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BOTTOMS UP!

-01

作為地處關東的江戶,即使是冬季,如此大雪也是相當罕見的。不如說,這是男人頭一次見到江戶下起這樣的雪。即便在江戶出生長大,他也從未親眼見識過此等豪雪盛況。曾聽說北國的冬天,有極為華麗的「鑽石雪」之景,他曾在明信片上看到。然而僅有黑色,白色和灰色的寫真難以與眼前實景相比。紛飛的雪花好像天鵝的羽毛,堆積起來又仿佛白色的棉花糖。極目遠眺,從路燈到屋簷,頂部覆蓋著潔白積雪的模樣,給人營造出一種溫柔的錯覺。然而,他比誰都要清楚,要用「溫柔」這個詞來形容這座城市,簡直就是這世上最不好笑的笑話之一。
現在正站在的這路上,積雪的厚度已經使靴底微微陷入。不遠處一邊鳴笛,一邊駛來的有軌電車,或許是因為雪天的緣故,比平時更加放緩了速度。他盯著為了方便電車而特地清掃出的軌道,與兩邊雪地之間形成的落差,由於異常顯眼而突兀。

「喂,小心啊!」

同伴大叫了一聲,連忙拽了他一把。這時候,一輛人力車貼著他的手臂駛過。穿著棉衣,戴著手套,車夫通紅的臉上卻掛著汗珠,這種怪異的對比使人感到一種難過的搞笑。即使車子已經離去,他仍注視著雪地上平直的車轍,久久無法回神。

「你怎麼了?怎麼那麼不小心!」
要是被撞到了,那可就麻煩了。同伴歎了口氣,又問到。
「所以,那件事你考慮好了嗎?」
他的神志一時間無法回籠,只能愣愣地重複,「那件事……?」
「就是說~今天晚上的同學會啊。」
他想起來了,之前同伴一直在絮絮叨叨的,就是這件事。他笑了笑,卻毫不拖泥帶水地搖了搖頭。
「哈哈……你知道我一向不愛參加聚會的。」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難得一見的大雪攝去了他的心魄,他今天格外難以集中精神。只知道不肯輕易言棄的同伴仍在持續遊說自己。他抬頭看去,可以看到銀座四丁目的和光大樓。那標誌性的時鐘也被皚皚白雪所覆蓋,由於被遮去棱角,反而顯現出一種慈祥的幻像。

「……就算當是去打發時間的,就去看看吧……」
「……嗯。」

比起自己,同伴先吃了一驚,你是同意了嗎?不敢置信的對方,誇張地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他苦笑了一下,露出投降般的表情。
「我還不知道你的個性嗎?就算我再次拒絕,你也會一直死纏爛打下去吧!」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啊!」同伴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竟然能說動你,這份功績,真是夠我炫耀好一陣子了。」

維持著微笑的表情,他收回視線。剛剛人力車的車輪所碾過的痕跡,已經覆上了薄薄的冰晶。按照這樣的雪勢,要不了多久,這兩道車轍就會消失不見吧。不過,也許在它徹底消失以前,又會被新的車轍所覆蓋。他靜靜地想了一下,突然又開始後悔,是否答應得太輕率了。不過,同伴沒有給他反悔的機會。很快,他又開始談論起新的話題。

 

-02

「哎呀,你可真的來了啊!歡迎,歡迎。」

抵達約定的場所,他發現自己好像遲到了。屋內的氣氛與外面截然相反,光是注視著年青人們熱情洋溢的臉龐,就好像能夠以肉身抗衡外界的寒冷一般。早上的同伴從墊子上站起來,一邊招呼他,一邊把他往屋內引去。
「不是約好八點正的嗎?」他還有一點茫然。
「約的是八點沒錯……不過,大家都很期待,所以都提前來了。」
如果肚子餓的話,這裡也有食物。口渴的話,那邊有酒。剛和他說上幾句話,同伴就被另外的人呼喚過去。他只好就近找了個位置,跪坐在墊子上。
儘管對方沒有明說,但他心知肚明,這是一場有志青年們的聚會。想想也是,在這個時節,年青學生們聚在一起,還能談什麼呢?他在心裡苦笑了一下。也許是剛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未散,他下意識地攏了攏斗篷。

「哇,是生面孔啊?」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問候嚇了一跳,只是面上波瀾不驚。他抬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襯衫馬甲,梳著背頭的男人,端著一杯酒站在他身旁。

「我可以坐這嗎?」
「請便。」

似乎是已經喝了一些,男人的臉上微微泛紅。盤腿坐下以後,他解開袖扣,把襯衫袖子挽到小臂上。男人說話的口音,帶著南國的風味。

「初次見面,來,先喝一杯吧。」

對方落落大方的態度,令他無法心生厭惡。有一些人,生來就帶有引人關注的光環。接過對方遞來的酒杯,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掩蓋在芳醇圓滑的口味後,是微微灼燒舌根的辣味。
這種燒灼感沿著喉口一路滾落到胃部,驅散了他周身的冷意。放下酒杯,他動手解開斗篷。
「哦……居然穿著和服啊!」
看到他稍微露出尷尬的神色,男人笑著再次開口,「怎麼說,我還沒見到有同齡人中,穿起和服像你這樣合適的。」
「是嗎?」對方的解釋令他有些吃驚。「沒錯,比如我,就很不適合穿和服。」我的肩膀比較厚吧?男人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側過身去,向他展示自己的脊背。即使隔著襯衫,也可以看出對方經過鍛煉的厚實肩膀。
「不過,像你這樣寬厚的肩膀,穿起洋服來就會很挺拔。」
「況且我也不像你,擁有穿和服的氣質。但是,說實話,我也覺得自己穿起洋服比較帥。」
說完,對方爽朗地笑了。似乎被那笑聲所感染,他的表情也鬆動了下來。
「真不好意思,光顧著欣賞你啦!失禮失禮。我叫木兔光太郎!」男人笑著自我介紹。

不是沒有聽過的姓氏,不如說,是最近風頭正盛的姓氏。來自西南的倒幕派強藩,其年青的繼承人在江戶活躍,他早有耳聞。他首次正視對方的容貌。
聽說南國的男女都擁有令人過目難忘的強烈印象,這個男人印證了這個說法。毫不誇張地說,他是形容端正的美男子。儘管濃密的眉毛和銳利的視線顯現出攻擊性,但那份毫不遮掩的坦率,反而使人難以移開目光。非要形容的話,那種感覺就像曾在畫冊上見過的貓頭鷹,但凡被其目光鎖住的獵物,都絕無擺脫追捕的可能。
他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假名。
他伸出手去,回握住對方的手,「初次見面,我叫赤葦京治。」
「少見的姓氏啊!」木兔一邊笑著,一邊握緊他的手,沉穩地搖晃了兩下。對方與他那冰涼手掌截然相反的熱度,順著相觸的皮膚蔓延到他的手臂,與胃部竄起的暖意彙聚後,一路攀登到他的臉頰。這突如其來的溫度,令他一瞬間不知所措了起來。好在木兔很快放開了他的手。
兩人交換了年齡後,木兔半開玩笑地說,居然是我更大嗎?明明赤葦看起來很沉著嘛。
「可以就這樣叫你赤葦吧?」
「沒問題,木兔前輩。」
儘管對方連連擺手,叫他不必拘禮,赤葦仍然堅持稱呼前輩。「就連這種古板也和和服很相配啊!」木兔再次爽朗地笑了起來。

不知為何,光是注視著這種笑容,就令赤葦的內心久違地活潑起來。人類的感情是思想的熔爐,靠近就會感受到其中的溫度。赤葦突然想到,像木兔這樣的人,去做演員也是很合適的。所謂演技,不也就是蠱惑人心的力量嗎?區別只是,儘管心知是戲劇的場景,觀眾也甘心被演員的技巧所吸引。僅僅是幾句話的交談,木兔身上那份熱烈的從容,便足以驅散赤葦在雪夜中行走所沾染上的寒冷。

 

-03

「赤葦說著一口很標準的江戶話啊。」
因為我是江戶人……他笑了一下,「不過,像今年這麼大的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原來如此。江戶的冬天平時不會下雪嗎?」
「那倒不是……下是會下,但這樣的大雪在江戶,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
「是嗎!不瞞你說,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雪。」
我的家鄉在南國,不要說下雪,就連結霜都少見。一邊這樣說著,木兔一邊眺望著窗外的景色。赤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孤單的路燈之下,白天所見到的,潔白可愛的積雪,這時候只是泛著黑色。

「那麼,第一次看到雪的感覺如何呢?」
「要說的話……首先是寒冷吧。」沒有收回視線,木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過,不是有句話叫做『瑞雪兆豐年』嗎?厚厚的積雪,就像棉被一樣,好好地保護著作物吧。等到春天的時候,融化的雪水滋養著莊稼,一定會長得更好的。」
赤葦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然而窗外的景色沒有任何改變。他轉過頭去,視線卻正好和木兔對上。木兔笑著向他舉起酒杯致意。
「『枕草子』也說,『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又說,『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時候可以不必說了』。那是因為,冬去春來是大自然的規律啊。」
赤葦難得地發自真心地笑了。他突然有一種暢快的感覺。說起來好笑,儘管他也是一個青年人,但他很久沒有這樣明快的心情。他一邊舉起酒杯,一邊在心裡默默感謝那位向他發出邀請的同伴。

「Cheers.」他左手挽起右手的和服袖子,示意木兔和他碰杯。然而木兔搖了搖頭,他說,「Bottoms up!」

赤葦只愣了一秒鐘,他開懷大笑了起來。日本酒杯互相碰撞的聲音小而清脆,這種不協調感反而使人感到新奇。他感到一種自在的快樂,一種解放的輕鬆。他把腳掌從******底下抽出來,也改成了木兔一樣的坐姿。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也許是蒸汽供暖的原因,又或者只是對面坐著的青年人的熱情,赤葦禁不住的頭腦發熱。他蠢蠢欲動的靈魂隨著木兔的發言一路高飛,仿佛野心也可以傳染,此刻在自己的胸膛中搏動著的心臟與對方的是同一顆。他曾在無數青年人的眼中看到過理想與抱負,但只有這個男人的宏圖那麼令人振奮。

木兔又喝了一口酒。他的臉紅透了,就像發著光芒,如此引人注目。赤葦只覺得耳朵很燙,他不知道自己的臉是不是也像木兔一樣紅。
這個男人是天生的明星,他想,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而他只是一小團懷戀,卻不可自拔地被那散發著溫暖明光的閃耀新星所吸引。光是注視著男人的自信,就讓他無法抑制地想要回應那份期待。

「……赤葦,你明天有空嗎?」
他不知道木兔為什麼這樣問他,他的腦子有一點轉不過來,他可能有點醉了,「我有……怎麼了?」
「我們要不要去哪走走?淺草,上野,哪裡都可以。你不也沒看過這樣的雪嗎?我們去看看江戶難得一遇的大雪吧!」
赤葦笑了,這過格了,木兔前輩,然而他沒有拒絕。他再次和木兔碰杯,他想,這酒杯可真小,下次得用玻璃杯,裝上滿滿的啤酒,滿到泡沫都溢出來的那樣才好。然後我們碰杯,冰涼的啤酒會打濕我滾燙的皮膚。木兔還在說著什麼,他一半聽著,一半卻在想,我醉了。
赤葦覺得自己很久沒有,或者從來沒有喝得那麼醉過。

 

-04

「辛苦您了。」赤葦一邊向車夫點頭,一邊將報酬遞給對方。雙手接過紙幣的車夫,朝著赤葦鞠躬道謝。這位人力車夫不知道是否是昨天早上偶遇的那位,不過諾大的江戶,要是能連著兩天遇到同一個車夫,也太不現實了。況且,連地點都不是同一處。然而也許是白雪阻礙了赤葦分辨景色的能力,地上那長長的車轍,一直延伸到遠方,不就和昨天的車轍一模一樣嗎?就連那漸漸被新雪掩蓋的樣子,都好像沒有分毫差別。
今天的雪不比昨天的雪小。赤葦撐著傘,站在路邊等待。這是多麼寒冷的天氣啊,他雖然從未親身前往過南國,但木兔既然連雪都沒有見過,想必也從未體驗過如此折磨人的冷意。赤葦曾聽說,極寒之地的人陡然到了溫暖的地方,會患上名為熱病的怪疾,那像木兔那樣熱情澎湃的青年人,初次來到江戶就遭遇此等寒冬,是否會染上寒病呢?不知為何,他始終無法寧靜心神。他呆呆地注視著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中緩緩消散,忍不住又想,會不會是他的幻覺?也許只是昨晚喝醉了,向他發出邀請的是名為木兔的幻象。又或許昨天的聚會本身就是一場夢,只不過是一個叫做赤葦京治的男人在風雪中凍壞了腦子,做了一場灼熱的夢。

他正胡思亂想著,遠處突然有呼喊他名字的聲音。
「赤葦!」

甫一抬頭,他就看到木兔向他高高舉起手臂,笑著跑來的模樣。身材高大,又穿著洋裝,他在人群中顯得尤為顯眼。即使拋卻這些不談,光是在一片撐傘帶帽中,他僅僅圍著圍巾,敞開的賈斯特大衣之下穿著羊絨西服的裝扮,就令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赤葦嚇了一跳,「木兔前輩!您不冷嗎?趕緊把衣服扣起來吧!」
「其實我在街道的那頭就看到你了。」木兔笑嘻嘻地回答他,「所以我是一路小跑過來的,別說冷了,還有點熱呢。」比起這個,讓你久等了吧?木兔這樣一說,赤葦才發現自己的傘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他放下傘,撣掉雪後將傘收了起來。
「我才剛到一小會。只是這雪太大了。」
因為木兔的打扮,如果自己再撐著傘,實在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兩個男人一起打傘,怎麼說也很奇怪,況且這一把傘也遮不住他和木兔兩個人。反而是木兔看到他收起傘來,問他會不會冷。赤葦笑著搖搖頭。
「我也不至於連這點小雪都扛不住。」

像往常一樣,赤葦仍是在和服外罩上短斗篷而已。不過,也許是為了迎合木兔的著裝,他特地戴上了圓頂帽。木兔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兩個人在街道上並肩行走著。

「木兔前輩,曾經來過淺草嗎?」
「如果是雪中的淺草,那我是第一次來。」

好狡猾的回答……赤葦默默地想著,卻又忍不住偷偷雀躍起來。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但這話他不會說出口,他只能在心裡悄悄回復對方。如今的江戶,身穿洋服的人也逐漸增多了起來。不過,和服的身影也仍然十分常見。不遠處,赤葦看到有身穿點綴著豔麗芍藥的紅色和服的女子和穿著長斗篷的男子,共同依偎在白色的傘下。

「應該是趁著這時候來參拜的戀人吧。」木兔也注意到了那兩人。
「是啊。只有在這個時候,大紅色的雷門上才會鋪滿厚厚的白雪。紅色與白色相互映襯,這是象徵著吉祥的顏色。」
不斷有人從金色,紅色和黑色的燈籠底下穿過,那對戀人的背影也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真好啊!」
赤葦不知道木兔是在感慨情投意合的戀人,還是這樣的雪景。儘管路邊的柳樹已經枯萎,但也許是雷門的顏色過於鮮豔,積雪的枝丫毫無衰敗之色,反而增添了一種沉穩的感覺。

 

「喂,赤葦,看到那個了嗎?」

赤葦順著木兔的手勢看去,對方所指的地方是五重塔的金頂。即使被白雪遮掩,仍然從縫隙中透出金光。
「你說,我如果站在那個地方演講,全江戶都會看到我,聽到我吧?」

他想笑著說真是個玩笑,然而他卻說不出來,因為他看到了木兔的神色。實在要說的話,木兔的自信甚至帶有傲慢,然而就連這份傲慢都顯得理所當然,因此令人更加無法抗拒。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兩個部分,名為理性的那個部分在勸告他,想想你的身份,清醒一點,然而這聲音卻被另一個名為熱情的部分掩蓋了。迎著木兔的目光,他慎重地點了點頭。

「那是當然。不僅全江戶,就連神佛都會注視著你。」

「那麼,那時候,赤葦也會在我身邊的吧!」

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否定的話呢?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和木兔眼中一模一樣的五重塔。

 

-05

「說起來,你最近經常去參加聚會啊!」

那位邀請他,讓他得以和木兔接觸的同伴笑著這樣說,他也只能回以微笑。

「我就說,是在裡面找到同志了吧?我知道你是很有抱負的人。」
而且你很有才能……對方滔滔不絕地說著,然而赤葦的表情卻僵硬了起來。他就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從天靈蓋一路冷到腳底板。「抱負」,這個詞語令他感到恐懼,因為這種東西對他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

儘管他同他們一樣的年青,但他自由的生命在出生的那一瞬間就被終結了。
不論是他也好,他的家人也好,雖然將自己的立場美其名曰為「守護」,但他們都清楚,這不過只是一種「抱殘守缺」罷了。在江戶成長,學習,眼界開闊的赤葦,更是明白區區人力與時代之潮流的抗爭是多麼的可笑。然而即便如此,施加在他身上的姓名本身就是一種詛咒的束縛。他從前也曾抗爭,甚至幼稚地控訴,但當他意識到無法改變的命運之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將自己青春的妄想連同靈魂一起深深地埋進地底。

可是正如木兔所說,冬去春來乃是自然規律,他火熱的言語那麼燙,燙化了他心中厚厚的雪。他埋下的靈魂發芽了,埋得太深了,所以瘋了一樣的長。它甚至結了花苞,那是名為希望的花,它就快要開了。

 

赤葦曾有一個堂姐,那是一位端莊美麗的女性。就像背負著這個姓氏的所有人一樣,她的生命也在一出生的時候就結束了。那個時候赤葦還是個孩子,他只知道那位美麗的堂姐要結婚了。然後他很快知道了另一個消息,他的堂姐割開了自己的手腕,自己扼殺了自己的生命。
赤葦從來沒有嘗試過損害自己的肉體,但他知道疼痛的滋味。他想,人要怎樣才能割開自己的皮肉呢?幼小的赤葦詢問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只是告訴他,刀刃割開的不是人的皮肉,只是追求幸福的意志而已。
他不能理解,但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一個盛滿鮮紅色液體的浴缸,裡面漂浮著一隻手。他知道,那是他那溫柔又難過的堂姐的手。
是時候結束了,他想,如果一直耽於迷夢,那麼人類的肉體會比精神先一步腐爛。
現在還可以在痛苦的極點到來以前結束。

-06

聚會結束以後,赤葦和木兔並肩行走在深夜的街道上。由於空曠,這條街道顯得格外漫長。昏黃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邊的積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赤葦低頭看去,只看到污濁的液體搖曳著路燈的光。

「像這樣喝了酒以後,在街上慢慢地走,吹著風的感覺真好啊。」

是因為過分寂靜的緣故嗎,明明兩個人之間有著距離,木兔的聲音卻像撞擊在自己的心臟上一樣。赤葦把雙手收進袖籠,不發一言地行走。木屐敲擊石質地面的聲音,和皮鞋木底撞擊地面的聲音交錯著迴響著。

 

「赤葦,江戶的櫻花什麼時候開啊?」

 

「……照這個溫度來看,很快就要開了。」

積雪融化後的小小水漬,令赤葦陷入一瞬間的恍惚。這麼可憐又骯髒的水漬,怎麼能夠同那時候那紛揚如花片般的潔白大雪所聯繫起來呢?他想,那一剎那在水漬中映照出來的黑影,是我嗎?

「身為日本人,不會有不喜歡櫻花的吧。」

赤葦突然感到肩上一熱,他下意識地抬頭,原來是木兔把左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看到木兔的眼睛,那麼亮,那麼淺,是路燈落到了他的眼裡嗎?赤葦不知道。

「等到櫻花開放的季節,我們去賞櫻吧。」
他看到木兔在說話,他看到木兔說,他還從未見過江戶的櫻花。江戶的櫻花同南國的櫻花,是否也存在差別呢?赤葦不知道。他一會難過得快要死了,一會又高興得不得了。他看到木兔的嘴唇在開合,原來他的嘴唇這麼厚,比自己的厚。可是他為什麼看的那麼清楚呢?
他突然感到滾燙的呼吸,他嚇了一跳。他看到木兔的眼睛,那麼近,那麼深,原來他的虹膜的顏色不是黑色的,因為他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自己的倒影是黑色的。
他們就那樣看著,沉默地,在昏黃的路燈下。赤葦突然感到一種瀕死般的心滿意足。他閉上眼,他想,足夠了。
他感到木兔的呼吸遠去了。他仍然不敢睜開眼。就連這樣昏暗的光線,他也感到無處遁形般的窘迫。他在心中默默數著秒數,也許數得太慢,也許太快,赤葦不知道。他多麼希望一睜眼他就在家中,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然而他還沒數完,一件西裝外套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看起來冷得都發抖了。」
赤葦聞到酒味,煙味,還有別的什麼味道。也許是海的味道,也許是日光的味道,赤葦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確實在發抖。只有這一點,他一清二楚。

-07

「少爺,有您的信。」
「給我的嗎?」
「是的。」
男人有一些訝異,他極少私交,怎麼會有單獨寄給他,而不是透過家族傳遞給他的信件呢?他從僕人手中接過信封,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的是他的本名。他突然想到最近報紙上報導,有激進派會寄送炸彈給對手。不過他很快將這個想法拋之腦後,據他所知,這世上還沒有這麼輕,這麼薄的炸彈。
他帶著懷疑和一點恐懼拆開信封,從裡面滑出來的是一張帖子。他拿起來一看,題頭赫然寫著四個漢字:

赤葦京治。

他像觸了電一樣,險些拿不穩這張薄薄的硬紙。並不是感到奇怪的緣故。他定一定心神,仔細看下去,除了開頭的四個漢字以外,剩下的話無外乎是一些客套話。這是一封請帖,邀請他去參加一對新人的婚禮。

是的,他並不覺得奇怪,無論是他的名字,還是這場婚禮。他知道那位女孩,那是個可憐的女孩,她那樣好,可是也冠著一個痛苦的姓氏。但她又那麼幸運,因為她來找到他,用那雙可憐的眼睛看著他,向他傾訴自己的心意。他看到女孩的手,纖細而潔白,這和他那位堂姐的手又有什麼不同呢?
這是好的,這又是那麼合適。他知道女孩的名字,那個名字和木兔放在一起,實在是太般配了。他想到明信片上的南國風光,想到五重塔的金頂,想到傘下依偎的戀人。他想了很多,最後想到女孩的眼睛,他一看就明白,因為他有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他就像起誓一樣將女孩託付到他手中。直到最後他也沒敢再看一眼木兔的眼睛,他只能盯著他的嘴唇,他想,他也曾那麼近地看過這雙嘴唇,這雙嘴唇比他的嘴唇要厚一些。
他突然發現自己看不清請帖上的字了,他眨一眨眼睛,原來是盈盈的水光。他想起從前課上老師曾說,人的眼睛是依靠光才能看見東西,光要先穿過眼睛,折射以後才會形成落在眼睛後面的物象。他的眼睛現在被霧一般的水蓋住了,光在水面上漫射,當然照不進眼睛裡。他再眨一眨眼睛,霧聚成水珠落了下來,他又看見東西了。他看到窗外的太陽那麼亮,好像恍然大悟般的,他想起來,原來現在是夏天。
那一年的春天,他到底有沒有看到江戶的櫻花呢?他想,木兔大概是看了的。如果看了,那大概也是和那位女孩看的。現在木兔知道江戶的櫻花和南國的櫻花有什麼不同了,可是他還不知道。然後他突然又想,可是南國沒有雪,更沒有那年那場豪雪。即使是江戶,在那之後也再沒下過那樣的大雪。

只有那一年有那樣的大雪。

他一下子難過的快要死了,一下子又高興得不得了。他想他原來做了一個那麼盛大的夢,在那個夢裡有一顆新星自他的絕望中閃耀。那光輝時而黯淡,時而無比絢爛。他幾近虔誠地祈禱,到那時,你我都將化作明星。

Notes:

Author:Youko
Contributor: Oepigweishe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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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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