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时光碎海

凌晨三点,阿云嘎的航班刚刚起飞。

机上的乘客都睡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他却睡不着,只是耷着眼朝窗外瞧。

外面乌黑的天,像掺了水的墨,直往眼里糊,搅得人什么都看不清。旁边的助理不知他是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只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望着窗外发呆。

阿云嘎前不久害了场大病,高烧引起肺炎,连夜吊针才稍微控制住病情。但苦于行程太满,一直在连轴转,根本没时间休息。

长沙的录制刚结束,他便连夜飞来海南参加活动,停留了不到24小时,又马不停蹄地飞回去,开始新一期节目的录制。

嗓子还疼着,又不能不用,能怎么办呢?

忍忍吧,一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阿云嘎这人一向有些后知后觉,或者说,他一向都善于忍耐。就算是生着病,在台上可一点儿都瞧不出来,看上去依旧很有精神气,眼里点着光似的。

旁人都觉得阿云嘎是个无所不能的铁人,很敬佩他,他自己倒没觉得有多了不起。他知道人世间苦有多苦,难有多难,只觉如今的生活是上天的恩赐,美得像梦一样,又怎敢心生抱怨。

微信里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阿云嘎人缘儿好,朋友们听说他这次病得重,都极关切。阿云嘎看了几条,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胸口也闷。

真没想到,幸福这玩意儿比病毒还凶猛。

列表上第一个人最啰嗦。明明平日里懒汉一个,不知怎的,遇上他生病,变得比谁都婆妈。

“今天好些了吗?”

“记得多喝热水。”

“别忘了吃药啊。不许耍赖。”

“手还疼吗?叫你别把点滴调那么快,就不听。”

“听说拿土豆片敷着有用,我给你准备上了。”

“上飞机就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阿云嘎不禁赞叹。也不知道郑云龙脑袋怎么长的,一桩一件记那么清楚。

“海南的海怎么样?”

最后这句是半小时前发的,没头没尾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后面还跟了个贱兮兮的表情。“这才对嘛”,阿云嘎想,“这才是大龙的风格。”

阿云嘎从窗外收回目光。他用手指慢慢地敲着键盘:“夜里太黑了,我眼睛都看疼了,也没看见海。”

然后理所当然地答:

“不过我想,肯定比不过咱青岛的海。”

后头很欠地按上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郑云龙一看就乐了,秒回了一个得意的笑:“咱俩到底谁是青岛人?”

然后郑云龙发了一句语音,短短三秒。阿云嘎听见他贴在他耳边,声音温柔:“你睡会儿吧,好不好。”

他这句话像真是有魔力一样,阿云嘎眨了眨眼睛,这会儿便困了。

倦意总是来得突然,沉甸甸的,从脑袋一路坠到脚趾尖儿,拽得他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唯独嘴角不服指令,自顾自地笑。

他给郑云龙发了一个月亮脸的晚安表情,后面那句“你也早点睡啊”还没打完,转眼阿云嘎就睡着了。

一梦,便梦见了时光碎海。

 

阿云嘎是在大二那年暑假去的青岛,和郑云龙一块儿。

他们是一个班的,阿云嘎是他们班的班长,没比他们大几岁,却成熟得多。

他脾气好,别人要他帮忙,大到借作业小到打热水,阿云嘎来之不拒——虽说借作业这个事儿,班长不该做,不过阿云嘎这人心肠软,跟他卖个惨,求个情,多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俗话说得好,借一作业胜造七级浮屠,是以阿云嘎这位班长在同班的这群傻小子中间人气颇高。

大家都念着他的好,期末考试刚一结束,就三五成群地来找他。

“嘎子哥,今年暑假有安排不?”

阿云嘎收拾课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跟去年一样呗,留校,还能帮老师干点儿活呢,挺好呀。”

几个同学挤眉弄眼一番:“留校多没意思呀!嘎子哥,我们都约好了出去旅游,玩儿他个把月的,你跟我们一块儿吧!”

“就是,咱一块儿出去逍遥逍遥~”

阿云嘎眼睛瞪大了点儿,好像有点儿不可思议似的。

他才犹豫了片刻的功夫,还没组织好语言回复,就有只胳膊搭上了他的肩。

“你们别打嘎子的主意了啊,他今年和我回青岛,火车票都买好了。”

这肩上的重量,阿云嘎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郑云龙。

阿云嘎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什么时候买的火车票?我怎么不知道?”

郑云龙收回胳膊,往桌边一靠,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那几个男同学说:“提醒你们啊,去年暑假陪嘎子留校的可就我一个。”

又回头看阿云嘎:“今年你陪我回家,挺合理吧。”

阿云嘎脑子还没转过来,那几个同学已经碰了眼神,说了句什么“抢不过大龙”,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又打了遍铃,教室里渐渐空了。阿云嘎走出教室,回头问:“你真给我买了火车票呀?”

“一会儿就买。”郑云龙单肩背书包,一路打哈欠,“天天早起,可困死我了。走走走,回宿舍补觉去。”

“哦。”阿云嘎有点儿愣,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想,但实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不明白。

去朋友家玩儿,住个一两天的,阿云嘎也不是没干过,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已经习惯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他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曾拜托朋友收留,一晚也行,但回答他的永远都是为难的摆手。

他从小礼貌,但从那以后才学会客气,学会不去麻烦他人——就算是朋友。尤其是朋友。

阿云嘎想了半天。还是觉着不合适:“还是算了吧,我留校挺好的,不用……”

“我都答应我妈了,今年暑假回家。”郑云龙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她听说你暑假还准备留校,非要我带你一起回去,不然不给我付学费。”

“我妈这人你知道的,言出必行。”

看出阿云嘎仍是将信将疑,郑云龙干脆停下脚步,不走了。

他站定,往阿云嘎跟前凑近了说:“你就当帮我个忙,好不好?”

阿云嘎是个不会拒绝别人请求的人,郑云龙知道。

他手插着兜,定定地看着阿云嘎脸上浮现出无措表情,嘴巴张了一半又合上,很是困惑的样子。

“这么为难吗?”郑云龙想。他有些泄气,又有些恼阿云嘎跟他见外。

可他看见阿云嘎那双眼睛,那双亮得惊人的、永远真诚的眼睛,郑云龙的心底像被投进了一颗酸涩的石子,泛起无穷无尽的波痕。

阿云嘎先移开了目光。他挠了挠头,目光仍是犹豫,嘴角却先笑开了。

“行。”他说。

郑云龙没听明白。他贴上耳朵问:“什么?”

“我说好——”阿云嘎扯开了嗓门儿,震得郑云龙耳朵一翁,差点没聋。

“咱去多久呀?”

“随便。”

郑云龙把手一挥,即刻就兴奋起来,走路都变成了蹦哒:“去了你就知道,咱青岛可美了。尤其是海。”

他回头看阿云嘎:“嘎子,你见过大海吗?”

阿云嘎没说话,只是眯着眼冲他笑。

明明是个面容愁苦的人,笑起来却那么甜。

郑云龙觉得心里鼓鼓的。

他心里装了太多他想要与阿云嘎分享的东西,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要撑破他的胸膛。

心脏涨开来,挤到肺,弄得他呼吸也困难。

 

其他同学都陆续离校了,班长惯例要多留一周,配合老师做收尾工作。

阿云嘎让郑云龙先回家,他不肯:“我等你呗,这又没啥,留校挺有意思的。”

是挺有意思的。阿云嘎想起去年暑假的时候,他原本还不知道,等整栋宿舍楼都快空了,才发现郑云龙还没走。

“你什么时候走啊?”

“不走了。就俩月,我妈嫌我回家给她添麻烦。”

“真的啊?”阿云嘎扒在床边仰头看他。

郑云龙躺在上铺听歌,胳膊撑着脑袋,就看见阿云嘎露出半张脸,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的眼神让郑云龙想起上次逛灯会看见的那个小孩儿,死命盯着糖葫芦看,却又不敢开口要。

怯生生的,招人疼。

郑云龙想不通。这么“老”一个人,怎么还能有小孩子的眼睛呢?

阿云嘎原本不是个爱闹腾的人,他极自律,对自己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待的地步。不过跟郑云龙厮混了一暑假,倒是被带出了一身的坏习惯。

上午就赖在寝室里睡大觉,过了中午饭点才起,穿着睡裤在校园里晃,没有半点形象可言。

他俩借着打扫办公室的名义,明里暗里从班主任肖杰那儿顺了不少音乐剧的碟片。吃过晚饭冲了澡,俩脑袋就凑一块儿看。

光看不够,还得一起跟着唱,唱得起劲儿了,再跳起来舞一段,二得不行。

有段时间他俩沉迷《歌剧魅影》,也不知是怎么魔怔了,不光要唱魅影的唱段,还要唱女主角克里斯汀的唱段,天天半夜三更在那儿杀猪似的唱high high C——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栋楼闹鬼呢。

肖杰来观摩过一趟,没呆两秒钟就扭头跑了,隔天还觉得耳膜疼:“我看你俩别唱男高音了,假声男高音欢迎你们,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啊。”

“呆不下去。真的,没法儿住。”这俩人的舍友王建新都快被逼疯了。他原来打算暑假多留几天,跟女朋友腻歪腻歪,结果没过几天就利落地卷铺盖走人了。

“这哪是在唱歌啊?根本就是在狼嚎!最有毛病的是,这俩人说梦话都在唱,嘿时不时地还给我来个二重唱。我再不走,非得拿胶带封他们的嘴不可。”

可惜阿云嘎和郑云龙完全不知道他们这位室友的“手下留情”。

夜里太******,早上就起不来。开头两天阿云嘎的闹钟还响,他迷迷糊糊地嘟囔:“大龙……起床练功了……”

郑云龙身都没翻一下,惜字如金地回答他仨字:“练个屁。”

阿云嘎在床上咸鱼扑腾了两下,又睡过去了。

没一会儿闹钟又响,他这回没听见,郑云龙倒是被吵醒了。他起床气大,皱着眉头就往对床砸了个枕头,阿云嘎被砸醒,赶紧把闹钟按了,然后顺手抱着郑云龙的枕头接着睡。

结果那天郑云龙落枕了。

第二天早上几乎是相同的剧情重播,区别在于,郑云龙一枕头把闹钟砸地上,碎成三瓣儿,彻底坏了。

“嚯,篮球队怎么没要你,你这准头赛乔丹啊。”阿云嘎收拾了闹钟的残骸,本是很怨念的一句讽刺,亏郑云龙还能大言不惭地回一句:“他们天天要训练,我懒得去。”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种行为太冲动,摸了摸鼻子,说:“大不了等开学了,我赔你一个就是了。”

阿云嘎哪里知道,郑云龙在这种事情上面完全不可信。到毕业了也没赔。

后来不知道多少次连累他上课迟到考试睡过头,都是拜郑云龙所赐。

就郑云龙这懒样儿,行李箱收拾了一礼拜还跟没收拾一样,还是最后一晚上阿云嘎帮他一起整理的。

阿云嘎自己没多少东西,全装在破旧的大黑书包里。除了衣服就是专业书,沉沉的,他觉得很安心。

阿云嘎原本还想把他那个二手笔记本也带着,郑云龙一脸嫌弃地又给他拿出来了:“你不嫌重我还嫌呢。家里有液晶屏的台式机,随你玩儿。”

郑云龙走近两步,把火车票塞到阿云嘎胸口的口袋里,顺势拍了一把:“行了,出发。”

他拉着行李箱走在前头,阿云嘎背上包,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寝室,慢慢关上门。

他抬起头,往前看:“嗯,出发。”

 

火车上的时间过得很快。

郑云龙在mp3里装了好多歌,和阿云嘎一人一耳朵,听了没两首,就歪着头睡着了。

阿云嘎一扭头,就看见他半张着嘴,跟个骆驼似的,睡相别提多难看。

他贴心地把音量调小了点。车厢晃了几下,郑云龙的脑袋往他肩上一栽,寻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便不动弹了。

阿云嘎往车窗外看。风景单调,划过他深邃的眼眸,他不知怎么觉得有些紧张。

这很奇怪。阿云嘎想。火车站是个让他感到亲切的地方。从内蒙到北京,他已经习惯沿途的转辗。家成了漂泊,而漂泊成为港湾。他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的时候,竟会隐隐生出一丝归属感来。

阿云嘎承认自己是个异类。他已经这般承认许多年。他不曾屈服命运,却不得不学会弯折自己的背脊,这样当老天的刀斧劈上他的肉体,才不会觉得那么痛。

许是太久不敢想起“家”这个字,阿云嘎望着满天的云,心底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像一把无名的火,在他的肺腑里横冲直撞,有点儿烫,还有点儿疼。

可这火偏温热,烘着他冰凉的心房,叫他不忍心熄灭。

如同郑云龙在他耳旁的呼吸声。

阿云嘎想:“原来人间是这样温暖的呀。”

“嘎子,醒醒。到了。”

后来阿云嘎也不知怎么睡着了,什么时候到站的都不知道。郑云龙把他晃醒的时候,车厢里的乘客几乎都已经走空了。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抬头,发现郑云龙的肩头被他睡出了一片褶皱。

乱糟糟的,阿云嘎却觉得心里很平静。

他跟着郑云龙走出火车站。有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外面,冲他们挥手。郑云龙大步走过去,龇着牙笑:“我都说了自个儿回家没问题,怎么妈还是让你来接呀?”

男人和他生得很像,面庞的线条锋利,气质却更温和。他拍了拍儿子的背:“谁爱来接你!这不是有客人吗?同学你好,欢迎来青岛做客!”

父子的话语里能听出他们感情很亲密。阿云嘎站在郑云龙身后半步的位子,有些腼腆地笑:“叔叔好,真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郑云龙手长,一伸手就能把他过分削瘦的肩膀揽进怀里。他勾着阿云嘎,扬着下巴说:“跟我爸,甭客气。”

阿云嘎的皮肤上传来郑云龙的体温。他躲不开,于是只好低下头笑,心里困惑地想着:“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

到了家里,是郑云龙妈妈开的门。她很美,看着极年轻,又很有气质。她先抱了抱进门的儿子,随后冲阿云嘎微笑:“快进来吧,饭都烧好了,咱趁热吃。”

“谢谢阿姨。”阿云嘎礼貌地问好。看见她的温柔眼神,心底一个角落忽然想念起自己的母亲。

他眨眨眼睛,曾以为坚硬如冰的心,就这么柔软又乖顺地凹陷了下去。

吃过饭,阿云嘎主动站起来说要洗碗,郑云龙的母亲愣了一下,摆着手说不用,咱家有洗碗机。又看了一眼翘着二郎腿的郑云龙:“看看人家孩子多懂事。”

郑云龙给阿云嘎翻了个白眼,很认命地说:“我就知道,见过你,我妈得嫌弃死我。”

 

吃过饭,郑云龙带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刚打开房间门,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就扑了上来。

那是只猫,橘白相间的毛,看着还小,脸却很圆,有些滑稽的模样。

“胖子,过来。”

郑云龙喊它,它凑过来仰头看他,却也爱搭不理。“嘿,脾气还挺大。”郑云龙蹲下身子,才撸了一把,猫就摇着尾巴走了,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打量阿云嘎。

阿云嘎也蹲下,伸出一只手,等那猫来嗅:“大龙,你家这猫真可爱。”

郑云龙盯着他看。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小孩。说话奶声奶气,也像个小孩。

猫的鼻尖在他的掌心摩挲了片刻,拱起背,小脑袋往他手里蹭。阿云嘎睁大了眼睛,一副很惊喜的样子:“大龙!你看——你说它是不是喜欢我呀?”

“这个小东西。”郑云龙站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刚捡回来的时候特黏人,走哪儿跟哪儿。越长大越精明。”

胖子已经成功地钻进了阿云嘎的怀里,仰着肚皮求抚摸。“……也真是怪了,它平时都不大理人,怎么见着你这么骚?”

“小动物都喜欢我~”阿云嘎笑眯眯地说,“小羊羔也是这样,抢不到奶喝,就往我这儿跑,我看它们好可怜呐,就一个个抱着喂。哎呀,我都好久没抱过小动物了。”

“随你抱,只要你不嫌重。”郑云龙说,“天冷拿来捂捂脚还是挺好用的。”

阿云嘎谴责地瞪了他一眼,他却只是笑。笑的时候又想象着小小的阿云嘎抱着小小的羊羔,想那个孤独又温暖的小孩,是不是也会笑得这样灿烂。

想着想着,心又被紧紧地揉成了一团。

 

阿云嘎原本想着,最多在郑云龙家里打扰一星期,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住就住了半个夏天。

从家里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海边。郑云龙载着阿云嘎去,一路叮铃铃的,骑得飞快。阿云嘎从他肩上仰起头,闻到风里吹来一股海的味道,潮湿又宽阔。

夏日的海边总是有很多游客,穿着各色各样的泳衣,嘻嘻哈哈,好不热闹。“这儿的沙子太粗糙,硌脚。”郑云龙的车龙头转了个急弯,阿云嘎惊呼了一声,赶快抓紧他。

他爱带他去偏僻的海边,人少,清静。“这儿软,快来踩踩。”两个人把鞋一扔,撒开脚丫子一路乱跑,嫌沙子烫脚就去踩踩海水,比谁能坚持在海里站更久,没过几分钟就冻得龇牙咧嘴,哇哇乱叫着蹿回岸边。

跑得累了,郑云龙就躺在沙滩椅上,看阿云嘎捡贝壳。捡到特别好看的,就跑到郑云龙身边炫耀。“还说我幼稚。”郑云龙心里挺不服,嘴上却不这么说。“我来保管。”他张开双臂,怀里渐渐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石头,“别往海里走啊,快涨潮了,危险。”

阿云嘎笑着喊“知道啊”,在海浪边写上一串字,笔画不太熟练,却很认真,一笔一画地写:“我好开心”。一会儿字被冲没了,他便再写一遍,乐此不疲。

等太阳快下山了,两个人都玩得精疲力竭,郑云龙就理直气壮地要求阿云嘎载他回去:“刚刚来的时候是我骑车,回去当然得你骑。”阿云嘎就气呼呼地瞪他:“你******!”喘着粗气开始骑,一边骑一边大骂:“郑云龙*********怎么那么重!”

 

阿云嘎想下海游泳,郑云龙不让:“就你这浅水区扑腾两下的狗爬式,我看你游出去就游不回来——除非你去买个游泳圈。”

他指着小女孩儿的Hello Kitty粉红色游泳圈,阿云嘎挺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喜欢粉红色。我喜欢小黄鸭那款,可惜那款卖完了。”

“……”

郑云龙一时语塞,都搞不清是谁在跟谁开玩笑。

他带阿云嘎去泳池,水干净,适合学游泳。阿云嘎的肺活量肯定没问题,动作也学得很快,只是一开始他有点怕往深水区游:“我小时候在水里抽过一次筋,身边没大人在,差点儿出事,后来就一直怕下水。”

郑云龙拉着他的手,一点点往后退,拉着他向前游:“没事儿,我看着你呢。”

郑云龙在水里很自在。他不讲究什么泳姿,蝶泳游得最好,有回碰上一个专业的游泳教练,直说想招他进队里。有时懒得游,就仰头在水上漂着,手脚随意摆两下,竟也不会沉下去。阿云嘎直说他像只大鹅,天生长了蹼。

阿云嘎的进步很快,但是脚碰不到底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慌张。他不大敢自己游,郑云龙总是牵着他,等他适应了,再慢慢松手,在他身边护着。

有一回他自己想试试能在水下憋多久的气,往水下一栽就没动静了,没过几秒钟就被人一把托起来,阿云嘎睁开眼,就看见郑云龙满脸的慌张。

胸膛贴着胸膛,心脏砰砰乱跳。

“*********。”郑云龙搂着他的腰,徐徐叹气,“吓死老子了。”

阿云嘎挂在他身上,嘲笑郑云龙自己吓自己,笑完了,趴在他耳边道歉,语气柔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郑云龙一肚子的怒气瞬间被浇灭。他咬着嘴皮,推开阿云嘎:“你当我是船?还趴上瘾了是吧。”

阿云嘎笑嘻嘻地往他背上跳:“你能不能再背我游一回?就一个来回。”

郑云龙乌龟背着重重的壳,慢腾腾游了两下,忽然发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害得阿云嘎呛了好大一口水。两个人都忍不住咧嘴狂笑,结果晚上饭都吃不下,肚子里全是进的水。

 

阿云嘎习惯早起,加上有些认床,经常过了七点就躺不住。而郑云龙自从回了家,更加原形毕露,睡得六亲不认,常常比胖子起得还晚。

经常是阿云嘎已经陪着郑云龙妈妈吃了早饭,去楼下跑完步回来,这位亲儿子才刚刚洗漱完毕,耷着眼皮啃剩下的冷馒头。

郑云龙爸爸常要出差,不大在家。他妈妈是京剧演员,现在不上台了,专门带班教孩子,也不需要天天出门上班。她很随和,话不多,却很有主见。阿云嘎和她聊了几次天,觉得她好亲切。

他珍惜和这位母亲相处的时光,又觉得有点不安。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窃取属于别人的亲情。可这又不是什么大罪,他为自己辩解:他不过是想回忆母爱的滋味罢了。

阿云嘎不知道的是,郑云龙很早就和妈妈提起过他。说他们班有个蒙古来的同学,能歌善舞。说这个同学是他的室友,也是他的班长。说他是个艺术家。他轻描淡写地略过阿云嘎的那些过往,因为他知道,那些不能代表他是谁。

少年人或许只凭天性敏感,窥测到万分之一的惊心动魄,却已经近乎本能地成为他的城墙。

郑云龙妈妈那一刻觉得儿子长大了。她同郑云龙说:“今年暑假带阿云嘎回来玩儿。”

她自然是很疼惜阿云嘎的。这孩子人长得很高,却瘦得不像话。太懂事,也太善良。明明有很漂亮的骨相,玉石似的,却因为苦惯了,只显出山一样的刚毅。

她会跟阿云嘎讲一些故事,将她年轻时候的冲动、叛逆,讲她在舞台上遇到过的种种不顺、艰难:“这些事我都没跟龙儿讲过。为什么?他呀,就是个傻小子,脾气又特别犟,我跟他说这些,他只会觉得我不支持他,嫌我管手管脚,哪里肯听。”

阿云嘎直挺挺地坐着,眨眨眼睛,不禁想问:“那为什么要讲给我听呢?”

“我希望你可以少吃点苦。”她看出他的疑惑,“这条路不好走。既然你选择了要走下去,我希望我的经验能帮你少走点弯路。你比龙儿成熟,但毕竟还是孩子,我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阿云嘎点点头,一脸认真:“我们一定会坚持下去的。阿姨,我会照顾大龙的。”

“傻孩子。”她被逗笑了,心里又止不住想:“傻孩子,你也需要被人照顾啊。”

 

过了大半个月,郑云龙妈妈带学生出去演出,要离开四五天。临走前她拥抱了一下阿云嘎:“嘎子你想吃什么,别客气,让龙儿给你做。就把这儿当家。”

高大的男孩忍不住在她怀里颤抖。她拍拍他的背,对郑云龙递了一个眼神。郑云龙郑重地点点头,眉头敛着,很严肃的模样。

“那咱今天吃啥呀?”阿云嘎十分善解人意,“要不我去买俩煎饼,凑合凑合?”

“太小看我了吧。”郑云龙撩撩头发,“说,想吃啥,哥给你做。”

不是吹牛,郑云龙真的会做菜。

阿云嘎原本不喜欢吃海鲜,来了青岛才发现,新鲜的水产品真乃人间美味。

郑云龙烧菜的模样也挺漫不经心。阿云嘎凑在他身边,问题一大锅:“什么时候加水?”“该放多少盐呀?”

郑云龙眼皮都懒得抬:“随便。”

做菜其实挺无聊的,阿云嘎在厨房呆得没劲,就去客厅里弹钢琴。

郑云龙握着刀切葱花,听见阿云嘎唱起《吉屋出租》的选段,《I’ll cover you》的前奏一起,他的嘴角扬起,无比自然地接上阿云嘎的声音。

排练了半学期,他们演的不是Angel和Collins,却心有灵犀地认定这是他们全剧最喜欢的歌。

那时他们跟肖杰说,想要换个角色演。真的到了两年后,肖杰才知道,这俩人没有跟他开玩笑。他们一直是认真的。

而这一支歌,一唱就是十年。

 

阿云嘎后来常对郑云龙说,这是他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夏天。

郑云龙提醒他:“你忘了生病的事吗?”

阿云嘎摇头:“没忘。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次生病。”

郑云龙赶忙伸手捂他的嘴:“乱说话!”

其实郑云龙挺内疚的。阿云嘎说不关他的事,可他很怪自己。他不是不知道阿云嘎胃不好,但难得家长都不在家,他一时忘形,只顾着贪乐,买了一箱青岛啤酒,和阿云嘎冰着喝。

或许是吃了太多生猛海鲜,又或许是在海边受了凉,但酒肯定是罪魁祸首。阿云嘎半夜犯了胃病,在床上缩成一团,疼得浑身是汗。

郑云龙本来不知道,还是胖子把他弄醒的。这猫或许真有灵性,把他挠起来,蹲在阿云嘎房间门口喵喵直叫。

郑云龙一看阿云嘎这难受的样子,一下子慌了,手忙脚乱地摸他的额头:“哪里不舒服?没发烧啊……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阿云嘎眯着眼睛,吃力地吐字:“没事的,就是胃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郑云龙跪在阿云嘎床边,呆呆地看着他,什么忙也帮不上。过了几秒钟才大梦初醒一般,想起来给母亲打电话。

时间是凌晨,他好怕母亲不接,接起来之后,却更加害怕。怕她说这病很严重。

郑云龙妈妈听他讲完,冷静地让他把电话给阿云嘎,问了几句身体感觉如何,了解清楚情况,再远程指挥郑云龙去柜子里找有用的胃药。

等阿云嘎吃了药,郑云龙从他的房间里退出来,她才严肃地教训了一通自己的儿子。

郑云龙不声不响地挨骂,挂电话前说:“谢谢妈。妈你也早点休息。”

那个晚上郑云龙是躺在阿云嘎床边睡的。阿云嘎的手从床沿垂下来,郑云龙握住他的手,一夜都没松。

他好怕松了手,阿云嘎就会消失不见。

从那天起,只要郑云龙在他身边,就不让他多喝酒。即使是阿云嘎心情最痛苦、最难受的那天,他也只是让他喝一口酒解忧,剩下的一罐,都仰头倒进自己的胃袋:“哥哥在这里,也不想看你伤自己的身体。我替你,我们一起,敬他。”

再后来,郑云龙搬来上海,阿云嘎来看他。房子里家具还不多,空荡荡的,青岛啤酒倒是囤了不少箱。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郑云龙有些失意,也有些迷惘。他向阿云嘎吐苦水,阿云嘎陪他借酒浇愁,还没开第二瓶,手就被他按住了。

“你不能喝。”

阿云嘎瞪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那你也不能喝。喝酒伤身体,你还年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郑云龙看着他失笑:“行行行,都听你的——中文说得倒挺溜啊。”

阿云嘎冲他抱拳:“是大龙师傅教得好。”

郑云龙还是会自己喝闷酒,但是他不会让阿云嘎知道。

 

一夜过去,药起了效果,阿云嘎的胃已经不疼了。衣服全被汗浸湿,阿云嘎打算起床洗个澡,却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

他低头,看见郑云龙就躺在地上,缩成一只大猫似的,右手紧紧握着他的左手。

阿云嘎想:“以前也犯过胃病的时候,都是自己咬牙忍一忍挨,过去就是了,哪里会有人这样担心。”

胖子从床脚蹿上来,用尾巴拍他的胳膊,像是在问他“好点儿了吗”。

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洒进房间,阿云嘎握着郑云龙的手,没有放开。

这一双手,一握就是十年。

郑云龙慢慢醒过来,四肢僵硬地伸懒腰:“我煮了粥,醒了就去喝点儿。”

阿云嘎弯着眼睛笑。他想:“原来生病竟然也是件这么幸福的事啊。”

 

暑假结束的时候,郑云龙妈妈送他俩去火车站。来的时候,阿云嘎只背了一个黑书包,回去的时候,手里多出两个大袋子,都是郑云龙妈妈给他买的东西。

她说:“以后就把这儿当你的家。”

阿云嘎抬头,看见郑云龙似笑非笑得望着他。

远处的云化进海里,阿云嘎想:“我的家好美呀。”

 

fin.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win/works/18118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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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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