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葦出的第一本書丟人到不行。
雖然很多人的第一本書都被作者認為丟臉到不行,但赤葦的第一本書不管多久,他看到那本書穩穩地放在書架上總是會冒一把冷汗。難題來了,當你戀人堅持把書擺在最明顯最寶貴的位置時,你要怎麼不去注意它?
「當然放那了。」木兔笑嘻嘻地說,又把已經讀過一遍又一遍、舊如古董(或是家傳珍寶)的書拿下來翻。「主角可是我耶!」
赤葦的第一本書,名為『情書』。
赤葦對於寫作並沒有特別的興趣。他高中時作文有拿去比賽,也得了獎,但赤葦也僅是把那張紙塞進書包裡,便匆匆趕到教室門口跟正在等他的木兔一起去社團練習。
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後,寫作根本不在赤葦的前幾項目標裡。雖然偶爾他會投個稿,更偶爾的會被刊登出來,但赤葦也只會把刊物或報紙或校刊寄回家給父母,接著忘記那回事。
於是當同事問赤葦說,看你沒有什麼寫作習慣,你怎麼還寫得不錯啊?是天才嗎?赤葦愣了一下,頓了一會,直到同事等到有些尷尬了而自行離去後,赤葦仍遲遲沒有動作。
事實是,他一直都有在寫的。
他從高中到二十六歲,寫了十年的情書。
出書並不是赤葦的主意(怎麼可能)。事情的發生完全是一場無意導致的悲劇——赤葦寫到一半的文字檔被經過的同事看到。
當時赤葦剛剛看完木兔在社群網站上發的影片,裡頭的他笑容燦爛與隊友勾肩搭背,赤葦突然想起以前木兔都是這樣對他的,他卻已經九年沒有感受過那觸感。滿腹滿腔的難受(他無路可去的喜歡,總是有好大一部分以難受呈現)弄得他一時暈頭,不抒發一下的話什麼工作都做不來。
結果他偷偷摸摸寫到一半時突然被上司叫去,赤葦一慌,居然也就這樣跑了。坐在他隔壁的同事泡完咖啡回來,經過赤葦難得凌亂的座位,擺明就是又被上層埋伏。
這是他們所有基層員工都經歷過的事。她便好心想說幫赤葦也泡一杯咖啡,至少被摧殘完後還有杯熱飲可以暖胃。她甚至特地選了那個赤葦特別喜歡,但沒人知道為什麼的兔子馬克杯。
把咖啡放下時,她不小心瞥到了赤葦的螢幕,瞬間刷紅了臉匆忙離開,低著頭裝忙直到赤葦黑著臉拖著腳步回來。
看到咖啡時赤葦停了一下,看向他旁邊小隔間,身高讓他只需要轉個頭就能看到埋臉工作的同事。「謝謝妳,高木小姐。」
被點到名,高木縮了縮脖子,點點頭沒說什麼。赤葦喝了一口咖啡,看到高木透紅的耳根子,心裡一沈。他上禮拜才拒絕兩個女同事,難道今天又要?何況還是他滿喜歡的同事⋯⋯
赤葦正要開口試探,高木猛地站起身,讓赤葦猝不及防地深深鞠了個躬。
「對不起,赤葦君!」高木磕磕絆絆開口,眼神飄忽不定,就是不看赤葦。「我剛剛不小心看到你寫的東西了!真的很抱歉!」
赤葦眨眨眼,被臨時會議跟上司丟出的一堆新工作給佔滿的頭腦瞬間回神意識到稍早被打斷的——
「但!」赤葦還來不及思考他要怎麼辭職、下一份工作要去哪裡找前,高木又開了口:「我覺得你寫的很好!」
情書寫得好,不保證情人終有眷屬。
赤葦從沒認為木兔會回應他的感情。
藏了十年的秘密突如其來地迎接了終點。
為了賠罪,高木在下班後請赤葦晚餐。平時習慣用飯糰果腹的赤葦看到眼前一盤又一盤的燒肉,吃得盡興,導致他沒有及時發覺不妙。
高木見赤葦對於他的情書被看到除了羞恥外沒有什麼太大負面情緒後居然開始說服赤葦要不要考慮給文學部的編輯看看。赤葦滿嘴塞著五花肉,想著:中招了,果然不能小看全部門業績最好的同事。
「我這樣問也不完全是覺得你是個商機。」高木等赤葦吞下嘴裡的食物後說。「只是寫了十年,上萬封的情書——」
「沒那麼多。」赤葦打斷,但完美地被高木忽略。
「——從青少年到成年到出社會的心情轉變,不管從商機還是單純對於文學的欣賞都是很好的一個題材。你認爲呢?」
「我認為我現在非常後悔跟你全盤托出。」
「別這樣嘛,赤葦君!」高木一直都是個很真誠的人,不管是想賺錢還是對於文字的熱情都是,跟赤葦太像了,所以他怎麼樣也無法對她生氣。「你考慮看看。很少人有這種熟門熟路的起跑點。你也不用署名,匿名出版或用筆名都可以。誰會知道?」
赤葦默不吭聲喝著啤酒。
「況且,」高木認真看著赤葦,「你不覺得把這些情書公諸於世,你死心的更快嗎?」
赤葦本來抱著跟高木證明誰會想看著些東西的心態把他從高中到大學寫過的情書都整理成一份檔案。把人名改掉,年份拿掉,排球改為足球(依赤葦大學時短短一學期的經驗去修改)。最浩大的工程是刪減與改寫所有有關木兔學長外表的描述——這個碩大的工程讓赤葦意識到他一直以來都花了多少文字跟心力刻劃木兔的肌肉或者是笑容,忍不住想挖個洞躲起來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
但現實中沒有洞可以讓他躲,只有他的書桌跟筆電,而即使赤葦永遠不會對高木承認這點,一字一句地把木兔所有令赤葦癡迷的特徵消除確實像某種另類的治療。
即便那效果只有維持短短的幾個小時。當赤葦重新讀過一遍時,他不得不面對一個絕望的事實:就算剝去木兔魅力銳氣的外身,也褪不去他日射奪目的本質。木兔的笑容與英俊從來不是赤葦一見鍾情的原因。
赤葦修改完情書後,反而又墜入愛河更深了。
稿子交出去後,不到一個禮拜赤葦突然又被上司叫去。
結束時,他晃神地回到座位上。高木再次幫他泡了杯咖啡,得意地看著赤葦。
把自己的心意掏給全日本看意外地沒有比單戀十年還要困難。而且像高木說的,或許這樣,二十六歲的赤葦終於——終於可以死心了。
春天,『情書』少量、限區地在東京出版了。『情書』並沒有大賣,但也沒有沒沒無聞,處在一個讓赤葦安心的位置。有人看,卻也不是被熱烈討論,把每封書信撕開扯裂去細細分析之中的人多麽的可悲。
甚至,高木把一些書評跟網路上的反饋收集起來給赤葦看,發現絕大多數都是有關收信人——『應該是個很棒的人。』『好希望我唸書時有這樣的朋友。』『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作者會喜歡上他。』『感覺很溫暖又活潑,像光一樣。』
赤葦看著那些評論,斂起目光,卻止不住笑容。
或許,死心不一定是遺忘。不一定是要看著那份讓你時而心痛時而心愛的感情,問它『你什麼時候要走?你什麼時候要放過我?』
或許,死心也可以是與胸口中這最為軟爛的一部分共存。可以和它一起生活,可以對著它說:『你看,你是從多麽美麗的人中誕生的?我除了愛上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但決定死心的那瞬間,如果赤葦有跑去廁所,把休息時間都拿來哭泣,那也沒有人可以證實。)
入冬後的某一日,赤葦拎著裝滿綠茶跟飯糰的便利商店塑膠袋回家,卻發現木兔戴著帽子口罩,整人包裹在毛毧外套裡,在大樓的門口掂腳尖跳著取暖。赤葦嚇得定在原地,直到木兔跳著跳著,忽然轉身看到赤葦。
木兔的眼睛睜大,隨即瞇了起來——笑了。
「你回來了!」木兔上前,仍是跳著,一下子就來到了赤葦面前又是把他手中的袋子接過去,又是抓住赤葦的手臂往門口拉。「快、快!我快冷死了!」
赤葦照著木兔的指令趕緊開了門。自從上次黑狼對阿德勒比賽後兩人除了短信之外沒有交流,而木兔一如往常像龍捲風一樣,一出現就把赤葦原以為己經毫無波瀾的生活捲的一團亂。
赤葦把鑰匙插入家門轉開時手汗讓他滑了一下,臉上一陣熱,但木兔在身後沒說什麼。
進門後木兔不斷對赤葦的樸實的公寓發出讚嘆聲,從門口的鞋櫃到客廳的咖啡桌都讓他興奮不已。他這樣也讓赤葦緊張的心情逐漸平穩。如果木兔有時像龍捲風,那另外一半的時間就像暴風後的天晴。赤葦總是被一邊拉著一邊穩住,到頭來還是心甘情願。
木兔好似是欣賞完赤葦的家了,在廚房找到正在泡茶的赤葦。兩人在餐桌兩側坐下,沒有一絲生疏。
「木兔學長怎麼會突然來?」赤葦問。然後忍不住想戲弄一下:「該不會是練球練得太誇張,被教練放逐?」他們高二時就發生過一次。教練逼木兔休息一天,結果木兔抱著球跑到赤葦家要赤葦陪他去公園打球。隔天教練嚴正地問了赤葦昨天木兔有沒有好好休息,木兔學長在一旁偷聽的明顯,一臉緊張。赤葦面無表情地說了謊,內心為了被當成木兔學長的親信而雀躍不已。
看木兔的表情,他也很清楚赤葦在說哪一件事。「怎麼可能!如果要被放逐也不會只有我一個!」
赤葦笑了笑。「也是。我很高興你終於遇到同類了。」
「以前大家也是同類啊,只是不同類的同類。」
赤葦想了想。「你說的對。」赤葦寵溺的回覆也是跟高中時沒什麼變。
「我今天來是為了這個啦!」木兔從背包裡掏出了一本書。赤葦剛送到嘴邊的茶不小心灑了出來,濺到衣服上,燙到底下的胸口。
赤葦即使已經面紅耳赤仍故作鎮定,用紙巾擦了擦嘴,問:「什麼書?」
木兔一臉困惑。「為什麼要裝傻?這不是赤葦你寫的嗎?」
赤葦第二次不小心撒出茶。為了不要再釀成悲劇,他還是先把杯子放下。「為什麼這樣覺得?」
木兔煞是熟練地翻開書,一邊翻一邊說:「五月二十號,跟喜歡的人出去吃鬆餅,兩個人一起吃了整整六份。七月四號去看了英雄片。十月十八號去圖書館唸書,但書沒唸完就跑去打球。九月八號考上大學——『我考上東大之後,難過了一整個禮拜,我擔心離開把我們倆人繫在一起的軸心後你就沒有理由回頭看我,我也沒有藉口打擾你了』——這不是赤葦嗎?這些不是我們一起做過的事嗎?」
赤葦啞口無言,不確定現在是哪種特別惡劣的整人節目,還是木兔安慰人的技巧成年後就變得糟糕透頂。第一種可能性機率還比較大。
「木兔學長,那些事情誰都有可能做過吧?」
木兔還是疑惑,歪了歪頭。「但日期都一樣耶。」
因為把年份拿掉了,赤葦就沒有去修改日期,但他自認為留下的資訊都過於攏統,絕對不會有相關的人聯想到,但——
「你記得我們做那些事的確切日期?」赤葦有些虛弱地問。
「當然啊!我都有寫在日記裡。」
「你有在寫日記?」
木兔舉起食指,貼在唇上笑說:「噓!是秘密喔。雖然赤葦把情書都給大家看了,但我是不會把日記給赤葦看的,至少還不會。」說到這,木兔孩子氣地一笑,低眉垂眼地佯裝害羞。「我只會給男朋友看的喔,你說呢?」
赤葦的脊椎像是被木兔的話給融成一攤糖水,軟綿綿地往後靠,讓椅背支撐他身體。「木兔學長⋯⋯?」
「赤葦,你喜歡我的話為什麼不告白?」
被這一問,然後剛剛被木兔一耍,讓赤葦稍稍賭氣,回問:「那學長你呢?」
「我不知道赤葦喜歡我啊!」是木兔裡所當然的回答。「因為赤葦一直都很喜歡我,所以我看不出來你真的有喜歡我。」
這邏輯放在他們兩人身上好像就說的通。「那為什麼要我先告白?」
「因為我發現我喜歡你的時候已經畢業要去打職排了。」木兔起身換到赤葦旁邊的座位,距離近到兩人的膝蓋抵在一起。「如果我告白被拒絕,我怕影響到打球,所以我決定不要。」
「你不會因為我而影響到打球的。」赤葦堅定地幫他回答,明明人就在面前。
木兔嘿嘿地笑了出來,然後得寸進尺,鑽進毫無防備的赤葦懷裡,一點也不害臊地坐在他腿上,像積木一般理所當然地鑲入最適合他的位置。
木兔環著赤葦脖子,臉頰貼上赤葦的臉頰蹭著,甜膩的溫度像是穿透肌膚,使赤葦忍不住唇齒發顫。是緊張嗎?還是鬆了口氣?他不知道是什麼情緒,因為他不知道為什麼此時他的眼眶發熱,耗盡心力才忍得住淚水。
木兔整人靠在他身上,深刻平穩地呼吸。
「所以說赤葦很了解我,但卻一點也不了解你自己呢。」木兔微小但充滿信心的語調直直傳進赤葦耳中,毫不遲疑、毫無隔阻。「我也不是說我會打得不好!但我可能會打得沒那麼開心,一點點點點點的不開心,但那樣也算是不開心。就只有赤葦可以這樣影響到我。你怎麼就是不了解你對我有多重要呢?」
赤葦的眼光瞄到擱置在桌上的書,心想,那些掏心掏肺,把赤葦的胸口剖開給世人看的文字,在木兔本人面前顯得灰矇矇的,傳達出的只是微不足道,蒼白又彆腳的影子,丟人到不行。
赤葦手臂環上木兔的腰,用盡他十來年的愛情抱緊木兔。
臉埋進厚實溫暖的肩膀裡,赤葦喃喃:「把書丟了吧,木兔學長。」
木兔的笑聲從肚子,傳到胸口,再慢慢往上到喉嚨,完完全全被緊貼著的赤葦享受著,最終再沈迷於木兔笑出口的聲音,久久不能回神。
「怎麼可以!」木兔笑說。「那可是給我的情書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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