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幸运日

《幸运日》/by泠十

 

“我许愿…..”
“幸运与我,都常伴你身边。”

 

1.

运气在成年人的生活里是很宝贵的。
“黎老师早!”
当黎深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推开办公室的门时,医院新来的实习生正巧路过——今天凌晨,黎深才结束了一场漫长的紧急手术,当他从手术室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再回家休息显然不现实,于是黎深只好草草地在办公室里凑合了几个小时,以至于此时听着实习生铿锵有力的问好,他竟觉得有些眩晕。
“嗯,早。”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尽可能快速地从那人身边通过,好让他少站几分钟局促的军姿,幸运的是,前往茶水间的一路上都没再遇到什么熟人,黎深轻舒出一口气,靠在茶水间的墙壁上,等待着咖啡机迟钝地工作,属于咖啡豆的香气逐渐充盈了小小的房间,而他终于能够趁着四下无人,无声地抬手揉揉太阳穴。
手机轻微的振动声响起,在安静的茶水间显得格外刺耳,黎深闭着眼睛,疲倦地摸出手机——屏幕上是运营商发来的祝福短信:在您的生日到来之际,xx银行祝您生日快乐…..最上方的时间醒目地跳动着,黎深看着那熟悉的日期,总算后知后觉地有了几分生日的实感。
只是…..咖啡机停止工作,黎深端起那杯深色的苦涩液体,手指犹豫着在放奶球和黄糖的位置逡巡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弃,只端着浓缩的黑咖啡离开,又在下一秒被苦得难得皱起眉头,半天没法舒展开。
糖和奶都会加重肠胃的负担,一会会更困,至于对应的早饭….黎医生走进办公室时,医院的走廊上已然热闹起来,上班时间临近,走廊里零零星星站了几个等候排队的病人,瞧着他远远地和他打招呼:“黎医生早。”
“嗯,早。”黎深点点头,拎着咖啡杯走进办公室,下一秒,电子屏上的工作状态跳转为门诊中,温柔的电子女声回荡在走廊里:“请黎深主任的1号病人进入2号诊疗室就诊…..”
至于早饭…..要不还是算了吧。

 

2.
其实并不是没有人记得黎深的生日,每年生日,父母和方老师的祝福都会如约而至——只是,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就像之前说的,运气对于成年人来说,实在是很珍贵的东西——倘若生日撞上工作日,黎医生便会忙得脚不沾地,甚至没有时间许一个“让我休息十分钟”的生日愿望,而难得有那么几天,生日巧合地碰到双休日…..
“嗯…..”黎深用锅铲轻轻地滑动锅里的煎蛋,难得的休息日,往常的闹钟少有地没能成功唤醒他,他一路睡到了日上三竿,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了房间里所有的光线,于是等黎深拉开窗帘,看见正午的刺眼阳光时,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好吧….他想,就当做是寿星的特殊待遇,一年一次的生日,只是多睡了几个小时,并不算过分。这么想着,黎深顶着被睡乱的头发走出卧室,慢吞吞地洗漱做早饭,可鸡蛋刚被磕进锅里,连蛋清的边缘还没来及凝固,黎深的电话就突兀地响起。
“喂?”黎深平静地用肩膀夹着手机,听着那头的工作内容,漫长的电话结束,溏心蛋也变成了几乎全熟的模样,黎深无声地叹一口气,单手将鸡蛋倒进盘子里,又去摸架子上的胡椒盐:“我知道了,我来一趟医院。”
习以为常的加班,黎医生匆匆忙忙吃了顿早午饭,赶到医院时,时针不过恰恰指向下午一点,关轩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瞧着远远走来的黎深,他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在黎深用指纹开办公室门锁时,小心翼翼地开口:“黎老师不好意思啊,周末还喊你来。”
“没什么,病人情况怎么样,病历发来了吗?”黎深头也不抬地往办公室走,于是关轩的后半句话被他孤零零地丢在了身后,直到听清内容,他才诧异地回头去看他。
关轩说:“我从小袁那里看了科室的联络表,黎老师今天是你生日吧…..要不等一会结束了,我们请您吃个饭?”
“……”黎深顿住片刻,他已经站在办公桌边,闻言他抿了抿唇,左手下意识摸过堆在桌角的文件夹——其实黎深小时候是左撇子,后来为了学医,他慢慢地习惯了用右手做事,包括操作那些复杂的手术器械,可每当他有些不知所措时,他又会习惯性地用起左手,黎深默默地将那些病历夹整理好,终于,他缓缓地摇摇头,短促地冲关轩微笑了一下:“谢谢,但是不用了。”
“我没有习惯过生日。”
其实是有的,如果有时间,一般黎深会在这一天奖励自己多吃一块蛋糕,食谱也会从清淡的健康餐换成想吃的各式垃圾食品,但也仅限于此,比如现在黎深已经想好了下班回家时需要不经意路过哪家甜品店,那家的季节限定菜单看起来很诱人,唯一需要许愿的只有当他下班时,希望这家店还开着。
至于上一次和人一起过生日…..送走关轩之后,等待病历的间隙里,黎深难得出了神,非要说的话,可能要追溯到读研究生的时候了。
他从小读书就快,一路跳级,同学很多,但是朋友很少,就算是上大学时,他也比同龄人要小上一截子,身形清瘦的少年站在一群十七八岁的大学生里,总是招来很多细细碎碎的讨论——直到上了研究生,黎深的年龄才算不再那么扎眼,他跟在方老师门下,师兄们也对他这个年轻的师弟颇为照顾…..在这样的背景下,偷偷打听来他的生日,再趁他不注意给他过个生日,也不足为奇了吧。
黎深仍然记得那天的情景,他与往常一样刷卡进了实验室,迎来的却是卫师兄迎面打开的礼花,他大脑空白地看着眼前炸开的各色彩条纸,耳边响起两个师兄手忙脚乱的声音:“哎呀,你不能对着师弟的脸,你得这样…..”
“……?”黎深疑惑地看着面前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师兄,那时卫廷钧还活着,易初也没有疯成今天的模样,旁边还站着个姓王的师兄,这个师兄后来留在了天行市,并不在临空工作,黎深记得这个师兄微胖,总是笑呵呵的,很好脾气的样子——他拍拍黎深的肩膀,微笑着说道:“师弟,生日快乐。”
“我们从你的入学信息那里看到了你的生日…..你小子,也不说跟我们讲一声,还好知道得早,不然都来不及准备。”卫廷钧上前一步,也拍了拍黎深的肩膀——黎深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这种来自同学的温暖,他有些不自在,却又是高兴的,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很难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最后也只能低声道谢:“谢谢师兄。”
“实验室的规矩,不能吃东西,蛋糕放方老师办公室了,走走走,吃完再来。”几个师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他出去,切了蛋糕许了愿,才肯放他回实验室做实验。
而如今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热闹地过一次生日,上班之后的生活总是忙碌,他独来独往,一心扑在工作上,私人时间和休息时间都被压榨到极致。
说实话,他的生活并不无趣,在那些鲜有的休息日里,他总是很认真地生活,去搜罗一切能让自己放松的事物,他会去散步、去徒步、开车去兜风,随便找个什么景色停下,或是安安静静地看完一场日出、一部电影、一个展览。
只是这些日子,并不经常能和生日重合。
黎深沉默着打开病例,强迫自己认真阅读。
他勾起嘴角笑笑,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思考这件事,毕竟某些程度上,成年之后,能够这样热闹地过一次生日,或许是一件需要很多很多幸运的事情。
很显然,他并没有这么多幸运,用在这样一个日子里。

 

3.

所以生日对于上班的人来说,实在就是很普通的一天。
黎深摘下检查手套扔进一边的金属铁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他走出诊疗室,漫长的援外医疗,光是水土不服就让他头晕目眩。躲开医院走廊上热闹的人群,黎深静悄悄地走进自己的临时办公室,疲倦地坐在椅子上,高大的身形陷进简易的办公椅,他难得微微蜷缩着,慢吞吞地阖上眼睛。
桌上的电子时钟刚巧跳到十二点,黎深被“滴滴滴”的电子提示音惊得睁开眼睛,他茫然地望向眼前的时钟,熟悉的日期机械地跳动着,手机振动两下,黎深深吸一口气,揉揉眉心点开信息,收到的却是一条完全预料之外的短信。
“生日快乐,师弟。”
黎深的心跳难得快了起来,他僵硬地坐直身子,点击屏幕的手指带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他拨通那个陌生的号码,短暂的“嘟”声过后,电话被接起,黎深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声音绷得紧紧:“你好。”
“我刚刚…..我刚刚收到您的短信,您…..”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黎深的声音在听见对面的女声后戛然而止,对面是一个很温和的女声,那人轻笑一声,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你好,我是…..我是卫廷钧的女朋友,曾经的。”
黎深的手指松了松,他想松下一口气,可声音又干燥得厉害,他觉得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寒暄一下,好让这场突如其来的通话不那么尴尬——他从不是这么莽撞的人,换做平时,倘若他身体和精神都好些,他应当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冒昧,可此时此刻,黎深竟又变得像那个实验室里的、年轻又有些幼稚的毛头小子,总是冷冰冰地看着师兄们吵吵闹闹,却又在低头称量试剂时露出浅淡的微笑。
“他和我提过你,那时从长恒山寄过来的信,也提到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师弟,还说回来之后……要一起吃个饭。”对面的女声娓娓道来,她没有责怪黎深的莽撞,就像卫廷钧即使批评他的冒进,也从不会真的和他生气,“他…..他之前…..抱歉。”
“我最近才能逐渐走出来,所以和方院长要了你的联系方式,方院长说你快过生日了……生日快乐,黎师弟。”
“啊……是不是说迟了。”
黎深始终沉默着,无名又陌生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脏,就像对面的女人,陌生又熟悉,好半天,直到对方的声音出现细微的颤抖,黎深才微笑起来,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重新靠回椅子上:“没有…..我这里刚好是5号……谢谢你。”
“祝你一切都好。”
黎深挂断电话,却没有放下手机,直到荧白的屏幕逐渐暗下去——无来由地他突然觉得无比孤独。
父母工作都忙,上班之后,生日更变得平平无奇。遥远的异国他乡,他难以完整地度过一个生日,原本他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早就习惯了,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那个极其熟悉的人,想起有关她的一切。
黎深想,如果此时此刻,他们还在一起,如果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分离……
今天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生日快乐!黎深。”黎深打开门,正撞上女孩子灿烂的笑容,她抱着个巨大的积木盒子,挡掉了大半视线,好不容易才能努力抬头看着他,她摇摇晃晃地把那个盒子举起来:“送你的生日礼物,希望你新的一岁可以多笑笑。”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笑的。”即使这样说,黎深却觉得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少年颇为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想趁着收手之前压下不听话的嘴角。可他失败了,女孩眼尖地发现了他的笑容,她兴冲冲地踮起脚尖,伸手点戳在黎深脸颊上,把那处的软肉都戳得微微凹陷下去,仿佛一个甜蜜的酒窝:“可你现在不就在笑。”
“你看错了。”黎深别过头去,少年人的耳朵红红,好在女孩也不在意,进了门就闹着要给他戴那顶幼稚的金色纸王冠。黎深下意识往后躲,女孩只顾着去够他的脑袋,一不留神竟绊倒在地上——在长辈的惊呼声里,女孩带着黎深双双摔在地上,当然,寿星充当了缓冲的垫子,摔得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时,纸王冠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自己头顶,黎深也只好叹一口气,搀着女孩的手带她起身。
后者摔了跤也不介意,随意拍了两下裤腿上的浮灰,又替他把头顶的王冠调好角度,满意地欣赏了片刻,笑得弯起眼睛:“真好看,黎深。”
这是黎深记忆里,唯一一次和女孩一起过生日。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就连那天自己穿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他唯独不记得自己许了什么愿望,思来想去,记忆都在吹蜡烛的部分戛然而止,在那之后,便是女孩亮晶晶的眼睛。
还是少年的自己拿着纸巾,别别扭扭地替女孩擦掉嘴角的奶油:“我许的愿望是……希望某些人吃蛋糕,不要吃得满脸都是。”
“不然一会拍照,会很奇怪。”他说。
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远远长于他们陪伴彼此的时间。有时连黎深自己都在怀疑,这样一场生动的、鲜活的生日,究竟是真正存在过的现实,还只是自己思念过度后的幻想。
他不知道。
在今天之前,他已经许久不再真正地过一次生日,甚至对他来说,生日早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不算重要的日子。
可今天不同。
今天,他接到了卫廷钧生前女友的电话,他隐约知道这个英年早逝的师兄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女友,但这是黎深第一次与她说话。
那个陌生的女人,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电话,循着他师兄的遗愿,祝他生日快乐,一瞬又将他拉回了那个冰天雪地的绝望地狱。
黎深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
他想,他真的能再遇到她吗?
还是说……会像师兄和他的女朋友一样……在长久的分离后,无声无息地天人永隔?
这是援外医疗的区域是邻国的交战区,即使临时医院设立在较为安全的后方,早些时候,黎深也险些被一颗流弹打中。在一片尖叫和惊呼中,他被医院驻守的猎人和警察高喊着“黎主任小心!”拖了回去。
“我没事。”黎深的脸颊被流弹刮破了,火药留下的伤口******辣的疼,他却没有太多差点丧命的实感,黎深舒出一口气,把护在身前的小孩轻轻往前一推,示意医护上前:“伤员,右臂骨折,小腿开放性伤口——确认过了,没有伤到动脉,清创缝合就可以了。”
但此时,当黎深独自坐在安静无人的办公室,他反而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几分恐惧。直到此刻,黎深才发现,生日对于自己而言,从来不是可有可无的日子,哪怕它被无数工作和日常琐事填满,被分别和物是人非的灰尘淹没,再也显不出甜蜜的本色,但…..
空荡的办公室,远远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炮火声,黎深进来时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中,没有蛋糕,没有蜡烛,也没有纸王冠,他只好把文件夹竖起来,装作那是一支蜡烛,然后他闭上眼,双手合十,久违地,认认真真地许了愿。
他想,既然自己没有太多运气用来过一个圆满的生日,那么…..
就让他把这些运气全部…..
全部用来重新遇见她。

 

4.

所以从某些程度上说,生日的愿望确实会更加灵验。
还有就是…..或许自己真的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
黎深很少有这么挫败的时刻,他看着女孩拿起报告欲言又止地走出办公室,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办公室门被轻轻关上,黎深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他摘下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顺手放在桌上,片刻后又把听诊器从左边移到右边——他再次忍不住用了左手,直到重新把听诊器挂好,黎深才勉强平复下来,却还是焦虑地搓了搓手指。
黎深想,他的表现好像不太好。
他的本意只是不想显得太过热情——他还没做好把心中的感情尽数抖露在女孩面前的准备,可看着她刚刚离开的模样,黎深又觉得…….
自己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只是他向来是这样的性格,漫长而孤独的成长时光并没有让他成长为一个圆滑又善于交际的大人,他甚至比小时候还要不善言辞。少年时他还颇有些冲劲,有时一不留神总会将心事和情绪放在脸上,或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可这么多年下来,黎深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处理各种问题,换句话说,他更难将自己的情绪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
比如此时此刻,他其实是高兴的,倘若身份对调,作为医生的是她,那么想必他的心跳也会引来女孩的一声轻笑。
她会说:“黎医生的心跳怎么这么快啊?”
就好像现在。
“黎医生的心跳怎么这么快啊?”女孩笑眯眯地收回按在他胸前的手,而黎深低头看着她,后者穿着挺括的猎人制服,装备带上别着匕首和******,刚刚出完任务,她的模样并不精致,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脸颊上还沾着灰尘,瞧着像只狼狈的小花猫,可是又那么生动——她仰头看着他,狡黠地眨眼睛:“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还是说…..”
她笑着看向黎深。
鬼使神差地,黎深突然松了一口气。
就好像从重逢那天起所有的复杂情绪都随之烟消云散,黎深莫名想起好几年前那个在战区医院的凌晨,他挂断卫钧前女友的电话,满心只有对未来的茫然,还有可能至死都无法与她再见的恐惧。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倘若能回到小时候……他会不会……做得更好一些,又或是回到他们重逢的第一天,回到任意一个时间点……
算了,黎深想,已经足够了,茫茫人海里,两个人的重逢要用掉多少运气。
更何况……现在临空已经是盛夏了。
再不抓紧,秋天就要到了。
迎着女孩惊讶的目光,黎深的手指缓缓地凑近她的脸——一切都好像慢动作,时间被拉长,秒不再是最小的单位,一种更加恒长、更加深刻的尺度取代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为了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等待了很久。
或许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拨开女孩被汗湿的刘海,仔仔细细地擦掉她脸上的灰,即使自己的手也变得灰扑扑的。女孩快速地眨着眼睛,她的呼吸加快了,瞳孔放大,睫毛颤抖,黎深知道,这是人在情绪难以抑制时的表现。
但是…..他也并不比女孩好到哪里去。
“黎深你…..你做什么?”女孩的声音颤抖着,可她没有后退,她直直地迎上了黎深的目光,黎深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临别前那次,他带着她去水族馆,他鼓足了勇气也没找到机会开口道别,直到海豹砸出的冰球打到女孩的脑袋——
他的手指蹭过那块曾经被砸伤的区域,隔着十几年的距离,那处早就光洁如初。
情绪像潮水,不知不觉间已经把理智全部淹没。
于是他说:“我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你不知道吗?”
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表白的地方,乱糟糟的任务现场,来来往往的人群,流浪体的磁场刚刚褪去,满地都是破碎的砖石瓦砾,微风刮过,卷起地上细小的灰尘…..
没关系……因为有些话,早在一开始见面时,他就应该告诉她的。
比如…..
“我喜欢你。”
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后,黎深难得早早地从图书馆出来——今天是他的生日,父母的祝福早就发来,许多天没见,难得两人都有空,喊着黎深回家吃饭,黎深也不推辞,只收拾好看了一半的专业书,背着包静静地走出图书馆。
路过人工湖时,黎深的脚步无端顿了顿。饶是学习极为繁忙的黎深也有所耳闻,人工湖和周围那一片树林草地一向是校园内情侣最集中的地方,只是医学院的学习繁忙,这块风水宝地向来与他们无关……不知是不是日子特殊,黎深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慢吞吞地放缓了步子。
于是他听见。
“我喜欢你。”
黎深循声望去,那是一对很年轻的情侣,阳光从树叶的间隙大片的落下,将金绿色的叶片染得近乎透明——
黎深有时会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听见这样一句话,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他总是无法模拟,夜深人静之时,无论他如何想象,都无法描绘出应有的场景和心情。那时二十不到的、年轻的黎深会预想到今天的场景吗?不会,可在27岁这年,他终于不再需要反反复复地模拟这样一个简单的画面。
因为女孩正静静地看着他,很快,她笑起来,就像小时候为他戴纸王冠那样,她动作幅度极大地凑过来,黎深紧张地扶住了她的后腰,唯恐她再摔上一次。
下一秒,女孩在他脸侧响亮地亲了一口,陌生的声响让黎深大脑空白了片刻,随后温温柔柔的、流水一般的声音轻缓地淌进心底,仿佛二十岁那年看见的闪着阳光的人工湖。
她说:“是吗?那我也喜欢你,黎深。”

 

5.

“所以说…..生日是你的幸运日?”我仰头去看身边的黎深,好奇地问道。
夜色朦胧,今年的黎深难得在生日休了假——我们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过一次生日……
在无数个独自度过、抑或是没有庆祝的生日之后。
“也不是这个意思。”黎深好笑地揉揉眉心,他轻叹一口气,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他耳尖的薄红,“就是…..有些人说,生日愿望需要好好珍惜,现在想想看,觉得很有道理。”
“是吗?”我眯起眼睛去看黎深,后者目不斜视,平静地躲开我的目光,握着我的手却又紧了紧,他将我的手紧紧包裹在手心,好半天我才听到黎深轻轻地应了声:“嗯,是这样。”
好吧,我不再纠结黎深的回答——今日的活动已经够丰富了,此时我们正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九月的天气不再如盛夏那般炎热,即使白天的气温还是带着夏日的尾调,可到了夜间,迎面吹来的夜风却平白添了几抹凉意。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黎深的反应很快,还不等我揉揉鼻子抬头去看他,带着体温的外套已经盖在了我身上,我拉了拉外套,想把外套还回去,黎深只平静地按住我的手。
“没事,我不冷。”他勾起嘴角——在一起后,他的笑容越来越多了,我忍笑收回目光,慢吞吞地说道:“看来在你的生日灵验的不只有你的愿望,还有我的。”
在我和黎深小时候唯一过过的那次生日里,我和他说:希望他多笑笑。
“所以等一会回去,我要和寿星一起许愿!”我指指黎深手上的蛋糕盒,他摇摇头,无奈地应声:“好,那就全权交给你了。”
我不再说话,暧昧的沉默逐渐弥漫,眼看着就要走到停车的地方,我突然停下脚步,转头迎向黎深探寻的目光,我凑上去,在黎深侧脸上亲了一下:“黎深…..”
你今天…..开心吗?
分别的时间太久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给黎深过一个难忘的生日。关轩他们和我说,黎深几乎从来不过生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工作,黎深总会准时到Akso报到,甚至有一年援外医疗,黎深在邻国的战区过了生日,险些被不知道哪来的流弹打中。
可我记忆里,黎深分明是很期待自己生日的人。
于是刚刚走在路上时,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我问黎深在这之前都是怎样过生日的,他也不隐瞒,只略微思索了片刻,就简单地回答道:“大学时和师兄过,工作之后…..很少过。”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答案,可听到时,我的心还是酸软一片,然而不等我说什么,黎深又笑着摇摇头:“你不也一样,工作忙起来,顾不上那么多。”
“过生日是一件需要很多幸运的事情,我的幸运有限,用在其他地方就好。”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每天都这么幸运,每天都能被无数的幸运环绕。
我希望在这之后……每年的生日我们都能一起度过。
我望着黎深,后者安安静静地等我说话,我却卡了壳,最后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完全无关的话:“twinkle出了新的纪念币,就叫幸运猫猫。”
“回家之前……我们去抽一个吧。”我晃了晃黎深的手,“就当做是许愿幸运的时间久一点。”
“好吧。”黎深无奈地摇摇头,转而被我拽着往店里走,可即使如此,他的嘴角还是上扬的,他一直笑着,金绿色的眼睛温温柔柔落在我身上。
——我突然想起大学时一件很小的事。
下了课,我刚巧路过校门口新生招新的摊位,那里坐着的摊主小姐姐笑眯眯地冲我招手,而我茫然地走过去:“…..我不是新生。”
“没事,今天学生会开学抽奖,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她笑着对我说。
我低头看看手机,才发现今天是9月5号。我微微一愣,后者歪头看向我:“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来…..今天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的生日。”我压下心底莫名的情愫,伸手在抽奖箱摸了一通,本来我也没抱什么希望,可最后拿出来的,却是一张蛋糕券。
初秋的阳光还是明亮,我拿着蛋糕券慢吞吞地往宿舍走,回宿舍的路两侧有大片的行道树,秋天到了,叶片变得金黄,被晃晃悠悠地吹到我眼前,正落在我胸前抱着的专业书上。
黄绿相间的颜色,好像黎深的眼睛……无来由地,我看着那片叶子,轻声说道:“生日快乐…..黎深。”
想来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思绪被打断,“当啷”一声,圆滚滚的纪念币滚落,我回过神,迎着店里暖黄的光线去看那个金黄的金属纪念币,然后微微一愣。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奇妙的巧合。
是隐藏款。
我愣愣地举起那个纪念币,纪念币的边缘是绿色,正中的猫猫安静地趴在树下,落叶在它身上浅浅地盖了一层。
我眨了两下眼睛:“黎深…..”
黎深也愣住了。
“生日快乐,黎深。”无名的情感和冲动汹涌而来,直冲得我眼前发黑,几乎控制不住——我举着那枚纪念币,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黎深。
时间仿佛一瞬间倒流,回到我们分开后任意一个时间点,然后停在那一刻,就好像我们从未真正分离过。
——因为我们的生活里,始终都有着彼此的影子。
“我许愿…..”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声音都在打飘,“黎深…..我许愿…..幸运和我。”
“都能常伴你左右。”
“这样……够吗?”
“够了。”黎深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他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和纪念币一起牢牢包在手心,他哽了一下,随即又重复了一遍:“够了….”
——真的够了,黎深想。
Twinkle抽到的纪念币被包裹在紧紧交缠的手指间,隐约透出的部分正在明亮的射灯下闪闪发光,他生活里所有的幸运都随之写满另一个人名字,而这个人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用茫然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问他。
“这样够吗?黎深。”
真的足够了,从那个沉默着许愿的凌晨开始,或是更早,早在他经历了通宵手术走出办公室,早在关轩试探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早在他走进实验室迎面撞上卫师兄他们准备的礼花…..或者是…..那个遥远的十三岁生日,女孩踮起脚尖,嬉笑着把金色纸皇冠戴在他头顶。
他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黎深突然发现,幸福也好,幸运也好,这样缥缈的东西也是可以被具象化的,它们可以是秋天的金绿色的落叶,也可以是沾染着糖霜的焦糖饼干,是拎在手中、两个人亲手做的生日蛋糕……
就在眼前,就在手中。
黎深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许下的那些生日愿望——26岁那年的生日,黎深刚参加完猎人救援,他带着板夹平静地去查房,正遇到病房里的猎人们互相分享猎人训练时的趣事。
只是一瞬间,他就看见了那照片上熟悉的身影。
那是时隔多年后,他第一次确切地,得到她的消息。
那晚他下班后,拐到街角的蛋糕房,挑了一个合适的蛋糕,然后他说:“新的一岁,希望……我们能早点遇见。”
而那年冬天,他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梦想成真。
——我看着黎深,他的眼底映着twinkle暖色的灯光,可那灯光分明在摇晃。
他说:“那我许愿…..”
黎深的手攥得那样紧……
“今后的每一个生日,都能和你一起度过。”
“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永远不要有分离。”

文章来源:{laiyuan}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13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