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花】后仰

0.
老蕾为孩子上小学的事儿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他儿子刚收到亲戚从日本寄来的口袋妖怪,两手各握一个在房里到处跑,灵活得不得了,嘴里念念有词,英语日语混着讲。
 
老蕾烦得要命说你别吵,走向阳台,点了根烟才听到那边说:“就当是看在你的份上,他不至于不卖这个情面。”
 
老蕾切了一声,烟靠近嘴边很重地吸了一口,差点把自己呛死,咳了好几下才说人可是 CFA,钞票都数不过来,哪看得上我这个小人物。
 
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试试嘛。
 
老蕾骂骂咧咧挂了电话,顺手打开联系人列表,字母 L,他发觉自己现在还给那个人的备注是“老番茄”。手指划上又划下,屏幕留下斑驳的指纹,他锁了界面。就剩个烟******,压根没抽几口。一根大中华又浪费了。
 
转头一看,他儿子从房间里拿出个布偶要往垃圾桶扔。
 
“你住手——”老蕾差点破音。
 
他儿子被他爹吓了一跳,手一抖,杰尼龟径直掉进了垃圾桶也不敢动。
 
老蕾大步流星跨过去,气势汹汹质问:“这些为什么要扔。”
 
他儿子一脸罚站样,欲哭无泪:“这个布偶很旧,我不喜欢了。”
 
“你小时候还抱着它睡觉你不记得了吗?”老蕾诚恳地试图唤醒儿子的记忆。
 
“我现在都要上小学了啊爸爸。”他儿子瞪大眼睛惊呼,“而且我有手办啦,布偶不值钱的。”
 
“你个小兔崽子懂个——”屁字终究没说出口,老蕾怒火中烧的架势只强撑了几秒就败下阵来。他感觉自己外强中干得可以,面上依然僵着,但心底已经很轻地在叹气。他从垃圾桶里掏出针线散乱,棉絮都快漏出来,磕磕碰碰得像个废品的杰尼龟,瞬间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是你老——老张叔叔送的。”
 
“爸爸你这么喜欢干嘛不放你自己床头。”
 
“……”
 

 

1.
某幻没什么道理不去B站二十周年祭的,他说拜托,宣传片都是我导的好吗。
 
他接到活动策划那边的电话,小心翼翼问阴阳怪气重聚,搞不搞。他时隔自己都记不清的年数,再次听到阴阳怪气这个名字,像是从遥远世界传来的声音。于是笑着说,怎么听起来有点当年那种,小虎队重聚,还珠格格剧组重聚的感觉,怪尴尬的。
 
他开了免提,依旧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 手在键盘鼠标上来回换着剪素材,继续说:“叫我算份内的事儿,我肯定义不容辞,老蕾有股份在手他不敢不来,王瀚哲大明星了,这种场合他主动还来不及。”
 
短暂的沉默一阵,又继续用闲聊的语气说道:“老番茄我估计他忙。”
 
还有剩下那个。
 
“花少北,我可以问问他。”某幻说,脑子放空,手停顿几秒,键盘很快又被敲得啪嗒啪嗒响,“你们不要抱太大希望。”
 
 
四个小时后他邮件交接了工作,才离开人体工学椅,揉捏酸痛的脖颈,能听到骨节喀拉作响的声音。
 
近两百平方米的房子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回响。上海市中心两室一厅,久光百货旁边,步行十分钟到静安寺站,人潮拥挤的商业地段,他在这里住了五年,首付按揭都清零,彻底把根扎进这座城市。
 

五年前花少北刚下直播,忽然说,他快八百八十八万粉了。某幻当时一点没察觉异样,在卫生间里洗脸,随手抹了一把水,笑着回他,吉利啊花老师,想怎么庆祝。
 
花少北揉揉眼睛,有点疲倦,关了屏幕,拿起茶杯发现水已经凉半天了,他歪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到时候看吧。”招招手,窝角落的花生米直接屁颠屁颠跃到他膝盖上,喉咙里咕噜两声就懒懒趴下。他垂着眼,手随意地在花生米蓬松的毛上慢慢悠悠捋着。卧室的门半开,他听到某幻趿拉拖鞋路过,踩楼梯,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开了听汽水,想说大晚上别喝这些,又忍住了。等他上来,花少北忽然开口:“哎,你和B站合约到期了吗?”
 
某幻顿住脚步:“啥?没呢,还有两年。”他问:“你的到期了?”
 
花少北说:“就到年底。”
 
某幻有点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便说:“不想当主播啦,那也挺好的,再继续这么搞直播难保身体吃不消。学老蕾呗,养个团队,以后露脸就行。”
 
花少北听后就是笑,没再说什么。
 

 

2.
蕾丝没想到老番茄电话接这么快。他发誓,他本来只是想发微信消息,结果点开名片的时候手滑按到了语音电话,被秒接了。
 
蕾丝听到那边温和地“喂”了一声后呼吸都不畅了,还没开口,不安的电流就继续在耳膜边滋滋作响。
 
“老蕾吗?”
 
“啊,是我是我。”老蕾稳了心神,“在、在忙吗?”他想起前两天看到老番茄朋友圈说去北京出差。
 
“没,刚下飞机,在虹桥机场呢。”他拖着行李箱,快到出租车点,周围人声鼎沸,他窸窸窣窣穿流而过,声音透过电话涌进老蕾的耳中,“你呢?”
 
“我就那样,也忙习惯了。”老蕾说,他有点感冒,吸吸鼻子,恍惚间想起正事,“有个事儿啊,就B站不是六月要搞二十周年祭嘛,然后这边策划的,就挺想让阴阳怪气重聚一下,你,你觉得呢?”他心小小地吊起来。
 
老番茄那边杂音阻隔了几秒,就听到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说:“我也隐退快三年了吧,再参加这些年轻人的活动,会不会不大好。”
 
老蕾微微有点失落,很快又提起笑侃道:“你也就三十出头一点,还年轻人,说个屁呢。”
 
老番茄排在望不见头的长队的尾巴,有点一筹莫展:“我有点怕这些活动的,算了吧。”
 
老蕾的心渐渐坠下了,又听他说:“不过,如果就是我们几个的话,我倒是很乐意。”
 
他接着说道:“有空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过面了。”
 
“那也好。”老蕾说,心里又高兴起来。
 

 

3.
王瀚哲想不明白的,除了花少北以外其他几个常年都在上海,怎么能做到五年只见过三次面。
 
他指的是五人一个不少的见面。挺奇怪的。
 
因为工作原因他天南海北跑。B站和娘家一样,不常回,但毕竟宝贵的东西都留在那里了。偶尔有空和蕾丝某幻去外滩约个饭,三十好几勉强也算成功人士,坐在人均700的意大利餐厅里聊天时手舞足蹈的样子和臭屁小学生没什么两样。
 
蕾丝双手作投降状说他快吐了,每天都在崩溃边缘,活得比普通讨生活的打工仔还累。他发誓这段时间是真的,如果下一秒他猝死了那都不是怪事。
 
某幻翻了个白眼说蕾丝你一把年纪了能不能讲点吉利的。
 
王瀚哲接道算了,你赚得也多。
 
蕾丝怒目圆睁说你放屁,你知道养孩子要花多少钱吗,我他妈根本入不敷出啊。死孩子一点儿也不省心,我上辈子真是欠了这祖宗的。
 
宝贝闺女刚一岁的王瀚哲面露为难之色:“这么夸张吗,我倒觉得还好诶,就是每次出差我老婆给我打视频电话时她都要出镜,咿咿呀呀小手在那里挥,搞得我也是******落泪。”某幻闻言在一边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王瀚哲你现在就赚个奶粉钱说个几把,哈,等着吧,再过几年她能把你气到脑溢血你信不信。”蕾丝嘴巴跟机关枪似的停不下啦,一梭子打完枪口又转向正无辜切牛排的某幻,“幸好你离得早。听我的,别结了,也别生小孩。”
 
某幻去年离婚这事几个人都知道,都老大不小的男人了,没啥可避讳,拍拍肩膀说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该逍遥的继续自在。
 
他大概也没想突然蕾丝突然话题指向自己,银刀差点没拿稳砸盘子上,嘴里打着哈哈,说没问题没问题,结了还会再离的。竟也开始自嘲起来了。
 
王瀚哲噗嗤一笑说老蕾你这杞人忧天了,某幻人家可是离婚专业户。
 
某幻笑着低骂了句脏话,说,兄弟,就两次。
 
王瀚哲夸张哇了一声:“哇兄弟,两次还不够啊,你还想离几次。”叫了杯黑咖,说:“对啦,那个B站周年祭啊,叫茄哥和北子哥了没。”
 
他很轻松地提起这两个旧友的名字,笑容明晃晃和从前几个人聚一块儿打游戏时一个样。
 
某幻和蕾丝不约而同没去看对方。某幻打游戏的灵活双手在牛排前败下阵来,叉子毫不犹豫扎下去,说道,我还没联系呢。蕾丝一杯奶茶搅拌老半天也不知道捣鼓什么劲,说老番茄你知道的嘛,他不大愿意再来这种场合的,但还是想和我们吃个饭。
 
“行啊。”王瀚哲很高兴就说好,“那就6月2号呗。”
 
“为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
 
“我过生日啊你们两个崽种。”王瀚哲气得口不择言,也不知道继承了谁的口头禅。
 

 

4.
老番茄三年前正式退出B站的时候甚至上了微博热搜,他怀孕的妻子看着挂了半天的“爆”,忍不住说:“你实红了”。
 
这件事,除了要好的几个,他谁都没提前告诉。
 
某幻是最先回复的,他老早受过花少北那事的打击,心理素质提了不只几个层次,对于他正式退出的消息,只说,没事儿,我也从来没担心过你。反正都在上海,以后还能常聚。
 
王瀚哲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半个电竞大明星,甚至接到一个剧组的客串邀请,人正在北京的酒店,看到消息时吓了一跳,但也很快回复道:我伤心了朋友,而且我预感微博要爆,建议好好安抚一下粉丝,这太惨烈了,要横尸一片啊。
 
花少北过了半天回:挺好的,以后重心放家庭和工作上,改天回上海找你。
 
老番茄消息是直接发阴阳怪气群的,虽然这个群近几年基本就起了个节假日聚众打游戏通知的功能,但他想,反正数来数去他早晚都要和其余四人坦白,不如一块儿说了。
 
就蕾丝没回复。他连电话都没打。
 
老番茄知道蕾丝很忙,但忙到半天不回消息也挺蹊跷,尤其他知道蕾丝把这个群置顶了。
 
大概是震惊到了。他想,没事,等蕾丝缓过来,自然就给他打电话了。
 
老番茄不大受琐事困扰,他自己也有一大堆的事忙得分身乏术。处理文件,开会,和客户洽谈,又是开会,带妻子产检,参加一个朋友的结婚纪念日,做分析,写报告,做分析,写报告……
 
以至于他近半个月后才想起来,为什么蕾丝还不给他打电话。他都替蕾丝想好该怎么骂他了,什么“本来就从月更到年更了退不退有什么区别”、“有必要伤透粉丝的心吗留个念想不好吗偶尔还能回来更个视频”云云。
 
他猜想蕾丝估计真的会有点伤心,但再怎么说,两个交情这么深的成年人,不至于为这事闹得不开心。
 
但蕾丝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老番茄几次点开私聊窗口又退出,焦躁几乎要显在脸上,以至于妻子都看出异样,她笑说:“你很在意的话,主动打电话过去不就好了嘛,又不会奇怪。”
 
老番茄心里想,不是的,半个月前他打电话才是正常的,现在气氛已经变味儿了。
 
他先联系某幻,问他:“你最近遇到过老蕾吗?”
 
“你都没遇到过我哪里还能逮着?”
 
“你们不是一栋楼工作的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平常也不怎么抬头啊。”某幻失笑,也懒得逗他,转而又正色,“你们是吵架了吗?”
 
老番茄觉得他这话问出来有种微妙的奇异,回嘴道我们干嘛吵架。
 
“哦,是吗?”某幻暗笑,“那我看老蕾最近好像挺心碎的。”
 
“……你到底见没见过他。”
 
“就一次,上周开会的时候。”某幻这倒没胡扯,“他最近生病了吧,我看他那天脸色不太好。”
 
老番茄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我猜你们还没聊过。”某幻随口说。
 
“我猜你不是猜的。”老番茄反应也很快。
 
某幻耸耸肩:“去聊呗,老蕾也真是,都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似的一点******受不了,闹别扭就直接冷战,一个电话不打。”
 
老番茄听着微微就有点来气,差点脱口而出“那的确是心碎,毕竟这种感觉你最懂了”,结果心里默念五遍好兄弟,才硬生生忍住这种有百分之五十概率踩禁区的行为。是的,百分之五十,即使已经过了两年,即使他自诩最擅于察言观色,也不能完全保证某幻已经到了能笑着回一句“老番茄你讲话注意点啊”的阶段。没必要试探。
 
 
他最终还是主动打给蕾丝,自己先对着镜子调整表情,做出闲话家常的样子,说喂,老蕾,听某幻说你病了。
 
蕾丝说这两天好点了。老番茄才稍微放心下来,说我下月准备退站了,在群里说了结果你没回。
 
蕾丝那头语气听不出什么问题,说:“嗯嗯我看见了,最近因为忙嘛……再加上病了,就忘了这回事。”
 
老番茄当然不信,但也没揭穿的必要。
 
蕾丝突然问:“你以后还打游戏吗?”
 
老番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不知道,近几年打游戏的欲望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但嘴上仍说“当然啦”。
 
蕾丝嗯了一声,沉默良久,平静地说:“那挺好的。”
 
于是老番茄那句“你需要和我聊聊吗”或者“改天出来吃个饭吧”便再也没说出口。
 
“……我老婆预产期大概在明年春节左右。”
 
“双喜临门,那不错啊。”
 
 
他的妻子去朋友家聚餐,回来时便见到自己的丈夫坐在沙发上,很失神的样子。他被迫习惯站在聚光灯下太久,所以私底下也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她叹口气,将钥匙放进抽屉,故意弄出哗啦啦的声响,又换了拖鞋,说:“我最近食量好大好啊,真的能吃,和猪一样,烦死了。”
 
他这才回过神,很温和地笑:“说明孩子也胃口好,以后身体倍儿棒。”
 
她扑哧笑了,坐到他身边撒娇说:“完了,我又饿了。”
 
“还是麻辣烫?”
 
“不要葱姜蒜!”
 
他凑上去亲了她一下,说:“我这就下楼买。”
 

 

5.
花少北不知道人要到什么岁数才能清楚自己该走什么路。
 
想不明白应该不是文化水平的问题,花少北嘀咕,王瀚哲学历也不算高,但他每走一步都太稳太踏实了。有次花少北打趣问他,你是不是背后有个智囊团没告诉我们啊,怎么每次转型都这么成功,兄弟眼红了呀。王瀚哲笑着说你可拉倒吧。
 
他时常搞不清是他比王瀚哲大三岁还是王瀚哲比他大三岁。
 
至于蕾丝,老大哥了,成为顶流升无可升之下竟然直接当了股东,够可以的。
 
老番茄,没话说,花少北有时怀疑这家伙把自己的一生都安排好了。毕业考研结婚生子工作功成名就光荣退站,具体到日期都在他掌控之中。
 
某幻,他俩最熟,因为合租的关系也是彼此最了解的人。他看着某幻从意气风发陷入瓶颈,折腾出来, 又落进去,起起伏伏也好几年,重心开始渐渐转幕后,专心搞他的音乐和导演。
 
人到三十,突然在午夜梦回时惊醒,为未来发愁,失眠,抽烟,睁眼到天明,估计也就他一个。
 
 
他在周末的晚上约王瀚哲打游戏,忽然问他,你有没有做一件事做了很久,然后突然某一天发现,好像只能到此为止的时候。
 
王瀚哲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傻乎乎说:“北子哥我没听懂诶。”
 
“……”花少北无语,屏幕上又杀了几个怪,他才继续,“就是,一件事做了很久,别人都说合适,这条路就这么继续走下去,是对的,放心。但你心里一直清楚这件事只是个比较长的过渡期,更像是——抽烟,你懂吧。但烟总会用完的——我是说总不能一直抽,而且到时候还是得面对现实,所以越早抽身越好,免得尼古丁依赖成瘾,到时候离了烟就啥也做不成,废人一个。”
 
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堆,就见王瀚哲那边一阵沉默,花少北没什么耐心:“你听见了没啊。”
 
“听见了,但我不太确定你在讲什么事。”王瀚哲说,“你组织一下语言再讲吧,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哎有怪快杀它!”
 
花少北怒了:“我怎么就讲不清楚了!我讲得可清楚了好吗!啊!”他狂按鼠标。
 
王瀚哲放弃了文化沙漠这个破老梗,靠椅背上开始思考,短暂的安静后他问:“那你现在上瘾了吗?”
 
花少北皱眉:“我不知道,我在担心这个问题。”
 
“某幻呢?”
 
“……我不能理解这个话题的跨度。”花少北说。他把声音调小,侧耳分辨了会儿,还是回答,“应该是在洗澡。”
 
“那你待会儿和他说吧。”王瀚哲打了个哈欠。
 
花少北搞不懂了:“什么东西啊。”
 
“这事儿呗。”王瀚哲漫不经心,“你心里又不是没答案,就没必要先在我这儿模拟一遍对话了。”
 
“……模拟个屁!”花少北气得脸都红了,“我是真的来寻求解惑的好吗!”
 
王瀚哲那边哈哈大笑,说解个屁惑,好那我也告诉你,我和“别人”一样,也觉得你走这条路是对的,那你现在会继续走吗。
 
花少北没说话,王瀚哲又说,如果是某幻呢,某幻也觉得你该走这条路,你也会犹豫吗,你也会坚持继续走吗。
 
花少北彻底不吱声了。
 
某幻恰好洗完澡,裹了睡袍就从浴室出来,被冻得直打哆嗦,隔着门喊花少北你沐浴露是不是也刚好用完了,我的也空了,改天得记得买新的。
 
王瀚哲大概也听到了,揉揉肩膀,笑说:“我年纪大咯,要睡觉了。”
 
花少北有点低落地说拜拜。
 
又听王瀚哲退出前忽然开口:“对了,北子哥,那不是尼古丁。”他一贯喜欢拖尾音,显得玩世不恭,此刻竟像哄孩子似的,使他心里头渐渐踏实下来:“至少不完全是。”
 
 
花少北和某幻卧室就隔着一堵墙,隔音四舍五入等于零。他正刷手机,就听到某幻在隔壁说:“花少北你下周是不是要去B站续那个合约。”
 
真就怕什么来什么。
 
他说:“对啊。”
 
心里头又有别的情绪漫上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游荡。
 
他在心里数到三。
 
“某幻,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6.
蕾丝先进的酒店。他和某幻工作一结束就开车来了,某幻找车位,让他先上去。约的七点,现在才六点半,蕾丝以为他铁定第一个,小学生心情作祟,想吓王瀚哲一跳。
 
他蹑手蹑脚,试图找个好视角窥探一下王瀚哲,引得旁边服务生侧目。发现包间门半掩着,于是就藏后面,眼睛从缝隙里看过去,发现王瀚哲在低头看菜单。他捂嘴笑,猫着腰,正提了气要震吼一声,就听身后传来熟悉又不大确定的“老蕾”?
 
蕾丝整个人撞到门上。
 

老番茄比他来得更早,刚去了洗手间,看到这情状有点儿好笑:“你是想吓王瀚哲吗?”
 
王瀚哲在里面听到动静,走出来,说老蕾也到了啊,很快又明白过来,抱臂而立,表情滑稽:“老蕾你小学生吗,太搞笑了。”
 
他无视蕾丝尴尬的神情,勾肩搭背继续嘲笑:“就这胆量还想吓我?就这?”
 
老番茄也笑,打趣说:“王老板算了,你再怎么嘲讽老蕾也拿不到 B站股份的。”
 
“哦哟那我好伤心哦。”王瀚哲搞传统艺能那是得心应手。
 
 
某幻上来后他们不约而同吐槽起花少北。王瀚哲笑说北子哥做生意后架子越来越大了,请都请不动的。
 
老番茄说,花少北三个月前来上海,他刚好休假,想约着吃顿饭,硬是没约成。
 
“北子哥一直说忙啊忙啊忙啊,真的是。”老番茄假意哀怨,“我直接跟他说,我给你钱。他也不答应,啧,倒贴陪玩都不要。”
 
王瀚哲笑死。某幻也发问:“北子哥三个月前还来上海了啊,他怎么没在群里说?”他人笑着,神情却被王瀚哲品出了些不对。
 
估计发觉这样有点奇怪,某幻又补了句:“没把其他兄弟当兄弟是吧。”
 
老番茄忙解释说也不是,他打电话时刚好听到花少北那头有人讲上海话,问了才知道的。
 
蕾丝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喊他也不喊我。”
 

 

7.
花少北最后一次被叫“冷酷无情花少北”,还是五年前正式退站的时候。
 
兄弟们有点不懂但能接受,粉丝们既不懂也不能接受。
 
“别跟我说你不觉得奇怪。”花少北当时心里头其实很坚定,但仍免不了被四面八方的消息搞得心烦意乱,和老番茄聊天时他说,“整得跟个男团一样营销天天上节目干什么啊,哎想想都不敢相信我当年还说过什么,当偶像蛮不错的这种傻子言论。”
 
花少北那时实在筋疲力竭,但发现文化水平限制了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如果能把把心掏出来自证,他真的愿意,并且发誓他和阴阳怪气其他几个打游戏的时候百分之百是真心且快乐的。但是,但是。
 
“被按头营业卖梗真的不爽,而且,好累啊。”
 
“有的时候明明不在那个状态,还是得按上面要求,演给观众看。”花少北说,“我觉得这样下去友谊会破裂的。”
 
他难得一脸正经,倒把老番茄逗笑了。
 
老番茄笑说:“北子哥嫌弃兄弟了。”语气却没什么抱怨或讥讽。
 
花少北当然也知道,于是长叹口气。
 
“没事。”老番茄说,“你自己要过得开心。”什么捆绑解绑蹭热度营销,这不该是属于他们的词。
 
“没错!”花少北突然大喇叭,又把老番茄震得捂住耳朵,“开心最重要。”
 
他豪言壮语后自己都忍不住噗嗤一笑,偏头去看老番茄:“哎,这话是不是蛮贱的,钱捞够了就说还是快乐重要。”
 
老番茄很人生导师地拍拍他的肩:“人活给自己看的,管别人说什么呢。”
 
 
某幻听说后不敢置信,直接当花少北面说***************你不是因为瓶颈期跨不过去才退的吗?
 
花少北也惊呆了,虽然他俩平常讲话也口嗨,但某幻除打游戏外还真不常讲这么脏的话,主要是花少北判断不出某幻现在是不是有点儿情绪上来了。他一时有些恼羞成怒,说滚吧我就是钱赚够了想跑路。
 
当时就有点要吵架的气氛。
 
但还是没吵成,因为下暴雨了,他们出门不方便,叫的外卖等了一小时也没到。
 
花少北说:“不然做饭吧。”
 
“谁做?”某幻没给他好脸色。
 
花少北忍气吞声,没理他,径直走去厨房,从冰箱里翻出食材,切牛肉的时候菜刀每下重重砸在板上。
 
他把菜端到饭厅的时候发现某幻应该是把客厅打扫过了,现在不见踪影。他朝楼上喊了声喂吃饭,就自顾自先拿了筷子开吃。
 
某幻慢慢下楼,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仍坐到他对面,两人都一声不吭。
 
这其实是个逼仄的场景,不容逃避,但偏偏他俩都太熟悉,于是轻而易举躲了过去。
 
花少北吃到半饱时忽然开口:“某幻,五年前B站火的那批人,你现在名字能叫上来几个。”
 
某幻没说话。
 
他像自言自语:“虽然我也老大不小了,但是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吃青春饭。我现在还被嘲说是个不好好做游戏视频整天卖脸卖笑的。”
 
某幻嘴唇一动想说些什么,但被花少北打断:“我又不是什么爱豆偶像,很烦这种话你知道的,但有的时候晚上想想就觉得,嗯,也不是那么没道理。”
 
“……”某幻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还是太在意别人怎么说你。”
 
“当然在意啊,知乎偶尔还是要看一下的。”花少北大大方方承认,“所以才要跑,毕竟这样过真的没劲。”
 
他喝了口可乐:“不然凭我这张脸再捞五年的钱还是很容易的好吧。”话题又开始偏了。
 
某幻本来还板着脸,又忍俊不禁。
 
“还是前几年人气不高不低的时候轻松。”花少北感慨,“闲着就直播,心情好就玩个游戏做视频,没什么压力,又能和你们几个轻轻松松一起玩。”
 
某幻切了一声:“那你还不如说刚做视频的时候更轻松,想搞绅士向就搞,想口嗨也不怕说影响不好带坏青少年。”
 
“那可不行。”花少北说,“那时候也太穷了。而且都不认识你,还有 KB,还有老番茄他们。太自闭了,不行。”
 
某幻想,顺序错了吧。
 
“如果按你这样说,其实就根本没有最好的时候。”某幻直言不讳。
 
花少北耸耸肩:“可能吧,但或许最好的时候在未来也说不准。我觉得等我有老婆孩子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比较好。”
 
他低头扒饭,没看见某幻脸色都变了。
 
 
花少北退站后还和某幻合租了两个月,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提这事。直到花少北接到一通家里的电话,第二天就开始收拾行李,说要回老家一趟。
 
某幻问怎么了,要多久。花少北说不知道,他妈身体出了点问题,看情况吧。
 
这一待就是小半年,等花少北回来了,某幻听到的却是:“我可能打算一直待在承德了。”
 
他说他妈妈身体真不大行了,就他一个儿子,没床头不尽孝的道理。
 
某幻很久似乎才缓过神,说:“那得去房东那里说明一下,你以后不住了。”
 
花少北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也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我们两个大男人合租也快五年了,再住下去就太奇怪了。”
 
某幻老半天才说:“的确。”
 
这次他俩都若有所思,避开了视线。
 
 
其实真要一条条罗列,该处理的东西,事情,租约足够让花少北头大,但某幻竟然从本来就不多的时间里硬挤出来把这些全搞定了,一点没让花少北费心。
 
到最后,花少北只要自己理几个箱子就能轻松拍******走人。
 
他欣慰地说:“真不错,我们竟然没有财产******。”
 
某幻很大方地拍拍胸脯:“兄弟的钱就是我的钱。”
 
 
他们几个最后吃了顿饭,某幻借了朋友的车载花少北去机场,路上说:“花少北你没发现自己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其实心里蛮冷酷的吗?冷酷无情花少北。”
 
花少北在副驾驶坐着回亲戚的消息,闻言笑说:“人还是要冷酷点,总比某些人好吧,整天说自己是青岛教父,其实心比谁都软,跟刚出生的花生米一样。”他也想了个对应的:“优柔寡断某幻君。”
 
某幻说:“我这是有情有义。”
 
“那可不是。”花少北附和他。
 
到机场后某幻陪他把行李拖了一段路,没进去,在门口说:“我不送啦。”
 
花少北左手拎箱子右手提包,很是艰难的样子,但仍然朝某幻摆摆手,他走得很急,半点也没不舍。
 
某幻像嘲笑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喊道:“走那么快干嘛,是不是强撑着啊,别一上飞机就哭了。”
 
花少北远远地回了句滚。
 

 

8.
王瀚哲坐的位子正对包间的门,一下子就瞧见花少北,站起身,音量顷刻升了几个度:“哎哎哎北神来了,有失远迎啊。”
 
花少北哼笑一声:“王瀚哲这么多年还玩尬的是吧。”
 
王瀚哲指了某幻身边的位子:“行了,阴阳怪气全团唯二两位黄金单身汉,坐一起吧。”
 
某幻把自己椅子往一边挪了一点,笑说:“花少北算黄金吧,我就算了。”
 
“别自我贬值啊某幻。”蕾丝说,“你虽然离了婚,但是你更有钱啦。”
 
花少北大吃一惊说某幻原来和你结婚的是富婆啊,你赚啦。
 
某幻气极反笑说你放屁。
 
 
王瀚哲席间接到一个电话,他对那头说:“我不是说了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吗,哎呀晚上会回去的啦,蛋糕吃的吃的,你这人真是——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噢宝宝不哭,爸爸马上回家,听妈妈的话哦。”
 
其余四人在一旁憋笑,老番茄说想不到想不到,王瀚哲当年最能玩的一个,现在也是中国man超级大奶爸了。
 
老蕾笑出电音,某幻听到“中国man”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笑跌下来,花少北忍笑重复了句“大奶……爸”?
 
“哎,小孩儿一岁就会喊爸爸了吗?”他问。
 
“会啊。”王瀚哲老番茄和蕾丝异口同声,露出“这你都不知道”的嫌弃表情。
 
花少北摸摸鼻子。
 
于是下半场的话题变成了“花少北这么帅怎么会还没女朋友”,王瀚哲甚至说“那些童颜男神看到你都要自惭形秽”,花少北差点听吐了。
 
他那阵老友重聚的初始尴尬劲过了,嗓门又大起来,拍拍桌子:“有谈的好吧!”
 
“谈几个月分的啊?”问的是蕾丝。
 
“……三个月。”
 
众人又是哄笑。
 
“要不你俩交流一下失败经验吧。”老番茄指着某幻和花少北说。
 
某幻筷子一放,做出一副大气的姿态:“那相比之下我还是成功的一点的……至少我还结过婚好吧。”
 
花少北夸张地“哇”了一声:“结婚离婚结婚离婚还高贵了是吧。”
 
老番茄火上浇油:“哎哟北神马王开战了啊,我回避一下。”
 
王瀚哲吐槽:“看你俩吵架不如看你俩互相灌酒。”
 
蕾丝接话:“如何看待B站从前知名UP主花少北和前室友在公共场合大打出手。”
 
花少北握拳:“哈?我走五年了知乎还不放过我呢。”
 
 
某幻原来是喝不了酒的,也不相信什么酒量能练出来这种狗话。结果几次公司应酬后发现,嘿,还真有点进步。
 
他兴致一来又叫了一瓶青岛啤酒。
 
蕾丝这才想起来,忙问你喝酒待会儿不能开车啊。某幻说我提前叫了代驾。
 
 
饭后几个人商量是去继续喝还是打游戏。
 
“打游戏吧。”蕾丝哀求,今天孩子送到岳母哪儿去了,家里就留着地给兄弟们大干一场呢。
 
老番茄挠挠头,他看向某幻:“我好久没关注了,最近有什么热门的游戏啊。”
 
某幻:“我不知道啊。”
 
花少北:“我也好久没打了。”
 
王瀚哲:“带孩子可不敢打。”
 
蕾丝怒了:“操,到底谁是游戏区的。”
 
老番茄弱弱问:“……或者王者荣耀还没停服?”
 
 
最终还是去喝酒了。
 
酒店旁边就是酒吧一条街,老番茄说他喝不了,肝也的确不行,再加上家里有孕妇,就先走了。花少北和蕾丝走前头,王瀚哲和某幻走后面,和他们隔了很远。
 
某幻打了个酒嗝说:“老蕾不大高兴了,我们都没办法和他打游戏。”
 
王瀚哲看在眼里,慢条斯理说:“老蕾太想抓住以前生活的痕迹了。他真的,竭尽所能想把我们再凑一块儿。”
 
又见花少北不知说了什么引的蕾丝推搡了他一下,王瀚哲发笑,继续说:“可花少北嘛,根本不想往前看。”
 
他看向某幻,意有所指:“你发现了吧。”
 
某幻避开话题,问:“那你呢。”
 
王瀚哲摊摊手:“我嘛,朋友来一批走一批。”
 
“人生不就是这样。”他洒脱一笑,一点落寞转瞬即逝。
 
 
四个人绕了圈结果竟然找了个清吧的时候就发现真的是年纪大了。
 
花少北啧啧两声,摇头说:“放前几年我们直接去蹦迪的。”
 
王瀚哲哈哈大笑说就你。
 
随便小酌几口,蕾丝就连连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
 
花少北说老蕾这么多年也就喝气泡酒的水平。
 
蕾丝真有些上头了,开始乱讲话,结果讲来讲去还是“我就说去打游戏嘛,老番茄又不喝酒”这些,听起来怪可怜的。
 
王瀚哲问:“你俩还喝不?”
 
某幻点头,花少北摇头说我开车来的,压根没喝。
 
“行。”王瀚哲扶起脸红得跟番茄似的蕾丝,“我打车的,就和蕾丝一块儿先走了,你们继续,以后再约。”
 
他们道别。
 
 
就剩花少北和某幻。
 
花少北见某幻神情也有些恍惚,推推他:“喂,你不会也不行了吧。”
 
某幻说兄弟我只喝了两杯,想想不对,改口,两瓶。
 
两人出了清吧吹风,头顶路灯和星子四照着,一时间惬意无比。
 
“走,我们换个地再去喝两杯,这里的都不够得劲儿。”某幻语速明显都慢了。
 
“和你?”花少北先瞥了某幻一眼,见他一个壮汉已然有点痴傻的样子,极力抑制住想向上翘的嘴角,很正色问他,“还能喝几幻啊?”
 
某幻一瞬间还没反应,好半天明白过来,肩膀一颤,嗤笑一声,然后发现花少北还在看他,两人很莫名其妙地对视,嘴角抽搐,终于同时都忍不住放声大笑。
 
花少北笑得满脸通红,不得不用手捂着。某幻手还搭他肩膀上,也笑得弯了腰。两个西装革履的大男人,像十几岁中学生一样毫无顾忌地,肆意蹲在在街边狂笑。
 
“妈的,什么破梗。”某幻说。

 

 
10.
花少北和某幻最后在停车场告别。
 
某幻看了眼他的车,说:“开大奔了啊兄弟,牛的。”他竖起大拇指,想起他们合租的那五年,花少北天天在他耳边念想买车想买车想买车,不禁莞尔。
 
花少北不屑一顾:“等爷发达了要换迈巴赫。”
 
“行行行,记得带哥们兜风去。”
 
“没问题。”花少北比手势,“你下次结婚要记得叫我。”
 
某幻静默两秒,说了句操。
 
“不结了,结婚太累了。”他说,“反正也就两人领个证住一块儿,我再找个室友就行。”
 
花少北低头笑,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说行呗,找不到再联系我。
 
某幻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花少北笑出声说你讲点人话吧,我那时候不想和你继续住是因为——
 
他还是止住了。发觉某幻还在看他,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眼神直愣愣的,于是转移话题:“你看下你代驾是不是到了。”
 
某幻掏出手机:“还真的。”他摆摆手,“那我走了。”
 
花少北点头,笑着说:“以后来承德我请你。”道别时竟像两个只用寒暄说客套话的点头之交。
 
 
他看着某幻逐渐离去,身影变小。抬眼时看到内视镜,惊觉自己的眼睛竟然是红的。
 
插钥匙,发动车子,打开电台。花少北坐在车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花少北忽然想起当年说等他有老婆孩子再来回答某幻的那个问题,就忍不住趴方向盘上想笑。他觉得自己真的挺冷酷的,竟然到最后都没有和某幻说,他已经找到最好的时候了,就是他们住一起的那五年。但这是他回头看才能感知到的,太过遥远的真实,所以他没能提前告诉他。

他一直有愧。
 
他又记起两人第一次合租住的那个房子,有天他们真的心血来潮在阳台上,翘着二郎腿,装富人喝洋酒。
 
花少北那天对某幻说:“我听说两个人要是太熟了,倒不好意思再玩下去了,也就是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他一口葡萄酒含在嘴里好久才咽下去,试探着问:“我们还没太熟吧。”
 
某幻那个时候和他一样青涩。两人各怀心思,很久他才和他碰杯,露出一点很小的笑:“嗯,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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