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

你认识黎深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
应该是零几年的时候吧?
说是小孩儿,倒也不完全对,应该说——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生锈的单薄铁门被敲响。
“来了。”
接二连三的敲门声响起,女人穿着腻着皮肉的汗涔涔的雪纺长裙,手上还燃着一支劣质的女士香烟,拖着细软的嗓子打开门。
门打开时,黎深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
昏黄的光影,泛着细闪的靓蓝眼影,当下时髦的粗黑眼线,玫色的干红唇瓣,下面是一截冷白的颈,再往下——
他不敢看了。
她身后是半挂的吊灯,飞舞的蚊虫。
灯影打在她微凸的锁骨上,显得脊背更单薄。
女人抬手虚空赶了赶周围嗡嗡个不停的苍蝇,挑了挑细长的眉尾。
“小孩儿,有事儿?”
她还以为是条子来查人了。
少年穿着洗到发白的夏季校服,手里攥着张招租广告,拿起来,当着她的面展开,褶皱被强行抚平,依稀看得见上面的招租条件:
“低价招租,年满十八,只要男的。”
你的目光跟着他的手落在那行字上,不知道是因为嘴里的烟味儿太呛还是因为他的神色实在太过认真。
你一直笑到眼泪呛出眼角才舍得开口:
“你确定?”
少年的眉眼鼻唇生得好看,长相偏冷峻,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
你看见他沉默地点头。
你不动声色地掐灭了烟头,压在门框上慢慢地碾,半晌,吐出口烟圈儿:
“走吧。姐不招刚成年的。你还在读书呢吧?”
烟气熏得他喉头辛辣,眼角冒泪,他硬忍着没咳出哪怕一声来,只说:
“我可以。”
“你要的,我都能做。”
你又想笑,低头间对上他那双说不上是倔强还是执拗的眼睛,却忽然笑不出来了。
“你很缺钱?”
他又不说话了。
得,还是个又拮据又嘴硬的主儿。
女人腰一扭,转身进了屋,冲着身后撂下一句:
“住进来以后,把这身臭脾气改改。”否则当心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有半句话你没说。

黎深看着面前锈得掉了皮的铁门,视线仿佛还停留在方才一瞬看见的雪白后颈。
他总算,有个能住的地方了。

 

他好像正在念高中,读的是整个市最好的那所,也是离红灯区最远的那所。
你上夜班,和他上学的时间刚好完全错开。
傍晚,你换好衣服,刚拎上包,铁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从门外哐当一声打开。
我吓了一跳,看着门外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人,不自觉地开口:
“今天放学这么早?”
“嗯。周六晚上不上晚自习。”少年应得冷淡。
你咂咂舌,跟这个年龄段的小孩终究是没什么话说,只略一点头,趁着他低头换鞋的空挡,擦着他的身体从狭小的玄关挤了出去。
“走了。”
女人的胳膊擦过他的肘弯时,黎深冷不丁地听见她说。
她光滑微冷的肌肤引起他心间一阵战栗,连带着被短暂磨蹭过一瞬的地方都冒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黎深换好拖鞋走到客厅,目光落到茶几上吃完的半碗泡面上,无言地弯腰端起碗走进厨房。
片刻后,厨房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你回家时已是半夜。
还在卧室写作业的黎深敏锐地听见铁门轻阖上的声音,看得出对方好像并不想惊动他。
少年的笔尖停顿片刻,然后又开始刷刷刷地在纸上划动。

你拎着西瓜路过黎深的卧室时,看见门缝里的灯还亮着。
打开厨房的灯,电饭煲的指示灯意外地还亮着。
你走近,将西瓜随手放在砧板上,按开电饭煲,发现里面竟然热着一锅白粥。

笃笃。
卧室的门被人敲响。
“睡了吗。”黎深听见你站在门外问。
清透的嗓音隔着劣质的木门听起来略微有些失真。
没有。
黎深在心里回答。

就在你打算走的时候,木门毫无征兆地被“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你看着面前比你还高出半个头的少年,一时间忘了要该怎么开口。
“呃,我……那个……”
黎深的目光落在你左手切好西瓜的白瓷盘上。
“你自己吃就行,不用管我。”黎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说。
你将果盘强行塞到他手中,说:
“吃完早点休息,我先睡了。”
你伸手打了个呵欠,踩着吱扭作响的水晶拖鞋走了。
黎深尚还处于你手心温热的余温所带来的震惊中,等反应过来时,手里只剩下冰凉的白瓷盘,还有你切满一整盘的火红西瓜瓤。
吃进嘴里的西瓜瓤又脆又凉,和他以往图便宜买的那种老西瓜口感都不一样。

第二天中午,你躺在沙发上吹电风扇,黎深忽然走到你面前,将一沓红钞放在茶几上。
“这个月的房租。”他说。
电视机被挡住,你的视线被迫落在他胸口的校服布料上。你从沙发上一头坐起来,鬼使神差地,你开口说:
“我只收你一半的房租,你帮我洗衣做饭,怎么样?”
少年的面颊罕见地浮上可疑的红云,就在你要改口说开玩笑时,他却忽然点了下头,道:
“好。”
你咂咂舌,忽然有些后悔。

今晚会所里没什么生意,你下班得早,回来的时候黎深正在浴室洗澡。
你看到他落在沙发上的校服,走近拿起来,想要帮他丢到脏衣篮里,却意外地发现衣服下摆的黑色污渍。
你下意识地拿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
机油。
与此同时,浴室的门被唰啦一声打开,蒸腾的水雾从门内一并涌出来,一时间云缭雾绕。
黎深穿着半条黑色运动短裤,精壮的上半身******着,看见你的那一刻显然也愣住了。
等他看清你手里拿着的东西时,再联想到你此时的动作,冷白的耳廓一下子蒸得粉红。
他快步走过来,夺下你手中的衣物,闷声说:
“是修车的时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你还会修车?”你有些惊讶。
似乎是有点难以言说的骄傲似的,你听见他忽然小声嘟囔道:
“当然会。”
话音刚落,黎深又后知后觉地出声纠正:
“……自行车。”
你心里的疑惑终于被解开。你说他怎么每个周末也很晚回家,原来是去外面******了。
也许是看出你心中所想,黎深并没有给你继续发问的机会,直接结束了聊天:
“明天要上学,我先睡了。”
你后知后觉地说好,看着他转身进了卧室。
你走到阳台习惯性地想要抽支烟,仰头看见那件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雪纺长裙,正湿哒哒地挂在铁丝上,在半空中淌着水。

 

黎深放学回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家里似乎来了客人。
是个男人。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径直回卧室写作业,而是磨磨蹭蹭地换完鞋,然后蹲在地上翻找书包里莫须有的东西。
至于到底要找什么,他也不清楚。
直到听见那个男人主动开口问你:
“这小孩是?”
“我弟弟。”你笑着说。
下一秒,你看见黎深径直站起身来,单手反拎起书包,里面的书本纸笔刷啦啦地被倒了一地。
赌气似的。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吗?”
你皱皱眉,有些担心地站起身来。
“没什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听见少年闷声说,看着他沉默地重新蹲下身,将东西一样样重新装进书包,而后用力地拉上拉链,转身进了卧室。
门被砰得一声关上。
同事有些似笑非笑地出声调侃:
“你这弟弟,脾气还挺大。”
“青春期嘛,难免。理解一下。”你讪笑道,说话间又担心地看向卧室一眼。
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还是被老师批评了?
算了。学校的事情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黎深站在门后,耳朵贴在门缝上,将你们的对话尽收耳中。
什么弟弟。才不是弟弟。
少年的右手无声地捏成拳,五指下意识地收紧。

你叹了口气,问陈峥: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是有个妹妹?”
“对啊,怎么了。”陈峥吸了口烟,挑眉看向你。
“高中生都这么闷吗?女孩子也是?”
“那倒不是。我家那个小祖宗整天生龙活虎的,天天缠着我给她买新裙子呢。”陈峥看起来苦不堪言。
“男孩嘛,正是心思重,要面子的时候。过去了就好了。”他安慰说。
“你上来的时候,车还在吗?”你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陈峥一瞬间就领会过来你的意思,面不改色地说:
“还在。看来这孙子是真盯上你了。”
“求之不得。”
“不管怎么说,你最近注意安全。要想一锅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小心驶得万年船,都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他要是缠着你,你就小心应付着。”
“我明白。我会尽量多套点有用的信息。”
“辛苦你了。”
“哪里的话。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你苦笑道。
陈峥也忽然不再说话,静默片刻,吐出口烟圈,也跟着笑:“是。”
铁门忽然被人咚咚咚地锤响,男人暴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谁啊凭什么在我女人家里!你们俩在里面待这么久干嘛呢!给老子滚出来!听到没有啊!人呢?!”
我和陈峥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我冲着他笑笑,陈峥心领神会,站起身去开门。
门刚打开,陈峥就被猝不及防地打了一拳,他克制住回手的冲动,任由身体的惯性趔趄倒在地上。
一个男人从门外毫不客气地冲进来,似乎抬脚就想再给地上的人再来一脚,却被一旁的女人伸手拦住。
赵酉反手甩了你一巴掌,你发出一声惨叫。
他掐着你的脖子按在玄关柜上,发狠般地逼问道:
“你和他在里面干嘛呢?今天晚上我约你你不出来,就是为了和他搞在一起?我说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骚呢。”
女人冷白的皮肤从脖子开始渐渐变得绯红。
赵酉的视线落在女人暗红的挂脖包臀裙上,伸手就要去撕。
“你谁啊?”陈峥掐着时机从地上爬起来,两根手指挑衅似的在赵酉肩膀上戳了戳。
赵酉果然被惹火,一把松开你,睨向陈峥,抬了抬下巴,慢悠悠道:
“信不信老子把你手剁了?”
陡然间被松开,呼吸到氧气,你狂咳不止,眼泪都被生生逼出来。
即便如此,你还是伺机冲着陈峥介绍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赵总,我刚才和你说的,天上人间的酒水生意就是他经管的。你要是想要合作找我们小赵总就好……”
天上人间是本地最大的夜总会,生意好的时候日流水随随便便几个亿都不在话下。
赵酉闻言神色果然有所松动,心知自己也许误会了二人,面子上遂有些挂不住,没好气道:
“你想跟我谈合作?”
“是,是。”陈峥当即讪笑道,继续溜须拍马:
“谁不知道天上人间的太子爷就是小赵总您啊,这不是一面难求,这才辗转找上了这位小姐嘛……”
“要谈合作,可以,但以后不准再踏进这个门。否则……”赵酉看起来依旧有些不爽。
“那是自然,多谢小赵总赏脸。那我就改日再登门拜访。”陈峥忙道。
“小赵总,您看……能不能给个名片?”
“滚。”赵酉从西装内兜掏出一沓甩在陈峥脸上。
陈峥退出去的时候,最后再看了你一眼。你有些忐忑地错开目光。
随着一声门响,屋内彻底只剩下你和赵酉两个人。
“对不起。还疼吗?”赵酉深知自己脾气是出了名的烂,方才打你时他也有意识地收了力气。
但是看着你略微肿起的侧脸,他还是止不住地后悔。
你偏头错开赵酉伸过来的手,只是有些冷漠地提醒:
“天色不早了,小赵总还是早点回去吧。”
“你知不知道我在楼下等了你五个小时?”赵酉有些气急败坏。
“我没让您等。”你毫不示弱。
“……行。”男人气得直咬牙,最终抬脚走了。
赵酉走后,你终于得以松懈下来,仰躺在沙发上,看着头顶晃眼的白炽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盆热水被端到你面前,你微微坐直身子,看见黎深无言的拧好温热的湿毛巾,递给你。
你盯着他黄绿的瞳孔静静看了片刻,有些泄气似地说:
“你帮我吧。”
黎深愣了一下,随后凑近,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手中的热毛巾一点点地擦拭过你肿胀的肌肤。
热热麻麻的,有点痒。你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抱歉……是不是我弄疼你了?”你听见黎深闷声问。
“没有。你擦你的。”你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有些事情,你们都心照不宣。
一个不问,一个就不说。
相处久了,在外人看来,好像就真的只是一对姐弟而已。

黎深看着面前人渐趋平稳的呼吸,手上的动作不知何时也跟着停了下来。
手指取代毛巾,轻轻剐蹭过你的脸颊。
面前的人唔了一声,依旧睡得很熟。
黎深兀自笑笑,将毛巾扔回热水盆里,然后弯腰将沙发上的人抱起来,一路抱回卧室的大床上放下。
他跪在床边轻轻脱下你的高跟鞋,走到玄关处拿了双拖鞋替放在床边。
黎深盯着你卷翘的睫毛,眸光一路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滑到盈润的唇瓣。
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最后,卧室的房门被轻轻阖上。

你坐在一辆白色桑塔纳内,指尖还燃着一根未尽的女士香烟。
副驾驶的车门被陡然打开,咔嗒一声重重关上,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挤了进来。
“赵酉这半个月没联系你?”陈峥开口问。
你摇摇头,呼出一口缭绕的烟气,嗓音有些沙哑,道:
“可能因为上次的事儿还在气头上呢,听说最近找了个新欢。陈队,你看我还有戏么?”
话尾,你的语气里藏着点儿调侃。
陈峥没好气地斜睨你一眼,笑骂道:
“你都没戏了,难不成我有?”
“要是他真对我没兴趣了怎么办?赵酉这条线可不能断。”你皱皱眉。
“那我们就再想想别的办法,本来把你牵扯进来就是剑走偏锋,上面也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陈峥叹了口气,安慰似的重重拍了两下你的肩膀。
“行了行了,我开玩笑呢。叹什么气啊,使命必达啊老陈,我你还信不过么?”你拿出手机,划开翻盖,凭着记忆熟练按出一串手机号码。
陈峥自你拿出手机的那一刻就眼珠子一亮,嚯了一声,夸张道:
“罗拉V3?可以啊,又是赵酉送的?这小子对你还挺大方。”
你撇撇嘴,揶揄道:
“那不然呢,我工资你知道的啊。”
不止手机,就连这辆白色桑塔纳也是赵酉送的。
“车上没安东西吧?”陈峥忽然问。
“没有,我检查过了,保险起见还装了两个信号*********。”你回答。
陈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压低声音道:
“那就好,万事小心,我先走了。”
随着一声车门被拉开又摔上的浊响,副驾驶位一空。
十分钟后,你抬头看向马路对面从会所中走出来的花衬衫年轻男人,定了定神色,拔下车钥匙,拉开车门。

 

赵酉看着面前整整半个月没见的你,皮笑肉不笑,身侧还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他赵酉好歹也算黑路上半个太子爷,自诩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他也想不明白,怎么就折在了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发廊妹身上。
论脸蛋吧,没有*********水灵。
论身材吧,没有会所嫩模************。
他看向你的眼睛。
多情又冷漠,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点不屑一顾的意味来,不管他再怎么威逼利诱,都透着股骨子里的倔和傲。
像是把骨头打折了拆散了都不会向他低半分头。
你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是了,就是这双眼睛,叫他又爱又恨。
爱极了的时候,只远远瞧上一眼便觉得十分心满意足;恨极了的时候,恨不得将一双眼珠从眼眶里生生剜出来,由他来定夺这双眼睛应当看向谁。
“这位小姐光临大驾,有何贵干啊?”赵酉还是没忍住先一步凉飕飕地开了口。
“赵酉,我们谈谈。”你有些疲惫地看向他,眼瞳里一闪而过淡漠的光。
就是这种眼神。
不屑一顾的,看狗一样,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是不是要将你绑到他面前,你才舍得拿正眼看他一眼,赵酉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想。
赵酉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后槽牙,冷笑一声,道:
“如果我说,不呢?”
“打扰了。”
你的目光在赵酉和嫩模之间逡巡一瞬,你当即自认为识趣地说,转身就要走。
“去你家谈吧。”赵酉破天荒地开口说。
他知道你一向不喜欢生人去家里,自然也包括他。
这是他要你做出的让步。

你愣了一下,答应的话哽在喉头几秒,最终还是道:
“可以。”
那一瞬间你想的却是——
黎深放学回家看到会不会不高兴?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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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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