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笑罅隙

他掰了半个苹果,递过去,甜香先一步飘进鼻腔,立秋就这样降临,同愈加多的练习时长一道纷然而至。先前阿云嘎踩高跟崴了脚,天气一热一冷越发地肿,宿舍里眼尖当属郑云龙,三两下掀开被子,一路抄着手跑进校门口全日制的药店,一张人民币拎回来红紫药水和创可贴。阿云嘎将袜子折了两折,乐出声,问他买创可贴做什么,又不是外伤。郑云龙“哎呀”一声,什么也没讲,咔哒拧开药水盖子,后知后觉棉签也忘了买,站在原地乱挥了一下手,干脆去抽纸巾,蘸着擦。结果大川也笑他,红紫药水擦得急,混到一块成了不伦不类的颜色,有点丑,阿云嘎光明正大地搭角在床沿上,郑云龙脱了外套,懒散地踏着拖鞋去厕所要刷牙,顺手别了一下风扇的脑袋,让它对着阿云嘎的脚吹。凉风变成寒意顺着血管往上流到胸腔里,阿云嘎抿着本来就薄的嘴,后槽牙咬出脸的轮廓,他最后蹦达着,很没形象地,关掉了风扇。
郑云龙叼着牙刷出来,他说,窗子可以不开,风扇必须要有,空气流通。阿云嘎顿了一下,问,你窗户都不开,怎么流通。郑云龙说,流一流就通了。大川******来讲,还是开窗户吧,嘎子有道理。
两扇玻璃一推开,夜风直指头顶,凉意不减反增,阿云嘎撑在窗台上,一只脚耷拉着,眯眼吹了一会儿风。以秋日为中心的漫长道路从折断街角开始延伸,树杈一路枯到尾巷,同几挂路灯相辉映。郑云龙从他身后冒出来,他漱完口,一讲话阿云嘎能隐约闻见薄荷气息:“早点休息吧,不然明天睡在琴房,没人替你求情。”阿云嘎仰头瞧天花板,问,那你跟大川打好商量没。大川接上一句,他说我打呼噜你们就拿随便什么东西招呼到我脸上。另一个室友也是血气方刚的小青年,练过几年戏曲,听到这话笑得震天响。阿云嘎说,行。
另一个苹果郑云龙没吃光,搁在床头那一张公用的桌子上,氧化成好土的颜色,他一看没了食欲,但还是有一口没一口吃光了,难言的气息在口腔里扩散开,吃完丢掉苹果核才发现自己已经刷过了牙,跑去厕所再漱一次口。
开门之后阿云嘎就站在门口,一侧身,笑了两声:“我上洗手间。”
郑云龙也翘起嘴角,是那种很狡黠的笑意,从眯起来狐狸模样的眼睛里漫出来,笑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像刚学汉语时讲错话的那种无措,回想方才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可能他的汉语没有炉火纯青。
郑云龙说:“弄完出来。”
阿云嘎觉得自己懂了,又分外疑惑,什么也没讲,偏了一下脑袋,进去,顺带把牙刷了,脖子以上捯饬得清清爽爽,拖着一脚的药水出门,关灯,爬到上头的床铺,最后一点电流也从灯罩里溜走,夜幕彻底地席卷。
郑云龙毫无预兆地大笑出声,很突兀地,像一划烟火,熄灯的宿舍楼忽地亮了一下,然后他们都沉到空气里,窗子仍旧开着,水汽在皮肤四周游走。
传来被子翻弄的响声,下一秒他们同时开口,互道了晚安。

阿云嘎脚伤好转没多久,跟着的成了郑云龙。相当奇妙,不过他不是皮外伤,换季的家常小感冒,在练习室里泡成了低烧和咳嗽不止。他自己先觉出不对劲,几乎是下一秒,阿云嘎就开口问,不如说是陈述:“你状态不对。”
郑云龙“哎”了一句,对方已经不由分说地将手背搁上他的额头。热度骚刮着两道皮肤,郑云龙觉得嗓子有什么堵得很酸,也痒,他就咳出声来,应景。这一声两人心都凉半截。“去医务室。快点的,谁带你,我带你去。”阿云嘎站起身,原本想连他一同拽起来,想了想,动作轻微一滞,伸手到他面前。
郑云龙不抵抗,右手于是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他怕再咳,压着嗓子,气音很低:“走呀。”
那音调让阿云嘎记起来他在读的一本汉英双语书,就收在床头柜里,一拉开能瞧见暗色的封皮,《群魔》,像升腾而起的黑烟。
郑云龙安静了没一阵子,又开始不要命一样地咳,他气息特别好,咳一次时间很长,也管很久的用,直到下一次憋不住再捂着嘴撕心裂肺。
阿云嘎皱起脸,把他抗在身上,对方带鼻音讲:“别别别我我能自己走,我又没伤脚。”说着跳了两步。阿云嘎有点羡慕:“你看你这个样子,快走。”
不晓得他为什么跟过去,阿云嘎记中文词句记得很烂,学校平面图更是一窍不通。好在郑云龙入学第一周就厘了个七八分,出校的小道和树林都门儿清。与其说阿云嘎带他走,不如换成他领着前者逛学校。
医务室给他开了两副药,片剂和悬剂,顺带给阿云嘎的脚正经上了药,两个患者相互掺着,遇到老师还会行礼——头一低,腰往前鞠,两人三足,中央牢牢地固定在一块。肖杰刚出了办公室,去给声乐教授送谱,台阶上到一半,看见前头有一只连体生物,喊了一句,两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问起好来掺和声,格外响亮。
肖杰一摆手,无话可说。
开门的是王建新,随后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郑云龙说:“渡劫归来。”阿云嘎听不懂,他想问,川子先一步抢走了话头:“大龙你嗓子没问题吧。”阿云嘎就说:“问题大了。”
郑云龙语塞,胳膊肘撞一下他,说:“别听他瞎掰,没,呃咳哼……呃,小事。”
大川:“我看你才瞎掰。”
出门没算挂,郑云龙这样总结道。他瞧一眼阿云嘎,对方已经扶着床杆坐下,川子冲过去要夺回自己的床,两人开始拳击,菜鸡互啄。
郑云龙仰起头,风扇在悲凉地转,他笑起来。

处暑将至,各省温度像赛马似地降,九点他们从声乐教室出来,兵分两路。郑云龙去给主任交报告,一出校就咳,风也不小,阿云嘎就同他一道走,尽量挺直了腰板,好像要挡风,其实挡不了多少,也不认路,索性脱下外套给他。
郑云龙眼睛瞪得要掉,天又黑,险些吓着他:“你疯了吧,你有什么问题啊。”很多时候郑云龙骂他,又怕他中文不好听不懂,就用很朴实无华的语言来训斥。阿云嘎说:“我耐冻,你不是老怕冷,怎么******,得穿,快。”郑云龙气得要笑:“我好了到时候你又倒下去,咱俩接龙,这课也别上了!”他说完大步往前走,回头见阿云嘎还磨蹭着要递外套给他,皱起眉:“你怎么还******上,我不冷,真不冷,我看你在哆嗦,穿上,逞什么英雄,那么瘦。有那功夫你还是多长点肉。”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路过北门。有烤红薯的车还没收摊。郑云龙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有点皱的人民币,抻着手送过去,对方递过来一小沓零钱和一个长得很巨型的红薯,裹着塑料袋,热度瞬间传过来,阿云嘎“嘶”地一声,差点要掉,阿云嘎眼疾手快帮他扶住,好像没什么感觉。后来伸到面前,手都是红彤彤一片。“我先吃。”郑云龙理直气壮。阿云嘎:“我不和你抢。”
“行。”郑云龙剥开红薯尖上那一层皮,咬了一口,疼得叫,抬脚踹他。
“你看吧,傻了吧唧的你。”阿云嘎眼里有了笑意,郑云龙就望他手里一塞,他吹了一阵子,在郑云龙的牙印边上咬了一口,递回去。
俩人这样你一茬我一茬地吃光了整个红薯,烤得很差,外面软,里头没什么味道,糖汁儿糊满了手和脸。

很长一段时间,阿云嘎讲起话都不肯省略任何成分。郑云龙笑他蠢,并乐此不疲。他常想起来阿云嘎第一次学着说脏话的时候,全寝赌他先学会哪一句,郑云龙说:“肯定是他妈的。”大川专心通过嗅觉判断枕头下面的袜子到底洗过没洗,接了一句:“******,我觉得是******。”王建新在嗦泡面:“老肖来了你喊我,我去把汤倒……哎,还剩什么,*********?太不符合了这。”
郑云龙搓了一把脸,说:“我也觉得,我去教他,他不能一直这么文雅。”
阿云嘎骂的第一句是:“******你妈。”主谓宾齐全,话没说完就捂着嘴,一脸震惊,比隔他三米远没听完全的肖杰还要震惊。
大川往他床垫底下塞了色情杂刊,郑云龙在斜对角笑得要疯,阿云嘎抬手给扔回去,假装铺床裹被子,面壁思过。
肖杰伸手虚指一下对面俩人,偏头对阿云嘎讲:“怎么说话呢?”
阿云嘎裹着半张被子,用布料与装的很像的困意做伪装,说:“对不起。”
“老肖,”郑云龙咧开嘴,“你平时也骂,凭什么不允许嘎子哥骂人?”
阿云嘎悲愤地哼了两声。
王建新叼着牙刷,端了盆水回来,右手关门,以质询的目光扫过全场的其他三个人,到肖杰处瑟缩了一下,转而去看铺上那坨被子,含糊地问:“咋了?什么情况?”牙膏沫子飞了一地。
肖杰背着手,说:“我要给他换宿舍了!你们不要荼毒他。”
郑云龙冲王建新点头:“你先把盆放下,我再和你说。”
阿云嘎说:“别说了。老肖,你听我的,你把他们都换到地府去……”跟着的就是蒙语,一长串和几个小短音,郑云龙听不清晰,越听又越觉得好笑。
阿云嘎从被子里探出来半只眼睛,正好撞着他憋笑的诡异面部肌肉,长叹一声:“身败名裂了!”
郑云龙说:“用的好。”
剩下俩人自发地鼓起掌,肖杰原本要一块,大抵是认为太******,关门走了。
王建新去吐了牙膏,嘴皱成了一团,问:“我能不能知道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这样吧,等他心情好点,他亲自给你讲,”郑云龙去掀阿云嘎的被子,“是吧,你怎么不说话?”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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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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