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我在七岁时认识了我的哥哥。
长着翅膀的流浪体从天而降,把我身边的男人叼起来,男人在空中被撕成两截,肠子掉下来打在地上,天上下起雨,我摸摸脸,雨是热的,红的。我躲到垃圾堆里,味道很大,很臭,我蜷缩在角落,不住地呕吐,过了一会一个小男孩匆匆跑进来,身上也全都是血,我们两个挤在一起撑过了灾难降临的第一个夜晚,夜里的垃圾堆又冷又臭,像座尸山,身上都是血和泥,我渐渐起了高烧,昏迷之前我想,死之前还有人陪着,真好。
再醒过来是在温暖的床上,小男孩给我倒了一杯水,冲着我笑,“你好啊,我是夏以昼,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哥哥了。”我点点头,高烧之后我失去了很多记忆,只能回想起和他相识的那一天,我记忆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哥哥。
最开始的几年他喊我妹妹,每天妹妹长妹妹短,以一种很笨拙的方式对我好,上学的时候喜欢瞎胡闹,辫子很容易散开,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不会扎,都是哥哥给我扎的,尽管一高一低看起来很滑稽,有时候会被同学笑,但我还是很喜欢。小时候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很高很高,我喜欢跟在他后面,去哪里都可以,“我是你哥,你是我的小跟屁虫。”那时候他最爱说这句话。
他很喜欢使唤我,塞给我两块钱让我给他跑腿买小蛋糕,两块钱最多买一块巧克力,肯定不够买小蛋糕的,最后还得我给他把钱补齐,每次我都气呼呼的把蛋糕给他,但还是每次都去给他买。
“妹妹,我的好妹妹,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他笑嘻嘻地揉揉我的脑袋。
“吃吃吃,吃不死你,小心吃多了牙都烂没了。”
“没牙了就你来照顾我啊。”他还是笑。
不管白天怎么闹,晚上我们都会窝在一起陪奶奶看电视,深空新闻联播之后是天气预报,再之后是一些八点档电视剧,家长里短或者是狗血******,其实对小孩子不大有吸引力,我们真正喜欢的是三个人坐在一起,那是家的感觉。
我三年级的时候,他上五年级,假期时会去其他城市参加研学活动。我的同桌是个小胖子,被家里人惯出一堆毛病,典型的少爷脾气。看见我帮我哥跑腿,直接就开始使唤我帮他做这做那,我当然不干了,我又不是他的仆人,因此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说十句我就要呛回去十一次,他也因此记恨上了我。那个暑假,夏以昼第一次去天行市参加夏令营,因此带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奶奶不放心,最后临时决定亲自送他去。小少爷正和家人一起去旅游,在交通站看见了哥哥和奶奶,幸灾乐祸地拍了张照片发给我。
“你的哥哥和奶奶都不要你喽。”稚嫩的声音透着一种天真的恶毒,从通讯器里传出来。
我看到那条消息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尽管心里有数,还是没忍住给哥哥和奶奶打了电话。那时候的能量稳定技术并不先进,去往天行市的路上又经常会遇到能量乱流,所以失联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真的不要我了。我哭着跑去交通站买票,年龄太小,未果。买不到票,最后一咬牙偷偷钻进了某个货车的车厢,列车很快启动,车厢里没有窗户,一片漆黑,纸箱里散发着浓郁的苹果香气,很好闻,但也昭示着我运气不好,保鲜车厢,里面又冷又闷,我冻得牙齿上下打战,一直在胡思乱想。后来渐渐困了,在睡着前我想,和哥哥最喜欢的苹果一趟列车的话,能不能把我送到哥哥身边呢。
再醒来时身边是一个很温柔的警察姐姐,一旁是惨白着一张脸,一看就惊魂未定的列车员。姐姐问我家在哪里,或是要去找谁。我报上哥哥夏令营的地址,很快就被带到那里。他一脸惊愕地被老师领出来,“你怎么来了?”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脸。
“你不要我了吗?”我紧紧抓住他的手。
“怎么会?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他紧紧搂住我“发生什么事了?”
绷紧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我搂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不论他怎么哄都无济于事,最后哭累了睡着了,我受凉又受惊,到了夜里烧的满脸通红。夏以昼半夜醒了,据他回忆当时是想帮我捋下头发,结果发现我烧得额头滚烫,当夜就带我去了医院。
“你不知道当时你有多吓人。”后来再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夏以昼正在洗抹布,手上都是泡沫,神色晦暗不明。“半夜我发现你发烧,想着给你吃点退烧药,结果怎么叫都叫不醒,一摸鼻子里出的气都是烫的。半夜给你送到医院输液,你在那嘟嘟囔囔的说梦话,一直说一直说。”夏以昼用力把抹布摔进水盆里,激起一片水花“我凑到你嘴边听你说什么,好不容易听清了,结果你就一直重复一句话’哥哥,别丢下我。’”夏以昼眼眶微红,声音很轻“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都碎了。”
退烧后的第二天夏以昼就带我回了临空市,没再待在夏令营,他在我房间里打了一个多月的地铺——那个时候我常常做噩梦,常常哭着醒来或是直接滚到地上去,他就睡在我旁边的地板上 ,听到声响就会坐起来握住我的手,或是爬起来把我抱住,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会丢下你,永远也不会丢下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一个假期过去,我们两个都瘦了一圈。
至于那位小少爷,那个假期我哥见他一次揍他一次,从此之后看见我都绕着我走。
学校是灾后重建起来的,以三大三多著称:学校大教室大厕所大,老师多学生多作业多。小学生周三下午不上学,十二点不到就一窝蜂地冲出校门了。下午学校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教室用来教兴趣班,那个时候我和哥哥一起上美术课,一画两个多小时,中间免不了要上厕所。厕所没有窗,只有排气扇不停地转,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它发出的的机械噪音,白炽灯的功率不大,投下一种泛蓝泛紫的昏暗灯光,坑位有隔板遮挡,只会更暗,视物都困难。墙壁上水管排布地十分混乱,偶尔有水流声,像教学楼的血管一样,每次待在里面,感觉下一秒楼就要活过来了,变成那种铜皮铁骨的流浪体,张开大嘴,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尖牙,流下大滩的口水,然后把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吃进嘴里,啃噬、撕咬、咀嚼,甚至会研磨,一开始会有惨叫和哭嚎,等到我们都变成肉泥了,就不会再有声响。
平时厕所里都是人,也就没那么害怕了。但周三下午的厕所里没人,那间空荡荡的厕所成了我童年最深重的噩梦。
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那场劫难之后,哪一家不是支离破碎,哪个人心里没留下点阴影,谁有功夫管我呢。直到有一次被他看见我站在厕所门口哭,给他吓得不轻,问清楚原委之后,他推推我的肩膀,“进去,我陪你。”,他的耳朵很红。那个年纪的小孩,进错一次卫生间都要脸红半天,被人知道了搞不好要被笑话一个学期。
他就一直陪着我,直到我长大到再也不害怕。
我的哥哥,我最信任的哥哥,永远不会丢下我的哥哥,永远可靠,永远会陪着我的哥哥。
我愿意当我哥一辈子的跟屁虫。
长到十几岁,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喊我妹妹了,只是喊我的名字,或是小名。我以为他是中二病发作,边写作业边白他一眼,“瞎抽些什么风。”,他没有理我,估计又是去打那什么游戏,我没管他。很久之后他才回我的话,少见地没有和我斗嘴,“不是抽风。”,他的声音滞涩又低沉。
初中的时候隔壁班一个男生追我,在中二病最肆虐的年纪,干出了他日后回想起来都会恨不得抽自己十个巴掌的蠢事。
一开始他的行为还算正常,只是笨拙地在体育课上找我搭话,紧张又略带尴尬地扯东扯西,虽然拙劣,但胜在真诚。后来不知道上哪看了几篇《这个方式追人,女神看了都感动哭了!》,这下完蛋了,他偷偷送我巧克力玫瑰花,塞在我的课桌里,当时是夏天,中午活动回来,身前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劣质代可可脂味道,我把手伸进课桌掏东西,然后猝不及防地沾了一手温热的、粘稠的不明深棕色液体。
后来我的朋友和我说,我的那一声尖叫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大概全楼都听见了。
这还不算完,他又开始给我塞情书,上面写满了网络深情语录,而且不当面送,它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课本里、桌子上或是书包里,冷不丁跳出来吓我一跳。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女人,你这是在玩火。”夏以昼两指夹着一个粉色的信封,一字一字地念出来,脸色阴沉至极。“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有!”
“哥你就是没看见那个人干了些什么,简直是精神病!”
“对对对,他是精神病,你离他远一点。”他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看起来特别高兴。
暑假的某一天我突然被那个男生叫出去,他说团委有些事情需要交接,天色黑压压的,马上就要下雨了,夏以昼往我的手里塞了一把伞,叫我快去快回,其实悄悄跟在我后面。
“我喜欢你!”
“那你能为我做什么?”我实在是被他惹烦了。
“我能……我能给你买早餐、能给你洗衣服、能陪你吃饭、能帮你提重物。”
“这些我哥都能做到,既然我哥都能做,那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开始下雨了,我把伞撑开。“既然你回答不出来,我们就没有再说话的必要了,再见。”我转身离开。
“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的爱,你拒绝的是一个天神的爱!”他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喊,路人纷纷侧目。
我头也不回,逃得跟狗一样,实在是太尴尬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在拐角处撞上我哥,他举着一把大伞,我收了伞,躲到他的伞下。
“和你的小男朋友谈完了吗?”很明显的阴阳怪气。
“怎么会嘛哥哥,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搂住他的胳膊“我最喜欢你。”
他耳朵通红,“真的吗?”,语气臭屁中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欣喜。
“当然了,你是我哥哥啊。”
夏以昼的笑容僵了僵,沉默半响之后揉了揉我的脑袋,再没说话。
雨越下越大,我们两个在伞下并肩走着,伞微微地向我这边倾斜着,前路在大雨下显得一片迷蒙。
“所以哥哥,喜欢是什么?”
“哥哥不知道。”
“那爱是什么?”
“哥哥也不知道。”
夏以昼很聪明,是那种在课堂上会被老师重点关注的学生——当然不止因为他聪明成绩好,还因为他喜欢上课开小差。他会在课上削完一整盒铅笔、用橡皮刻******、看各种课外小说,或者直接呼呼大睡,最后成绩仍然漂亮的不得了。他理所当然地考上临空市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理所当然地参加竞赛然后拿了一堆奖。他生了副好皮相,种种头衔又太过耀眼,顺理成章地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我成绩也很好,一路追着他的脚步,考上他在的学校。可我并没有他那么聪明,属于血统纯正的努力型选手,我刚上高中的时候他上高三,一次次模拟考让他风头大盛,我们并没有隐瞒我们的关系,基本上全校都知道夏以昼有个上高一的妹妹,一时间我也成了半个风云人物,有问我夏以昼是不是回家半夜偷偷学习的、有管我要夏以昼联系方式的、也有专程跑来向我搭讪的,原因无他——夏以昼的妹妹。夏以昼、夏以昼、夏以昼……没人在乎我这个人本身,我在他们眼里只是夏以昼的妹妹,而不是我自己。我和哥哥的感情的确很好,但我不想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很焦虑,最好的学校里只有两种学生:脑子特别好使的和特别努力的,开始我的成绩很不起眼,而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班里的好学生,这种强烈的落差感让我无所适从,于是只能加倍努力。跑着去吃饭、跑着上厕所、吃饭走路跑操都可以背东西。某天中午吃饭,我一面往嘴里扒饭,一面看向我自己抄的背诵本,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对此什么来着……?背得正入神,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我的本子。
“白米饭好吃吗?”夏以昼的眉头深深皱起。
“啊?”我没反应过来,楞楞地看着他。
“你是傻子吗?干嚼白米饭好几口了,不觉得噎得慌吗?”
后知后觉地感到胸口堵得慌,我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赶紧去买水。他翻了个白眼,很快就把水买回来。我猛灌好几口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正要说话,抬头看见夏以昼的脸黑的跟锅底一样。
“你的本子我没收了,如果下次再被我逮到不好好吃饭,你就做好准备跟它say goodbye吧。”
他看起来很想骂我,嘴巴张张合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重重叹一口气,语气很怪,给我一种温柔地咬牙切齿的感觉“少看十分钟书不耽误你考清华。该休息就休息,好吗?”
他说的对,一味的学习并不能让我多获得什么,这并不是一种正确的学习方法。我最后还是证明了我自己,我不只是夏以昼的妹妹,我还是足够优秀的我自己。
我的哥哥生了一双含情目,就算是看着门板发呆也会让人觉得那就是他的爱人,他的眼神是一片沉静的湖,每当他认真地、温柔地看向我时,我总疑心自己会溺死在其中。他喜欢我吗?我不知道。我喜欢他吗?
我知道。我很喜欢夏以昼,不是那种兄妹之间的喜欢。有的时候我会幻想夏以昼是不是也喜欢我,或者说只是妄想,不要去赌没有把握的事。赌一把,赌输了就要和哥哥渐行渐远,赌赢了哥哥变男友,或许以后还会分手。
互相喜欢或许不能变成情侣,谈了恋爱也有可能会分手,甚至结婚也可以离婚。男女情爱往往难以持久,只有亲情,最为稳定,最为长久。
我怕我藏不住对他的喜欢,于是拼命压抑自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唯恐越界一步。我学校、在家里,尽职尽责地扮演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妹妹。夏以昼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疏远,他对此没有什么表示,还是像之前一样对我,我总感觉有的时候他想对我说点什么,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我也没敢问。
我们之间最大的一次争吵爆发在夏以昼高三的那个暑假,他的高考成绩很傲人,最顶尖的几个大学可以由着他选,可他偏偏要报飞行学院。飞行学院当然是很好的学校,但也是死亡率最高的学校。那几年电视上经常隔几天就会出现飞机失事的新闻,也是赶巧,当时我们争辩得很疲倦,正处在一个相顾无言的状态下。
我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始转移注意力,我看向窗外的树,夏日的树郁郁葱葱,可我心不在焉,注意力还是放在屋子里,电视新闻的声音传进耳畔:“五名战斗机飞行员在执行任务过程中遭到流浪体袭击,因公殉国,壮烈牺牲。”
强压下去的情绪再次爆发,那是我第一次对着他发这么大脾气,我骂他是不是疯了,明明知道死亡率那么高还执意要去,是不是心里一点也不顾及我和奶奶了,是不是就想让我看着他离开之后再也回不来,我像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吼,而他除了说对不起之外,再无言以对。我们就像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里的夫妻一样,一个崩溃,一个无措。我不断拆穿他为了安慰我而编织出的一个个谎言,骂到最后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紧紧地抱住我,我在挣扎,他置若罔闻,好像他真的相信,只要这一刻抱紧对方,我们以后就永远不会分开。
最后夏以昼还是如愿上了飞行学院,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最后我会妥协,我只是不甘心,但我无法阻拦夏以昼去当飞行员,正如他无法阻止我去当深空猎人一样。
从夏以昼报了飞行学院的那天起,我开始常常做噩梦。梦的内容各不相同,结局却大抵相似。我总会梦见各式各样的战斗机,着了火的,从天空上打着旋掉下来,最后一头扎进结了冰的海里;或是好端端地在天上飞着,突然砰地一声就爆炸了。有段时间我甚至很讨厌任何红黑金三色的事物,红色与金色鲜亮的近乎尖锐,会刺痛我的双眼,黑色是很沉闷的颜色,郁结的情绪在此具像化,这三个颜色的组合总是使我想起梦里的画面:金红放射状泼洒在蔚蓝的画布上,黑烟滚滚而出,整座城市找不到一个人影,我大声呼喊着夏以昼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我。
起初只是晚上会做噩梦,后来中午也开始做噩梦了。一开始会哭,哭过几次之后也就不再哭了,只是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半个月轻了十斤。
夏以昼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学习压力太大,并不多做解释。夏以昼也没多问,只让我好好休息。那之后的两个月他承包了我所有的饭菜,变着法的做营养餐,他的手艺很好,奶奶总打趣叫他去考厨师证。
吃到在乎的人亲手做的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喜欢中午坐在教室里,一口一口地把饭全都吃完。某天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煲仔饭,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声音:这样的饭,吃一顿少一顿。那一瞬间我感觉饭腻在喉口,无论怎样用力都咽不下去,我冲到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号啕大哭。凄惨程度和当年去天行市找夏以昼的时候不相上下,但这一次,没有哥哥抱住我。
噩梦做多了之后,我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飞行员难免碰上大大小小的事故,这是无法避免的,他那么优秀,总有一天会坐在驾驶舱里,或许有一天他会死,可能死于战斗、可能死于流浪体带来的辐射病、可能死于联邦内部的权力倾轧。他选择了这份职业,似乎英年早逝就变成了一个板上钉钉的结局。
我才不在乎什么光荣不光荣,飞行员的工作再风光,背后也都是拿血堆出来的。我不想某一天他血淋淋的躺在地上,还要我去给他收尸。
可我还是要去学着接受。
他快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我去给他挑了一个项链,上面有个苹果,我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When you come back…”他轻声把项链上的字念出来,揉了揉我的脑袋“放心吧,我答应你,以后一有假期就回来陪你,好么?”
他的确信守承诺,每个假期都会回来陪我们。
我从没想过他会死在家里。
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夏以昼喜欢带着我去看鸟,福利院操场的角落有座低矮的平房,他会先爬到房顶,然后拉我上去。福利院附近生态很好,常有白鸟成群,掠空而过。我们常在傍晚攀上房顶,夏以昼喜欢躺着看鸟,而我喜欢风吹过的感觉。他的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问我:“你喜欢那些鸟吗?”
“挺喜欢的,叽叽喳喳的很可爱。”我伸出手,风从我指尖掠过。
“那你想我去给你抓一只吗?”他不再看鸟,转而看向我。
“不想。”我不假思索,“鸟儿被关进笼子里就没意思了。”
“你说的对。”他在旁边笑,“鸟就应该待在大自然里,在笼子里就没有自由了。没有自由的话,多可怜啊。”
“嗯,他们就应该像风一样。永远不能被捉住,永远自由。”
我躺在屋顶上,摸了很久的风。
哥哥,每当我看到战斗机在天上翱翔的时候,我都觉得那姿态优美得像一只鸟,有的时候我会去猜,猜你究竟藏在哪一只鸟里面。你常常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执行什么任务,所以我乐意去猜,或许在某一刻,我们共享着同一片蓝天。
我家的大门隔着生死。
哥哥在门里面,哥哥变成鸟飞走了。
我在门外面,我的世界是没有鸟儿的荒原。
他出事前不久,送了我一个苹果玩偶,圆滚滚的很可爱,我顺手搁在办公桌上,我们一家的合照旁边。每天看着这个画着笑脸的苹果,感觉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爆炸发生后,我忙于工作,连休息的空间都不大留给自己,更没时间收拾办公桌,在连着熬了两个通宵之后,我被楠队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提了起来,楠队很生气,训了我一顿之后要我滚回家好好休息。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隐隐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于是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玩偶掉在地上,我顺手捡起来。当时我的手一直在不受控制的颤抖,总要握点什么才能平息下来,我没把它放回原位,一路拿着它回了家。
已经很晚了,公寓楼灯火通明,我家的窗户暗着,没人为我点一盏灯。
我把苹果玩偶放在床头,和衣躺在床上,任由疲惫席卷躯体,也许是熬夜熬太久了,精神反倒很亢奋,辗转了好久还是毫无睡意,索性闭着眼睛把玩着那个玩偶,发现底端有个地方触感不对。这下彻底精神了,我把床头灯打开,玩偶里藏着的是一个字条:
也许你会发现它,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发现它,但我只敢在这里说。我喜欢你,从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大笨蛋。
我没再强自酝酿睡意,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没有哭,或许眼泪已经在之前流干了。
夏以昼是一个胆小鬼,明明喜欢我,却不敢说出来。
我是一个大笨蛋,他那么喜欢我,我却看不出来,或者说,不敢看出来。
我是大笨蛋,夏以昼是胆小鬼。
大笨蛋和胆小鬼,天生一对。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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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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