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雨季降临赤地

刚好错过一班公交车,气喘吁吁赶到站台的王耀望着不远处驶向远方的公交车叹气,就差那么半分钟,他去图书馆还书,眷恋的在他最喜欢的那几排书架最后逛了一会,结果就赶不上车了。又要多等二十分钟,算了,反正这应该也是他最后一次在苏联等车了。

王耀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他也不需要因为导师布置的任务而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了,学校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后,他就开始收拾行李了。尽管现在苏联和中国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学校里其他中国留学生多少都抱怨过导师和同学不给他们好脸色看的现象,但王耀运气不错,他的导师始终对他和蔼有加,有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在听说他必须得在月底回国的消息后,泪眼汪汪地拥抱他,昨天他总算等来了家里的电报,家人一直在等着他回去后。

因为忙着写毕业论文,王耀有段时间没读报纸了,发生的事情都是零零碎碎听舍友说的,比如列昂尼德在边境线上增兵,还有不久前二十三大发生的那些事,听得王耀忧心忡忡的。毕竟说起苏联,他最早的记忆是小时候胡同里贴着的那些万古长青的友谊的标语,以及在那些连环画里,主席和约瑟夫握手,身后是两面相似的红旗;再长大一点,苏联变成了那些拔地而起的炼钢厂、面粉厂和冒着烟的化工厂的烟囱;现在,苏联是国立大学里通往教室的走廊,是那些叫谢尔盖安德烈维克多的同学,是他非常美好的四年留学生活。

可是怎么一夜之间中国和苏联这两个好盟友就翻脸成仇敌了呢?

算了,不想了。王耀用力摇了摇头,像甩去头上雨水的小动物,之前父亲总是对他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只是个普通留学生,回国后用学来的本领建设祖国才是最重要的。不过眼下还是先操心怎么收拾行李吧,这么多东西要怎么带回去呢——

“啊,谁啊?”

正想事呢,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王耀吓一哆嗦,转过头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苏联人站在自己身后,他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头发却奇异的浅到发白,更奇特的是他有双紫眼睛,比王耀见过的其他苏联人的眼睛都要漂亮。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一系列奇怪的事情让王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掉进了兔子洞,他看着这位苏联人用一口流利的中文问自己:“你怎么在这?”

“呃,因为我在等公交?”王耀看了眼公交站台的牌子。“我准备回宿舍。”

苏联人看上去比他更困惑,仿佛在公交站台被陌生人排着肩膀又用母语搭话的人是他自己,“宿舍?你应该去大使馆吧。”

王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刚才还在庆幸自己在苏联遇到的都是好人,怎么现在冒出来一个急着把他赶去大使馆遣送回中国的?

“我在国立大学里上学,过几天我就要回北京了。”他硬着头皮回答。“大使馆上周我去过了。”

苏联人一语不发的盯着他,目光从王耀头顶的发丝扫到鞋尖,仿佛在审视犯人——等等?难不成这人是个克格勃,想到这王耀倒吸一口冷气,手指捏紧衣服的下摆,怎么会在回国前遇到这种事情?天哪,是他不小心看见了什么国家机密吗?比如无意间和核弹研究人员谈话啥的,还是他被当成间谍了?莫非学校里那些老师和同学对他这么友善就是因为这个?王耀越想越心慌,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捏着衣服下摆。

公交车终于来了,王耀在开门后一个箭步冲上去,没想到的是那位苏联人紧追不舍,他也跟着上车坐到了自己旁边的位置上,不依不饶继续用中文问他:“你是不是叫王耀。”

完蛋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查出来了,他一定是个克格勃。王耀面如死灰地思忖着,他瞟了一眼周围,这俩车上除了司机只有几位老人,想要求救是不可能了。

“……是的。”他垂下脑袋。

苏联人看上去更困惑了,他一只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半分钟过去后他拍了拍王耀的肩膀说:“那我可以看看你的学生证吗?”

“可以。”王耀不敢乱动,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他的指令做动作,从包里翻出学生证递了过去。

苏联人一边翻着学生证一遍问:“你今年几岁了?”

“22岁。”

“住在哪?”

“北京,我们一家五口住在一个四合院里,那个房子是我祖父留下来的。”

“哪六口人?”

“除了我和我父母之外,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你学的什么专业?”

“建筑,我成绩还可以,只挂过一次科,那是因为我午睡睡过头,考试还剩半小时结束我才进考场——”

苏联人做了个手势示意王耀停下,王耀听话地抿紧嘴唇,他听见苏联人用俄语嘟囔着嘀咕了句“奇了怪了”,随即两只手捧着将那本学生证还给了王耀。“不好意思,王,是我认错人了,因为您长得非常像我的一位……朋友,甚至你们的名字都是一样的。”

“什么?”王耀愣了几秒才接过学生证。“你、你不是来抓我的克格勃吗?”

“显而易见,并不是。难不成您在心虚吗?”

“什么心虚……正常人被这样盘问都会吓到胡思乱想吧。”王耀长出一口气,既然是误会,那就没必要一直那么紧张了,想到这个紫眼睛的苏联人刚才套出了好多自己的个人信息,王耀就生出一股较劲的情绪,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他拍着苏联人的肩膀问他:“那你叫什么?”

“伊万。”苏联人的表情很坦诚。“伊万·布拉金斯基。”

“我能看看你的学生证吗?”

“我在政府机关上班。”没想到王耀会这样回呛自己,伊万露出相处这几分钟的第一个微笑,“但不是克格勃,您放心。”

“是吗?”王耀双臂环抱在胸前,鼻子里哼了一声,虽然气已经完全消了,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还很生气很有警惕性的样子,就像之前他在弟妹面前摆出长子的姿态教育他们吃饭不能挑食要乖乖听父母的话。“对了,你之前说我和你一个朋友不光名字一样还长得很像,这是真的吗?”

“当然。”

“好吧,毕竟整个中国有这么多人,名字一样脸也一样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可能发生,你叫伊万的话,那也和我们学校差不多十个人同名。”王耀清了清嗓子,冲他摊开手掌。“我想看看你那个朋友的照片。”

“没有照片。”说起这个伊万移开目光,虽然语气没变,但不知为何王耀觉得他有些悲伤。“我把他的照片都烧了。”

“烧了?为什么?”王耀眨了眨眼,“你们不是朋友吗?”

“曾经是朋友。”伊万瞥了他一眼,似乎特地在观察王耀的表情。“但我们现在闹掰了,我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所以你见到我才那么震惊啊,原来如此。”王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前伊万的形象从冷血无情的克格勃一下转变成了永失知音破琴绝弦的伯牙,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怜悯之心,甚至把几分钟前他对自己那些略显粗鲁的跟随举动抛之脑后。“那你有想过跟他和好吗?毕竟你们是朋友,总不可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对吧?说不定你哪天在路上一个拐弯就碰到他了,那要是不和好该有多尴尬。我弟弟在学校里也很容易和朋友闹矛盾,青春期小孩都这样,我会劝他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人最重要的朋友,所以你应该——”

“没那么简单。”伊万打断了口若悬河的王耀。“我和那个王耀闹掰,不是因为一两件小事,我们在从前也……发生过很多不愉快,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怎么会闹掰又说不清呢?”王耀困惑地问,他还很年轻,无法理解为什么两个彼此献出真心的朋友会走到如今这样不堪的境地,毕竟罗密欧和朱丽叶都能克服世仇相恋。“你们又不是苏联和中国。”

伊万看着面前王耀的脸,目光描摹他说话时脸上牵动的肌肉、微微抬高的眉毛、激动时那双变得很亮的眼睛,单看这幅面孔,他是区分不出王耀和王耀的。但是他的王耀只会冷着脸,说着那些听不出情绪的官话,只在最后声调压低补充一句:“苏维埃,请你离我远一点。”

“是啊。”伊万叹了口气,“我们又不是苏联和中国。”

“这就对了嘛。”王耀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抽个时间多和他聊聊呗,以我的经验,只要你肯先认错,对方至少还会给你点好脸色看耐心听你讲话。”

他们又聊了一会,主要是王耀在说伊万在听,他向伊万抱怨着学校里过于紧张的学业安排,害他是不是就得通宵写论文或者画设计图;还有他的家人,两个青春期的弟弟总是在和家里人闹别扭,弄得父母非常头疼,而妹妹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王耀只能在电报里帮忙出点主意;舍友也是个麻烦人,王耀告诉伊万他有位叫伊万诺维奇的舍友太爱喝伏特加了,酗酒成瘾,每次在外面喝醉了王耀和另一个中国人都得一起把他扛回宿舍……

不知不觉间,下一站王耀就要到站下车了,他总算停下来喘口气,从背包里翻出水壶润润嗓子。在这期间伊万始终注视看着这个王耀,22岁的王耀,一个普通人类,有点唠叨,有点爱摆长子的架子,但他心地善良,豆腐心豆腐嘴,非常容易相信别人,这十多分钟里王耀滔滔不绝地向一位只知道名字的苏联人讲述自己的事情,仅仅只是因为伊万说中文说得很流利,以及他有一个名字和长相都很像自己的朋友。

他是如此的普通,但又如此的……鲜活。

“我一会就要走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王耀抚了抚额头上的碎发,冲伊万笑笑。“虽然不知道你和你朋友都经历过什么,但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和那位王耀和好,就像我也很希望我的祖国能和苏联和好一样,我在这个国家留学很开心,如果未来还有机会再来就好了。”

“再见,王。”下车前伊万同他握了握手,“我会记住你和你对我说过的话的。”

“你只用记住一个王耀就行了!”王耀在最后扭过头冲他喊道,随即“砰”的一声,公交车门关上,将他和王耀,和普通人的世界再次彻底隔开。

既然他都走了,就没必要再坐这趟公交了。伊万在下一站下车,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王耀对他说的最后一句,突然,他掏了掏外套内层的口袋,取出一个钱包,里面有一些卢布和几张银行卡,他拉开钱包里一个隐蔽的拉链,拿出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那是他和王耀的合照——不是伊万·布拉金斯基和王耀,而是苏维埃和中国——他对王耀撒了个谎,并不是所有照片伊万都一并焚毁,他偷偷留下了几张合照,这张就是其中之一。这是十年前在武汉拍的,交恶期前他最后一张和中国的合照,尽管当时在高层会议上他们已对彼此颇有微词,但那个展览会*里,所有普通民众和参加开幕式的领导人都对两国未来的关系和发展抱有最乐观的看法。他和王耀也去参观了那个展览会,开幕式结束后,有知道他们身份的记者要求单独为他俩合影留念,并不断说着“凑近点”“再凑近点”,直到俩人肩抵着肩,看似背在后面的两只手其实偷偷牵在一起,王耀耳朵都红了,事后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伊万心满意足地得到了很多个吻。

还能和好吗?伊万摩挲着照片上王耀的面孔,先前那个普通人的脸与中国的脸不断的重合又分开。不知道,毕竟事情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一步,更何况他们背负着这样的身份,不可能因为私人感情破坏最重要的利益关系。但如果不是苏维埃和中国,只是作为普通人呢?还能和好吗?耀愿意留点耐心给自己,像那个普通人王耀一样,听自己滔滔不绝讲十分钟吗?

……算了。伊万自嘲地笑了笑,他讲照片塞回钱包夹层,正了正外套,走向不远处的克里姆林宫,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处理。

 

End

Notes:

*标题取自陈奕迅的《1874》里一句歌词,雨季降临赤地是一件希望渺茫的事,很符合当时走向断裂几乎无法挽回的两国关系
*展览会是指1956年武汉举办的苏联经济,文化成就展览会
*有时间的话还会写一篇普设露和国设耀的文跟这篇对应

Series this work belongs to:

文章来源:{laiyuan}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15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