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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梦太长,又太真实,以至于醒来的时候夏以昼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初春的枝桠尽力伸展身躯,却仍旧没有一丝绿意,光秃秃的枝干随风摇摆。有鸟儿停留片刻,又振翅飞走。
等到眼睛彻底酸涩的时候,他这才闭上眼扭过头去。
梦里他在一望无际的澄澈天空之下不断坠落,战斗机不断解体,燃烧着的残骸翻滚着浓烟,夏以昼皱着眉,感受着那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失重感。
闹钟的******适时响起,他不为所动,侧耳倾听周围的声音。
门开了,妹妹踩着拖鞋趿拉着去了卫生间,水声哗哗,她应该是眯着眼睛挤牙膏,打了个哈欠关上了盥洗室门,声音再远一点,听不到了。
梦境的尾声也是这样的水声。
夏以昼突然感觉到很渴,一种从肋骨中间传来的不适感让他无所适从,急切地想要寻找什么来填满、抚慰干涸的喉咙,却最终只是再度睁开眼。
眼前的场景变化了,不是在天行的房子里,好像是在老宅的阁楼上,光线昏暗,四周漂浮着细小的微尘。一切都那么的静谧,那些妹妹存在过的、正在制造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了。
夏以昼维持着仰躺的姿势,等待着闹钟再度响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侧的枕头。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奶奶睡一张床,他和妹妹挤在另一张床上,妹妹喜欢睡在里侧。她有自己的枕头,荞麦的,枕套是浅绿色的。每次到了睡觉点自己把枕头摆好,好像某种神秘仪式那样,拍一拍,再按出一个合适的圆形凹陷。
表情无比虔诚认真,每次夏以昼就在一旁撑着脸看,后来妹妹心满意足躺好,他就捏妹妹的鼻子。妹妹也不甘示弱,伸出纤细的胳膊挠他的痒痒,两个人闹成一团,被子都踢翻到地上。
奶奶在隔壁咳嗽两声,夏以昼急忙捂住妹妹的嘴,做一个噤声的表情,妹妹缩起脖子偷笑着看他,眼睛倒是亮亮的,看起来像狡黠的幼兽。
再长大一些,两个人虽然还挤在一张床上,但分了被子,又没过几年,就轮到他夏以昼去睡沙发。看着他潇洒地抱着被子枕头往门口走,妹妹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沉闷气氛,夏以昼回过头去看她。
妹妹拽着睡衣裙角,眼底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懂事与成熟,夏以昼感觉到心脏莫名抽痛,仿佛节拍器没踩对,啪嚓一声漏了半拍。
“放心,等哥将来赚钱了,一定换个大点的房子。”他也没多大,说这种话像是信口开河。妹妹闷闷地点头,把那句话记在心里,但表情还是苦着,手指搅着裙摆边缘的蝴蝶结,再往下看去是若隐若现的小腿,还有不堪一握的脚踝,拖鞋边缘的脚趾晶莹剔透,和脚踝膝盖一样泛着淡淡的粉色。
夏以昼漏掉的那半拍心跳一下就回来了,甚至多打了两拍,他忙转过身往外走,忽略掉妹妹疑惑的表情。
那是坠落的初始。
有人说,人的一生是不断攀升的过程。哲学课上夏以昼昏昏欲睡,睡沙发其实没什么不好,妹妹想让他在屋里打地铺,但是想起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沙发初见日,他咬牙狠心拒绝。
那时候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实现诺言,于是开始攀升。他的梦想并没有那么远大,但总要从迈出步子开始。
即便要伴随着某种阵痛,譬如那夜妹妹脸上不忍的神色,后来反复出现,惊慌的,恐惧的,犹疑的,甚至是悲伤的。
闹钟响起,他以为过去了好久,但其实延迟闹钟只有三分钟。
这次再睁开眼,深灰色的天花板倒映在瞳孔里,周围的声音又回来了,仿佛灵魂也回到了身躯里。
妹妹打开了盥洗室门,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夏以昼的屋外停留片刻,好像在纠结什么,最终渐行渐远,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他摩挲着枕头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动作,说来也好笑,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有一张床上摆两个枕头的习惯。
包括在大学里也是,四人间宿舍的狭窄床上,蒋飞看他掏出一个更小的荞麦枕头一脸狐疑。夏以昼没解释,仔细摆在自己枕头旁边靠墙壁的里侧,拍了拍,动作轻柔,好似安慰。
后来的几年里就老被蒋飞他们吐槽这件事,每次夏以昼都不解释,神秘一笑,蒋飞调侃他,说年级第一也需要阿贝贝安抚入眠,怪不得心理测试没通过。
夏以昼低着头只是笑,不接话,眼睛一直停留在手机聊天app界面上,恨不得钻进去。
“夏以昼,我小时候那个荞麦枕头呢?怎么到处都找不到,没有那个枕头我都快失眠了。”
“夏以昼,奶奶说你把我枕头拿走了?!你是不是……”
妹妹欲言又止,连发了好几个发火的猫猫头表情包。
夏以昼闷声笑,蒋飞觉得这人可能是疯了,撞了下他肩膀,他也不生气,扭头笑骂蒋飞一句,手指却在手机屏幕上翻飞,噼里啪啦地打字:
“你的阿贝贝我没收了,放假还你。”
“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时候长大?”
妹妹跟在后面叮里哐啷回消息,手速跟他不相上下。
“奶奶说再给我做一个,下次你带新的走。”
“你才阿贝贝,你才长不大,你懂个锤子!”
张牙舞爪的,发了个锤子的表情包过来,夏以昼眼角的笑再不能褪掉,蒋飞好奇地问,你女朋友?
夏以昼摇摇头,说,是妹妹。
蒋飞的眼神就突然变得很复杂,有怀疑也有无奈,甚至还有点钦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太牛了。
夏以昼和妹妹打字速度都很快,一起睡觉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等到分开睡觉以后就只能大半夜两个人发消息。
一开始发短信,奶奶抱怨了好几次两个小鬼的话费怎么这么高,后来夏以昼打暑假零工,给两个人换了智能机,下了个聊天app,还帮妹妹注册了,两个人就成宿聊天,表情包都能发几百张。
说来也奇怪,两个人没近视眼真是三生有幸,原因是夏以昼总会催妹妹去睡觉,在他的生物钟开始工作之前。
“你该睡觉了,小朋友。”
夏以昼管妹妹叫小朋友,备注也写的是小朋友(周末要吃红烧鸡翅版),妹妹发一个持刀猫猫表情包,回一句。
“好的大朋友。”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晚都发生,对彼此的称呼也是雷打不动,就是括号里面的内容总变。
夏天要吃刨冰,冬天要吃糖葫芦,嘴又被他养得很刁,偏偏夏以昼就是烧得一手好菜,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锻炼出来的。
以至于后来上大学的时候班级活动出去野营,夏以昼掌勺,一顿饭就吃服了一班人,蒋飞跟在他后面眼里都是崇拜神色。
“你之前说你有妹妹我还不信,哥们,我现在是真信了。你这厨艺,被你妹训练出来的吧?”
夏以昼推开对方的手,也不回答。手机叮叮当当,妹妹发消息过来。
“夏以昼!你这周末野营我吃了两天外卖,太难吃了。”
“家危,速归。”
看完消息夏以昼又笑得开怀,蒋飞自觉多余,捞了最后一个鸡翅躲一边吃去了。有几个女生揽了洗碗的活,他乐得清闲,躲在一旁回消息。
“明天一早就回,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做。”
妹妹很快回了消息过来,夏以昼还没来得及看,就被那几个女生叫过去,她们在那里满脸八卦和兴奋,最后把一个女生推上前来。
意料之中扭捏的告白,站在对面的女生红了脸颊,其他同学围上来七嘴八舌,有的说夏以昼不仅长得帅身材好,做饭也是一把好手,很难不让人心动啊;有的说夏以昼就没谈过对象,肯定纯得要死,把他拿下。
吵吵嚷嚷的,夏以昼不接话,就只是微笑,最后是蒋飞帮他解围,给女同学一个台阶下。
别的不敢说,那一刻夏以昼眼睛里的厌恶蒋飞瞧得分明。
闹钟又响起了,夏以昼坐起身来,这才瞧见外面天气并不是很好,似乎是要下雨了。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似乎就连刚才的幻觉,还有那些回忆都有些分不清楚界线。
胃里的灼烧感更甚,他皱着眉,无声地叹了口气。
脑袋里还是走马灯一样闪过太过刺痛的画面,昨夜的争吵时的压抑氛围仿佛还没消散,所以此刻的沉默也显得太过自然。
他在天行市的房子真的很大,大到一个卧室就可以装下以前老宅里的所有东西。但是无论怎样摆满物品,这里总是空荡荡的。夏以昼徒然地看着房间,视线最终落在床上,落在自己垂落在身侧的手上。
突然意识到,原来空荡荡的不是房间,是自己的内心。
小的时候以为长大了有大房子了就能拥有全世界了,后来才发觉,就算拥有全世界了,也还是孤身一人。
那次野营之后蒋飞和他彻夜长谈,说是谈话其实他一个字都没吐露,只是蒋飞在劝他,说让他没事去看看心理医生。
夏以昼歪着头,好像并没听见,蒋飞把手里的酒递给他。两个人就着夏夜晚风有一搭没一搭喝酒,夏以昼酒量还可以,倒是蒋飞后面喝的栽倒在地。
夏以昼就笑,笑完了看手机,妹妹发的消息他一直还没回。
“本猎人现在馋得啊呜一口就把夏以昼大朋友吃掉。”
他不知道怎么回,这样的消息应该用什么口吻去回复,过去太多重复的画面相重叠,或玩笑的或求饶的,但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胸中有什么冲动想要说出埋藏最深的心里话。
夏以昼上大学了以后,妹妹去当了猎人,以前亲密无间,约定好以后一个人在天上,一个人在地上,这样就可以把全世界都拥有。
于是夏以昼收起了那些无数次反复自我折磨的情绪,他早就知道自己想守护的并不只是两个人的梦想,唯一重要的家人这样的词语,是要更进一步的,带着潮湿隐秘色彩的禁忌。
当初被握住双手的时候,早就意识到其实是他在贪恋那双温暖的手。
但如何说出口,晚风里没有答案,成长里也没有答案。下雨的夜里他蜷缩在沙发上,因为梦到那纤细的、洁白的、稚嫩的手拂过自己的胸膛,那个吻好真实,以至于被雨声吵醒的时候,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阵痛一般的快意里,他一边冲凉一边喘息,发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最终握紧了拳头。如果闭上双眼就可以留住这温柔的话,那夏以昼可以从这一刻开始,做永远不见光明的瞎子。
妹妹半夜被雷声惊醒,听到浴室里水声哗哗作响,给夏以昼发了消息。
很久之后才被回复,黑暗的屋子里手机屏幕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妹妹早已经再度睡过去,所以并不知道,房门被轻轻打开,有人近乎乞求般在门口看着她。
即将考上大学的夏以昼是在这个雨夜里突然明白自己当年为何落荒而逃,他后知后觉自己的人生从此之后只会无限坠落。
一边攀升,一边坠落。
黑暗中他轻轻关上了门,但却久久都没有移动,窗外的雨水在玻璃上汇聚成水流,不断滑落,路灯映照进来,墙壁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他眼中缓慢地流动着。
起初是雨滴,雨滴降落,汇聚成水流,水流流动,才有了江河湖海。
夏以昼的胸口潮汐汹涌,但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即将在未来的几年里,甚至余生的几十年里,将这个秘密永久封存。
“哥?你怎么还没睡。”
“热出汗了,冲个澡。”
仅此而已,这就是名为夏以昼的人生书籍里,每一次午夜梦回,每一次负罪般自渎之后的唯一答案。
他感觉自己像山谷深林之中的一棵树,年复一年的被风吹雨打,只为有朝一日撞进一团柔软的水汽。
“我人生的答案,只有她。”
蒋飞醉眼朦胧,虫鸣声中,这句话只是打了个转,就跌落到无人的空气里去了,夏以昼唯一一次吐露心声,只有月亮听见了。
又下雨了。
夏以昼看着玻璃上的水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到一些过往的回忆里了,闹钟叮叮当当又响起,这次他下定决心,关掉了闹钟,同过往的一切说再见。
深吸一口气,起身下地。
落地镜里他凝视自己,手指滑过右臂,眼中没有任何色彩。
那年夏天,那场醉酒,还以为是结局,没想到只是开始。一场爆炸带来的是分崩离析,两颗彼此相依的双子星,此后散落天涯了。
那个夏天真的好长,原以为用一切换来的重逢多少会有感动,没想到命运的盲盒拆开之后,是用身体的伤痛换来更多的痛苦。
再度重逢之时,竟然发现彼此之间除了隐瞒和欺骗,还有无尽的恨意。
妹妹厌恶他的欺骗,两个人大吵一架,几乎要把那些不能说的话都说出口,但最终还是怯懦了。
无数个和此时相同的瞬间,同样的反应,夏以昼,果然是胆小鬼。
串联在丝线上闪闪发光的珠子,每一颗都名为回忆,这是如今的夏以昼唯一拥有的东西。工厂里残次品被轨道一批批运下去,投入到焚化炉里,加大火力,一缕黑烟冒出,宣告结束。所以他夏以昼,今时今刻,有什么资格说出死守的秘密,沉默的关心,还有深深掩埋,却从未消散的爱意。
于是他握紧拳头,又松开。
此后夏以昼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坠落,直到某一日,重重跌落在地,或是海底。这样也好,如果用这样的结局作为他人生之书的最终结局,那在被传阅之时,也是会被喝彩的吧。
镜子里夏以昼摸着自己的脸颊,这才摸到那些苦涩的液体。
他却笑了。
因为这是夏以昼,面对命运最激烈,也是最倔强的反抗。
这次是夏以昼先走。
停机坪上黑色军服的执舰官头也不回,走上舷梯的背影那样挺拔,就好像一棵松树。
妹妹目送他离开,像是很多年前那样,欲言又止。
夏以昼一次都没有回头看,随着舱门关闭,舰艇离去,风吹过,有些东西这次是真正散落了。
舷窗里,妹妹的身影是那样单薄,夏以昼就那样盯着她看,直到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很久他都没有移开视线,期间有其他人敲门进来,却在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之后噤声退出去了,没人敢说话,屋里的气压低到极点。
夏以昼又恍惚想起了一些往事,这种感觉自从他接受改造之后已经很少出现了,所以早上他才会数次无视闹钟。
好像是那次野营回来,妹妹发了脾气,因为他没有回消息。
夏以昼是真的忘了,本来是没顾上,后来喝完酒又要把蒋飞弄回屋子,一来一回就把这事忘了,以至于在被妹妹追问的时候支吾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气得妹妹就要看他的手机,结果不巧就翻到那个女生发来的道歉消息。
“夏同学今天的告白给你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是她们几个出的馊主意啦你不要放在心上,大家以后还是同学。”
妹妹挑眉,问他这是什么,他竟然没来由的心虚一秒,摸了摸鼻尖,只说班里有女生跟自己告白。
没想到妹妹并不关心这件事,只是拔高了音调问他。
“那你答应了?”
“没有。”
“真的?”
“真的。”
妹妹这才又笑起来,夏以昼不明所以,被妹妹推进厨房,美其名曰:“夏以昼的赔罪宴”。
他不确定那是什么,当自己说出没有的时候,他分明瞧见妹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那太快,快到他没能抓住。
后来也没能问出口,命运把他推着往前走,他丢失了很多,失而复得的这天,似乎悲剧收场,他也没能抓住更多。
夏以昼闭上眼,手机叮咚一声,进来一条消息,好像今早数次的闹钟,将他从回忆的池塘里打捞起。
“夏以昼你真是大笨蛋,笨死你算了。”
“和好券你用掉了,以后可没机会了。”
“但是!要是还有下次,再骗我的话你就死定了!”
妹妹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发进来,手机嗡嗡作响,夏以昼手指忍不住颤抖,苦笑一声,这小祖宗,打字速度越来越快了。
锁上手机的瞬间,胃里的灼烧感消失不见了。
夏以昼感觉自己终于坠落在地,跌进了一团柔软的云雾里,有人拉他站起身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着拉着他奔跑了起来。
风中传来经年不散的笑声。
“快跑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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