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美丽单身汉

1.
在结婚之前的单身派对上，阿云嘎记得很清楚，即便他的发小喝得烂醉如泥口齿不清，但是仍旧很清晰地向他传达了以下的意思：
嘎子，你的杰奎琳真的真的不适合结婚。

对此，阿云嘎不以为然。
毕竟，他是这一群朋友中最先结婚的那一个，周围的人并没有谁能给出一个正确的婚姻参照；再者，他的未婚妻是一个金发碧眼且自由奔放的法裔美国人，跨越民族信仰和文化的婚姻总是会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不过，很不幸的是，那一点不安统统都体现在了他周围的人身上。
他的朋友一次次地给他打电话，周围的同事也对此旁敲侧击，家里的长辈更是竭力反对。
可是，彼时他正陷入爱河，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爱情的罗曼蒂克让他屏蔽掉了所有隐藏在幸福之下的缝隙，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爱情鸟，满怀着对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憬打算和杰奎琳一起远赴他国，开启人生一个全新的阶段。
那会儿的他可没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即将融化的冰川之上航行。即便是第二天，他带着一身宿醉的痕迹昏头昏脑地宣读结婚誓词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大概是命运的钟声借着宿醉的不适在他耳边敲响，但杰奎琳兴奋的绿眼睛让他对此选择充耳不闻。

这可是伟大的爱情啊。
他对自己这么说，把自己当作羔羊献祭了出去。
然后在婚礼的第二个月就和新婚的妻子******去了异国他乡，并在******后的第一年重新回归成了一名悲哀可怜的美丽单身汉——他自由奔放的杰奎琳飞向了另一名同样奔放的女子的巢穴。
签离婚协议的那天，阿云嘎看着神采飞扬的杰奎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很奇怪的笑话。
他斩断了自己的根远赴他国，飘在外乡无垠的云里，他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只得到了一纸轻飘飘的协议。
什么伟大的爱情。
阿云嘎签下自己的名字。
都他妈的是狗屁。
接着他回忆起单身派对那天，他发小的原话其实是：
他妈的阿云嘎，你个******。那个杰奎琳只是图一时新鲜，等她玩腻你了肯定会头也不回地抛弃你的！她是没有根的爱情鸟，但*********的不是！别他妈头脑一热就跑那么远去结婚！

发小一语成谶，他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有那么一瞬间，阿云嘎几乎要痛恨爱情了。

2.
离婚之后，原本就不舒适的异国的生活也一下子更加令人不适。阿云嘎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浸泡在十几米深的海水里，麻木而又窒息，他浮不上去却也无法沉得更深。
他试过去酒吧买醉，可往往几杯酒下肚，他就莫名地委屈想哭。他一个大男人，既拉不下脸在公众场合哭鼻子，也受不了醉酒后被别的什么妖魔鬼怪摸******。
于是去过几次之后，酒吧也自然而然地从计划里删除了。
紧接着伤心痛苦的地方便换成了家里的地毯或者壁炉。
他现在仍旧住在结婚时的房子里，杰奎琳很慷慨、或者说很无所谓地把房子留给了他——这也是他在这场婚姻游戏里唯一的战利品。
他时常抱着空酒瓶或是吃剩的餐盘在壁炉旁一坐就是一整夜。眼泪流干后，天也就亮了。
不过他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一时上头净身出户。
这房子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里面有一个巨大且精致的壁炉，占了一面墙的三分之一。而这个壁炉也是当初他买下这间房的主要原因——因为这能让他回忆起一些小时在蒙古包里和家人围着火炉的日子。可是杰奎琳并不喜欢这个壁炉，她觉得它老气而又无用——大概这也是她抛弃他们小家庭的一个主要原因。
当然，类似的主要原因还有很多。
比如，他喜欢香皂是草木香，但杰奎琳喜欢香皂是花香；再比如，他不喜欢吃蔬菜，可杰奎琳算得上半个素食主义者；更比如，他喜欢一些鲜艳的颜色，然而杰奎琳更偏爱黑白灰……
因而在南辕北辙的生活习惯和无法相容的喜好之中，爱情成了最脆弱也最无用、也最容易抛弃的东西。
他们谁都不能只依靠爱情活着。

阿云嘎觉得自己蠢爆了，并且他在一个月的自暴自弃后下定决心：
我以后再也不要结婚了。
起码再也不要因为爱情而结婚。

3.
彻头彻尾的“洗心革面”之后，阿云嘎又变回了那个大家所熟悉的阿云嘎。
可是据音乐剧系的一名女助理说，Professor Chen最近看起来很不一样了。
若要具体描述到底哪里不一样的话，那大约是他浑身已然散发着一种美丽单身汉专属的气场——虽被爱情伤得透彻，却又坚强地保持着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克制与优雅。
按照女助理的话来讲就是：这位来自东方的大卫是绝不会再相信爱情了，他已被伤透了心。
不过，被“伤透了心”的东方大卫并没有理会同事间的风言风语。
现在对他来讲，左手无名指空荡荡的感觉更加新奇。
他花了多久去适应那枚婚戒的存在，也就同样花了多久去适应它的消失。
一个月过去，他还是会在无聊时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向自己的左手，然后在无名指的地方看见一圈泛白的痕迹时依然微微皱起眉头。
而这天等着学生来到教室时，他仍旧习惯性地皱起了眉。
底下零零散散的学生没几个注意到他的异样，于是他也就放任自己多烦恼了一会儿，直到教室里响起一声小小的惊呼，他才抬起头。
惊呼的源头是个亚裔的女学生，阿云嘎记得她叫徐丽东，是个相当有活力的女孩，喜欢涂很艳丽的口红和指甲。而此刻，这位活泼开朗的女学生正抱大型玩偶一样地抱着一个高高大大的亚裔男生在那儿晃来晃去。
那个男孩有着一双很大的眼睛，它们在徐丽东的热情怀抱里惊慌失措地眨来眨去，并且在注意到旁人的目光时更加闪烁不定。而它们的主人则和它们一样，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简直像是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鹿斑比。
哎，可怜的小家伙，阿云嘎看着他心想，有时候女朋友太热情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怀着满腔的同情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怜惜，在和小鹿斑比的眼神对上时，阿云嘎露出了一个相当和蔼可亲的笑容，顺便带出了嘴边的梨涡。
结果小鹿斑比在他无比怜惜的笑容之下越发的惊慌失措了。
小可怜，他会被女友给吃干抹净的。
阿云嘎又感叹了一声后就开始上课了，这群小******还要折磨他很久呢。
他发誓，他再也不要去想杰奎琳了。

4.
说真的，看着一群还未涉世的乳臭未干的家伙在那儿侃侃而谈简直就是一场酷刑。
在詹姆斯开始关于《芝加哥》的长篇大论的一刹那，阿云嘎就彻底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好吧，其实也不算彻底迷失，他仍旧有一部分在关注着他的学生，虽然往常他这个人很难一心两用，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居然做到了——瞧瞧这场失败的婚姻带给了他多少的改变。
为了不再去想那让他伤心的源头，他转而关注起了那位新来的学生。
由于这所学校的音乐剧系并不是什么热门的专业，再加上这里的学生大都不喜欢音乐剧，因而他的课堂很少有新鲜的面孔，更别说是一位和他相同的亚裔了。
不过，看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保不齐是被女友给强拉来的。
他不懂，音乐剧就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吗？为何男孩的眉头皱得那么紧？他的两撇浓眉都能夹死蚊子。还是说，他正在认真地听着詹姆斯的长篇论述，并且对此充满了鄙夷？
詹姆斯在说什么呢？
人性、资本、社会、世界的真相blahblahblah……
索然无味，一切都索然无味——世界的真相就是，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公平的事情，而死亡和时间才是所有的终点。
阿云嘎很努力才没有翻出一个白眼，他得维持住他为人师表的体面，要不然有些小坏蛋会去投诉他。
于是他又将眼神放回那个男孩身上。
男孩没有皱眉了，因为徐丽东在他耳畔说了什么，他脸上浮现出一点轻微的笑容，两只小鹿一样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一个令人遐想的弧度。
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阿云嘎漫无边际地想，光冲着那笑脸就会有一打的男男女女愿意挺身而上了。
看啊，青春啊——你养育了多少的爱情鸟啊！

阿云嘎在心底轻叹一声，又重新回归到他的课堂之上，詹姆斯越讲越激动，他已飞到了不属于这堂课的地方，事实上，没几个人在关注他到底在说什么——毕竟，对于人性本质的探讨并不是这堂课的主要目的，而且大家似乎也不是很想听詹姆斯对于世界的看法。

眼看着一切将要失控，阿云嘎及时发声打断了满脸通红的詹姆斯先生。
“谢谢你的分享。詹姆斯。”
阿云嘎露出一个标准假笑，他没有笑意的眼睛总是会让人不寒而栗，于是原本还想据理力争的詹姆斯只能愤愤地闭上嘴巴。
此刻，下课铃打响，阿云嘎发自内心地扬起一个笑容：“周末愉快。”
说完，他就拿上自己的公文包离开了教室。他一直往着办公室去，临出教学楼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陈老师。”
是中文。
他转过身去，那个男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些害羞地露出一个笑容。
此时阳光越过走廊的缝隙洒在他柔软的黑发上，折射出点点的棕色。男孩皮肤很白，起码比大多数的亚裔要白，他一路追出来，大概走得很急，脸上还有汗，在阳光底下泛起一点独有的滑腻的亮光。
久违的，阿云嘎感到自己死寂多时的心脏跳动了几下。
“你好。”他回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