出现在门后,他侧身让曾舜晞进来,语气平淡,就像昨晚曾舜晞所听到的都是幻觉:“曾老师今天起得挺早。”
曾舜晞嗅到肖宇梁身上的烟草气息,又瞧见盥洗室里未散尽的烟雾,横了他一眼,大步走到房间另一头推开窗让晨风吹入涤尽烟味。他站在被拂动成海浪的窗帘旁抿起嘴同对方对峙,最后自暴自弃般朝肖宇梁招招手:“别原地杵着了,过来啊。”
他们趴在窗沿旁望着移动的云被着色,蓝紫同红橙撞色晕开一双有情人在清晨时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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