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然,这是我们的日常工作,并不是代表着近期的局势有所改变。”
发言人缓慢而有力的说完这句,扫视了一圈场内记者,忽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对方坐在会场边缘的座位上,仰起脸来冲他笑了笑,笑的两排小牙露了出来。他毫不怀疑,这如果不是在例行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对方可能会像十几年前在学院阶梯教室里那样,两只手圈成喇叭,旁若无人的对他大喊一句。
“牛逼!”
阿云嘎翻了个白眼,他这次演讲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稿都差点没背过,还得用普通话这种二外声情并茂的讲出来,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怎么个鬼样子。偏偏郑云龙在下面坐着跟嫌火不旺一样,在他演讲完鞠躬时,趁着零零星星的掌声,大声的喊了这么一句。
整个阶梯教室里的人都朝着郑云龙的方向看过去,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喧嚣,男生的口哨声,还有为数不多的女孩子们捂着嘴小小的笑声,都让还在台上没来得及下去的阿云嘎红了耳朵,可身为事件另一中心人物的郑云龙大大咧咧笑得开心,任旁人对着他用目光打量来去。
这人向来这样,想说什么就说,想干什么就干,自在如风。
阿云嘎收回目光,对着前排一位举起了手的女记者平抬右手,手掌平而有力,随之轻轻一点头。
“马上七五事件就要十年了,新疆的变化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恐怖暴力袭击以及它产生的阴影真的从人们心中消失了吗?”女记者并没有起身,接过话筒之后就扔出了这个问题。
站在发言人台前的阿云嘎仿佛一瞬间真又回到了那个演讲台上,周围记者们因为这个问题犀利尖锐的扎破了发布会一贯平和的气氛,小声的交头接耳,而对方没有丝毫躲避,坚定的看着他,等待他回答这个问题。“或者换个方式,我们都知道阿云嘎先生您当年也亲自参与处置七五事件,并获得了表彰奖励,对您这样亲历七五事件的英雄来说,它对您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旁边的工作人员在后台控制室的安排下上前,想要将话筒从女记者的手中收回来,随即有人在台侧示意阿云嘎,是否需要应急处理。
阿云嘎听完了对方的问题,眼神不自觉的飘向坐在一边的郑云龙,对方依旧是那样大大咧咧的姿势坐着,没有给与他肯定或是否定的回应。他于是垂下眼睑思索了两秒, 旋即侧身向着一旁等他的工作人员抬手回应,手掌轻轻下压,对方收到并退了回去。
电视插入了广告,例行新闻发布会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但现场的人们并没有动,因为发言人没有离席,似乎还在酝酿着什么。
“这已经算是跑题了,这位记者。”代言人收到控制室的信号,不慌不忙的开了口。他原本说话语速就有点慢,干了这行以后,因为说出口来要字字斟酌,便显得更加稳重。“可我还是想纠正您一件事情,我不是英雄。”
记者的话筒依然被她紧紧的握在手中,阿云嘎的视力并没有那么好,但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能看清对方攥着话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他脑子里于是突然冒出来一句“真像”,可这不合时宜,于是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
“真正的英雄,是和我一起冲锋陷阵的战友们。”
(二)
对他这样亲历七五事件的人来说,那一天到底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阿云嘎能感觉到郑云龙一直在看着他,在他的回应提到那天之后,对方收起了嬉皮笑脸,收起了仰在靠背过分放松的坐姿,他把双手攥成了拳,老老实实的放在了并拢在一起的膝盖上。
姿势颇是有些当年他们在学校里开大会的样子。
郑云龙其实算是有些懒的,187的大个子多招人啊,可要不是被他妈扔到警校里,平日里都是弓着腰像个没骨头的猫科动物一样缩着。总是趁着教官背对着他们的时候就偷偷陀一下背,或者在去食堂的道路上把身体歪在阿云嘎身上,由对方扯着他搭到肩上的一根胳膊向食堂的方向拖动。
阿云嘎又有点走神的想到,你看,他连这些十几年前的无关紧要的事情都记得,那一天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始终都记得五点多时公安厅在系统内发布了紧急公告和处突预案,所有人员接到通知,取消休假回单位待命。六点钟武警宿舍拉哨******,郑云龙一咕噜差点从床上掉下来,他俩不是一个小队,阿云嘎抿着嘴角还故作轻松的开玩笑,拍着郑云龙的肩膀说,“哎,我跟你说,这次没人罩着你,可得自己机灵点,注意安全啊。”
他记得他全副武装的站在防暴车旁,看着自己的队员们一个接一个敏捷的跳进车里,车上对讲机的绿灯不停亮起,每亮一次,就有一个急促的声音迅速汇报某个地点又出现了多少名人员非法聚集。梁朋杰站在他的身边,好像有些紧张,握在枪械上的双手紧到发抖,细细的手指头骨节都失了血色。
他们都带着头盔,没法贴近对方给予一点热量和能量,阿云嘎只能拍了拍对方握在枪上的手,用力的包在自己的手掌心。
“没事的,别怕,有哥哥们在呢。”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的。
二十时许,平静如常的************突然像被撕开了一道道的血口,火灾警报,汽车防盗警报,人们的惨叫,像子弹一发接一发打在姑娘身上,霎时间美丽的肉体面目全非。
对讲机内的通讯几乎重复成一个的内容,防暴车飞快的在街上穿梭,赶往发出求助讯号的地方。阿云嘎坐在副驾驶,捏着对讲机冷静回应频道内的信息,略过眼前的是街边躺着血肉模糊的一个人,火光点燃了一片天的公交车,门窗已不知所踪被砸成废墟的派出所,他突然又想起来自己跟大龙说的那句话。
“保护好自己。”
他始终记得,他必须记得。
他记得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鞠红川正护着一个16岁的小男孩,警车停在不远处,蜷缩在熊熊大火中像是被压缩机挤压过。小队成员迅速跳下来控制局势,暴徒们大喊着维语四窜而逃,阿云嘎扫视一圈没有其他情况,三步并两步跑到趴在地上的男人身边。
他几乎不敢下手碰他,背后是一道一道横亘的刀口,穿着的天蓝色普通制服被血染透了,要不是袖章,恐怕都看不出这是个警察。阿云嘎咬了咬牙,将川子翻过身来搂到自己怀里。
被他一直压在地上护在怀里的男孩子也受了伤,但都没有伤在重要部位。男孩看见阿云嘎之后像是突然被激活了按钮,啊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拽着阿云嘎的袖子边哭边说,语无伦次。
他说,“他一直在喊,他说维语,那些人不听,他们要砍我,一直追我,他也用维语喊,他是警察,他们把他的车也砸了,没有用,他为了保护我。”
他知道他的小队里有一大半没见过这个场景,没见过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的脸从干净到血污,没见过那些挥舞着枪械围上来的狰狞的脸,没见过制服下几乎被对穿皮肉的伤口。可他没有办法,他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人间炼狱变成浮世天堂,他们总要面对。即便是咬紧了牙关压不回去眼泪,即便在那之后噩梦连连,也要面对,面对别人或自己未卜的生死,这就是他们的职业。
他必须记得,他只能记得。
他记得在人民医院外围24小时高强度执勤时,看见不远处下了车迎面走过来的郑云龙。对方似乎也长时间没有休息,头盔被夹在左胳膊下,满眼血丝,嘴唇干裂,胡子拉碴。对方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正在站岗的阿云嘎面前,瘪着嘴低下头将额头担在了他肩上,把眼睛捂在对方衣服上。
“嘎子。”
阿云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哑的应答。
“嘎子,琦琦走了。”
“嘎子,琦琦走了,没撑到回来。”
“嘎子。。”
“嘎子你千万。。”
那次事件,官方报道197人死亡、1700多人受伤、331个店铺和1325辆汽车被砸烧,众多市政公共设施损毁。不止是这些清点得上来的,还有那些清点不上来的。
他记得事情发生之后,医院走廊里都坐满了人,人们不敢回家,不敢离开,时不时爆发出痛哭,还有亲人离世的哀嚎。频率加快的防爆巡逻仍然不能安抚惶惶的人心,大街上空空荡荡,似乎走过某一处还能看见洇进地面的血迹,或是被焚烧过后的焦黑。
有天晚上他轮班结束去休息,推开门时郑云龙正窝在那间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休息室里唯一的一张床上。最近大家都太累了,阿云嘎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探头看了看对方,把身上的衣服脱了铺在地上,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床毯子扔在衣服上面,就这样并排着躺在了床旁边的地上。
他能听到一室黑暗当中郑云龙的呼吸声,能听到他不安的动作时折叠床发出的吱呀声,于是也听到郑云龙猛地一下跳下床来,伴随着咚的一声响,含混不清的喊了一句。“嘎子!”
这一下是真摔的怪疼,郑云龙一条腿膝盖着了地,疼的呲牙咧嘴坐在原地半天没爬起来,差一点被他跳身上的阿云嘎也被吓得蹭的坐了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做梦了,想要笑,又觉得嘴角被什么拽住了,笑不出来。
他记得他自己做过的那些梦,有时会梦到当天见到的一些事情,比如那个16岁的男孩,后来也报了警校,有时梦到的是曾经在一起的战友,训练时没脸没皮的打打闹闹,有时。。
有时他会梦见自己站在傍晚时的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在朝着自己的方向走着,没有人注意到突然多出了一个武警,也或许,是大家熟视无睹了。他仿佛听到,不,他就是知道,再过两个小时,这个地方会躺着七八具尸体,血流成一大滩,顺着路的坡度向对面流去。
阿云嘎随手就抓住一个人,对他说,“快点回家,不要出门。”他一个接一个的拉住经过他身边的人,说着“快点跑”,说着“别来这里”,说着“保护好自己”。可人们依旧走在自己的路上,没人听见他的话。
没人能听见,因为都过去了,他没办法把时间倒回去,也没办法救回那些无辜的生命。
他有时也会梦见川子,梦见琦琦,一阵还是在一起时放肆大笑的模样,一阵就变成了满身鲜血的模样,他们有时候会说“别怕,嘎子”,有时候也会说,“忘了吧,过去了”。
忘了吧,过去了。
阿云嘎攥紧了拳头,将两手藏在发布台的后面。
不,他不能忘。他始终记得,必须记得,也只能记得。因为只有记得,英雄的血才没有白流。因为真正的英雄都长眠在了这片土地上。
(三)
“七五带给人们的阴影,其实就是暴力犯罪活动带给人们的阴影。”阿云嘎深呼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里像是烧着一把火,烧的他不吐不快。“有些事情忘不了,不能忘,阴影也就去不掉。但只要我们造出的光明更多,那么阴影也会逐渐变小。”
台下陆续有记者想要拍照,被工作人员拦下。
“我们有能力、有决心,维护好现在的和平稳定局面,维护好人民的美好生活。”阿云嘎的视线扫视一圈,看了看当时提问的女记者。“我们不会向任何恐怖活动组织和人员低头。”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可这次他不想去控制。
阿云嘎挪了一步,离开了讲话台,端端正正的站在了会场所有人面前。他看向会场边,原本坐着的那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双腿并拢,两手垂放,五指紧并。对方穿了一条灰色的不知什么材质的裤子,可阿云嘎就是觉得,郑云龙的军姿站的标准极了。
“借此机会,向所有奋战在反恐防暴一线的公安民警、武警官兵、人民*********、民兵致敬。”
郑云龙跟着阿云嘎一起动作,右手迅速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太阳穴,与眉同高。
“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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