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昼】《Unintended》

1.

我永远忘不了十八岁的夏季。

橘黄的墙皮和红瓦屋顶远远看去像是并肩排列的轻芝士蛋糕,连空气也漂浮着刚烤出炉的芳香。你从天行市的飞行学院培训回来,送给我巡航拍下的云团照片。云层自何处而来你从不与我提起,就像我从不与外人提起我们的身份是兄妹。
夏以昼,你是户口本上与我的名字紧挨在一起的哥哥。我向你讨要照片的原因并非为了奇异的美景,而是巡航玻璃会映下你的身影,我透过照片仿佛能见到你。
而你对我的心事一无所知。

你站在橱窗前指着一块苹果形状的蛋糕,问我喜不喜欢夹心的苹果果肉和芝士。我盯着你开合的嘴唇,唇纹如同无法参悟的箴文,翘起的嘴角仿佛精致的象牙摆件勾勒出完美的弧度。最令我心动的莫过于唇色,像一颗青涩未熟的苹果渗出杏粉。我多想亲自采撷,尝一尝它的味道是否与我见到你时的心情一样酸涩。
见我默不作声你笑意更深,沉闷的胸腔共振打碎一场白日梦境。我惶然惊醒,前因后果无从找寻,只得回答喜欢,你做的一切选择我都喜欢。你听过便笑,习惯性地揉揉我的发顶认真说,你的十八岁我不想敷衍。

“没有其他选择了吗?只喜欢这一个?”

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答案,连同你靠近我时潮湿的心跳。
你没有听过它们吧?像火山喷发时飞起的山石与地壳共振,灰暗的岩浆撕出肉红,捧出想要包裹你的炽烈手掌。
我做出当下最勇敢的动作———上前握住你的手,摩挲与留在玻璃橱窗上一模一样的右手食指指纹。你的眼眸透出几分惊讶,而后平静,习惯性地把手指穿入我的指缝,以为是幼年的我在与你撒娇。
你牵着我走过行道树,相扣的手指如同缓慢盘旋的星系,摩挲的掌纹悄无声息地沿着经纬游移。
切特·雷莫曾说,宇宙在物理层面的寂静,对应道德上的沉默。
夏以昼,你总是缄默不语地做出习惯性亲昵,每次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有种大胆的错觉,你会不会有与我一样的悸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动。

“哥,我的脚踝今天扭伤了。”
“怎么不早说?”
你停下脚步,细问受伤的位置和原因。我露出红肿的脚踝难为情地笑了,该怎么与你说起?奶奶打电话告诉我你今天回家,由于太过高兴,我从床上跳下来踩到一块词典。你凑近我摘下口罩,摸着下唇问为什么会留下渗血的牙印,眼神怜悯而心疼。我只好告诉你,扭伤时和奶奶的电话没断,没必要让她听见声响后担心。

“你从前总说,我们被奶奶收养没少给她添麻烦。我这不是听你的话吗?不是多大的事情,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还狡辩?”你生气地看着我,眼睛微微阖起,“瞒着我和奶奶走了这么远,以为不说就可以了?你啊,总是用大事化小的逻辑敷衍我……”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
“说得太晚了。你下次遇见什么难处……遇见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是你的家人,家人永远不会觉得你在添乱。”
“哦。”

夏以昼,你不会知道。从楼梯到地铁口,到达机场其实只有五站,路途的半个小时对我而言如同一个世纪。我不想你我相见的时间减少一百年。
因为怀揣与你相见的期盼,我跌跌撞撞地坐上地铁,连同一百八十个想要告诉你的故事,驶向你。

你蹲在我面前露出宽阔的后背,轻薄的衣衫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分明的凹壑流过欲沉的柚色阳光。
“上来,哥背你回去。”见我犹豫,你只是笑,含蓄的眼眸生光,“小时候也背过你,现在怎么了,长大就不习惯了?”
夏以昼,习惯的是我,不习惯的是你。
小时候的我们不忌男女大防,睡一张床,喝同一瓶汽水是常态。长大后你开始主动与我保持距离,这样相近还是第一次。我环抱着你的脖颈闻见皂角的淡香,浓黑的发尾挨在衣领边缘,摸上去像柔软的嫩草。你的后背闷如骤雨,耳廓开始高烧,后颈洇出一层晶莹细密的汗。我贪恋地深嗅,如同一个浑沌的酒鬼醉卧街头,它比任何留香珠还要令人着迷。我买过的所有,没有一款可以比拟。
你犹豫片刻,声音沙哑:“乖,别乱闻,怎么像……小动物一样。”
隐忍的语气又一次让我恍惚。我不想吓到你,只好收敛,听话地把脸颊贴在你的后背。

赤霞朦胧,黄昏庸愦,薄雾下的夕阳像揣在生蛋清中的橘红卵黄。我所见过的无数次的太阳,唯独与你见过的新鲜而明亮。

“夏以昼,欢迎回家。”

我有一百八十个瑰奇玄幻的故事,唯独这句话想先说与你听。

2.

谎言是沉默的葡萄藤。

“是的,我妹妹受伤了,脚踝肿得很厉害……没有伤到骨头,行动不太方便……家里的轮椅有些散架,总感觉不安全。”

我数不清这是你拒绝出门的第几个电话了。
你难得休假在家,为了照顾我推掉所有出门邀约。尽管我同你商议,饭可以自己做,澡可以自己洗。你依旧不同意,总觉得存在于世任何物体都有看不见的隐患。

“我可以吃外卖。”
“外卖里添加剂太多,吃多了不健康。你难道忘记上次是谁非要吃一个餐厅的炒饭,最后两个人双双肠胃炎的事情了?”
“那是意外……偶尔吃一次不行吗?”
“不行。我都回来了还让你吃外卖?”你揉了揉我的头,“乖,中午要不要吃你哥做的红烧肉和玉米排骨?”

哥。
这一个字如同魔咒,我像还未出征就被打败的战士沮丧地垂下头,选择了投降。
而不是妥协。

“你难得休息,空闲的时间可以出去见见朋友。”
“奶奶正在住院病房调理身体,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我不放心。”
“我可以坐轮椅啊,它又没坏,不是修好了吗……”
“修好了?你也太相信自己的技术了。”你忍俊不禁,推着摇摇晃晃的轮椅放到我面前,“踢一下试试看?”
右脚踢下轮子,滚轮立刻脱离,在地上走出越来越小的圆,最后沉寂地躺在地上。
我心虚地看着你:“修一修万一还能用呢?”
你坚定摇头:“不行。如果摔倒更严重了怎么办?”
“那我要去上厕所,吃饭,拄拐也不是不可以……”
“拐在哪呢?我翻遍家里上下怎么没见到。”
“我这就从网上下单……哎!”
“直接叫我不是更方便吗?有什么不好意思麻烦我的?”
你突然抱起我,温热的掌心握住腿窝,那里已经湿得像海。我抬起头看向你的眼睛,被吸进铺满绵密碎星的蟹星云。你带着得逞的笑意望着我,像个大获全胜的将军,语气轻快地问想要去什么地方。

我指着客厅要去喝水,嘴里含着水又说要去阳台看看最近种下的花束,抱着花束再借口要去冰箱看看新买的冰淇淋是不是放进了冷藏。
你不厌其烦地抱着我,在房间里平稳地踱来踱去,让我以为仿佛在跳一支只有你我的交际舞。我越过你的肩看见地面,我真的太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的身形已经高挑,头顶快要碰到顶梁,马丁靴的黑色皮绳与地面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你带着戏谑的笑容戳破拙劣的谎言,目视我毫无犹豫地打开冰箱冷冻,拿出一个葡萄棒冰,拆开脆薄的外皮塞进嘴里。
“我也想吃。”你直视我的眼睛,抬抬下颌,“就要橘子。”
我会错意,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橘子味的棒冰,你摇摇头,固执地要同一个。
我翻了翻抽屉,沮丧地说:“没有葡萄味的了,其他的可以吗?除了橘子还有……嘶。”
柔软湿热的触感贴在手腕,你的嘴唇一片粘腻的水光。
“再不吃就要化了,滴在身上还要洗。”你面不改色地解释,绯红的耳廓如同火烧云。我失神地递上手中逐渐融化的棒冰,你的眼眸微微颤动,伸出舌尖,双唇含住棒冰的顶端慢慢吮吸,裹出一个饱满圆润的折角,咬下,露出切面的刺状纹理。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葡萄味了?”我盯着你逐渐湿润的唇瓣舔舔上牙,吞掉雪糕上你的牙印藏进胃里,“之前明明没有那么喜欢。”
你的眼神微微颤动:“偶尔也想换换口味。”

你在说谎。

“你的Evol明明更方便,为什么一定要抱着我?”
你盯着前方,眼神移开:“Evol要是突然失控,把你摔地上了怎么办?亲力亲为我更放心……最近是不是又瘦了,抱起来都没什么份量。”

夏以昼,我熟悉你每个细微的表情,犹豫时微微皱眉,生气时眼帘轻阖,会紧紧盯着对方。说谎时,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关上流泻心灵的窗户,又咬下一口棒冰,黏腻的汁水顺着手肘滴在地板上。你仿佛突然打开导航,主动驱到卫生间,把我抱在小凳子上,打开花洒,调试出温热的水洗去逐渐蔓延的汁液。你用柔软的毛巾替我仔细擦拭,关水的瞬间冰棒只剩光秃秃的木棍。我毫不犹豫地想要扔掉,你却接过木条指给我看,被棒冰包裹的尽头写着一行小字:上上签,希望你每天都有好心情。
浴室里水汽氤氲,我看不见你湿润的眼睛。鼻尖抵在你的鼻尖,夏以昼,我希望你每天都有好心情。
“我的心情每天都很好,如果你多依靠我一些会更好。”你又一次揉乱我的发,温柔地笑,“家里还有你哥,别什么都硬扛,我不在家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最近没什么事瞒着我吧?”

心跳突然快一下。
我摇头,轻而易举地又撒一个谎。我当然有事瞒着你,不缺这一件。
家里的拐杖趁你出去买菜时被我藏进地下室,轮椅被我一次次借修理之名故意拆毁。夏以昼,做这一切的原因很简陋,我想借行走之名多获得一个拥抱。
一个关于你的拥抱。

“夏以昼,葡萄一定是酸的吗?”
“怎么这么笃定?”你笑着问,“在放进嘴里之前,没有人知道它的酸甜。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是啊,你说的对。”我抱着膝盖望向你的眼睛,如同跃入浓稠的深渊,“有些事情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夏以昼,你是否相信,静默的葡萄也会给阳光写告白诗。

3.

正如科学存在证伪,我深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

房间开了空调也觉得热,翻来覆去睡不着。时间是凌晨四点,仿佛在提醒我距离日出还有一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不到。
夏以昼,与你同一屋檐下的一个星期,我摸清了你早晨的作息。你五点起床,先去院子里晨跑二十分钟热身,再去附近的健身房做无氧训练,洗掉一身黏腻的汗湿。六点,门口的超市开门,买一日三餐需要的肉菜蛋奶和下午要吃的水果。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经过你的精心照料,我已经可以自己一个人像北极熊在家慢慢闲逛。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去和朋友聚会,而是在家陪我聊天看书,辅导难以解开的数学题。从早到晚你将我照顾仔细,除却不会重复的一日三餐,洗澡时总会贴心守在门外,生怕我一条腿摇摇晃晃摔倒在浴室。
你从不越界,只有替我吹头时才会眼神躲闪,湿软的发丝在轰鸣声中飞舞,镜子里的你我有张一模一样羞红的脸。

几次合眼意识清醒,嗓子如同干涸的沙漠。我慢悠悠地走进客厅,囫囵吞下一整杯水。漆黑的房间静谧如夜,唯独你的门缝露出一条窄细的光线,仿佛一道令人上瘾的迷烟。
我被它吸引,扶着墙一点点挪动,生怕惊扰它的气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其中一片寂静。我仔细听了很久,想获取关于你的半点资讯。你什么时候养成了开灯睡的习惯?你也会恐惧黑暗吗?
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是一味沉默。
我沮丧地垂下头,挪回房间关门关灯,目视透出靛蓝的窗帘,等待漫长的黎明苏醒。

“滴滴滴———已开锁。”

你突然打开了屋门。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间出去的,屏住呼吸倾听门外的动静。柔软的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你的手握住我的房间门,拧开,我连忙紧闭双眼,生怕你发现我在演戏。
你带着清晨的薄雾走入房间,床边如同不再平衡的天秤逐渐倾斜。你俯下身静视默剧的展演,轻轻扫去枕上悬泻的月光。
你在我的床边坐了许久,对我山洪般的山洪的心跳一无所知。
我太好奇了,想看看你此刻的表情是悲是喜。睁开眼,只有一个穿着长袖睡衣的背影。

隔壁的灯光一点点暗淡,最后消失不见。距离你日常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嗓子太干了,我挪到客厅,无声地替自己接一杯水。你在打电话,语气平静而严肃,没多久开始激烈地争吵。你要回去了,天亮后就走。你要走了,我却什么都不能做。你要离开了,我没有能挽留你的一点借口。
我只能滑落在地,把后背抵在门上,侧耳细听。这是我与你此时最近的距离,我大概真的是走火入魔了,你生气时的声音也那么好听,喉间像有一颗磨砂的琉璃。
你挂掉电话了,叹出一口沉重的呼吸。脚步声逐渐逼近,我刚想起身,后背突然微微震动,似有重物滑落在地。黑影遮住手边渺细的部分光源,我这才意识你与我此时一样,紧紧地贴着这扇门。

夏日蝉鸣阵阵,你沉寂许久,开始含糊不清地咀嚼我的名字,有时候唤的是妹妹。急促而深沉的呼吸仿佛就在耳侧,眼睛和掌心一起发烫,让我以为自己病入膏肓。
妹妹,妹妹。
你突然浓重地呼吸。
妹妹。

我捂紧口鼻,生怕泄漏半分踪迹,手背一片濡湿。

4.

你与我最心照不宣的时刻,大概是没有一个人提起清晨。

天亮后你依旧是名字与我紧挨在户口本上的哥哥,若无其事地为我准备早餐。几次想要揉乱我的发顶又缩回手,最后垂在身体一侧搓揉指腹。
我目送你走出家门,抚摸离开后的门把手,上面残有你的余温。你不让我送你,我只好偷偷出门,跟在你身后。
又是半个小时的车程。我动用所有感官寻找你的身影,与你间隔一个车厢后落座。你低头看手机的消息,不到五秒亮一次屏,脚尖焦灼点地。
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那个人会是我吗?
我拿出手机,发送一条讯息:早些回家。
你的手机立刻震动,******别致,我知道它在聊天软件的设置里归属特别关心。你似乎很高兴,眼眸瞬间柔和,激烈地在屏幕上敲打,几次删掉又重新编辑,抿唇犹豫到底该说些什么更合适。

夏以昼:好。如果回来晚了,你就往我的饭里下致死量的香菜。加浓,加量。

我抱着手机窃笑,提示音捂在胸口,心脏犹如经历地震。

大学毕业后,你进入航天署,我加入猎人协会,本就聚少离多,现在相见更是难上加难。
每次回家和奶奶聊起日常,你习惯性地吞下烦闷,吐出有趣见闻,偶尔提起几句不涉机密的生活我总会忍不住追问几句,想从只言片语里寻遍关于你的蛛丝马迹。你总是闭口不言,揉着我的头,秘密,都是秘密。这些话听多了,我已经分不清是真的秘密还是单纯地搪塞。
我慢慢打开话匣,聊起做猎人的日常,有时候多提几句关系较近的男性,你一定会夹起我最爱吃的一道菜放进碗里,嘱咐我再多吃几口哥哥做的菜,下次想吃不知道又是哪年哪月。
你拘谨的占有欲如同蔓延的湖泊,我站在岸边几次试探翻越雷池,才发现湖水堪堪裹住脚底。如果说爱与死亡一样伟大,阿喀琉斯的致命伤于我而言遥不可及。

爆炸发生前,我没想过坦白。爆炸发生后,我浑浑噩噩地度日,如同经历取出肋骨的手术深陷麻醉。直到收到消息提示才发觉衣衫渐厚又渐薄,你已经离开一年。

解除收养关系的那天,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仿生人敲开我的门。
他也叫夏以昼。

 

5.

我买下他的时候清楚地知道他和你很不一样。
他更高,脸颊比你要瘦,鼻梁窄细,眼睛虽然在笑,但没有太多生气,嘴角微笑的弧度少有变化,大概是程序设定。
肩膀比你要宽,填充物紧密,右臂捏起来有明显的骨骼感。连接机构可能存在磨损,捏拳时会发出迟钝的碰撞声。
“我可以帮你修理一下吗?”
他犹豫片刻点点头:“好的。”
我抱着一摞关于仿生人和机电的图纸解读,从基础入门的零件结构到装配成套。解开他右臂的躯壳,红蓝电线像交织的彩虹,连接,修补,更换损坏的零部件,涂抹润滑油液,终于停止焦灼的摩擦声。
他把手放在我的面颊上,拇指指腹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放在舌尖上舔了舔:“咸的。”
差点忘记了,他与你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仿生人不懂人类的情绪。
“这是眼泪,人难过时,高兴时都会流下眼泪。”
他盯着我,眼睛里充满探究:“你流下眼泪时,我可以做些什么?”
我张开手:“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
他抱住了我,力道很轻。
“再重一点。还不够,再重一些。再重。”
他缓慢收紧怀抱,痛到骨骼作响,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肩上。
“这样真的会好一些吗?”
“会。”
他懵懂地看着我,眼睛潮湿:“为什么我觉得,你的眼泪好像更咸了。”
“眼泪的意义是不同的,刚才是难过,现在是喜悦。”
他的眼睛微微颤动,和你惊讶时的情绪一样。我一定要给这家仿生人的制作公司满星好评,我填写的每一条关于你滚瓜烂熟的信息,他都能一一作出与你相同的反馈。

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你知道什么是Evol吗?”
“Evol是什么?”
“Evol是爱的镜子。”
他茫然地看着我,我差点忘记了,仿生人听不懂比喻,拟人,暗喻等一切修辞手法,更不懂什么是爱。
我在他的手心里写字:“你看,Evol反过来是Love,它是一种特殊的力量,可以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为什么是Love的反义词?”
我像你一样,揉了揉他的发顶:“因为爱是力量的源泉,Love can fight everything.”
他低下头,仿佛在吸收难以理解的问题。再次抬起头时眼睛突然充满期盼,甚至握痛我的手腕。

“爱是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仿生人可以称之为急迫的语气。
“你想要什么样的爱?”
这是一个很难定义的问题。

成为猎人后我的睡眠变浅,每天早上醒来不到五点,翻个身就能滚进仿生人版夏以昼的怀里。他的程序被我设定明天早上拥抱后会收紧手臂,低声询问怎么醒的这么早,是没睡好吗?需不需要给你做些什么吃的?
偶尔有几次没有询问,我恍然以为身边躺着的人是你,坐起来才发现他只是没有睡醒。
他和你的作息一样,五点起床,晨跑,健身,六点去门口超市买食材,做的饭花样繁多,味道也跟你相差无几。但每次看见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我都清晰地知道那不是你,他的回答是我亲自填写的设定,动作依照我要求的模版设计。他被输入我想要的指令,再有条不紊地执行,只有触及到没有相关的信息才会一直问为什么,甚至打破砂锅问到底。
有时候在外执行任务,一连好几天不能回家,他也会像你一样发来问候,从吃穿到冷暖,有时询问我看见的好光景。上次教会他拍照,他开始每天给我发来日出。黑与蓝与橙的天空让我想起爆炸那天你身上穿的飞行夹克,我把照片放在心口,再一次透过屏幕拥抱你。
曾有人问我他是不是你的替身,我回答不是。我清楚地知道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剖开皮骨,你与我没什么不同。

我想透过与你相近的眼睛看见,没有你的日子我也在好好生活。
尽管很难。

偶然有一天下错台阶,我又一次崴到脚踝,坐在楼梯上大声喊你的名字。他的耳朵比你灵敏多了,急急忙忙地从厨房冲出来,身上还系着粉蓝相间的格子围裙。他一把抱起我,嘴里絮絮叨叨,有条不紊地拿出医药箱里的喷雾替我包扎上药。
他紧张的模样让我好几次看错,我捏紧他的手指:“夏以昼……”
“在呢在呢,哥在这儿。”

夏以昼,你在哪呢?

这次摔得严重,跟腱断裂,小脚趾骨折,石膏包成馒头,我彻底坐上轮椅。
他买回来一个全新的轮椅。
我念旧,提醒他地下室还有之前用的,他坚持拒绝:“几年前的老物件轮子都坏一个了,坚决不行。”
他把我摁在轮椅上,推进浴室,红着脸站在门外:“你有事喊我。”
我打开花洒,细流从头顶蔓延,呼吸在高热的浴室里逐渐迟缓,意识模糊。替我吹头时,飞起的发丝撩入眼睛,他也没动,继续保持吹头的姿势,只有眼眶在泛红。
“疼吗?”
“不疼。”他敲了敲自己的眉骨,“都是合金钢,怎么会疼?”
“我试试。”
咚咚,咚咚。
“现在合金钢的工艺已经这么好了?手感好像人骨……”
“咳咳……科技飞速发展,什么都不意外。”
我捏着他的右手:“谁说的,你的手臂还是我亲自修的……要不是打开看见那些电路,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很像人,甚至越来越像了。”
“像人一样不好吗?”
“不好。”
“为什么?”
“人会经历死亡,仿生人不会。”
“死亡是什么?是指身体机能受损,能量流失……”
“不,是再也不见。”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有一天他脱下上衣,露出后背上斑驳的伤痕。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受过伤,也不记得你曾与我提起,更不记得写过相关设定。
我拿着灯看那些不曾见过的伤疤,如同普赛克对丘比特的好奇。清晨一早我拨出仿生人制作公司的电话,咨询伤痕的来源。

人工客服分外惊讶的语气刺穿我的耳膜,几乎响彻整个楼层:“这位女士,我刚才查阅后台记录,您定制的仿生人还未出库,我司是不是给您派送错了产品?”
我定定地盯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验收时我们公司会发给您到货确认单,您收到单据了吗?”
“没有。谢谢您,我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感谢您的支持和配合,欢迎您随时咨询。本次服务满意度评价,非常满意请按5,满意请按4……”

晚上回到家,“他”,或者应该说你,正坐在沙发上沉静地看着我,桌子上摆满我爱吃的菜。
进家门前五分钟,仿生人公司客服主动打来电话,咨询我是否确定取消定制。
“下午三点后台收到您取消订单的单据,请问是您本人发起的吗?”
“不是。”
“请问您是否确定取消定制?”
“确定取消。”

我坐在沙发上与你面对面,你的眼里带着笑意,眸光落在掌心:“今天肚子不饿?”
我摇摇头,握住你的手。左手和我一样炙热温暖,掌纹里富有流动的血色,右手温度偏冷,和左手一样紧紧地握着我,甚至有些痛。
“夏以昼,我想和你玩一个问答游戏,你只能回答具体的是或不是,以及问题的答案,不可以反问、疑问、逃避问题。”

6.

你的名字是?
夏以昼。

你最爱吃的水果是?
苹果。

最讨厌的蔬菜是?
香菜。

最喜欢什么口味的棒冰?
苹果。

你喜欢的颜色是?
橙色和蓝色。

喜欢日出还是日落?
日出。

喜欢日出的原因?
日出的时候,地平线是我喜欢的颜色。

我十八岁时,你买给我的蛋糕是?
一个苹果形状的蛋糕,夹心是苹果果肉和芝士。

爆炸前一天,你做了什么菜?
红烧肉,米饭,玉米排骨,海带汤。

有一年你回到家,我送给你一个项链,上面写的那句话是?
When u come back.

家里的拐棍放在哪里?
地下室。

是谁把拐棍放进地下室?
你。

……葡萄一定是酸的吗?
不一定。

你认识除了你之外叫夏以昼的人吗?
不认识。

你相信静默的葡萄也会给阳光写告白诗吗?
……我相信。

你在我脚踝受伤的那年,离开家的晚上,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什么?
……

我换个问题,你知道那天我在门外?
知道。

你是故意这样做的?
是……

我两次坐在你的门前,你都知道?
知道。

你那天根本就没有出门,对不对?
对。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想……这么快离开,想再多看看你。

你……是我的哥哥吗?
……

你是夏以昼吗?
是。

夏以昼,你不是我的哥哥了吗?
……

你相信世界上存在永恒不变的事物吗?
我相信。

是什么?
爱。

这种感情,你对我有过吗?
……

夏以昼,如果我告诉你,我抱有和你一样的感情,你再回答我一遍。你是不是不想继续与我当兄妹了?
是。

“为什么……要扮演一个仿生人在我身边?”
你突然笑了,握住我的手压在心脏上,掌心下是与我一模一样的地震。
“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可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仿生人。倒是你,进门第一天就让我自己找充电桩,让我演得很辛苦。”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你,“你从前为什么不敢直白地说出口,难道是害怕我无法接受哥哥爱上自己吗?”
你微微一愣,揉了揉我的头:“当然不是,道德和法度,永远不是阻止我走向你的理由。就算你不会爱上我……我也会想想办法。”
你的眼眸迟缓地暗下去,一个吻落在我的眉心:“分开的这一年,我只想让你跟我一样陷入深渊。”

夏以昼,我早就与你一起逃出了伊甸园。

“再跟我讲讲你一直以来的故事吧?”
“我有很多话想说与你听……别哭,是我,我回来了……是我本人,夏以昼本人,分开一年认不出我了?别哭啊……”

夏以昼,时隔一年,你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我,连同我未曾告诉过你的一百八十个瑰奇的故事,这次我可以慢慢说与你听。

 

【完】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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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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