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木兔在午休期间慌慌张张地来找我时,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什么事?”我问他,同时下意识地护住手中的饭盒,不是我小气,实在是他从别人饭盒里抢肉吃的前科太多。
“那个……呃……”木兔挠着头发,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每一次他对着我摆出这样的表情,都是在他闯了大祸以后,比如在走廊上玩排球把教导主任的假发打飞,或者手贱按了楼道里的消防警报器。
“我有个朋友,他……”木兔吞吞吐吐地开口。
“把主语直接换成你自己吧,你又干了什么?”我放下筷子,挺直腰部严阵以待,连嘴里嚼着的香肠都没了滋味。
“不是我!”木兔拍着桌子嚷嚷,”这回真的是我朋友!”他的脑袋又垂下去,扁起嘴,”刚刚有人找他告白了。”
“哦,赤苇又被告白了啊。”我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继续吃饭。
“我都没说名字,你怎么知道是赤苇?”木兔拉开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废话,你每天中午都去找赤苇吃饭,不是他还能是谁,再说了,每年情人节他收到的巧克力都是社团里最多的。”我嚼着饭口齿不清,不明白木兔在大惊小怪什么。
赤苇受欢迎早已是排球部里公认的事实,他长相清俊,身材高挑,成绩好还爱运动,刚入部时每天都有不同的女孩子在体育馆门外偷偷看他。说实话,这确实有点令人羡慕,至少我从来没享受过那么多来自女孩子的爱慕眼光。我猜木兔也很羡慕,因为他还私下找我探讨过这个问题——关于赤苇为什么这么招女生喜欢。可惜我们两个大男人研究了半天,也摸不清青春期女孩们的心思,最后只好找白福请教。
白福是个小气鬼,敲诈了我们两盒草莓大福才愿意为我们答疑解惑,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表面优点以外,赤苇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青春期女生本就早熟,所以大多数同龄男生在女生看来都显得十分幼稚,尤其是!”说到这里时她还特意戳了戳木兔的脑袋,”像你这么孩子气又不靠谱的家伙,和你谈恋爱大概就像养儿子一样吧……”
这话说的,实在是毫不留情。我不禁为木兔揪心了一秒,担忧他被真相打击到抬不起头,但出乎意料的是,木兔并未表现得多么沮丧,反而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赤苇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总觉得他是喜欢被人依赖的那种类型呢。”白福摸着下巴思索,”不过也只是猜测罢了,想知道的话还是去问他本人比较好哦。”
“哦——”木兔若有所思。
我一度以为木兔和我一样,向白福请教这种问题是为了吸取经验,好让自己收到的情人节巧克力更多一点,但他的反应却并不像要诚心改过,每天依然我行我素,朝赤苇撒娇耍赖的频率甚至还上升了不少。不过他的脑回路向来难以理解,大概是觉得比起努力讨女生喜欢,保持本我更令自己快乐吧,反正他收到的情人节巧克力数量在部门里排行第二,我还是多操心自己比较好。
“喂!木叶,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木兔敲了敲我的饭盒,我回过神,看见他嘴巴撅得能挂油瓶。他朝我勾勾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
“到底什么事啦?”我凑过去,努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向赤苇告白的人……”木兔压低声音,呼出的热气扑在我耳根处,酥麻麻的痒,”是男生。”
“哦,是男生啊。”我语调平板地回应,说完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好吧,我承认,我根本没打算认真听他说话,本以为木兔要分享的肯定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配合他只是为了能赶紧把他打发走,好抓紧时间睡个午觉,没想到竟然真的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你确定你没有弄错?”我同样压低了声音质问他,木兔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亲耳听见。去找赤苇的时候他不在班上,他同学说他和一个男生去了楼顶,我就跟上去,然后听到那个男生对他说’我喜欢你’。”
“哇……”我咂了咂嘴,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惊讶。我完全没想到赤苇的魅力竟然大到了男女通吃的地步。
“那,赤苇是什么反应?”我问。
“不知道。”木兔忽然垂下脑袋,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墙角,”听到那个男生告白后我就赶快跑了。”他抱着臂,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难过地看着我,”怎么回事,我觉得好难受啊!”
“诶?”我有点慌乱。以我对他的了解,木兔只有在比赛输得很惨时才会摆出这种姿态,虽然赤苇被男生告白这件事确实有点超出常识,但应该不至于让他产生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以至于进入消沉模式吧,除非……我心中一惊,想到一种很可怕的可能性。
“那个,木兔。”我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你不会……恐同吧?”
“恐同?什么意思?”木兔把头稍微抬起来了一点。
“呃,就是……”我抓耳挠腮,试图用他能够理解的方式来描述,”比如你听到那个男生向赤苇告白,会产生不好的生理反应,恶心想吐之类的。”
“这么说来确实有点。”木兔揪着他的衣服前襟,校服衬衫被他揉得皱巴巴一片,”我听到以后,一瞬间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胸口很闷,心脏像被人捏住一样,脑袋也发昏,就像……老师发数学考卷时候一样的反应。现在和你说这件事,也觉得不舒服。”
“嗬——”我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不好的猜想竟然成了真,木兔的恐同程度甚至比想象中更严重。
“那个,赤苇又不是同性恋,肯定不会答应的。”我试图安慰他,但木兔却并不高兴,反问我:”你的意思是,赤苇不会喜欢男生吗?”
“呃,对的,我是说,应该不会。”为了让木兔安心,我尽量让自己显得笃定。
“真的不会吗?一点点可能性都没有?”木兔瞪着眼睛,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副较真的神态让我一时间又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难道我要回答他赤苇是同性恋他才满意吗?可是赤苇根本不是同……诶?我心中再次一惊,赤苇不是同性恋只是我片面的看法,毕竟他本人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的性取向,而且以他拒绝了无数漂亮女生告白这一点来看,他喜欢男生的的可能性并非完全为零。想到这里,我不由大受震撼。
木兔还在盯着我,我咽了咽口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
“那如果赤苇喜欢男生,他是不是就有可能答应那个男生?”木兔又问。
“呃,按理来说,是有可能。”我竭力运转自己的大脑,只想赶紧结束这奇怪的对话。唉苍天,为什么要让一个没谈过恋爱的直男解答这么复杂的问题?
最后我们也没研究出什么所以然来,木兔失魂落魄地走了,我的午觉也彻底泡汤,而且受他影响,我一下午都在胡思乱想,担心万一赤苇真的是同性恋,而木兔又严重恐同,我们的团队关系该如何维持。
排球是个需要队友紧密配合的运动,二传手和王牌的相处如果出现了问题,再加上王牌还是特别麻烦的性格,最后必然会影响到整个队伍的状态和成绩。我自然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现象发生,但性取向这个问题太过私人,我也不好和其他队友探讨,只得趁着休息日去图书馆借书,希望能打消木兔对同性恋的偏见。
我根本不是爱读书的人,天知道我在书架上搜寻了多久,才找到一本看起来会有帮助的书——《正确认识同性恋》。
当我拿着这本书去管理处申请借阅时,漂亮的图书管理员看我的目光实在很意味深长。我不愿让她对我产生误解,试图为自己辩白:”我有一个朋友,他恐同……”
但她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露出”我都懂”的笑容,并向我点点头,竖起了一根大拇指。我无语凝噎,只得抱着书迅速逃离图书馆。如果有一天,我因为被人误认为是同性恋而找不到女朋友,那么木兔这个******一定得为我逝去的清白负全责。
隔天我把书偷偷塞进了木兔的储物柜里,虽然他比我还讨厌看书,但我已很有先见之明地给他留了醒目的纸条,并尽量夸大其辞地提醒他无论如何都要认真阅读,恐同的毛病若不改正,一定会影响到他和队友的相处以及队伍的远大前程。
后续几天,我一直都密切关注着木兔与赤苇的状态。打排球的时候两人还是一样认真,像往常一样配合默契,但私下里木兔却总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赤苇。那眼神很奇特,他像扣球时判断球路那样敏锐地注视着赤苇的一举一动,并在脑内加以模拟和分析,有时候他会没由来地傻笑,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变得沮丧,剧烈的情绪起伏弄得赤苇也不知所措起来。
我自认为是三年级中最靠谱的前辈,因为木兔变得特别棘手时,赤苇总会第一时间来找我。此刻他看起来相当不安,问:”木兔前辈最近怎么了?”
我决定替他们俩都保守秘密,便含糊其辞:”他正处在认识新事物的阶段。”
“什么?”赤苇微微蹙起眉,显然没能理解我说的话,我也没有试图解释。
这样就很好。我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拍拍他的肩膀。不管赤苇是不是同性恋,我身为前辈都一定会为他和团队保驾护航,木兔这个麻烦精就交给我来处理。我在心中无声地许下承诺,然后离开,只留给赤苇一个潇洒远去的背影。
当然,如果当时我能预见后续的发展——赤苇在我这里没得到答案,转而直接去找木兔询问,而木兔这个笨蛋还真的一股脑告诉了他,那我一定会换一种更稳妥的敷衍方式,可惜,如今后悔已于事无补。
他们俩的关系从那天以后变得更加奇怪,连其他不知情的队员也若有所感。有一天小见甚至在休息期间把我拉到了角落,问我:“木兔和赤苇最近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我意图装傻,但他不吃这套,拍了我一巴掌继续道:“他俩最近的状态,嗯……很胶着。”
“啊?”我张大嘴巴。这回不是装傻,是确实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你不可能没发现吧?”小见面色古怪,“木兔最近比以前更粘赤苇,赤苇却一直在躲他,而且赤苇一躲木兔就闹脾气,偶尔还会迁怒我。昨天我错拿了赤苇的水杯,喝了几口才发现,当下就和赤苇换回来,结果木兔发现了,他反应好大,当即抢了赤苇的水杯跑出去洗杯子,搞什么嘛?我又不是有传染病。啊,你看,木兔又来了。”
我顺着小见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木兔浑身汗淋淋的,从背后一把抱住赤苇,赤苇把他推开,他又贴上去,赤苇抵住他的胸口不让他接近,两人僵持几秒,然后木兔背过身去开始生气。
“嗬——”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小见问:“你是不是有头绪?他们是不是在吵架?但看状态又不太像。”
我用力挠头发,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在成片死亡。木兔不是恐同吗?为什么现在这幅场景,他更像骚扰同性的那一方?难道他们已经达成了皆大欢喜的结局——赤苇不是同性恋,木兔自然也没了恐惧的对象?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心中不由燃起一丝希望之火。小见还在等待我的回应,我拍拍他的肩膀,将这件事揽下来:“放心,今天放学后,我一定会好好侦查。”
男子汉就要说到做到。
当天放学后,我主动留下来陪木兔加练,他的扣球训练没完没了,等彻底结束时我已经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也不知平时赤苇是怎么日复一日忍受他的。
一起收拾完场地,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饿得胃抽抽,早把侦查一事抛到脑后,满心只想着回家吃饭,但我火速换完衣服后,才发现他们俩竟然一点也不着急,还在绣花似的慢吞吞地穿鞋带。
“拜拜,木叶你先走吧。”木兔朝我摆摆手,动作根本不像在诚心道别,反而像在迫不及待地赶我走。
太可疑了,我哪能如他所愿。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两人训练完还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肯定有大问题。我终于想起小见托付给我的任务,深觉自己正肩负着重大使命与全队未来,不由忘却疲累,心神振奋。
我假意向他俩道别,率先离开活动室,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木兔就把门关上。我愈发觉得古怪,故意加重脚步走远一段距离,然后偷偷摸摸地原路返回,蹲在门口,贴着大门仔细听动静。门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后恢复了安静,两人不知在做什么,许久也不出来,我蹲得脚麻,忍不住换了个姿势,却听见里头”咣当”一声巨响,接着是赤苇的闷哼。
一瞬间我脑内警铃大作,无数校园霸凌,凶杀现场,******杀人的画面纷涌而至,占据了我的视线,在白惨惨的日光灯里晃得我头疼。虽然心知木兔和赤苇绝不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但我的心跳依然飙升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速。血液被泵至头顶,我来不及思考更多,直接抬脚破门而入,大喝一声:”不准打架!”
门被我大力踹到墙上,”咣当”一声巨响后弹回来,拍在我脸上。我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一秒钟的停顿里,足够我看见活动室中的所有景象——他们俩根本没在打架,木兔抓着赤苇的手腕,将他抵在铁制储物柜前,两人嘴唇碰着嘴唇,正在接吻。我不知道该恨自己行事太冲动,还是恨自己视力太好,短暂的刹那里我竟然连他们探出的舌尖都看得清清楚楚。
木兔最先反应过来,松开赤苇,来到我身前蹲下,神情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担忧。
“木叶,你在流鼻血啊!”他从兜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纸往我脸上摁。
我躲开他的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鼻梁酸痛。鼻孔里一阵温热,不断有液体涌出来,我脑袋全懵,抬手摸了摸,看见指尖上沾着的新鲜鼻血时当即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苍天,我挺拔的鼻梁难道要就此夭折在铁门下?
赤苇跟在木兔身后,从他肩膀后探出头来,脸几乎和我的鼻血一样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窘迫的模样。
“那个,木叶前辈,擦一擦吧。”他别着头小声嘀咕,根本不敢看我的脸。我接过他递来的湿巾,仰头堵住鼻子,日光灯下他们俩通红的脸,湿润的嘴唇,以及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终于让我迟钝地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偏离了我最初的猜想。
尴尬和讶异混杂在一起,潮水般冲刷过我的大脑,木兔异常的反应、赤苇不好意思的推拒、他们每一次别扭的拥抱都如滩涂上的礁石,在退潮后逐渐显露,并连成一片,将我导向另一个从未考虑过的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顾不上鼻子剧痛,跳起来指着他俩结巴:“你,你,你们是同性恋?”
“是的!我们在交往!”木兔挺直身板叉着腰对我宣布,语气理所当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自然被他那种无所畏惧的气势再一次震住,瞪着眼张着嘴,像只蠢笨的青蛙,不知该接什么话,也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
或许是我沉默的时间太长,给了他们不算友好的信号,赤苇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犹豫半晌,才小心凑上来,努力让自己注视着我的眼睛。
“对不起,木叶前辈。”他谨慎地开口,我顿时头皮发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抿了抿唇,接下去:“你是不是……恐同?”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受到了今日最强劲的打击,倒地不起。曾经我试图教育木兔不要恐同,没想到如今他成了同性恋,我反而惨遭后辈误解。唉苍天,为什么要让一个没谈过恋爱的直男碰到这么尴尬的事情?
赤苇还在认真等待我的回复,木兔挤过来插嘴,说:“木叶不会的,他还帮我借了书,正确认识……唔!”
“我不是!”我一把捂住木兔的嘴,不愿他再泄露更多丢人往事,“我只是觉得……”我慢慢哭丧起脸,感到自己浑身精气都被一点点抽干。
“我只是觉得我像个傻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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