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云端之下

云端之下,就是海。

北京的冬天像打翻了干冰,冷出了具象的白色雾气,郑云龙穿着制服大衣,根本没法抵御寒冬。他拖着飞行箱冲进准备室,区域乘务长正带着组员吹酒测。她眼圈有点憔悴,精气神儿倒是足,跟他打招呼:“哥,来啦。”

他被叫哥叫了好几年,从晋升乘务长开始,到现在客舱经理,有九百多个日夜,而再三年之前的时候,他还是个食物链底层的乘务学员,小心翼翼地被哥姐们指使着满客舱跑来跑去。他也是那时候认识阿云嘎的。那时候阿云嘎还不是机长,是个副驾,领带打得工整,肩章笔挺。看见他就笑,波音738的前服务间狭窄,阿云嘎一侧身就从驾驶舱门探过来,对3号乘务员说,你看你们家学员像不像……那个,就那种猫?他不知道哪种猫。三种报纸插成一摞两套塞给阿云嘎,3号说,别欺负我们保护动物。

空乘女多男少,他这种能抬水扛箱子的格外珍贵。阿云嘎似乎也觉得他格外珍贵。不出两周又飞到一起,是个过夜航班,阿云嘎拿着平板站在准备室隔间里,跟他们协调颠簸指数。眼光扫过郑云龙,莫名地热情。仓惶的二十岁太解风情,是个兴趣和精力都野蛮生长的上升期,他们住日航,飞行组单间,他就应了邀摁响了门铃。小外站没酒测机,他俩犯了红线违规,窝在床头简直觥筹交错,外卖小龙虾壳扔了一地,烧烤签子随时都可能变成凶器。郑云龙说,这儿人的口音特别像我家那边的。阿云嘎脑子被酒精烧了,想了半天,又问他,你家哪儿?

青岛,郑云龙挥着一支烤五花肉比划,嫩去么去过?

他们公司没这航线,飞行员去属地化,几乎每个班都从不同的基地起飞,四海酒店为家,阿云嘎一个副驾,时间和金钱都没有挥霍的资本,郑云龙好像铁定他没去过。阿云嘎果然说没有,郑云龙摇头,他俩对着捶了一拳又笑,离得太近,混合着烟味和酒气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像大排档,遥遥观海。

床成了沙滩,距离没了,重叠又负数。郑云龙听见海浪的声音,白色纯棉的海覆盖在阿云嘎的背上,阿云嘎覆盖在他的背上,光线被他们隔绝了,咸湿的潮水淹没他们。非典型的*********,阿云嘎不是同性恋,郑云龙也没是过,但他们契约成肉体关系顺其自然,没甩锅给那箱勇闯天涯。他孤单一个人在北京混,没想亏待自己,房子租在机场东一居室,阿云嘎成了常客,国际落地敲开他的门,长途劳顿丢在门外,他俩在飘窗上******,窗帘半关半开,绿箩青黄难接,被他抓碎在泥里。第二个季度阿云嘎转给他7500,从他手机上转给房东,跟郑云龙说,在一块儿吧。

郑云龙吐了口烟,嗯?

谈恋爱。

也行。一口烟被阿云嘎渡了。

他们抽玉溪,烟雾绵长。他透过准备室的玻璃墙抬眼一望,阿云嘎正在门外跟安全员抽烟,喜帖似的烟盒抄在手里,出口玉溪,机上免税。他回忆告停,对着人名划分乘务员号位,带着他们去飞行组那边协调。他给值班签完字走在最后边,跟当年的角度恶俗无二,站在隔间的隔挡外,阿云嘎的目光抛物线投过来,回忆交错当下,暧昧得也恶俗无二,像他妈的在拿眼珠子******。

他们分手半年多,没见上一次面,像以往的每次一样。原因他也记不清,细数下来种类繁多,说多了总是一句不适合。阿云嘎穿过他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他正像陶坯在转盘上旋转,时不常改变成长的形状。不规律的工作把时间分割成黯光碎片,生活滚动打磨,恋人聚少离多。第一次分手在七个月,爱情胎里不满,从遥远相隔的两个母体殇亡坠落,随着烟头冲进马桶里。残忍得像自然经血,不宫缩,不痛。又十几个星期之后阿云嘎摁开密码锁,飞行箱和过夜袋撂在鞋柜上。郑云龙爱做饭,炉台干净整洁,阿云嘎煮了一锅海蛎子,海攀附着水汽蒸腾起来,淹没了三十平方米。郑云龙从梦里上岸,沿沙白瓷砖游进厨房。阿云嘎说,生日快乐,我回来了。

顺理成章,似乎聚散离合本该这样,难舍难分。故事线画两条,彼此来来往往。延伸跨水飞行,天一亮,太阳溏心蛋似的摇晃在云上,舷窗之外云海飘摇,不见波涛。落地是布鲁塞尔的清晨,空客333把他们吐在机坪上,冷空气不比北京刺骨,机组车接盘载到机组通道,俄航的女乘比肩郑云龙的个头,神采奕奕跟他们问早。

他们到酒店吃自助早餐,牛角包淋上草莓酱,吃甜是阿云嘎留给他的后遗症,吃着吃着就许多年。他没垫餐巾,红顺着酥皮流下来,坠落在他灰色制服裤上,像一滴血。像一滴经血,自然流产的恋爱。他抬头看一眼斜对面的阿云嘎,那张盘子里也是鲜血淋漓。

阿云嘎也看他,问,主任,一块玩吗?后舱的姑娘们在钻研攻略,长途国际,他们有两个整天的逗留。他说,哦,也行。比利时大范围阴雨,他们第二天踩着泥化水的小道钻进地铁站,穿过大广场的地下通道赶城际火车。阿云嘎抱着个90D,上上次薪资晋级买的,里边第一张就是郑云龙的照片,二十五岁。今年他快二十七了。青中年危机。半个小时之后走出安特卫普中心车站,郑云龙回头看,这座教堂似的建筑在阴天里似乎是黑色的。而面前的街郑重繁华,灯牌闪耀,橱窗和橱窗相连,宝石在其中散发着名贵的光。

安特卫普是个特产宝石的地方。姑娘们一家店一家店地逛,郑云龙站在门口等,异国的街头挂着彩灯,立牌上写法语或者荷兰语,房子建得规整而古典。异色人群穿流而过,他不动声色,像海里的一颗锚,等他的船拉起他一同回港。阿云嘎从背后冒出来,搭着他的肩膀,说,走啦。

半年的断层好像消失了。这是故技重施,伪装成暂时出门的离别,是他们在感情里惯用的伎俩,心照不宣,毫无风度可言。重复着相交和分离的过程,形成基因链一样扭曲的外形,留下之中的空隙呼呼作响,他们充耳不闻。只等着哪个拐点出了差错,这诡异的建模断裂了、垮掉了,他们就能彻底各自欢喜。

郑云龙在心里比划着那个形状,坍塌的链条,堆积成一滩烂泥,把这些年埋了。埋了,不见了,海水冲刷过去,就随着沙子不见了。他揣着这一肚子泥沙,魂不守舍地跟着大部队压马路,经过公园前的******、华夫饼摊贩、城市博物馆。博物馆六层,透明墙外看见整个安特卫普的全景,一男一女的雕像守望在朝港口的方向,港口之外就是海,他眼神泅渡而过,试图溯洄多年以前。

阿云嘎突然喊他,主任。

郑云龙转过身,阿云嘎抬手扔了个东西过来。他手掌一收接住,摊开来看,一个圆环,镶嵌着璀璨的光,像晴天赶海,海滩里反光的沙粒。

在一块儿吧,阿云嘎说。

嗯?

结婚。

郑云龙一胸腔的海水还没来得及冲洗干净残局,月球猛地颠倒,潮汐不期而至。

……也行。

 

*众所周知,比利时隔壁就是荷兰
*据可靠知情人士透露大连日航酒店的日料自助十分划算,她强烈要求我写在文后让大家去吃。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22756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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