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当又一颗子弹和我的脸颊擦身而过时,那股疲惫终于再一次找上了我。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扣着板机,子弹击中了谁,错过了谁,我已全无反应。我只是趴在战壕里,死气沉沉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待到夜晚,战争双方的每一个人都会重新龟缩进各自的巢穴里,这个鬼地方的温差太大,被低温杀死的人远比被子弹杀死的人要多得多,没人愿意冒这个险。
而此刻我感到那股疲惫悬在我的头顶,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窥见了我的未来——我的死亡——轻飘飘地悬挂在那里,如同一张碎纸片那样的无足轻重。我眨眨眼睛,对于“活下去”这个念头,我已经疲惫不堪了。
放完弹匣里最后一颗子弹,我窝回战壕里,还有大概半个小时夜幕就会降临。此刻温度已经逼近零度,所有人都累了,对峙的双方几乎不约而同地停了火。这种古怪的默契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我猜测敌军大概和我们一样也厌倦了这场战争,大家都共同等待着一个相似的结局。
“吃饭!”此时有人喊了一句。
我嗯了声,然后坐下来擦拭我的枪。枪柄又脏了,贴在上面的相片里,他的脸也跟着泥渍而变得模糊不清。
“嘿,阿云嘎。”威廉凑到我的身边,不熟练地叫着我过于拗口的名字。他那张被泥糊住的脸还在往下掉渣,一张口就是一股子泥味扑到我脸上,他说:“你又在想你弟弟龙了?”
我没有理会他,兀自擦着枪柄,他的脸重新清晰起来,那双鲜活的眼睛让我突然又觉得,活下去也许也没有那么让人厌倦。威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并且掏出了他的枪柄递给我看,上面是一个女孩,典型的好莱坞式的长相。
“这是我的露西,”他说,颇有些得意洋洋,“等打完仗我就回去和她结婚。”
我嗯了一声,无心和他交流,把枪塞回去,起身去吃饭。
威廉在我身后喊道:“你一定可以见到你弟弟的!”
我挥了挥手,快步离开了。
我不喜欢和他们任何一个人谈论我的弟弟,但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叫做“龙”的弟弟。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们知道我们远离家乡无父无母相依为命地长大,知道我们一同参军,然后被战争给残忍地分开;他们还知道,我来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就是为了找他。每个人都知道,我来到这个军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我拿着他的相片问了每一个人,但是军营里的每一个人都说没见过他。唯一见过他的人是村子里仅剩的几位村民,他们指着无人区西侧的那片已经被敌军占领的森林说:“你弟弟他进了森林。他独自一人进去,身上没有任何行李,也没有任何武器。”
村民们说,我的弟弟——我的大龙——穿着他那身已经褪色发皱的军装独自一个人走进了那片荒无人烟的森林。他们告诉我,那片森林十分幽深,幽深到连阳光都无法穿透其中的黑暗,而且里面有吃人的怪物邪神,许多年来,进去的人中从没有谁出来过。森林的古怪就连军营里的人也讳莫如深,那些占领了它的敌军也只是在森林的边界草草地围了一点铁丝网以示******而已——对于森林,无人敢去打扰、无人敢去探寻。
于是,军营里有人这么说:“你弟弟可能被里面的邪神给吃掉了。”
但是我没信,我和说这话的人打了一架,我揍掉了他的几颗牙,甚至还开枪打掉了他半边耳朵,结果我因此挨了处分,并且被发配到离无人区最近的战壕处,每日和无数飞来的子弹打交道。但我依旧在寻找我的大龙。几个月过去,他们都认为我疯了,因为我在寻找一个在军队里没有编制没有军衔没有姓名的“幽灵”——毕竟见过他的只有几名神神叨叨的农夫。而且,据唯一的目击证人们描述,他自己一个人踏入了那片神秘的森林里,至今下落不明。
流言愈来愈凶,后来长官找到我,警告我,要是我再继续寻找我的“幽灵”弟弟,他就把我从这里踢出去,让我永远都没办法回来。
于是,我没有再拿着大龙的照片到处询问,我把那张照片贴到了我的枪柄上,依旧窝在战壕边,每日望着那片森林,每日与无尽的子弹擦身而过。整个军营里,相信我的只有刚来这里不久的威廉,可是他的信任对我来讲全无帮助。大龙还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而我唯一的答案只在那片被敌军占领的森林里。
这天晚上,我嚼着我的面包,回到我职守的地方,蹲在篝火边,继续望着那片森林。今晚和过去的两百多个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雾气还是如同飞舞的幽灵裙摆一样包裹着树木,气温越来越低,很快就有细小的雪粒飘下来。
威廉又跑到我身边,不停往着手心哈气说:“今晚似乎格外的冷。”我点点头,似乎是冷了一些,往常半夜才会下雪——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里四季已然混乱,人跟着一样也混乱不堪。
我盯着那片在乳白的雾气中显得虚无缥缈的森林,希望能从中看见大龙的身影、能望见他美丽的眼睛。只要一想起他的眼睛,再冷的天气对我来讲也不足为惧了。我的大龙就像一个小太阳,这漫长的军旅生涯里,只要一想起他,他身上的光就能瞬间化去我身上的冰碴。可是如今我们分离了有多久了?一年?两年?三年?自从我和他被划分到了两个战区之后他就只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了。梦里的他仍旧是十八岁入伍时的样子,身体还未褪去少年的稚气,一头的青茬,嘴唇上的绒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薄薄的肌肉潜藏在皮肤底下,脚踝一捏就会碎掉,大腿内侧依旧是白生生的仿佛捏一捏就会有牛奶溢出来……他还那么年轻,如同朝阳一般绚烂美好……我的大龙,无论我如何寻找,他也只是出现在我无穷无尽的梦里。在我的梦中,他一次次地走向森林,消失在迷雾深处,那双眼睛海上的萤火一般被雾气瞬间湮灭。一如那些农夫说的那样,他被茂密的枝叶吞没,那些粗壮的树干咀嚼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肌肉,却吐不出一块骨头——他真的是被里面的邪神给带走了吗?
我的心越发地动摇了。
威廉在我身边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夜愈来愈深,在低温的作用下,我抱着枪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他又来到了我的梦里。只是这一次,他不再被森林给吞噬,相反,在一片乳白的迷雾之中,他朝我走来,张开他纤细的双臂将我拥入怀中。就像是入伍前那样,我们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抱着他的腰陷进他的身体里,我的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像是植物抽枝发芽时的声音,让我如同被林海包围一般,心底仿佛被谷风吹过似的寂静。他牢牢抱住我,让我无法动弹,但我却并不害怕。
“嘎子。”他叫我的名字。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就算是在之前的梦里,他也从来是个不言一语的影子,而这一声久违的称呼,让我的心一下子坠落了。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黑暗里,如同某种奇怪的钟声,这让我想抬头看看他的脸,可是他的手牢牢按住我的脖子,我便只能看着那些仿佛拥有生命一般的雾气在黑暗中如同河水一般流动,它们就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
动不了脖子,我就只好动我的嘴,我只能直白地吐露我的想念:“大龙,我很想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梭,温柔得像是我记忆中的母亲。他亲吻我的额头,低声道:“我也很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抱紧他的身体,一时间无比地委屈:“大龙……我一直在找你……我问了每一个人,谁都没有见过你,就好像你是我的一个梦,一个无处可寻的幻想……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他们无一不在告诉我你不见了、消失了,你从来没存在过……可我看着他们的眼睛,那一双双混沌的眼睛,每一双都在欺骗我。”
我想起那些满口谎言的家伙,他们甚至都不敢直视我的脸,每个人都只是敷衍地扫一眼照片,然后躲闪着视线道,“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们无法掩饰他们的心虚,一同在向我编织一个拙劣的谎言,可我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证据来戳穿他们的骗局。
“大龙,你到底在哪儿?”我徒劳地发出疑问,愈发紧地抱住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冰冷潮湿,摸起来像是阴雨天里的树,“大龙,你摸起来好冷。”
他嗯了一声:“因为这里的夜是冷的。比冰还冷,比月亮还冷。”
“大龙,你究竟在哪里?”
“我在……”
那双抚摸我的手突然停滞了,我得以抬头去看他的脸——他瘦得似乎只剩下了骨架,颧骨支着薄薄的脸皮,头发长了许多,皮肤白得没有血色——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快以为他是梦中来索命的厉鬼。可是他的眼睛像是被雾给浸湿了——他在哭。
我一下子就慌了,只能慌乱地捧着他的脸笨拙地吻去他的泪水。他哀戚地看向我,那双我爱了许多年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可我从中只能看见茫茫无尽的黑暗——第一次,这双眼睛让我不寒而栗。
我开始怀疑起来,这真的是梦吗?
大概我把我心底的疑惑讲了出来,那双眼睛里就像是月夜下闪光的匕首那样突然闪过一丝光亮。他的大手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能拧死一只羊。
“大龙……!”我不知所措地盯着他。
他看着我,目光里的黑暗能将我的灵魂一下子吞噬殆尽,他说:“嘎子,我在群山之间,我在万林之间,我在生与死的夹缝之中……”
此刻他像抓着一根浮木似的抓着我,泪水不断地从双眼间流出——我从没有如此地慌张过。
“来找我……”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呼吸如同林间的霜,“来找我……”
“来找我……”
“来找我……”
“救救我……”
“这里的夜好冷,比冰还冷,比月亮还冷……”
“大龙!大龙!大龙!”
他陷入了我难以理解的恐慌中,无论我如何呼唤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反应。与此同时,黑暗渐渐侵蚀起他的身体,而我则像是被扔进了真空里一样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睁开眼睛,入目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光大亮,目光所及都是雪,连我身上也有一层薄薄的雪,篝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雪给淹没了,只有一些灰蒙蒙的人影在其中艰难奔走。
威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拉着我就往营里走去,他说:“情况有点糟糕。”
我挣开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转过身来,眼里有股我读不懂的奇怪情绪,他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茫茫白雪,低沉地开口道:
“昨晚死了一半的人。”
“怎么会……”
我并没有来得及完整地表达出我的惊讶,因为我看见,在威廉的身后那一个个奔走的灰色身影都停了下来。他们停在原地,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无一例外地都冲向我。在一片雪白的地狱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无言地对峙,空气里只剩下雪簌簌飘落的声音。就在这个瞬间,我突然回忆起了小时候撞见的群狼捕食时的场景——此刻他们的眼睛就如同那些饥饿的狼群一般在雪幕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我看着他们,然后用尽我全身所有的力气朝着身后的无人区飞奔而去。
子弹如暴雨一般降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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