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告诉他昨晚的客人要给他赎身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睡得太少出了什么幻听。
“我和你开玩笑图什么?千真万确。”妈妈笑得好似迎来了第二春,“那位大老爷可给了好些袁大头呢!要娶你做小老婆。”
花少北正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
不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谁能真心看上自己?顶多一时好玩儿罢了。
不过要是好运,说不定享得一阵子清福,总比待在这破地方受人践踏好上许多。
花少北对上妈妈已然满是皱褶的笑脸——那面皮曾经也是名满松江府的——笑着说:“那当真是我的福气。”
他对昨天那位哥儿到还有几分好印象。
这窑子好比个火车站,每日迎来送往,这些个窑姐儿就好似是卖票的,只管着收钱给票,一天见的人比吃的饭还多,能记住的面孔有几个?
无非是又穷又丑的和又俊又阔绰的。
昨天那位大概也可以算得上后者,但听口音想来是外地客,总不会久留,本想着忘了便也就忘了。
谁能想到竟然叫他碰上个金主。
花少北摩挲了一下脚脖上串了一粒金珠的红绳,摘下来套在了手腕上。
第二日那位阔少亲自开着高级轿车来接他,花少北早已打点好了随身的东西,拎着小皮箱在门口等。
首饰什么的他嫌麻烦,也没必要留,都散给了姐姐妹妹。只留了手上那一粒金珠,和一支镶了颗不知真假的祖母绿的银簪。
那阔少爷很好认,西洋式的打扮,右眼角有颗泪痣。
泪痣,看见那粒痣他就想起前天晚上那里摇摇欲坠噙着的汗珠。
这不能怪他,昨天一天只他自己在屋里拾掇行李,净想着那些事儿了。毕竟他两人的交集也就只有那一个晚上,没有什么电影里头播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故事可以叫他做回忆用。
少爷接过他的皮箱安置进轿车里,给他披了件大衣,替他打开车门。
说实在的,这套洋人对付姑娘的礼仪叫他不舒服,然而他确实是有些冷——谁成想今天下了毛毛雨?这件大衣倒是帮了他大忙。
大少爷一边开着车,一边同他做介绍。
他叫某幻,听起来不是真名,毕竟连姓都没有。当然这也没关系,毕竟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名,被人贩子卖到窑子这么多年,花少北早也忘了自己原本叫什么了。
他不是上海人,但是打算定居在这里。
他没结过婚,但也不一定就会娶他,或者是,一定不会娶他。
花少北问,“那你图什么呢?”
他说,“我就图个喜欢。”
喜欢。
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花少北不差这种轻飘飘的喜欢。
花少北问他讨烟。
“洋人好抽的那种,纸卷烟。”
某幻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你要是抽大烟我也不是养不起。”
花少北嗤笑一声,“我才不抽那玩意儿,要命。”
某幻指指大衣口袋,“自己拿,我开车不方便。”
花少北就侧过点身去摸他的口袋,摸到个银制的烟盒,还有一盒洋火。
“呀,大少爷还支持国货呢?”
某幻笑笑说,“哪来的什么大少爷。”
花少北有点惊讶。
“反正不是什么少爷老爷的。”某幻打了个哈哈,“要不然我早就雇个司机了,还用得着自己开车?”
花少北划了根洋火点上烟,摇下车窗把腕子搭在窗外,生怕烟灰烫了这皮座椅。
要不是少爷老爷,那还能有其他人这么有钱?抽洋烟,开洋车,买个小倌回家做不过门的小老婆,连抽大烟的都敢说养得起。
“某幻,你到底图什么?”
某幻头也不转,直直看着前方的路。
“图你。”
花少北嗤之以鼻。
“下车吧。”
他也不学那些小姐的矫情,自己开门下车。某幻帮他提着行李,领着他进了眼前的洋式小楼。
这小公馆里除了他二人,只住了个用人,是个年轻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实在算不上好看,勉强算得上端正,头发用桂花油篦得服服帖帖,一丝碎发都没有,在脑后挽了个髻,木簪看着像是根筷子。
“先生。”姑娘向某幻问安,“有您的电报。”
某幻放下手提箱,展开那封电报匆匆读了一遍,拿起刚摘下的帽子接着就要出门。还不忘嘱咐一句照顾好夫人。
花少北让这个称呼硌了一下,怪别扭的。
某幻急匆匆地走了,姑娘馋着他换下皮鞋,替他提着手提箱进了起居室。
花少北的头发还没剪,所以今天是穿了一身旗袍出门的,生怕叫巡捕看着抓去削发。因此姑娘也并没有看出这位“夫人”有什么异样——除了个子比寻常姑娘高些。
花少北斜倚着皮沙发坐下,还是有点拘束,整个人紧绷着。
姑娘把手提箱给他放到了二楼卧房,就去做午饭了。
“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梨便是。”
花少北终于开口,“你叫小梨。”
小梨也不知道是否被他的嗓音惊着了,愣了一下,才答:“是。”
花少北点点头,“去做你的事吧。”
“哎。”
花少北仍然倚在沙发上,无事可做,眼神便落在五斗柜上摆着的表上,钟罩里表座的装饰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竟然也看出点趣儿来,直到小梨请他开饭才回过神来。
这些个漂亮的巧玩意儿在窑子里也算不上稀奇,不过那里的人们都鲜少有心思花上一个钟头什么也不做,而只看着表——就连厨房里的老嬷嬷都不会,她做了几十年的菜,全凭感觉就知道火候到没到。
小梨炖了一盅银耳莲子羹,另外还有几道本帮菜,份量不多,做得倒也精致。
糖羹是用冰块镇过的,莲子的苦心剔得干净,枣核儿也都细心挑了去,吃起来清甜得很。
眼瞧着小砂盅见了底,只觉得口中还隐约有甜香。但花少北实在不好再叫小梨去做,这小小一盅看着简单,忙前忙后约莫就要花掉一上午。
花少北轻轻放下汤匙,拿着样子吃饭让他有点不自在,尤其是还穿着旗袍没换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吊着一样。先前他还没那么在意,现在没有表座给他盯着出神了,这种不适就显得变本加厉,于是匆匆漱口想要上楼去换身衣裳。
小梨领他到了某幻的卧房,他的皮箱就放在衣柜旁,还没来得及整理。
花少北拿出一件青色长衫,旗袍的盘扣都解开了,转过身发现小梨还站在门口,吓得他赶紧把领子捂回去。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小梨眨眨眼,“我伺候您换衣服呀?”
花少北把扣子又系上,和小梨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电话铃响了,小梨才关上门出去了。
花少北捏着扣子犹豫了一会儿,飞快地换上了长衫,转头看了看镜子,长衫虽然穿着舒服些,挽着头发穿长衫总归是奇怪,左看右看不顺眼。
床头上倒是有把小刀,花少北拿着刀比划了半天,还是不敢下手。
他也不知道某幻到底什么心思,万一自己一时冲动把头发削了,他回来看自己短发不顺眼又给赶回去呢?那可真就是两头空了。
花少北只好又把刀放回原位,重新挽了一下头发,开门出了卧室。
小梨在厨房收拾碗筷,听见声音跑过来,跟他说:“刚才是先生来了通电话,说这几天都不回来了,叫我转达给您。”
花少北点点头。
说实话,他好奇某幻到底是做什么的,生意人身上多多少少有些油滑,地主老爷少有西洋打扮,可要既不是商人也不是地主,普通工人总不会有钱买轿车住洋楼。
难道是坐吃山空的富贾遗孤?
花少北拨弄着手上的红绳,数着绳上串着的小金珠已经被他转过了十八圈。
“小梨,电话能拨给你家先生吗?”
小梨在围裙上抹了把手,过来跟他说,“能拨号,但是我不知道先生那边的号码。”
花少北揪了一下又一次从耳后滑下来的长发,“好吧。”
小梨去拿了盒桂花油来,“我帮您重新篦一下头发吧。”
“只是桂花油是我自己用的,不是什么好牌子……”
花少北看了一眼那包装盒,当然不可能是顶好的,然而确是最近的摩登小姐之中很流行的品牌。
“那就麻烦你了。”花少北说。
他确实不怎么擅长梳头,小时候的头发短到贴头皮,后来不得已留了长头发也都是叫别人帮他梳头挽髻。
有个姐姐平时和他关系好,烫了个时髦的卷发,自己觉得好看不够,还想着叫他也去烫发,省得还要帮他打理。花少北受不了那样的摩登发型,他毕竟不觉得自己是女的,留长发就已经很不舒服了,再去烫个卷卷,“不如砍了我的脑袋。”
小梨拿他那支银簪子给他重新挽了个髻,端来镜子给他瞧了一眼,和她脑后的发髻一样一丝不苟。
花少北笑了一笑,“亏得你心细。谢谢。”
接下来两天小梨除了做饭还多出了给他梳头的差事,出门买菜的时候还带了一束鲜花回来,换下了花瓶里有点打蔫儿的红玫瑰。花少北无所事事,但也渐渐能和她多说几句话。
这日子比想象中滋润多了。
花少北躺在某幻的床上,眼神落在窗帘漏进来的一池月光里。
除了自己的金主已经消失三天了。
花少北抬起胳膊,借着仅有的那点月光盯着手腕上的金珠出神。
这对他来说算是好事,可他多少还是有些为这位相处时间不超过一天的情人担心。他不愿意对匆匆路过车站的赶路人附加以感情,这也不代表他就是完全自私的冷血动物——更何况这两天小梨在打发时间的聊天时告诉他,她原本是被某幻从流氓混混手里救下的乞儿,这凭白让花少北对某幻多了一份好感。
正想着某幻眼角那粒风流痣,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吓得花少北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把卧室门反锁了。
刀……刀被他放在枕头底下了,花少北连忙摸出来之前差点被他拿来削头发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
有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楼梯吱呀作响的哀鸣。不是小梨,她晚上睡下就不会再起身,而且脚步向来很轻。这是遭贼了?
花少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口停下。门把手咔嗒咔嗒地被转了两下。
花少北已经准备好如果门外的人破门而入他就一刀刺出去,突然听见门外的人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花少北把耳朵往门缝凑了凑,努力地想要分辨他究竟在说什么。
“花……花绕北……号儿北……”门把手又咔嗒咔嗒响了起来。
“好哥哥,开,开个门……”
花少北一听,终于认出来这声音来自那风流痣的主人,赶忙开门——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某幻带着一身酒气撞进了他的怀里,胳膊顺势环住他的腰,甚至顺杆儿爬地在他胸口蹭了蹭脸。
花少北拽着门把手堪堪没被撞倒,“他妈的某幻你——”
某幻夺下他手里的刀,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这……么危险的东西,以后别…别动了。”
花少北的思绪漂移了一下,思考他是怎么做到在这么暗的环境里精准地拿走自己手中的刀的。
某幻仍然保持着这样一个极难保持平衡的姿势,晃晃悠悠地拱着他往床边走。实话实说,睡袍的面料有些薄,花少北觉得胸口被某幻的头发搔弄得有点痒。
花少北被某幻推着后退,膝盖弯撞到了床沿,一个站不稳倒在了床上,某幻也跟着一起栽倒。
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脖颈,酥麻麻的,花少北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某幻?”花少北推了推还压在他身上的人,“某幻你不会睡着了吧?”
平稳的呼吸声回答他,某幻确实睡着了。
花少北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用力把某幻推下去,独自为莫名其妙就站起来的小兄弟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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