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重返十七岁

工作以后,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我常感觉有些令我轻信的事情,时常以让人意想不到的形态在生活当中出没。若不是宇内老师提醒我,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经常提起一桩两天前的事物,事无巨细地回忆那时的细节,并且质疑自己的完成程度。宇内老师说,你家里用煤气还是天然气,你会不会坐上电车才开始回忆有没有锁门?我的上司听说,则直接问我是否有心事。

再者,我疑心自己的视力变坏了,早晨醒来,经常感觉到自己有一双冰凉的眼睛。我经常需要将桌面上的原稿举起来对着光看,为此我还换了一盏可以调节高度的台灯,在灯下,纸面颜色趋暗,笔迹纵横。就在上个月我去重测视力,医生说我眼压高,注意不要长时间用眼,不要熬夜,要多运动。无论哪一个我都难以做到,但相比之下,可以救急地运动一下。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就蹲在沙发旁边给排球充气,按压小型打气筒的过程让我觉得亲切,一切准备就绪,又因为空间场地所限,现在是大风天气,要户外运动不太合适。我躺上了床,打算就这样躺着进行抛举运动。

开始抛球,一下一下,我铺开我的肩颈,两只手的间距有些过长,要往中心探一探才能触到球,过了一会儿,我和它接触造成的声响变得有节律起来。砰。砰。砰。砰。排球在我的视野里缩小,又放大,再缩小,再放大。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想象,就像我考量宇内老师的漫画剧情一样,把视野拉开来,游荡着思考。

我想象画面中的这个人,黑发,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而是摘下了眼镜之后的一双眼睛,他正在全力伸展曾经保持在一个位置四个小时的脖颈和肩膀,虽然他会在工作时间兀自指出,这个画面的肩颈姿势是不是不够表现人物求知若渴的情绪。他躺下来,让整个人摊在床上抛球再接住,如此持续计数像漫无目跑动的钟表。此情此景,可以变成一出静止的荒诞小说,也可以在排球落下的那一个瞬间,进行一个流畅无比的转场。转场——

他忽然觉得五指有些怪异,机械的动作中,想起自己与排球本来也有亲缘关系,初中,高中,二传,接应,哨声,积分,裁判,队友——他睁着眼睛看,排球正在视野里缩小,背景是暗白色的天花板,眼压之下,生理性的泪水伴随轻微酸痛从眼角渗出来。他用力眨眼睛,再睁眼睛。

排球高高飞起,他听见耳边有人叫他的名字。耳鸣,仿佛有什么堵在耳洞,穿越隧道,飞机飞向天空。接着,有落落的光碾过他的眼皮,他试着睁一下,没睁开。

“赤苇!”

“赤——苇——!”

 

1

二姐又宿醉,木兔光太郎下楼的时候,看见她裹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在沙发上睡觉,大姐坐在餐桌旁边,翘了一只小指捏面包片。木兔想起二姐痛心疾首说过要戒酒,此刻指了指那醉成一团的姐,用眼睛问大姐,大姐耸耸肩膀,等他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才小声说,抵不住遇到的坏男人太多了嘛。

啊这样啊。木兔在三秒钟内吞下了一棵西兰花,晃了晃玻璃杯,发现是胡萝卜汁,于是漫游着猜想今天的便当盒里会有什么菜。二姐情史丰富,却也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体质,大姐说她眼光差还不长教训,风云故事听了好几种版本,她能喝醉了提着刀敲前男友的门,回到家里还是边哭边入睡,醒来就忘了,接着寻觅下一任。虽然她待光太郎像对待未开化的小屁孩,不愿把伤痕累累的爱情剥开来讲,不过也亏她,木兔光太郎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情的作用就是让人戒不了酒,最直观的感受是某天和二姐坐在一起看《乌龙派出所》,中川圭一开口她便静悄悄流下泪来,木兔觉得这画面诡异得不行。

大姐看看沙发上那团人形,又怜爱地看看光太郎:还好我们还有光太郎,一看就不会吃爱情的苦,这模样只有你让别人吃的份。

木兔光太郎一脸没听见的表情,倒也不是刻意回避,真的很专心地在猜想便当里有什么,希望能吃到上次的香肠……姐姐还在滔滔不绝:你这个年纪嘛,专心运动是很好的,多余的东西都出去了,荷尔蒙是释放的不是吸收的……

只听一半,听不懂,吃什么,什么东西他不能吃别人吃。木兔把自己面前的碗盘端走扔进洗手池,跑去门廊穿鞋,是上个月生日爸爸送的新鞋,他吹了声口哨,伸腿的时候不小心踢了一脚姐姐歪倒的高跟鞋和乱七八糟的系带,不过他也没在意:“我去上学了!”

 

光太郎不感兴趣,光太郎只想扣杀。

 

就在今天,他发现赤苇京治的时候,对方正就地躺在体育馆一侧,身子蜷起来像熟虾,是睡熟的。赤苇没那么不讲究地直接睡在地上过,除去合宿那一次玩儿抽鬼牌,他在牌桌上厮杀太久忘了时间,夜里起身一看,赤苇就躺在他身后,像所有被赌博害得苦不堪言的瘾君子家属,他身边萦绕着一整个夏天最沉重的风,众人纷纷站起要回房间,黑尾甚至若无其事地从赤苇身上迈了过去。木兔光太郎想了想,干脆也就地躺了,一秒钟就入睡。

想到这里,木兔光太郎走过去,四处望了望,抓住了正跑过去的小见,赤苇怎么了,他不舒服吗,还是说困了在睡觉?他自己为自己的话挑了一个疑惑的眉: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赤苇都不应该毫无防备地躺在这里。至少应该在身边配备一位自由人,以应付可能飞来的排球。

他等待小见给出回答,但小见竟然惊讶地说,啊,赤苇怎么会躺在这里?

木兔更加莫名其妙:他……他该不会是昏倒了吧?

天啊,那我们叫他试试?

赤苇!

赤——苇——!

横陈在地板上的赤苇突然坐了起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然而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动作是上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然后低头看自己胸前的队服,短裤,一直盯到脚尖。最后才转过脸,不无震惊地看着木兔和小见。

做噩梦了?

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呃……不……赤苇开口说话,又露出轻微的惊吓表情,不过转瞬即逝,又敛住了,他们看到他的一只手放在地板上来回摸了摸。赤苇说,我刚刚实在太累,想着就在这里躺下睡一小会,我以为不会躺多久的,对不起。

你要小心啊,这个状态被排球打到很危险。小见想了想又问,不过刚才我怎么没看到你?好奇怪。

赤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木兔端着下巴作思考状,除了生气的时候,赤苇和他对视很少躲避,于是也看回去。沉默仅仅一秒钟,小见就开始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排外性感到无聊,反正他也不过分好奇那个问题的答案,毕竟在这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包括但不限于王牌突然忘记斜线球或直线球的打法。于是,小见回到他原有的路线轨迹,溜了。

“赤苇,你已经……”木兔眯了眯眼睛,向着赤苇凑近了一点又拉开距离,“累了?”这问句的声音有些飘,像开玩笑一样,不相信的成分还要多一些。

赤苇摇了摇头,很干脆地说:“我们还要继续站在这里吗?”

 

赤苇京治非常从容地接受了二十七岁的自己突然回到十七岁这个事实,尽管他记得自己只是躺在床上重复掂排球的动作,然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他变成了那个不戴眼镜也能有清明视线、即使肩颈扭到特定角度也不会引起疼痛的自己。接受速度之快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或许是因为编辑生涯见过太多纸上的怪力乱神,他对此波澜不惊,甚至冷静地设想了一些改变世界线、扭转谁的命运、拯救谁的性命之类的任务走向。与木兔光太郎对视的一秒钟内,他遏制了将这一切告诉木兔的冲动,倒也不是怕对方不信,而是怕他和自己一起来劲,到时候两个人一起被认作神经病。

只是发生这一切的契机是什么呢?是他睡着了,还是因为那颗排球?他要回去的话也得靠这些吗?那么在自己到来之前的那个赤苇哪儿去了,不会正在他公寓的床上醒来吧,要十七岁的自己去处理那些工作吗?……不过要他提前适应一下好像也不错……

“赤苇!球!”

任赤苇的内置CPU有多强大,大概也不能在给队友们托球的同时思考两个平行世界的事务,但高中生赤苇的身体记忆相当顽固,他惊奇地发现球的轨迹在自己眼里原来是这样清晰,视野这样好,他的手伸缩自如,知道向上举的高度与各个手指该如何用力……这一切对高中时的他竟然是理所当然的,赤苇早该知道,但没有忍住在心底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赤苇——”

“赤苇你——”

“你在笑什么?”

木兔光太郎忽然凑近到他面前,并补完别人眼神里要问的话,逼得赤苇后退一步。

可恶,不过是个高中生。

“我有笑吗?”他眨了眨眼睛。

“你就是在笑啊!”

虽然“笑”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表情,可是赤苇京治在正常练球的氛围下突然露出了笑容,且不说走神的事情,赤苇京治本就是个怪人,怪人有一天突然更新版本了,多少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在更衣室的时候木叶拿这个揶揄他,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

都说了没有嘛。赤苇把柜子里叠好的衣服拿出来,先用目光拆解一遍,才再往脑袋上套。

是有谁跟你告白了?

啧,高中男生的脑袋。赤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是那回事……

不过他倒是开始慢吞吞地回想散落在青春回忆中收到的寥寥心意,只有对世界万物还认识不清的懵懂眼睛才会分泌出来的旖旎情思,那时他尚未弄懂这些女孩为何会钟情于会被世间优秀标准淹没的一个他……直到挤入成年人密不透风的地铁当中,才知道人一生不过是从一种平庸堕入另一种平庸,而他的工作是为成年人编织高尚和憧憬的幻梦,而青春期,正是那幻梦在现实当中的短暂停留。

系好胸前的纽扣,转身,看见木兔光太郎光着半条背站在他对面系腰带,领口还吞着下半张脸和上半个身子,不要一件事没做完又想着做另一件啊……赤苇忧虑地看着穿衣服ver.木兔。很突然地,脑子里闪过一条暗景,那是领带下端往肩膀后面甩、西装外套满身褶皱,站在他家门口的木兔光太郎。

木兔正愤愤不平地把脑袋钻出来,与此同时,手下的动作也完成了,半只耳朵听到了恋爱话题,木叶秋纪老是说他不懂,但木兔想说自己出生起就在当自己姐姐的爱情观察员,他有个情圣老姐,所以他懂的绝对比你们这些臭男高多。他要给因为恋爱而莫名其妙在托球的时候露出微笑的赤苇一个好心的忠告:不要靠近爱情,以及男人都不是好……

他刚刚瞪起眼睛,就看见赤苇站在他对面,两行眼泪,像因火焰炙烤而改变了密度的空气,不清不楚地挂在赤苇的脸上。

 

2

 

——那是我唯一的宝物。

 

木兔前辈,你唱歌太难听了。

二十岁,正念大学二年级的赤苇这样说,不过木兔前辈正霸占着麦克风不松手,音量悬殊下听不到他说话,木叶前辈在他身后躺着,像一个长条形抱枕,为了超过麦克风音量的嗓门被拉得失了真:木兔,给个面子,别唱了……

“最后!最后一首!排着队呢!”木兔手里举着一枚沙锤,坐在沙发另一端的雀田和白福看上去已经快要晕厥了。木叶蹭着赤苇的背爬起来,魔爪伸向点歌机,音响里回荡着他们俩“顶歌是一种恶劣的竞争行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争吵,两个人在点歌机前推来推去,就像橄榄球运动一样激烈。最后木叶还是失败了,他悻悻然坐回赤苇身边:“我辜负了组织对我的期盼,而且又让那贼人点去两首歌……我去,这什么?”

“你拿错了,这是我的杯子,不过没关系。”赤苇好脾气地说。

“不是,你喝的啥?”

“姜汁汽水。”

“??你的成年礼,你不喝酒吗?”

赤苇笑笑:“我要喝了,待会儿谁送你们回去?”

准确来说,不是送“你们”,而是送木兔前辈,因为会在这里不顾一切喝醉的只有他。酒劲借麦克风发得差不多了,木叶君堂堂登场。木兔让了位,爬来爬去地找酒喝,大酒瓶子就在眼前,百发百中的主攻手却双手抓瞎,还好有乖巧后辈赤苇君为他递来玻璃杯,木兔看也不看一口闷下,结果被姜汁汽水呛出一副中了剧毒的样子。

他放下杯子,愤懑地回头看赤苇,你小子阴我。

赤苇微笑,前辈醉了。

木兔翻着眼睛想了想,大手一挥原谅他,要躺上来,赤苇往一旁让,对方伸一只手按住他一条正要挪动的大腿,脑袋就砸下来,结果赤苇就像被谁闷头敲了一棍子,天旋地转。

木兔在轰隆隆的歌声中闭了眼睛。木叶前辈唱歌还算端正,虽说没到百分百流行歌星的程度,却也有几分意思。彩色灯光在房间里四处逡巡、旋转,赤苇漫无目的地看,木兔的杯子紧挨着被三个人喝光了姜汁汽水的杯子,酒真不是好东西,可见解除禁酒令的“成年”一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摘了眼镜,擦了擦眼睛,才敢再看不由分说躺在他腿上的木兔前辈。灯光颜色在流转变化,深蓝时木兔前辈的脸是迷幻电子酒吧,红色时木兔前辈深入罂粟花蕊中心,金色时,躺卧的每根发丝轮廓分明,鼻尖弧线那一端点似在发亮,是,这才是最适合木兔前辈的,宛如被金光过塑的神像。灯光一转,小范围的黑暗,他感觉到光正从自己的脸上缓慢地滑过去,木兔前辈在黑暗中,脸隔一层布料贴着他的大腿,在周围的轰然作响当中,每一次轻微的呼吸起伏却如荒野山上的狼嗥,让赤苇倒吸凉气。

我多恨你啊。他咬了牙想,凭什么让我这样。他对木兔如此不知轻重、能够没有芥蒂地挪他的腿当枕头越发感到不平,而他只能这样小心翼翼,不敢喝醉,不敢抵抗,连注视都要鼓足勇气。他暗下决心,要把腿挪开,让这个唱歌难听的醉鬼老老实实躺沙发……

然后木兔翻了身,一张脸朝上,赤苇惊了一跳,又把目光转过去了,盯了一会儿屏幕,看上面的歌词流过去,MV里吹起女主角发丝的风刮不出来,他觉得没喝半滴酒就脸热的自己逊毙了。于是低下头看。

“木兔前辈……”他小声说,隐形的他和他的空间里泛起回声,“你起来,下一首歌轮到我……”

木兔置若罔闻,双颊泛红,下巴上的胡子没刮干净,是刚刚用除草机收割过后的零星遗迹,一般来说,这样的草坪都会散发辛辣的味道。眉目,嘴鼻,都在一齐呼吸。赤苇知道他在哪里看过,似乎那是高中那年合宿的夏日,他在地板上睡着,因平地有风,风和睡意一样沉重,清早醒来,发现有一张脸对着自己,就是昨晚输了几次被贴纸条的那张脸,他还说要赌上赤苇的灵魂。我的灵魂。

“赤苇。”

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赤苇心想,都怪木叶前辈,唱歌再有杀伤力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他真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呢?太不公平了。

“你过来点,我有话对你说。”

赤苇心跳又起,几乎是疼了,他带着万千忍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忍住不要立刻听从他的话,忍住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喝醉了,睡迷糊了,不要轻信,现在应该干脆地捧起他的脑袋就像捧着一颗排球,干脆地把它安在沙发上,别滚下来就成。他嘴唇颤抖着说:“什么?”

又是不由分说地,他被人按着脖子拉下来,过程中木兔还嘟囔了一句木叶能不能小声点,赤苇都听不到我说什么。赤苇则想,我听得到,你说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反思过自己唱歌时候的音量。

他按着赤苇,赤苇也按着自己,木兔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好像不是由于环境所迫所以需要贴近,而是因为需要说悄悄话,他用气声,熏得赤苇的耳朵发红,赤苇闭了眼睛,模糊地等待他那个模糊不清的期待到来。

然后木兔光太郎说:

“赤苇,生日快乐。”

他松开赤苇,又睡了过去。

 

木兔光太郎在皮革的气味当中醒来,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垫得发麻,他微微睁眼,这房间的灯光闪得人不舒服。几点了。有点儿冷,是盖着谁的衣服,他费劲地睁眼,是赤苇的一个背影,立在流光溢彩的屏幕中央。

他迷迷糊糊地想,赤苇,你唱歌也不怎么样。

 

“前辈,或许你听说过眼压。”赤苇说,“我想只是因为我眼压太大了。”说完,他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

木兔看了看他,又盯着地面,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说:“那你会需要戴眼镜吗?就像阿月那样的?”

赤苇苦笑,经由这一下笑他才发现可能成年后的自己确实比高中时代要爱笑,不过几分是出于真心几分是出于需要这还难说。他想说不是现在,是在不打排球的以后,所以现在不必担心。但木兔很快就说,那你今年的生日礼物我就送你这个。

生日……赤苇嘴角抽了抽,脑海中弹出几个选项:

A.等到生日的时候前辈还记得起来吗?您去年送我的是一本写了两页的习题集。

B.不用了前辈,现在我还不需要这个。

C.好的,谢谢前辈。

赤苇换位思考了一下高中时的自己而不是木兔,选择了C,但又补了一句:“最近我会注意用眼的,您不用考虑太多。”木兔好像刚刚才为自己立马就决定好了送赤苇什么生日礼物而感到一丝得意,马上换了表情,认真地说,当然了,赤苇要健健康康的,百步穿杨,一目十行……

 

坏了,眼泪,又是莫名其妙的眼泪。

赤苇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书本整齐,地板光亮,书桌前的日历用笔勾画圈点,颜色不同,他记得红色是重要,黄色次等,绿色最次,不过他不把具体事由写在上面,或许是因为书写空间不足,也因为对自己的记忆力抱有信心。赤苇随手往后翻了翻,现在还能记得的事情……在九月的末尾,是一个红圈。

挺行啊我。他冷笑一下,抬手擦了擦眼睛,把书架上的排球勾下来,不是什么难事,再见,年轻的爸爸,年轻的妈妈,年纪轻轻的赤苇还小,再怎么努力也不足以处理好我那些事情,还是让他来自己挥洒自己的青春吧。和这个世界的前辈一起。

他躺回自己的床上,同时看见一副均匀修长的高中生躯壳落在清洁的床被上,两只手掂着他心爱的排球。这是小赤,一心向前,不觉得孤独,尽管从来没有拿过冠军,但是每一分、每一局,小小胜利都值得欣喜。他们站在场上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人,彼此看得到,观众为他们欢呼就一起欢呼,举着枭谷颜色的旗帜跑来跑去地击掌。令人骄傲的团队精神,未来之路光明灿烂。

自己呢。他盯着天花板,风在窗台上打转。二十七岁的我呢,十七岁的自己期待过什么,期待着“打你个落花流水”,期待拿冠军,期待着和大家一起,和前辈一起,每个现在都是未来。而不是退缩,而不是闪躲,在退无可退但也没办法再进一步的关系里。

木兔前辈的脸。清晰无比。宽阔,高大,明亮,不知什么时候让他想起就觉得愤怒,或者说是一种恼怒,真的看到,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每每生出忤逆念头,又不知不觉心软,于是他知道他只是对自己生气。

……上天为什么要让我回到这里。

他闭上眼睛,高中的自己真好,眼泪温热、柔软,饱含情感。另一条灵魂飞上天花板,飞来飞去,厉声质问自己:赤苇京治,上天让你回到这里,难道是要你拯救世界吗?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啊!

 

3

木兔光太郎回到家的时候好像有点心事重重,不,不是好像。大姐盯着弟弟静止不动的脸,说:“光太郎,你已经快把你嘴里的牛肉含化了。”

反正今天也没人跟我抢,二姐说她不吃晚饭。他清醒过来,用力把牛肉咽下去,大姐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再次提醒自己一遍弟弟已在学习做大人的路上。她问:“想什么呢,排球打得不顺手?”

“谁说的,非常顺手。”他开始专心地进食,这要不是因为刚刚思考的事情不太重要,就是因为他仍像小孩一样说忘就忘,“我的状态非常好,拿下冠军没问题。”

“哦。”大姐轻快地用嘴唇把筷子一抿,夹起一棵青菜,“我知道,那个叫赤苇的……”

“赤!……”

大姐显然已经习惯木兔光太郎突然的大叫,却不习惯喊出来又立马收回去,后面的字被他和着牛肉吞下去了一样,真好,高中生的害羞是一种可爱的年龄特征,而光太郎懂得害羞则是很有挖掘价值的事情。但她口吻平淡:“你叫他来家里玩儿呗。”

“姐,我问你个事。”木兔光太郎的筷子像老鹰,飞快准确地擦着菜一掠就叼起猎物,“一个人要是莫名其妙又哭又笑的,这是为什么?”

大姐抬头看着木兔光太郎,沉思了一会儿:“谁啊,你同学?”

“哎呀,你别管这个……是我一个朋友,嗯,我们学校的。”

“那可说不好。不过,高中生嘛……”她认真地放下筷子,张开闪烁的指甲,扳着指头数给弟弟看,“来来******,不就是学业,恋爱……”

“赤苇才没有恋爱呢。”

“……”她扬了扬眉毛。

“……我的意思是……赤苇很聪明……”

大姐看着边强装镇定地夹菜边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的弟弟,想,妹妹带了个不好的头,让弟弟认为谈恋爱的人要么是心狠手辣的豺狼虎豹,要么是貌美如花的大傻子。此刻她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弟弟大概是后者,他碗里堆起来没吃的菜快倒下来了。

她正默默哀叹自己家门不幸,听见妹妹开门的声音。姐姐!光太郎亲热地喊,看起来是太想要转移话题了。二姐心情不错,走到餐桌旁边,用手在光太郎的头顶上挥了一下,擦着他竖起来的发尖,这就算作摸。她知道也懂得维护弟弟的爱美之心。

“复活了?”大姐嘴里含着筷子问她。

“切。”她把脑袋一歪,翻了个白眼,卷翘的睫毛随之向上抬,“反正我有一百条命,不行咱就换。”然后啪嗒啪嗒地上楼去了。

“看见了吧。”大姐对光太郎说,“小赤,啊不,我是说你的朋友,你可以安慰他,恋爱就像小感冒,会好起来的。”

“他才没恋爱……”木兔光太郎不甘心地小声辩解,像是不愿意再和大姐说这个了。但收拾碗筷的时候却哼起歌来,听上去心情还不错。

 

赤苇和衣在床上躺了一夜,半夜他听见外面下起雨来,他盯着天花板看,想自己是否在做梦,还是说那十年滚滚红尘才是梦。累了就闭上眼,恍惚间仍觉得在自己挨着编辑部三个路口远的小公寓,暴雨季节,潮气穿墙而过,签了球队的木兔来作客,来了又走,他什么也没说。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无论哪一个梦都没有苏醒的征兆,他坐起来,把排球放回去,今天是周末。

东京都变化很大,高二他还没用上智能手机,还在写日记,二十七岁的赤苇京治当然不会放任自己的日记本放在父母家里,他在工作台旁放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书架,日记本就和通俗读物放在一起,作为一个颜色很淡的留白,混在印着书名的一排书脊当中。当然,里面的内容没什么大不了的。赤苇从带锁的抽屉里找到自己的日记本,随手一翻,是他烂熟于心的内容,课业,排球,寥寥几字心事,看来这条世界线毫无疑问是规矩的。

他忽然觉得非常孤独,想恶作剧,可惜这时候还没有匿名网站。或者说未来是什么样,好坏与否,都不在这里,说了也没人在意,反正他们每年新年祈福都要讲未来的。太蠢了。他下楼,妈妈在用吸尘器,毕业时因为看上去太旧了而被扔掉的球鞋现在看上去还新,就立在玄关:“我去跑步了。”

他跑,经过邻居家,他们今年才收养了那对小狗,正张着乳牙倒在草坪上啃咬对方,他毕业的时候它们已经可以扒着铁门顶部站起来了。他跑,经过电影院,收集了热门的电影单,对他来说已经是老片子。记忆或新或旧地填进他二十七岁的头脑,有时心绪万千,必须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平复下来,他想起翻修的地面,停产的饮料。他看着红绿灯闪烁,下过雨的地面半干不湿,他第一次想,我的一生,就要这样过去吗。然后他看见木兔光太郎站在马路对面,对方正大张着嘴巴,汽车川流不息,风声不断,不停掠过他的面目。

赤苇还在轻微喘着气,嘴巴里呼,耳朵里冒,轰隆隆。木兔光太郎用力扯着口型:A——Kaa——Shi——那一张明亮的毫无心事的脸,绿灯亮起,他穿过三三两两穿着制服挎着包的成年人,像凿通一条隧道时乍现的天光,笔直地朝他跑过来。

 

——我的一生,就要这样过去吗。

 

“啊,赤苇,这里不是你平时跑步的路线吧?”木兔停在他身边问,人群如鱼群经过他们,谁也没注意到的样子,赤苇看着某一个背着双肩包匆匆经过的背影,略带迟钝地想那才是真正的他。然后回答:“是,这里车多人多,但我今天就是想去人多的地方走走。”

木兔带着一种大开大合的忧虑看着他:“你最近心情不好?”

赤苇想了想:“……姑且算是吧。”

木兔看上去非常沉痛。然而就在他们停伫的这一小会儿,红灯又亮了,木兔看着他说,那你要来我家吗。

啊。赤苇小小地吃了一惊,这好吗,我还……没有穿上精心挑选的衣服,没有买礼物,没有任何预演,没有任何情报,这就要去高中时代的木兔前辈家里吗……印象里好像没去过,这会不会造成什么时空事故……压力突如其来地降临,然而大敌当前赤苇面不改色:“会不会太打扰了?”

“我可以让他们都出去。”木兔豪爽地说,一副国王做派。

赤苇抖了个激灵,这可使不得:“呃,那太不好……”

“我开玩笑的。”木兔吐了吐舌头,绿灯亮了,他拽上赤苇的手腕往前走,“我姐姐们早就知道你了,她们都喜欢你,去嘛,去嘛去嘛去嘛不远的。”他甚至把赤苇的手机塞进他手里,从拿出到强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你打电话跟阿姨说嘛,午饭也别回去……”

赤苇则被迫在一家点心店面前用脚刹车:“等等,等等木兔前辈!你让我买点伴手礼!!”

 

毋庸置疑,他首先踏进的是木兔家的院子,如果是高中时候的赤苇,应该会略低着头,专心看着走在他前面的木兔前辈,在心里排演一遍进门打招呼的方式。但成年赤苇无须这样做,他对约定俗成的社交规则早就烂熟于心,就算临场发挥也绰绰有余。以及伴手礼,虽然赤苇没在这家点心店消费过,但他记得十年后这家点心店也没关,足见其产品质量和销售手段的过硬,应该也不会有问题。他将纸袋拎在身前,乖巧地等待前辈家的大门打开。

大姐在房间没出来,二姐正歪在沙发上摁着翻盖手机,听到一声标致的“打扰了”才惊惧地抬起眼睛,她“啊”地尖叫出声:“光太郎!!同学要来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她无助地伸出双手捧住脸颊,意识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又放了下来。与此同时,楼上发出一阵异响,似乎是大姐开了门又关上门的声音。

“非常抱歉没有提前知会……我在街上和木兔前辈偶遇,前辈太热情了,只好冒昧拜访。”赤苇走过去,把装着点心的纸袋放到桌上,“您好,我叫赤苇京治,是木兔前辈的后辈,在排球部的队友。时间紧急,就随手买了一些礼物,希望姐姐不要介意。”

“赤……”

二姐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回神,表情从惊惧渐渐变得暧昧起来,她带着笑点点头,然后以一种好事的神情望着木兔光太郎:“哦!是赤苇!光太郎经常在家说起你,你们聊吧,反正我也要出门了,不打扰你们……”她站起来,声音还没落下,大姐就像从阁楼上摔下来一样出现:“我也要出门!”

木兔:“……她们平时不这样的……”

赤苇:“……没事,一看就知道是您的姐姐呢。”

大姐经过,还特意摸了摸赤苇的头发:“你们好好聊哦,小赤有什么不高兴的不想告诉光太郎告诉我也行哦。”

木兔光太郎气急败坏:“你快点走啦!……赤苇你又为什么要脸红啊!?”

 

最后,他们进了木兔光太郎的房间。赤苇体察十七岁的自己的心情,略带一些忐忑,期待但不能太过期待,如今他已经能数清自己的心跳,并将一切反应用齐整的文字一一描述,成年人的眼睛,不得不说,还算有些好处,随时随地让自己不要轻易陷入敏感难堪的境地。

“我去倒水,赤苇你坐,坐我床上也可以的。”木兔跑出去,他用眼睛查抄这个房间,书本在排列上没花太多心思,但是都放在该放的位置,说不定只是因为很少拿出来的缘故。排球,一张用相框框起来的全家福照片,一对父母,两个姐姐,照片上的木兔前辈穿西装,系着小领结,像是才上高中的样子,很可爱。排球挂历,没有做什么笔记,似乎木兔前辈常常忘记更新日期,赤苇想象得到木兔发现时间流逝快过他的想象,让他无暇更新日历的样子。

木兔端两杯水进来,赤苇突然问他:“木兔前辈看漫画吗?”

“看啊!赤苇你想看吗?不过我一般都是蹭别人的……”

“不是,”赤苇说,“我就是问一下。”

木兔前辈曾经问过他漫画编辑要干嘛,得到赤苇回答以后,他说没想到这么辛苦。赤苇则说各行各业都有辛苦之处,大同小异。长大后的生活在人进入社会之前是一种谎言的名称,应对的方法,往好听了说叫作守住自己,灵活地应对必然,实质上不过是装聋作哑,再像全世界所有持续运转的人类一样沉默忍耐。不过前辈,你是那少数的幸运儿。

他看木兔,不管是用十七岁的眼睛还是二十七岁的眼睛,唯独他好像没改变,似乎也不会被轻易撼动。赤苇京治站在他房间的窗边,看木兔在柜子里找零食,捧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巧克力和能量棒。

“前辈,这好像过期了……”

“哎呀,”木兔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它们怎么放在这里呢……”

“是今年情人节收到的义理巧克力吗?”

“早晚也会收到本命巧克力的啦!……”

木兔侧过脸对着他喊,又像是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话说赤苇,你最近很奇怪,真的是因为恋爱上的事情?”

赤苇冷静地没有被他牵着走:“我不觉得自己最近很奇怪啊。”

“你是自己这样觉得吗?”木兔就蹲在地上,撑着脑袋仰头看他。

赤苇又听见自己的心跳响,来不及辨别是属于十七岁的悸动还是二十七岁一瞬间的慌张,十七岁的木兔前辈还需要他,二十七岁的木兔前辈也未曾如现在这样,流露若有若无的威压。赤苇说:“是的。不过还请您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拜托。”

赤苇京治并不记得自己在高中时代和木兔前辈曾有过这样略微不愉快的对话,不过此刻他并不觉得生气。木兔站了起来,又露出一瞬间苦恼的表情,对不起,但是……

“我总觉得,你不像是赤苇。”木兔说。

赤苇眨了眨眼睛看他。

“听不太懂呢,我最近有做错什么吗。”

“不,你不要反省……哎,”木兔重重地“啧”了一声,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我最近总是在想,从那天把你从地上叫醒就在想,你好像有哪儿不太一样,是哪里呢,你的确还是赤苇啊,但是总觉得不太一样……”

“嗯,”赤苇说,“我在上个月刚刚度过二十七岁的生日。”

 

4

木兔看向赤苇,赤苇穿着合宿时穿过的蓝色T恤,白色的运动外套,低垂眼睛看木兔,他的脸稍微侧转角度的时候,木兔发现一个微乎其微的反光,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他正准备开始思考这句话,赤苇就说,开玩笑的。

“也就一般般好笑。”木兔不满地说。

“不过,木兔前辈有想过自己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吗?”

“有啊,我从小学就开始给自己设计签名了,嘿嘿嘿。你刚刚说你二十七岁了,那我问你,我那时是什么样的?”

“您刚刚说这个玩笑也就一般般诶。”

“我就是想看看你在打什么主意。”

赤苇笑了,很真心的笑。好啊。他坐过去,有四条腿悬在木兔的床边,说,是很厉害的明星球员,一年到头除了休赛季忙个不停,顺带一提,你的后援会经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你还有粉丝站,你都不用来回看自己的球赛录像了,因为别人就会把你的高光时刻都剪好,生日的时候刻成光盘送给你。

木兔听得很高兴,真的吗,那我变帅了吗?

赤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不,区别不大。看木兔有点儿失望的样子,他拍拍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一直很帅啦。木兔斜睨他一眼,没夸赤苇真会说话,而是说你说得也对。

那你呢?

我挺好的啊。

太过分了!不要想着敷衍过去!

木兔作势要伸手过来掐赤苇的脖子,赤苇毫不退缩,也回击伸手去摇撼对方,木兔一会儿挠赤苇的痒痒,一会儿上手去把赤苇的脸挤成一团,中途赤苇为了躲闪倒了下去,嘴里告饶,停一停,我错了,前辈。

木兔变本加厉地用一只手按住赤苇的肩膀,蛮横地说,那你给我躺着回答问题,不好好回答不准起来,你有权保持沉默……什么来着,哦不对,不许保持沉默!

好的。赤苇认真地应允,清清嗓子准备自我陈述,他被自己如此郑重的清嗓子举动弄笑了,木兔说不要笑,好好说。手还按在他的肩膀上。

我叫赤苇京治,二十七了,在周刊少年Bye编辑部任职……

漫画编辑!?木兔大惊失色。你是漫画编辑!?

啊,怎么了?

你没有打排球?

短暂地掠过一阵沉默,但赤苇觉得自己的喉咙在缩紧,他盯着木兔前辈房间的天花板,慢慢地说,哎,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他还想说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不过说不好持续十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我特别想问你,木兔前辈,就算是你,幸运的你如此持续十年间会不会也动摇过。不过该问的不是现在这个木兔,因而也问不出口。

好吧。木兔说。我放过你了。

你最好是。赤苇腹诽,他从床上坐起来,被木兔突如其来的一个转脸吓了一跳,猫头鹰也是这样回头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他认真得不得了,“未来出了什么意外,要你现在过来处理?”

“没有意外。”

“真的?”

“真的,所有人都特别好。”赤苇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真诚,不留余力,积攒了多年的勇气灌注在他眼神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遗憾地努力过了,你和我也是。”

说不定我只是太想你了。他很想云淡风轻地这样说,就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十七岁赤苇京治的思考方式也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敏锐,而且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就像活到130岁,就像永远和大家在一起。很多年后,工作偶尔受挫,一口热烈感情冷却多年,吐不出,咽不下,而他主动学会了拥抱自己的胆怯,但再也没有那年春高那样,有人像排球破开空气一样轻轻敲开他的软弱,坐在他身边。告诉他,如果你要说,就让我来听,如果你不想说,就让我陪着你。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比赛,与今天一样重要的比赛,所以,振作起来。

他多想此后自己的生活能够全部简化成一场有结果有比分的比赛,有笔记能查询,有录像去复盘,教练的话在头顶盘旋再飞去。一切都能有原因,一切都能有答案,什么是出于胆怯,什么是不得已而为之,什么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他很想深呼吸,却觉得鼻腔涩重,木兔前辈不知什么时候躺倒在了自己的床上,于是他将脸转向反方向,张开嘴巴,很轻地吸气。他感觉到木兔前辈的一只手很缓慢地抚上他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我不想只对你说一句‘没事的,赤苇’,”木兔看着天花板,从手掌下传来非常轻微的颤动,“我也有很多害怕的时候,现在有,以后也一定会有,后悔的事也做了很多……可是赤苇!”

他弹起来,直视赤苇京治的眼睛:“我才不相信你的生活里全都是后悔和遗憾呢。所以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如果你还是不开心,那就去找我打排球呗。”

赤苇看着他,轻轻地说:“您觉得我不是在开玩笑吗。”

木兔笑了:“赤苇,我知道你很了解我啦。”

然后他把脑袋一歪,扬起一边眉毛,略带狡黠地说:“那你觉得,我对你的了解有多少呢?”

非常安静,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赤苇问,前辈居然不要问我春高的事情吗。木兔说没什么好问的,都一个样。赤苇说不在乎输赢对排球选手来说可是非常危险的品质。木兔哎呀一声,说,我不是为了安慰你吗?

赤苇笑了,呈愈演愈烈之势,停不下来了一样。木兔问他笑什么,赤苇说,我觉得木兔前辈比二十七岁的时候稍微成熟一些。木兔无语地看他一眼,又挠了挠头发,说,你说这话我应该高兴吗?……不过我有时候确实会比较麻烦,你多提醒一下啦。

又沉默一会儿,赤苇说,我也是,你要叫醒我。

木兔大笑,说,听不懂你说话,赤苇,你是个怪人,可爱的怪人,你到二十七岁还是这样可爱。他伸手去拍了拍赤苇的脸颊,被赤苇捉住手腕,有时,同处一个空间各自交谈的人们会突然一致地沉默下来,就像有天使在那几秒钟飞过,因而不由自主地肃穆。抓住木兔手腕的瞬间,他感到他们也在经历那个时刻,忽然间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时候四目相对,赤苇想,我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不是由现在的我来说。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木兔的手,木兔正在仰头看天花板。不是我拯救了自己,是他拯救了我,此刻,未来,他们络绎不绝地向无数个不同的我伸出手来,而且,能够辨清每一个我的面貌。他很想说木兔前辈谢谢你。但开口却说,前辈,春高,我们一定要赢。

那当然了!

木兔又转过来,再次成功地把赤苇吓了一跳,他一把搂住赤苇的脖子,开始没轻没重地乱揉对方的头。

 

尾声

“前辈,该回家了。”赤苇看着背对他躺在沙发座上的木兔,补了一句,“别想了,我背不动您。”

木兔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赤苇接着问,您还好吗,酒量没那么小吧。木兔叫嚷,赤苇,麻烦你对我信任再多一点。赤苇只说三个字,没办法。

木兔看了看四周,他们都走了吗?

是啊,很晚了,我说我负责把您弄回家。

所以刚刚我听到的,都是你一个人在唱歌?

是的。

木兔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道歉,可最终没有,他只说那我们走吧,我送你。赤苇本想回,我送你更稳妥,还是让我送你吧。不过推来推去没意思,等待木兔醒来的时间里,他唱了四首歌,口干舌燥,懒得再争了。

夜气涌动。听说今年下雪的时间会更早,一年一年,像窗外不断闪过的电子烟花一样飞快流逝,几乎辨不清,也记不起它们混沌的面貌。赤苇正想自己明天到办公室还剩多少活没干,木兔突然问,赤苇,我和木叶和你,谁唱歌好听啊?

木兔前辈。赤苇心不在焉地说。

你认真说,认真点嘛,别敷衍我。

噢,那就是木叶前辈咯。

赤苇!我跟你讲!我现在清醒得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不好好回答我就打你的******!

赤苇不敢看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神,并且很想跳车逃走,他认命地说,好吧,你给我点时间,我认真想想。其实他真正想的内容是我要怎么说才能不显得我敷衍,并且让木兔前辈乖乖闭嘴。木兔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他作弊,模样姿态甚至让赤苇怀疑他正掐着一个秒表,赤苇郑重地看着木兔的眼睛,郑重地说:“木兔前辈,果然还是木兔前辈唱歌好听。”他简直怕上天会突然劈一道雷落在他脑袋上。

“有眼光。别人我都不信,我就只信你。”木兔冲他竖起大拇指。赤苇虽然很无语,但终于松了口气。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醉,因为接下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是啊是啊,前辈没醉,醉的是我。”赤苇点着头说。

“赤苇!”

“我错了前辈……”他接着心不在焉地回头,发现对方看着他,的确一点醉意都没有,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前辈要说什么?车窗开一条缝,正从外面灌风进来,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想着过了生日再去剪,被风吹得倒向一边,他扶了扶眼镜,看着木兔。

外面的灯光落了一道在木兔的手上,赤苇发现,那是一副运动眼镜。

“生日快乐,赤苇。”木兔说,“我一直都记着呢。”

赤苇一整张脸都十分安静,唯有风从他肩膀上掠过,不断吹向木兔,木兔把礼物连同赤苇伸过来的手一起握住,拇指轻轻摩挲赤苇的手背,再像风一样刮过去,收紧了,再紧紧地握住。无比小心,无比珍重。

赤苇想了想,然而又几乎什么都没想,风从脸颊上吹过,他靠上木兔的肩膀。

 

——“我一直都非常想念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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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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