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約莫是在赤葦高二的時候,有整整一學期,他的位置都被分配在窗邊。不曉得那是幸運還是不幸,過了正午,太陽西下時的角度總面著這,所以他時常得要用手遮著臉,才能避免滾橘的陽光把他的左邊側臉曬出印子。偶爾,陽光沒那麼烈的日子裡,他會傾下目光,向操場望去,看學生們來回穿梭整個操場,某些幸運的時候,他可以看見木兔前輩身穿著體育服,蹦蹦跳跳地穿過跑道,樣子看起來元氣百倍。
有的時候,木兔也會抬起頭來,見了他,便會高興地揮揮手,用足力氣揚聲喊道:赤葦——
他的前輩聲音向來就很大,在課堂中聽來格外是如此,屢屢他喊了他的名字,所有人——連同講台上的老師,都要停下動作,往赤葦的位置看過來。被喊住名字的少年於是只好提起手,把臉都遮了起來,佯裝對方高聲喊出的那個名字其實不是自己。
他覺得丟臉,可心裡頭又其實有些開心。待所有人的視線都從他身上挪開後,他便會默默地放下手,向窗外再度悄悄地瞥一眼。多半這個時候,木兔都已經不再看著這裡了,彼時赤葦便會托著臉,一面向下望去,一面提起手,在筆記本上慢慢地寫下幾個字。木,兔,光,太,郎。一筆一劃都寫得緩慢,好像在重新習字一般。寫完了,他就傻愣愣地盯著自己寫下的字,然後再拿起橡皮擦,慢慢地把那行字擦掉。
總是像這樣,反覆寫下,又一再擦去,偶爾太陽漸下的時候,斜照進教室的陽光總是讓赤葦睜不開眼。屆時,他便會瞇起眼,撥開桌面上的橡皮擦屑,爾後彷若沒事般的,又把心思再度拉了回來。
一、
九月二十,傍晚,生日當天。
「赤葦!」
赤葦猛然睜開了眼,宛若大夢乍醒一般,從位置上彈了起來。蹲在一旁的木兔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因而跌坐在地,發出了好大一聲驚呼。六點多的教室內,學生大多都已經走光了,僅二十多坪的空間內,約有一半都被餘暉燒得透紅。赤葦承著光,抬頭向旁一看,只見木兔坐在他座位旁的地板上,同樣茫然地也盯著他看。
木兔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後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用著相當神奇的口吻道:「哇——真難得,赤葦竟然睡著了。」
赤葦怔了怔,「那是因為您、太晚來了……」他一面說,一面發現自己桌上的課本和筆記本都還攤開著,一下子心裡頭有些急,卻得佯裝鎮定,不疾不徐地把筆記本和課本都塞進了抽屜裡。他拿出手機,想看看現在幾點,卻剛好看見通知欄裡跳出了一條來自木葉學長的訊息:『我們都準備好了。』
木兔傾下身來,叨叨絮絮地開始向赤葦解釋道:我本來想要一下課就來找赤葦你的!真的!我東西收超快,鐘聲一打就跑出了教室,可是在走廊上剛好遇到我們班導,就被他叫住。我說我要去練球,但是……
赤葦一邊聽著,一邊低下頭,手裡握著手機,飛快地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接著按下送出。
故事說到了某個段落,木兔又重新抬起了眼,看向赤葦,好奇地問道:「所以啊,赤葦,你找我要做什麼啊?」
聞言,赤葦終於抬起了眼。他看著木兔,接著默默地收起手機,「也沒有什麼,好像沒那個必要了。」說罷,他便又站起身子,一面將其他東西都收進了書包內,一面向木兔說道:「我們去練習吧。」
哦!木兔中氣十足地應了聲,也沒再多問什麼,而是同赤葦走出了教室。
從二年級的教室沿著走廊走,約要走上好一段才能抵達體育館,他們經過面陽的那條廊道,沒說上什麼話。彼時夕陽正要落下,陽光貼著對面的那棟建築,留下一道細狹的光縫。木兔提起了手,抬起臉,向外頭瞧了一眼。廊道之外,正處在青春期的那些人們聚在一塊,有說有笑地和他們錯開了身。
約在他們即將抵達體育館之際,木兔在後頭喊了聲他的名字:「赤葦。」
赤葦回過了頭,沒有應聲,只是看著對方,就像是在等著木兔繼續說下去。
木兔上前走了過來,就站在他的身旁,夕陽燒遍了所有風景,也把木兔的臉融得暖紅。他的前輩承著光,嘴角含著笑,看著他說:「我剛才——」
木兔本想說些什麼,然而話還沒說完,就突然被一聲爆破聲打斷,他嚇得縮起了身,抬起眼一看,只見原先漆黑的體育館內忽地亮起了燈。所有人都從門旁的角落竄了出來,頭戴著最滑稽的那種派對帽,一個接著一個湊了過來,將木兔一把扛了起來。
木兔嚇了一跳,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興許是未曾被人這樣對待過,好半晌他都反應不過來,直到白福拿著蛋糕從別處走出時,他這才恍惚地意識到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他的身子底下,那些扛著他的人們笑了起來,接著有默契地扯開了嗓子,用力喊道:「生日快樂!我們的王牌!」
木兔見狀,由不得笑瞇了眼,舉起手來,大聲地笑了起來。
「大家幫我過生日!」
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
說完,他便又放下了手,換了一張臉,然後指向赤葦。
「赤葦竟然騙我!」
這是他的第二個反應。
二、
九月二十,晚上,生日當天。
那天的後來,他們被教練狠狠地罵了一頓,因為慶生的途中不小心把蛋糕砸在了體育館的地板上,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清掃乾淨。
結束練習後,木葉一面捏著肩膀,一面埋怨道:「累死了,我們先說好,以後不要再幫任何人慶生了,好嗎?」
「可是下一個生日的是木葉你欸。」
「真假?那剛才可以當我沒說嗎?」
眾人拿起書包,紛紛向體育館外走去。外頭天已經黑了,白天時生氣不絕的校園一旦過了放學時分,就會變得相當安靜。少年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把剛才的蛋糕慘案又重新拿出來再說了一次,而這說也奇怪,因為分明一個多小時前,他們都還在為了那個蛋糕而挨罵,本來委屈得不得了的孩子們,不知為何,現在一旦想起了只覺得好笑。
木兔走在隊伍的後頭,笑得特別大聲,他頭上還戴著大家替他準備的那頂派對帽,遠遠看上去特別顯眼。
赤葦走在他的身旁,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一直到他們都快走到校門口了,赤葦這才抬起臉,喊了聲木兔的名字,「木兔前輩。」
「嗯?」木兔抬起視線,看向了他。
他倆緩緩地放慢了步伐,其他人則還繼續走著,好似壓根沒有注意到他們一樣。
「您……」赤葦揹著書包,看著木兔,心裡頭躊躇了一會,最後還是問出了口:「您在體育館前本來是要說什麼呢?」
木兔頓了頓,同樣也看著他,好一會兒沒答上話。
他拿下了派對帽,撓撓臉,有那麼一瞬間,他表現得好像一個孩子,好似欲說出口的話已經來到了舌尖,緊要關頭,他卻又心想算了,因而笑了起來。
「沒事。」木兔瞇起了眼,嘴角含笑,看著赤葦說:「我之後再告訴你。」
赤葦聽了,倒也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歛起目光,點點頭,又再度和他的前輩走上了前,一塊跟上了隊伍。
「木兔前輩,生日快樂。」
「哦!謝啦!」
三、
九月二十一,下午,生日隔天。
過完了生日,其他沒那麼特別的日子也還是得要繼續過。
哪怕前一天玩得多麼盡興,亦或多麼疲累,生日說到底,終究只是一年裡的其中一天。過了那一天,他們便又得要回到生活裡,除了年歲上增了一些,其他什麼都沒有改變。赤葦的座位還是在窗邊,這點一樣沒有變,過了正午,陽光便會自窗外傾進,有如洪水一般,倒灌在他蒼白的紙頁上。
赤葦提起手,習慣地遮住了左半邊的臉。老師正在台上講課,整座校園都處在一種安靜且專注的氛圍之中,直到一道聲音再一次劃破天,從操場上響亮地傳來,清亮喊道:赤葦——
老師又停下了動作。教室內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向了赤葦。
對於自己的名字又再一次地打斷了講課,赤葦是感到抱歉的,他下意識地放下了手,向窗外看去。彼時恰好一陣大風颳起,自陽光斜照進來的地方,猛地吹進了教室內。僅僅二十坪大的空間內,霎時間全是紙張抖動的聲音,少年少女們紛紛提起手,壓住了翻動的紙張。赤葦看著窗外,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筆記本已經翻了半本,又回到了第一頁。他傾下目光,向木兔望去,只見他的前輩站在底下,仰著頭,洋洋得意地向他露出了笑容。
陽光底下,那笑其實模糊,赤葦看不是很清,總得要瞇著眼才不會感到刺眼。
老師咳了幾聲,又再度回到課堂上,繼續講課下去了。赤葦沒有理會木兔,而是歛起目光,把心思拉了回來。他低下頭,想在筆記本上寫些什麼,卻發現筆記本已經翻到了他曾凝視過不下百次的那一頁。筆記本的中央,有一處地方,因為長期的書寫而留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那是他曾提筆寫下無數次,亦擦掉無數次的一串字印。他瞇起了眼,低頭看去,陽光傾照之下,一道陌生的筆跡就這麼工整地躺在那道印子的旁邊。
赤葦看著,由不得怔了。
上頭寫著一行字。
終、
九月二十,傍晚,生日當天。
那天,木兔來的時候很安靜,因為從走廊看進教室時,他就已經發現赤葦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慢慢地走進餘暉籠罩的教室,最後停在赤葦的位置旁。本想出聲喊他的,垂下眼卻看見赤葦手裡還握著筆,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上什麼都沒寫,乍看好似空白,斜陽映照底下,卻讓木兔看出了紙頁的中央留有一道淺淺的印子,像是反覆書寫,卻又遭人擦掉那樣。
木兔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蹲下身子,爾後拿過赤葦手中的筆,仔細地盯了一會,最後提筆寫下了一行字。
他慢慢地寫上,『赤葦京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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