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柳絮

一、笔记
郑云龙盯着地上的一团柳絮发呆，毛茸茸轻飘飘的白色圆球戏弄着这个单纯的少年，乘上门缝中溜进的微风，在地上不知疲倦的画着旋儿。

少年好看的瞳仁禁不住勾引，也跟随着这团恼人的白球不住的转动，然后在下一秒，理所当然的，黑亮的瞳仁蒙上一层水雾，被沉重的眼睑遮住了全部光芒。

其实郑云龙不觉得柳絮恼人，它们反而是他的救星，在这个热气初升的下午，让他依旧能在化学老师的尖利声音中得到片刻安眠。

高二的学生历来是最难管的一级，他们褪去了高一的青涩与胆怯，也还没被高三的凝重空气榨干热情。他们仿佛又获得了中二期的力量，用抑制不住的旺盛精力在这个偏僻宁静的校园中留下各种痕迹，然后又在自己不感兴趣的课上入睡，为晚饭时间的篮球赛蓄积力量。

郑云龙是个这样的普通高二少年，普通到此时半睡半醒的他还在费力驱使着糊成一团的脑细胞，筹谋晚饭与球赛时间兼得的方法。但高二也总有不这么普通的孩子，比如他左边那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班长。

阿云嘎是教室中少数几个还认真做着笔记的学生，虽然原因多半是为了旁边这个昏昏欲睡的家伙，毕竟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他早已烂熟于心。少数民族少年的白色夏季校服已经湿湿的贴在了背上。五月初下午两点的顶楼教室，窗边的温度已经险险的攀上了30，阿云嘎直挺的鼻梁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还是认真的写着笔记，只能分出一点点精力嫉妒右边那个安睡的少年：他怎么还没被热醒？

最终把昏睡少年们惊醒的不是下课******，而是讲台上那个小老太太的三个响亮喷嚏——又是一个被柳絮困扰的可怜过敏体质。

阿云嘎晃了晃神，瞥了眼右边那个睡到只露出发旋儿的同桌。内心小声的抱怨着：“竟然还不醒？”

终于有一团耐不住寂寞的柳絮，纠缠上了郑云龙略长的柔软发丝，格外醒目。即使内心腹诽着，阿云嘎还是用自己都没有觉察的轻柔动作，给旁边人的发丝一个解脱，他太小心翼翼，认真到没能发现本应熟睡的人那突然僵硬的后背。雪白的团子，被淡粉色的圆润指尖揉捏成了小小的一粒，孤零零的落在了地上。阿云嘎抬起头，又开始了无偿的“代写笔记”工作。

他是个难以一心两用的人。

其实在第一声喷嚏之后，郑云龙就醒了，热气在白皙的手臂上凝成一层薄汗，沾湿了额上的碎发，惹得他内心一阵烦躁，但却懒懒的更不想动。而当他向来敏感的神经探测到了旁边人的动作后就更不敢动了，只能选择僵直着脊背继续装睡。

大概等了十几秒，他悄悄的偏偏头，露出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的盯着内蒙少年的侧脸发呆，他知道他在帮自己写那些无聊的笔记。认真的眼神并没有望向自己，但郑云龙还是没能阻止那愈加清晰的心跳声和染上耳尖的红晕。

他觉得更烦了，没由来的。露出的眼睛不知怎么也有些发痒。

二、晚饭

令人绝望的周二下午终于要过去，郑云龙在第四节课下课铃响起的刹那支起身子，像一个完成了甜美午睡的大猫，伸了个绵长的懒腰，惹得旁边的“五好少年”忍不住去撸了两把他柔软的“猫毛”，甚至还挠了挠猫下巴。

被撸毛的猫少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半眯着眼，习惯性的用他细长的手臂去捞左边桌面上的笔记本和试卷，反倒是阿云嘎被自己下意识的亲密动作吓到，没来得及收回右手，还愣愣的盯着大猫白皙手臂上的粉色睡痕。

一定是太热了，脑子坏掉了，正直的内蒙少年在内心告诫自己。故意忽略日落时分窗外吹进的凉风和自己擂鼓的心跳。

郑云龙懒懒的翻着字迹工整的笔记，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回神的阿云嘎问道，同时顺手扯下郑云龙的耳机，英式摇滚的鼓点带着复古的味道流淌出来，是《Radio Ga Ga》。

“我说……作业真多……不过以龙哥我的聪明才智，晚自习肯定能搞定！对吧嘎子？”一副骄傲的小表情。

“你怎么还在听这歌，都循环一个星期了吧？”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猫”的班长难得没去附和郑云龙的迷之自信，岔开了话题。

“？”没有得到意料中肯定的猫少年愣了一下，也一反常态的没有炸毛，傲娇的回了一句“要，要你管”，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在乱成一团的桌洞里摸索，开始下达“日常指令”。

“嘎子，一套杂粮煎饼，两个蛋加烤肠不要香菜！”

阿云嘎没说话，认命的接住丢过来的饭卡，目送郑云龙抱球飞跑的背影消失在后门。其实郑云龙的饭卡从两天前就没钱了，但是阿云嘎总是忘了告诉他。就比如刚才，他跑的太快了，阿云嘎就来不及说出口。他可不是故意不说的。

前排的川子回过头来，给了阿云嘎一个略带同情的眼神，后者却只忙着对窗外漫天的柳絮皱眉。“这种天还打球，也不怕呛到……”语气里掺杂了淡淡的担忧。

鞠红川开始后悔自己的同情心泛滥，回身的同时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老王说的没错，就不应该掺和他俩。

三、背影

阿云嘎的担忧可能真的应验了，起码在晚自习******响过五分钟后，记忆中郑云龙鬼鬼祟祟的身影还是没从后门出现。于是班长就一边惦记着桌洞里越来越冷的煎饼和豆浆，一边魂不守舍的起身，勉强维持自习课的秩序。

但直到五分钟后老王出现在前门口，躁动的少年们才真正的安静下来。年轻的班导示意自己的得力助手——“五好少年”阿云嘎过去，紧抿的薄唇像是下一秒就要用东北口音发射文字炸弹了。

大龙说的没错，我果然不能一心二用。阿云嘎一面后悔刚才没有认真履行班长的职责，一面开始笃定郑云龙果然惹了事情。但不知道老王会先拿哪件事发难。

老王是从高一把他们带起来的班主任，因为只虚长了学生五六岁，平日里总玩在一起，甚至跟这群十六、七岁的小男生一起开玩笑起哄，他最常说的就是：“咱们的班长和体委就是自带结界的双云组合，哥哥我实在不想掺和在里面。”虽然语带嫌弃，其实他最疼的还是这个“双云组合”。不过闹归闹，老王严肃起来还是有着随时可以震慑这群小屁孩儿的强大气场。比如我们最被疼爱的班长阿云嘎，此时走向班导的脚步也透露出一股慌张。

“王老师……”慌张变成了视死如归，脱口而出的早已不是平时的“晰哥”，阿云嘎等待发落。

王晰一句没提班长职责的事儿，准确的说，他是压根没开口。他只是把班长带出教室，板着脸用尖下巴指了指操场的方向。阿云嘎望过去，看到了那个让他惦记的熟悉身影，但下一秒他就忘了刚刚的恐惧，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大龙怎么抱着篮球在操场跑圈？

“上课铃响了，这家伙没听见，还一个人在打球，结果被遛弯儿的廖校逮了个正着。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廖校的处罚方式一向特立独行……”王晰深沉的男低音悠悠传来，阿云嘎第一反应是：太好了，大龙没疯啊。然后下一秒就和班导一起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那个跑圈的背影。

王晰确实很不满，但原因不是阿云嘎想象的那样。他今天晚上其实有约会，本想看一节自习就偷偷跑掉，无奈廖校离校前分配了任务。廖校这头告诉郑云龙必须跑到第三节晚自习结束，转头就告诉王晰第二节下课就把他叫回来，毕竟校长也不想真的累坏这个校篮球队的主力。简单思考了几秒，王晰就决定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得力助手”、“体委克星”阿云嘎，安然自得的当起一个“见色忘义”的老大哥。

阿云嘎目送脚步轻松的王晰离开，心想这到底是我今天看到的第几个决绝的背影。他摇摇头，准备转身走******室，眼睛却******场上的高瘦背影勾住，脚也就被盯在了原地。

临近七点的校园没有人，很安静，嘈杂的只有这飞舞了快一周的柳絮，跟傍晚的微风纠缠不清。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操场被罩在一片灰蓝色的纱帐里，看不清晰。阿云嘎站在五楼向下看去，少年模糊的身影仿佛置身于落雪之中，让人莫名感到一丝萧瑟的寒意。“妈的，又是这该死的背影……”阿云嘎小声的咒骂了一句，内心的躁动让他表现的完全不像平日那个正直单纯的班长。他还没想清楚这躁动的原因，就被教室里的喷嚏声唤回了神。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呆了几秒，终于走******室，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四、过敏

“唉……啧”阿云嘎今晚第六次叹气，顺带加了一次摔笔，吓得前排的鞠红川更不敢回头打听体委郑云龙的去向。即使知道一个多小时后就可以去把那只让人操心的大猫拎回来，阿云嘎还是完全不能静下心学习。他开始隐隐担忧那个死心眼的家伙不肯偷懒，饿着肚子在操场一圈圈数步子，能“充饥”的只有偶尔飞进嘴里的柳絮。

眼前浮现出白色绒毛飞进郑云龙嘴里的画面——毕竟这只猫总爱张嘴呼吸。可下一秒脑子里的镜头就开始不受控制，完全不再追踪那团白毛的踪迹，转而对着薄而红润的双唇、小小的贝齿和艳红的舌尖拍个不停，进而逼着阿云嘎去看那闪着星光的双眼，微蹙的眉头和挂在下巴尖儿上欲滴不滴的汗珠。

直到恍惚间错以为脑子里那张嘴的呼气喷在了脸上，阿云嘎才终于醒悟，今晚疯了的应该是自己。

第二节自习的下课铃响起，解救了这个脑子里灌满了春酒的微醺少年，让他一下子送了劲儿，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按照老王的指示，阿云嘎应该去叫回那个受罚的可怜虫，但他没有动作，还满脸茫然的瘫在椅子里，眼神却逐渐坚定。

阿云嘎决定在第三节上课前2分钟再下楼，毕竟叫回郑云龙的时间是个秘密。现在学校里只有他掌握着这个秘密，就像是只有他知道郑云龙的饭卡里早就没了钱，知道如果只带煎饼不带豆浆就会收获一只暴躁的大猫，知道郑云龙是真的聪明而从不用偷学一样……他不介意再多几个跟郑云龙有关的秘密。而且他想多几分钟让自己冷静，毕竟夜晚的气温早就不能作为他内心燥热的论据。
阿云嘎跑到操场的时候，上课******在身后响起。他不自觉的紧张起来，手心也微微冒汗，因为他看到郑云龙停下脚步弯下了腰，球落在脚边，因为他发现他竟忘了应该顺手扔掉桌洞里冰冷的晚饭，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迫不及待的想要拉长与郑云龙独处的时间。

郑云龙半个小时前就开始隐隐的胃痛，其实也可以忍受，但接着眼睛也开始捣乱，痒个不停还开始疯狂的溢出泪水。抱着球的手很脏，不能揉眼睛的痛苦让郑云龙终于停下脚步，弯下腰深呼吸，但下一秒就突然被一双烫人的手急切的拉起。

“大龙！大龙你怎么样？胃很痛吗？！你说你……”阿云嘎皱着眉，紧张的盯着对方，想要顺便数落几句，但下一秒，就被眼前人的泪水惊到词库宕机。他慌了神。

郑云龙的眼睛还是很痒，他努力睁大想要看清眼前的阿云嘎，仿佛确认了对方紧张的神情就可以让这种痒缓解一样，但泪水却越来越多，掬着那对儿黑色的明珠越发光亮，长长的眼睑终于撑不住，把水滴抛洒下来。

郑云龙不知道，眼前的他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猫儿，总是懒懒的大眼睛此刻却圆圆地瞪着，红红肿肿，金豆子一颗一颗的掉落，打球时意气风发的眉尾低低的垂下，眉头却高高的蹙在一起。猫儿微微张嘴呼吸，热气吹动着唇旁的一团柳絮，两排皓齿见诱人的舌尖时隐时现。脑中幻想的画面就出现在眼前，甚至更加******，阿云嘎内心仅存的理智终于被悸动压塌。

郑云龙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眨眨眼想要看清阿云嘎之后，对方的脸却逐渐放大，直到自己的脸上有了微凉的触感，这一刻，他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大龙……”这是阿云嘎在脑子糊成一团前唯一能说出的话。

他颤抖着唇吻上了郑云龙的侧脸，用滚烫的舌尖去寻找泪水的起源。他终于渐渐吻上了让他牵肠挂肚的双眸，长长的睫毛和他的舌尖一样止不住的颤抖，但却互相勾缠，不愿分离。泪水的主人在下一刻紧紧拽住了阿云嘎校服外套的下摆，因运动而散发的热气将他一并吞噬了。此刻的阿云嘎却冷静了下来，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连同感情的部分一同被认同，他甚至觉得对方跟自己想的一样，他实在是个适应力极快的好学生。

阿云嘎一面仍用右手紧紧拉着郑云龙，一面却伸出左手缓缓的揉着猫儿的肚子，还能抽空为了对方展现的依赖而内心雀跃。看，他也不是不能一心多用，那只是郑云龙长久以来给他的的消极暗示罢了。

郑云龙的眼睛终于不再痒了，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办法去认真觉察了。他感受着阿云嘎的吻，因为紧张不自觉的咬着下唇。他的内心已经由惊讶转变为犹疑、惊喜和期待的混合：是不是真的可以期待一下？是不是他也跟我有相同的感觉？是不是我终于成为了老好人班长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嘎子，我喜……”还没想清楚，郑云龙就差点把酝酿了半年的告白用这种干巴巴的方式讲出来，他后悔的想把舌头咬掉，只希望阿云嘎没听到那两个字。他终于开始觉得柳絮很恼人，不仅让他的眼睛过敏，连大脑也过敏到停工。

阿云嘎轻轻的笑了，然后唇舌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郑云龙的右眼，接着又安慰的亲了亲左眼，换来它主人的又一次颤抖，这才拉开一点距离，认真的看着郑云龙，双目带着温柔的笑意，缓缓开口。

郑云龙认命的闭上了双眼，感受着他心心念念的双唇在自己的唇上肆虐，他小心翼翼的探出舌尖去试探，却被对方误以为是勾引，也伸出舌与它痴缠。郑云龙被渐渐揉进阿云嘎的怀里，慌张间伸出双手，缠上了后者的脖颈。此刻他耳中只剩下两人有力的心跳和阿云嘎方才的回应。

他语带笑意，他充满笃定，他说：“大龙，我也是。”

五、柳絮

周三下午的第一节课又是郑云龙不喜欢的英语，他照常趴在桌子上装睡，他的同桌照常认真的替他记着笔记。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两个少年桌下勾缠的手指和唇间漾开的笑意。

柳絮还是来要来打扰这对儿新生的恋人，它缓缓的落在了猫少年还过敏泛红的眼尾，不过谁都没有在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