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大学的时候阿云嘎汉语不利索,记忆性强的科目都让他十分为难。大一时为了应对突然不开卷的概论课考试,光是笔记他就抄了厚厚一本。他的字在前面三分之一还如狗爬,到了最后十几页竟也已能说得上清秀。
这本笔记在概论考试前几天落在了郑云龙手里,因为郑云龙没听过课,连去过几节课都有待考证。阿云嘎这么一好班长、好室友,同班同寝的亲同学要抱佛脚你不可能不帮人家抱。
考试前一天晚上郑云龙特暴躁地猴在窗台边上抽烟,阿云嘎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倒霉孩子。
“虽然不开卷了,那么题应该不会太难。老师能给及格肯定就都给了,不行你考完赶紧去找老师说说好话。哎,你一晚上都几根烟啦,也消停下。”
郑云龙好大一双眼瞥过来盯着他,“虽然……但是。”
“啊?”
“虽然后面应该跟但是。就你这汉语水平让我觉得我每天耳朵遭的罪都白遭了,他妈都要让人民日报日死了。”郑云龙说完掐了烟撸了把头发,很丧地哼了声,“唉嘎子,你跟我出去走走吧,妈的硬看也看不下去,不如透透风先。”
另外两位室友都还没回寝室,阿云嘎掂量了下点了点头。
郑云龙拉着他去吃了夜宵,吃完回来又拉着他在校内遛弯。郑云龙走路哼曲儿,阿云嘎能听出来的部分全都是上个世纪甚至上上上个世纪的产物,听不出来的部分估摸着也不怎么流行。他和郑云龙各有各的各色,横竖都是各色,总算能快活到一起去,不知如何表述的阿云嘎只觉得有点安慰又有点窝心。
“诶你听过那什么吗?”郑云龙哼了段歌。
阿云嘎摇了摇头。
“那这首呢?”郑云龙又哼起了邓丽君的一首《甜蜜蜜》。
“我又不傻。*********觉得我傻啊?”
“怎么脏话就说的这么溜。”郑云龙咯咯笑着,“你们在草原上都唱什么歌啊到底。你在课上课下唱的蒙语歌都大,就没有那种遛弯哼哼的吗?”
“我们不用遛弯。放羊算遛弯吗?我放羊听腾格尔。”阿云嘎一半认真一半打趣地说。
“那你的羊都是有音乐修养的羊,咩出来响儿都不一样吧。”
阿云嘎乐了,“复调羊叫,特别特别的审美体验。有机会你跟我回内蒙听听去。”
笑完嘴角再复位向下耷拉的时候阿云嘎有点失落。夜晚让人沉思,阿云嘎没正眼看他的傻乐室友,一腔的艳羡、喜爱、酸楚、欣慰他是掰扯也掰扯不清。郑云龙真是个宝贝,阿云嘎想,愿他一生如此珍贵。
而后阿云嘎将傻室友哼了一半的情歌喃喃着唱完了。邓丽君那样一把嗓子,那样一捧南国柔情,如何也不会是伴着阿云嘎奔波仓促岁月的声音,但所谓靡靡之音放在这个夜晚里倒是挺合适的。吃饱喝足,暂且无甚大忧愁,生活不过是双温温柔柔摊开的手,不急不缓。
身边的室友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拽住阿云嘎的袖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嘎子你唱歌真的牛逼。
“啊?”
小路上没亮,黑灯瞎火中,郑云龙那双跟谐星般的脸很不相称的眼睛里映着星星。
“哎,考个屁的试。这种破玩意为什么不能开卷得了。”郑云龙没头没脑地扩展着原先的话,越说越没正经,“完全能省出不少时间,听你瞎哼哼都比听课有意思。何况是给我唱情歌。你就承认吧,你是不是特喜欢我?”
阿云嘎没奈何地笑笑,“是,确实是,但听课还是很重要。”
他死了一天的脑细胞已没那个汉语水平去跟郑云龙扯皮拌嘴,干脆一竿子直球愣呵呵打回去。他确实很喜欢郑云龙,这事很没治,他跟郑云龙呆一块就穷开心。
郑云龙接了个直球看上去也挺高兴。他拽着阿云嘎的胳膊一路颠回了宿舍,乖乖看完了书,老老实实考完了试,并且再没归还阿云嘎那本字迹从野蛮走向开化的活化石笔记。
他们俩人的概论课都踉踉跄跄地及了格,其他课成绩倒是都不错。阿云嘎本是要为睡神室友捏把汗的,郑云龙素日大有副好吃懒做的样子,根基相比其他同学又实在不扎实,平时成绩上他作为班长生拉硬扯逼着好好排作业是没啥问题,就怕青岛龙哥最后一哆嗦翻车。却没想到人家懒归懒,专业上倒也做得很稳妥。
于是阿云嘎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私想着以后要不少提溜着人脖颈子去琴房练功房开小灶了,省得久而久之惹郑云龙烦。谁知郑云龙这厮有着不走寻常路的逆反情绪,放假回来见班长对他没那么上心了竟开始泼皮耍赖缺早功。阿云嘎对郑云龙的性子总算已有所拿捏,便又跟早前那般连催带哄,此后日日如此。
他是班长,全班同学都是他的责任,他都想照顾到。
他习惯如此了,以致于天塌了下来他需要请假回内蒙料理家事、离着首都十万八千里时,每天也会发信息给几位室友叮嘱他们出早功。这样的信息往来持续几天后总算是惹恼了青岛人,郑云龙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一条短信也一毛钱呢,你就有套餐也不带这么话痨的吧。”阿云嘎刚按接听郑云龙中气十足的牢骚就打耳膜上了。那牢骚继而变得柔软,“我这两天都起挺早的叫大伙一起出早功,真的特别早,天蒙蒙亮那种。很勤奋,自觉,很有艺术家觉悟。你就别惦记了。你不在我就是老大,这班就我带了,毕竟肖杰已经残了是不是。”
“大龙……”阿云嘎叹息罢了松了口气,“谢谢你。”
“谢******什么,你发短信话多还打错字,看不懂完全。”郑云龙清清嗓子,“你那边怎么样?”
“就那样……我会早点处理好回去的。”
“先别惦记班里的事了反正。哎,你……嘎子,我等你回来。”
“嗯。”
“然后……然后我想想……你放桌上那盆菜我也帮你浇水了。”
阿云嘎轻笑一声,“那是文竹。”
“行,不管是啥吧。”
“是文竹。”
“……你也注意身体反正,休息好。”
“好,肯定的。我没事儿,你也不用担心我。”
郑云龙好一会儿没说话但也没挂。
“你那卡打长途比发短信也贵。”阿云嘎提醒他。
“那你先放吧。”
“你也照顾好自己啊大龙,那我放了啊。”
阿云嘎放了电话之后出去透了透气,他胸骨生疼,颈肩和整片后背更是钻心蚀骨,半天也直不起腰来。他不怎么会流泪了,有时候甚至连悲伤都显得麻木,他只是累,想找个肩膀靠会儿,想找个怀抱睡会儿。他又拿出手机给女友打了个电话,但他脚步所至之处信号着实有些差,滋滋啦啦的杂音里仅交换了个把残句,便匆匆挂断了。
待家事理罢,回到北京时三位室友都来车站接他,知道了班长难处后那几周里几乎所有同学也都成了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小马驹子,各个听话得很。
这样的氛围阿云嘎其实很熟悉。阿云嘎的经历对他的熟人来说常常是种交际上的负担,总是要酌情对阿云嘎多些小心翼翼的照顾。阿云嘎何尝不感到负担,所以对于过往阿云嘎从不愿多说。可大学里是个容易放下防备交心的地方,阿云嘎也不是捂不热的石头。他的往事被许多人知晓,亦有许多人愿意对他温柔。
郑云龙倒是同以往一样,不见他少损几句老班长,也不见他对阿云嘎无意识划出的交际距离多几分尊重。但不知道是不是阿云嘎的幻觉,郑云龙听他唱歌时比过去都要更专注了些。
有一晚阿云嘎又押着郑云龙去琴房练声,声乐期中作业郑云龙有一节那个泛音怎么听都不对劲,气息和拍子也都有些问题,阿云嘎自然而然地又开始上赶着给人开小灶。中间郑云龙耍赖要休息的空档阿云嘎也没闲着,他摸着钢琴总是要弹唱上一会儿的。《悲惨世界》的唱段不少都是他们的练习曲,阿云嘎基本都很喜欢,但最常唱起的是冉阿让弥留之际的那一小段。
“God on high, hear my prayer……”
阿云嘎唱,郑云龙就翘着二郎腿托着腮听。实际这一段英文歌词阿云嘎都不能完整逐句地解释意思,发音也没专门抠过,又要顾着钢琴,偶尔唱得磕磕绊绊的。但他熟悉这一段的情节,明白这一段的情绪。
那些音符略过,他不由得去思忖自己在弥留之际的时候究竟会看到谁,是否这二十多年来他想留未能留住的一切彼时都会围绕在他身边,轻声安抚着他,慰他休憩。他希望有,曾无数次希望那一天来得早些,却又在这一刻万分的留恋。可能是因为此刻的他并不孤单、可能是责任的铁链已将他锁牢,也可能是因为有最不可割舍的理想仍在远方闪亮。
他该怎么在终点前书写救赎和意义呢,他要如何在苦难里爱与被爱呢。
没等到他唱完,吸溜的声音就在小琴房里荡开了。阿云嘎回过神一抬头就见郑云龙抽抽搭搭地掉着眼泪,腿还是翘着二郎腿,手还是托着腮,眼睛炯炯有神,表情板板正正,唯有两颊和鼻下湿乎乎亮晶晶的,仿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掉眼泪。
阿云嘎一下就出了情绪,甚至片刻间笑出了声。他也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但这老大一只青岛泪人儿模样太逗人了些。
“你这怎么了啊大龙?”
“挺感动的就。”郑云龙伸了大拇指,才缓缓抬起胳膊把鼻涕眼泪一道擦了,“******,你怎么出情绪这么快,刚还唱成那样现在就能笑我了。”
“你咋能哭成这样……”
阿云嘎本还笑着,再真切对上郑云龙那双水汪汪的、略显窘迫的眼睛时,笑意便斑驳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透亮******,像是他的每个念头,所有狂妄失望企望迷惘,都放在透明盒子里巡回展览、岌岌可危。郑云龙的眼睛太聪明了。
可是郑云龙又那么善于示弱,那么善于将阿云嘎的苦涩棱角抚得妥帖,以至于即使他在这一瞬间将阿云嘎藏掖好的残损破败洞悉了个干净阿云嘎也未慌张。笑容再度回到阿云嘎脸上,这次却不再是被逗笑,只是个风轻云淡的坦然表达。
“可把我牛逼坏了,我把郑云龙唱哭了。”阿云嘎说。
然后郑云龙也红着眼眶傻乐,他凑过来张开双臂抱了抱阿云嘎,是场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皆大欢喜。
“对,毕竟岁数大了,老艺术家。”
“哎呀你这鼻涕怎么往我身上蹭!”阿云嘎把人一搡,接着就一脚要踹郑云龙******,“说谁老呢?”
练完回宿舍路上郑云龙也没放过大悲,惨白月光下他唱着马吕斯部分的《A Heart Full of Love》,来来******捯饬那么几句,唱不尽兴就戳戳阿云嘎想撺掇班长唱珂赛特的部分。
阿云嘎只边摇头边笑,“你找你艾潘妮去吧。”
“你怎么这么没意思。”
“唱不上去,真唱不上去。”
“你用假声。”
“打死我也唱不上去。”
当然以阿云嘎的拼搏精神他还是试了试。他发出了个鹅叫般的音,而后闭了嘴。郑云龙笑得形象全无,不多时又不知怎么想的试图用他不着调的假声来首艾潘妮的咏叹调。
“单恋让你唱得跟世仇似的也是没谁了。”阿云嘎嘲笑他。
“我要是艾潘妮我就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俩人的,凭什么。”郑云龙拿出了山东汉子的狠劲嘀咕着。
“你就不可能是艾潘妮,你什么时候吃过瘪,谁知道这些女孩眼睛都怎么长的。尤其是你女朋友,真的是,人间有真情。”
“你龙哥我帅。”
“是,是帅。”阿云嘎继续嘲笑道,“你哪天翻车了得知会我一声,我赶去送温暖。”
郑云龙斜他一眼,“你会说汉语了,你飘了。”
难得二人间的嘴炮拉锯战郑云龙让了阿云嘎一局。
实则郑云龙真翻车的时候阿云嘎并没有太多机会给他送温暖。毕业那年,春天正式到来之前,阿云嘎桌上的文竹死了,郑云龙也很突然地和女友分了。虽说是和平分手还做朋友那种,但毕竟是分手,能和平到哪去。有心大的同学私下打趣说是Angel插足了郑云龙的感情,阿云嘎作为连带关系者听得简直头疼脑热,总觉得人都分了这种话拿来玩笑实在是吃龙血馒头。
临近毕业阿云嘎奔波劳碌得空闲少,一起排阿凡提的时候郑云龙话也不多,阿云嘎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输送关怀比较好。直到郑云龙单了一个月了,他们排练完一起走人的时候郑云龙才主动提起。
“你怎么一直没问过我咋回事?”
阿云嘎都反应了会儿才想到郑云龙在说什么。
“我这不怕你又难过吗。你看看你上个月话都少成什么样了,我一见到你你都跟自闭似的,我哪敢问。”他答。愣会儿补了句:“也怪我忙。”
郑云龙又不吭声了。
“所以咋回事?”阿云嘎总算问道。
郑云龙脸拉下来了。
“你看。”阿云嘎轻拍着他龙哥的后背,“算了算了都过去了啊,看把孩子摧残的,爱情总会再有的,噢?”
这四年来,郑云龙刷完鞋阿云嘎上赶着帮人穿鞋带,郑云龙生病阿云嘎买药烧热水伺候到嘴边,郑云龙下了耗神的戏萎靡不振情绪走钢索阿云嘎就逗着他出戏,甚至郑云龙的公交卡饭卡快没钱了阿云嘎比他还上心地惦记着帮他充值,生怕赶巧了事寸了人吃不上饭回不了学校。
郑云龙生活能力再差也好歹是个成年男人,阿云嘎心里也清楚,可他习惯了戳在郑云龙身边跟颗山一样让人随时赖着,甚至盼着这颗山多被赖一赖,仿佛得由外物来证明存在。郑云龙偶尔叫他一声嘎舅,阿云嘎自认对得起这声舅,有时甚至不是在辈分上占便宜的心思,只是实在喜爱这份亲罢了。
饶是这样亲近,郑云龙对阿云嘎来说仍是半个谜。这跟郑云龙性格里内收的部分脱不了关系,他透亮却又深深沉沉的,宛若一泓搅不出波澜的潭,是清澈的,也是黑色的;是夜,也是星。
“嘎子,我觉得我不是失恋了。”郑云龙愣了会儿说,而后只是叹息。
阿云嘎昏头转向,“啊?你把我弄懵了……”
“我觉得我就是迷恋悲剧的宿命感。”郑云龙一本正经道,边说边比划,“所以会被复杂的命题吸引,容易被捕捉附着,自己也走不出来。”
敢情郑云龙又突然聊起戏了?怎么突然聊起戏的?说的也不是眼下的戏吧?泛泛而谈吗?这是什么逻辑!阿云嘎更昏了些。
“大龙你没事儿吧?”阿云嘎摸了摸人脑门儿,“也没发烧啊?”
“啧我这正经说事儿呢,能不能给人点尊重?”郑云龙倒不生气,他自个儿也没板住脸笑了,“你太******了,我这剖析着呢!罢了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你不懂。”
“别,龙哥,你还是计较计较吧,跟我说说咋地了?您教教我?”
郑云龙无视了他,开始抄着兜自顾自地唱起了《真爱不死》里魅影跟克里斯汀再会时那段。是夜无月,倒是跟歌神他妈配上了。
“你说说你什么意思,”阿云嘎闹他,“大庭广众唱淫曲。”
郑云龙浮夸地左顾右盼一番以示路上并没有人,“淫者见淫你这是。哎你唱克里斯汀的——”
“我他妈真的唱不上去。”
“那你降调唱啊,活人不能给尿憋死。”
“我没尿干嘛要憋!”阿云嘎笑道:“不是,******嘛要跟你唱这个?我才不想跟你Beneath A Moonless Sky。”
“你现在就跟我Beneath A Moonless Sky呢。”郑云龙说完海蛎子味儿的英语指指黑黢黢的夜空,笑了,“害臊什么,咱亲都亲过了你话咋这么多,降调唱。”
“神经,我也没想亲来着,全他妈你一手操控。”阿云嘎嘴上这么说着还是降调唱了,磕磕绊绊糊弄完一段又说:“你比较适合子爵。”
“为啥,因为子爵也情路翻车吗?”
阿云嘎一瞪眼思路开始展开:“你被绿了?”
“不是,我他妈没有,你这都往哪拓展去了。”话题又回到了郑云龙那逝去的爱情上,青岛人狠狠摇着头总算正经了回来,“她挺好,问题还是都出在我身上。再加上未来的打算也是走不到一起,反正就……不彼此耽误了吧。”
阿云嘎搂着郑云龙的肩,哄了哄人,“毕业季很多这样的。”
“但你没这样。”郑云龙低垂着眼说。
“是……我属于特别幸运的。”阿云嘎说。本来幸运这词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但这会儿他不知道能用些别的什么词。他努力?他紧握?他经营?怎样都显得太患得患失,也不是该说给郑云龙的话。
郑云龙顺着阿云嘎搂他肩的姿势搂住了阿云嘎的腰,阿云嘎没太在意,他们之间本就不太存在距离这种东西。尤其在《吉屋出租》被迫适应亲密之后,他们的距离总是习惯性地那么近那么紧。
今天郑云龙搂得格外紧。
“你太瘦了,一点肉也没有,像是一阵风就能卷跑一样。”郑云龙说,“你看今天这风大的,我还是把你夹紧点吧。”
“你也知道风大,这么大风你让我跟你唱歌,喝了一肚子西北风了已经。”
郑云龙笑笑,“学我说话吧你就。什么时候体重也学学我。”
“那还得了!你减减吧,形体老师哭了四年了。”
毕业后阿云嘎和郑云龙并没有立刻各奔东西。先是有阿凡提一起合作,之后他们单位也离得挺近。自从阿凡提首演失声之后郑云龙状态一直不是太好,阿云嘎理解又心疼。他看着长大的、原本天天傻乐的小孩一下子不怎么傻乐了,他真不习惯。于是他们都能抽出时间的时候阿云嘎会主动去找郑云龙,两个人也不会安排什么活动,很多时候聚一起就是聚一起,聊天吃饭看电影压马路,或者干脆一起歪在郑云龙沾满猫毛的沙发上听歌。
毕业了究竟是毕业了,即便郑云龙的状态渐渐回来了,也不再似校园时代的无忧无虑。那段时间郑云龙最爱的设问是:不要说十年后了,嘎子你说五年后我在哪,做什么?回答总是他自己的一声笑。实则阿云嘎也纠结,旁人都在羡慕他的编制和铁饭碗,只有他自己揣着一捧烫手的野心迷雾里张望。他懂郑云龙,看向郑云龙时也明白郑云龙懂他。他们一起吹了四年的牛逼,一起做了四年的梦,音乐剧就是刻在他俩骨子里的信念,是想坚守一生的职业,是面包也是挚爱。
郑云龙的沙发上就这样承载了太多刚毕业的酸甜苦辣,甚至有好些金豆子掉落其间。阿云嘎每每带着一身猫毛回家时女朋友总要念叨他两句,却不想后来有一天居然话锋一转,女友说我也想要只猫。
直到很久以后阿云嘎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感情生活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他跟女友的工作都很繁忙,休息的时候也难得在一起,为了照顾彼此也都开始疲惫。阿云嘎想,猫好啊,猫随时在,休息时猫陪你休息,忙碌时猫不必太惦记。猫好啊,家里有水有粮基本足矣。
人不一样的,人心会累的。
阿云嘎意识到他的一部分生活出现问题时,他首先的反应是紧紧抓牢。他尽量多照顾他认定的另一半的时间,配合她的安排,花尽心思地解决问题。事态在一定程度和一定时间内确实有所好转,甚至有那么一阵子阿云嘎感觉他们回到了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甜蜜得有些骇人。
这些事郑云龙也都知道,毕竟阿云嘎跟他呆着的时间明显减少。一开始郑云龙还挺没心没肺地跟小情侣一起出来吃喝玩乐,但后来郑云龙也不跟着了,就算阿云嘎邀请了他也不去掺合。
但也有例外情况。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阿云嘎。”郑云龙把阿云嘎迎进门后就没好气地说,“我都说了你俩去吃吧,你来干什么?”
阿云嘎把外套扔给郑云龙,摇着头,一******坐到了沙发上,“不是,刚给你打完电话就吵了一架,我上你这避避风头。”
郑云龙斜着眼看他,呵了一声。胖子跳到了阿云嘎怀里,没安好心一样地狠命在他身上蹭偎着。
“你把我这当什么了。”郑云龙莫名垂着头,而后将胖子抱走了往地上随手一扔。
“世外桃源吧。”阿云嘎笑道,“稍微忘掉一会烦恼,听龙哥吹吹牛逼。”
“不会说汉语你就少说两句。”郑云龙凶了他。
阿云嘎满脸问号,心想着他不至于一天惹恼两个人吧?
“咋了啊龙哥?”
“烦着呢。”
“……好好的你又烦啥呢?”
“我……”郑云龙瘪瘪嘴,“嘎子我跟你说个事。”
“那你说啊……”
“我打算去上海。”
阿云嘎愣了片刻,“就你之前说的那个机会?我知道你一直想演那部戏但这风险也太……你真打算去了?扔下剧团就这么去了?”
“对。”
“可是……大龙啊,那万一不成你很可能也回不到北京的剧场里了,这圈子太小。你真考虑好了吗大龙?”
郑云龙点着头,“你懂我的。我想拼一把。”
阿云嘎又愣了一会儿。
郑云龙缓缓坐到了他身边,摊开手,等待阿云嘎的手叠上来。阿云嘎的手比郑云龙的小一大圈,郑云龙没像以往加油打气时那样握过来,而是十指交扣,包起了阿云嘎的掌心。
“我下定决心了。”郑云龙说,“我不想看不到五年后我在哪里,也不想一眼就能看到五年后我在哪里。我得去闯一闯。”
理智上阿云嘎理解,情感上阿云嘎不解。
“还有别的事吧。”阿云嘎不知道他哪来的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他想他多半是懂郑云龙的,因为懂,所以不得不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憋着呢?憋着可不好。”
郑云龙闻声将阿云嘎的手一甩,“我能憋着什么,******。我可什么都没憋着,你没长眼是你自己的事。”
“什么玩意啊……”阿云嘎又是满脸问号,不知道今天这人怎么就跟吃了炮仗一样。
可郑云龙毕竟不是真的在生气,他挠了挠后脑勺又道:“你有时间来帮我收拾收拾吧,我都不知道要带啥,这房子也随时可能要退,我拾掇利索了再走。”
“……好。”阿云嘎心里沉甸甸,却也说不出别的,他理应无条件支持郑云龙的,“好。”他说。
后来,郑云龙走人前他如约来帮郑云龙收拾东西。说是他帮郑云龙收拾,实际过了个把小时渐渐变成了他收拾东西郑云龙看着。阿云嘎就算再木头都能感觉到自己后脑勺几乎被人盯出俩窟窿。就郑云龙那小眼神,困得时候没的灵魂,没那么困的时候又跟两柄短剑似的锋芒毕露。
阿云嘎有多熟悉郑云龙呢?熟悉到甚至听着郑云龙在他背后喘气的声音就知道郑云龙有话想说,却不会说出口。阿云嘎替人担心,但阿云嘎自知多问没用,郑云龙不想说的话笨嘴的内蒙人如何勾得出?他最不希望的是在离别时刻闹得傻骆驼不开心。
“大树学长也在上海,你去了好歹也不算完全没有照应。”阿云嘎边理着郑云龙一小箱看过的、没看过的书边唠叨着,“我跟学长打过招呼了。”
“我自己也能……”郑云龙话说半句没了声音。
阿云嘎低头一看,手里归置到的居然是自己大一时抄的那本概论笔记,没忍住笑了,“敢情你还留着呢?得,我今天跟你不要的这些书一起拿走吧。”
郑云龙急了,他跳了过来一把将笔记抢了回去,“给了人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我可没给你啊,你顺走的。”阿云嘎玩笑道。
没想到郑云龙真上火,“你拿回去也没用,我要带走。”
“你能拿它干什么啊,咋着你要考研啊?”
郑云龙嗤了声,“当字帖行吗,高兴了吗。”
“……我那破字——”
“后面挺好看的,你特意练了字,我都知道。”郑云龙又垂了眼。
阿云嘎有些不自在。青岛男儿的思路和行事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这等小事也不至于让人打破沙锅,阿云嘎只当是龙哥又在犯二,“好好好,你愿意留着就给你压沉吧……”
“对……我就乐意。”郑云龙说。过了会儿郑云龙又开口:“嘎子,我估计等我去了上海咱也难常联系了。你看在一个城市里距离这么近实际最近这一年咱们也没聚几次。都太忙了。”
“是。”阿云嘎转头看着郑云龙,“反正别断了联系。到时候别跟我生分啊大龙,有机会还是要聚,我们09级可别散了。这些年吹过的牛逼都得作数。”
郑云龙的眼眶突然有点红,那双大眼睛如入了戏般聚起焦来,一错不错地盯着阿云嘎,“你就要说这?毕业都两年多了你还是跟我这拿班长架势,说这有用吗。”
阿云嘎哂笑,“咱们俩说这些确实也多余。没有条件咱创造条件也要多联系,好吧?”
“肯定……”郑云龙眨眨眼,收回了过于专注的目光,却又凑过来抱住了阿云嘎。
他们熟悉彼此的怀抱,甚至习以为常。可能是离愁别绪作祟,阿云嘎想,郑云龙这次怎么抱了他好久。
这晚郑云龙随便煮了点面条最后招待了一番老班长,而阿云嘎窝在小沙发里为郑云龙唱了首送别的长调,结果因动静太大而被郑云龙的邻居捶了门,最终悻悻归家。
郑云龙离开北京的时候阿云嘎没能腾出时间来送他。
阿云嘎不知道应该说是他没能如约还是郑云龙没能如约。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很少联系,联系的几次还都是阿云嘎主动,郑云龙则时而回复时而不回,阿云嘎倒也未放在心上。有时忙得厉害了,阿云嘎甚至也会忘记去惦记,久而久之沉默倒成了常态。
这一年阿云嘎非常忙,各方面的压力亦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在纷杂的圈子里晕头转向,找不到立足点也看不见出头日,就连经营多年的感情也总算走到尽头。她走得干脆,阿云嘎甚至没气力再挽留。刚分手的那段时间阿云嘎异常丧气,撑不太下去的时候发小来给他打气陪他散心才稍微好了些,等送走发小他又半天半天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阿云嘎这段时间常常想着大二雨里看的海和校外早起看的花,想着耳畔曾经总嗡嗡作响的哼唱,想着一双一看向他就月弯弯的眼睛。突然地,他很想念郑云龙,这个傻子曾给他的快乐未尝有过任何附加条件。但这一阵子阿云嘎给郑云龙打去的电话永远是滴声至无人接听。
直到后来,很后来,小半年过去了郑云龙的通讯才仿佛渐渐恢复。阿云嘎一点也不怪他,尤其是在看过郑云龙“闭关修炼”的结果之后,阿云嘎怎么可能怪他。阿云嘎就是有点惋惜,他不在的时间里郑云龙怎么就偷着变成了这么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了呢?他看着长大的傻小孩怎么就这么厉害了呢?可是阿云嘎又特别骄傲,心里热腾腾的。他从未明说,但郑云龙的纯粹和坚持一直是阿云嘎的浮木,是现实的风浪里他能抱紧的孤勇。
阿云嘎趁着来上海排戏演出给郑云龙过了生日。这是青岛男儿在上海过的第一个生日,见着老班长郑云龙肉眼可见的开心。晚饭散了之后就只剩下老班长老同学二人在上海的大马路上闲逛,郑云龙一路手舞足蹈地说了好些排戏和新同事间的趣事,阿云嘎就带着笑意听着,本是很惬意的,可郑云龙末了沉默了。
“怎么不说了?”阿云嘎问他。
“其实我没那么忙。你听我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也肯定在想,我明明没那么忙。至少不至于到不能回个电话的地步。”郑云龙没了笑意,连步子也放慢了,“你也不问,也不怪我。接了文广的戏突然就来上海了,来了就看我演出,就这样给我过生日,好像什么都没变一样,还跟以前一样。”
这一番话阿云嘎听不出什么语气,他呼啦着郑云龙的后背,“本来也没变,咱俩都没变。还是那样啊。”见郑云龙脸色仍没好转阿云嘎又补充道:“都经历过,我肯定理解啊,你不用解释,咱还用得着那套吗。”
郑云龙摇着头呵了声,“你怪我的话我还舒坦些。”
“行,那我怪你好吧,你王八蛋不接我电话。”
郑云龙总算又笑了,“对,这样好一些,你再真情实感点。”
阿云嘎踹了他一脚,“******玩意,以后不能不接我电话。”
郑云龙笑得开了花,“行,我知道了。”
阿云嘎叹了口气,继续呼啦着郑云龙,“那时候确实挺想你的。”
“你能不能不老这么说汉语,汉语的美在于含蓄知道不?”郑云龙用肩膀撞他,“就你这四处瞎撩人的毛病你家那位能忍这么多年也是奇迹。”
阿云嘎僵了片刻,“你这是与世隔绝了吧,其他同学你也根本没联系吗?”
“啊?咋啦?”
“我分手好久了。”阿云嘎说,“那时候难受,就想跟你说说话,结果你从不接。”
这回轮到郑云龙******。郑云龙愣了真有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阿云嘎好气又好笑,“******,你都没影了!”
“我还以为再收到你的消息就是你喊我回北京给你当伴郎了。”郑云龙的脸色再度沉了下来,昏黄的路灯下阿云嘎着实看不真切。
“你咋那么自信我会喊你当伴郎呢……等等,敢情你是不想随份子所以不接电话啊!”阿云嘎本是见不得郑云龙拉着脸想开个玩笑,却不想郑云龙似乎更闷了些。
“我不接电话你也不发短信了,这年头也没有人还用校内。”郑云龙说。他咬着嘴皮子,“你说的没条件也创造条件好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
呦呵,这到底是谁玩失联啊!阿云嘎终于有了点火气,刚想戳戳郑云龙后脊梁郑云龙就招呼都不打地伸手进阿云嘎兜里,把阿云嘎手机钓了出来。
原来是郑云龙有微信了,一顿操作给阿云嘎加上了好友。阿云嘎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眼看着。
“嘎子你真能把我弄死。”郑云龙把手机还给阿云嘎时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跌入绝望循环的西西弗斯。
阿云嘎一头雾水地咽下呜呜到嘴边的一火车埋怨,叉起腰来,“龙哥,我咋越来越不懂你了呢?说啥呢?”
郑云龙无奈摇了摇头,“谁能有你懂我。你就装吧,装逼玩意。”
“咋说话呢——哎你这么对我我都没骂你,倒是你先怼上我了!”
郑云龙哼哼了一声。
阿云嘎这晚没回酒店,而是跟郑云龙回了他合租的租屋。一个次卧对俩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来说实在小得可怜,好在他俩本就聊天叙旧为重,一晚上根本睡不了几个小时,凑合一下倒无妨。
破天荒地,两个人之中竟是阿云嘎先困了要睡觉,而郑云龙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阿云嘎睡得浅,郑云龙折腾他就跟着睡不踏实,最终他只能支起身子按住郑云龙,求求他龙哥安生一点。
“我实在睡不着啊。”郑云龙委屈,尾音十分做作地带着娇嗲,“好久没见你了,特别想你。你就躺我身边,你说这我咋睡啊嘎子。”
阿云嘎轻声乐呵,“鬼话连篇。还说我四处瞎他妈撩,你好意思。”
郑云龙也乐了,挠了班长的咯吱窝趁班长塌下身的功夫将人卷进了怀里,坏心眼地在阿云嘎耳边吐着气道:“这才哪到哪,怕了?”
阿云嘎的睡意甚浓,感官钝了一半,即使是被郑云龙这么从背后严丝合缝地抱着也没大警醒,“怕,怕热,哎热死我了。”阿云嘎抱怨完了拍拍郑云龙的胳膊,“龙哥,咋着你才能睡?”
“你给我唱首歌,唱情歌,又酸又催眠那种。”郑云龙说。
这人怎么这么幼稚,阿云嘎无奈笑着,但也没拒绝。以他这种不太清醒的脑子实在搜刮不出什么合适的,只好想到什么唱什么。半梦半醒间他哼唱着Angel和Collins的定情曲,连还在没在调上他也顾不得了。为什么会唱到这呢,似乎是背后的怀抱让他梦回毕业大戏了,Collins也曾这样抱着Angel,摇着,晃着,唱着,和着。
大约在郑云龙哼着和声附和他的某一时刻,阿云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阿云嘎是热醒的,他还在郑云龙怀里,小心翼翼地从八爪鱼一样的怀抱里脱身后阿云嘎叹了口气。回头一看,好家伙,青岛人睡得天昏地暗,眼睛却红肿得像两颗桃子,这光景让阿云嘎的心软成一摊。他的大傻龙瘦了好多啊,显得睫毛都长了一倍。
阿云嘎有点困惑,脸上也有些热。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郑云龙睡得炸窝的头发,点了点人肿得发亮的眼泡,真想将这酣睡的王八羔子抖搂醒了问上十万个为什么。但阿云嘎没有,他蹑手蹑脚换了衣服下楼给郑云龙买早饭去了。
这傻子是一个人在上海熬得太辛苦了吧。快好了,会好的,他肯定行的,他那么招人喜欢。阿云嘎想。
从上海再回到北京时阿云嘎已没了偶尔和青岛人失联的困扰。郑云龙基本每天都要给阿云嘎发点有意思的照片,大概率是狂劲龙哥的傻*********,小概率是街边的猫和剧组日常。这样的“骚扰”持续了没两周又等来了他龙哥一句“老子要回北京了,安排”。
安排倒是安排上了,但当年郑云龙离开北京时阿云嘎没能送他,郑云龙回北京演出时阿云嘎也没能接上他。
“对不住对不住,之前就跟别人约好的时间也不好临时改。”好不容易再见到老同学时阿云嘎拍拍郑云龙,揽着人家的背又******上了,“走吧咱俩先吃点,等晚上还有同学聚会。”
“你有工作啊?那也不用特地赶过来跟我吃饭,反正我这要待挺长时间的。”
“不是,台里一个老师给介绍了个编导……”阿云嘎有点不好意思。
郑云龙张着嘴显得智商十分欠费地看了他半晌,“刚在相亲啊?”
“就是先认识认识。我条件不好,多半没什么下文。”阿云嘎答。
郑云龙呦呵了声,“看来不是相第一个了。”
“数不清了,这大半年没少去。”阿云嘎不是滋味地点点头。
“你都算条件不好?”郑云龙上下打量着他,“我觉得你除了老点都挺好的。但这年头小姑娘不就喜欢什么大叔吗。你跟大叔也差不太多,大爷。”
阿云嘎笑,“你觉得有什么用!我是,大爷我长得还行,赚钱也够用,就是附带的事太多了,人家女孩肯定都是想轻松些。”
“你就这么急着结婚吗,都相亲了。”郑云龙不自在地抄起了兜,“反正也没人催你吧,”
阿云嘎想了想,“是,但我结婚了家里可能安心些。没人催我,就是盼着我好而已。”
“那你有看上的没。”郑云龙木着一张脸问他。
“我挑什么啊,你知道我的,感情靠培养,合适就行。得人家先愿意考虑我这种。”
“愿意考虑你的你就可以考虑啊?”
“倒也不是……起码还是要有话聊之类的。”
“那我不是也挺合适的。”郑云龙说,“我要是还留在北京的话我真的挺合适的,都他妈跟你培养*********了。”
阿云嘎笑着抽了他胳膊一巴掌,“浪吧你就!你能写进我户口本吗?能的话我立刻跟你领证去,哪怕结完婚就两地分居,好吧?”
郑云龙一脸倦容勾勾嘴角,“好啊,特别好。”
阿云嘎挽着人加快了步子,“得了,咱用不着花九块钱领那什么小本本,直接领回家就行了。走吧走吧,赶紧吃口饭先回去休息会,晚上还得出来呢。看你累得,眼袋能装人了。”
到晚上的聚会完郑云龙喝高了,两颊红得像饱经风霜的勤恳牧民。阿云嘎满头大汗架着人回了自己家,一路上牢骚得没完没了。
“是,今天我请客,你也不能因为我请客就这么可劲造吧。喝酒我又不肉疼,但你嗓子喝坏了的话演出咋办?身体喝坏了又咋办?我心疼呀。”
郑云龙保持着相对清醒软塌塌地傻笑,“你听听说的这什么屁话,还他妈心疼。***************……”后面的话叽里咕噜地散在了小区安静的晚风里。
“啥?大龙?醒醒,快到了。”
“我说***************,******阿云嘎。”郑云龙说,“操,老子上辈子欠了你八百吊吗要被你这么折腾。”
阿云嘎几乎翻白眼,“恶人先告状,谁折腾谁啊!咋着你想回你酒店?我把你扔回去?”话是这么说,实际阿云嘎正忙不迭地架着老大一只青岛大汉进他公寓的电梯。
“不要,我得看着你……”郑云龙抽抽鼻子,“我回了酒店*********又去见什么小编导了。”
阿云嘎气乐了,“这都几点了?我要是这个点能去见人你离送份子钱也不远了。”
“滚蛋,*********想得美,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没有。”郑云龙一下子就恼了,他狠狠抓住了阿云嘎揽着他腰的手,“我告诉你啊阿云嘎,你从我这一个子儿也收不着,昂!你结婚八抬大轿来请我我都不会去的,有酒我都不喝,多贵的酒我都不喝。”
阿云嘎以为这傻子不过是发酒疯,没当回事地笑道:“我有八抬大轿也得是抬新娘子的。你喝多了还挺能想——”
谁想到话音未落,片刻间郑云龙愕然张大的双目就啪嗒嗒掉了许多眼泪,霎时从耳梢到脖颈都烧成一片红。
“大龙……?”
阿云嘎慌了神,他一边询问着一边赶忙开开门把郑云龙先带进去。还没来得及开灯,本该是脚下虚浮的郑云龙突然相当利索地进门、反身、拽人、关门、将阿云嘎死死按在门板上一气呵成。
“我靠郑云龙你——”敢情没喝那么多啊。
阿云嘎没说完,他嘴里和鼻腔兀地填了好大一股酒气。郑云龙一只大手从阿云嘎的肩头移到了他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过于温柔地落在他的颧骨。郑云龙侧着头舔咬着阿云嘎的下唇,黑灯瞎火中阿云嘎除了视觉外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加成而灵敏了起来。
酒气真冲,阿云嘎过载的大脑木然想着,但郑云龙的吻带着点咸甜。对,是眼泪的味儿,郑云龙刚才哭了,或是说现在哭着,阿云嘎看不到罢了。阿云嘎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于是更多眼泪融进了唇舌交缠中,扑簌簌湿哒哒的。郑云龙爱抚他毫无章法,吻他贪婪急促,像是时日无多的病人。
“大龙……”
郑云龙喘息的空档阿云嘎轻声唤他。
“嗯。”郑云龙鼻音很重地回应,“等会儿。”
阿云嘎等了会儿。
郑云龙在哭,如今更明显了。他哭得一会儿噎住一会叹气,半晌又抱住阿云嘎的腰将人狠狠圈着。
“等会儿。”郑云龙又说。
阿云嘎的心底天崩地坼罢了山海重新罗列,此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过去几年他俩的聚散悲喜在阿云嘎的心境里直截换了副面孔。回过味来,他想他本应该是懂郑云龙的,他本该懂的,这些年却一叶障目不知深浅,让郑云龙难过了。他懵且愧疚、犹豫迟疑地回抱着眼前人,缓缓拍着人后背。
郑云龙僵住了,“哪怕一次,你别在我面前这么周全也好。我他妈恨死你了,总给我留点念想有意思吗,啊?”
可阿云嘎也委屈,“大龙……”
“我真的……我本来都要好了,真的快好了。可你一说你分了……你特地给我过生日,我就跟只哈巴狗似的又摇尾巴,我有多高兴就有多难过,操。王八,阿云嘎你王八羔子……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吗你,操。”
“我真不知道……对不——”
“闭*********嘴。”郑云龙挣开了阿云嘎,“我亲你你还张嘴,第三次了,我突然亲你你还张嘴,哪怕一次狠狠推我一把不行吗?你总指望我自己爬出泥潭,我他妈……我不行啊!别的事你都上赶着帮我安排,这种事你帮帮我不好吗?我不行,我自己真的不行啊……嘎子……”郑云龙越说语气越软,最后完全是在恳求的样子了。
阿云嘎哑口无言,呆愣地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我喝多了。”郑云龙终于吸着鼻子哑声道,“我去睡觉。”说完摸着黑倒在了阿云嘎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阿云嘎这才腾出手把灯开了。他换了鞋去准备了湿毛巾,回到沙发边上就给郑云龙擦脸擦手脱鞋脱袜。他的手抖得不得了。
“大龙,我真的不知道。”阿云嘎小声念道。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饶是在纷繁复杂的圈子里练就了一身圆场的本事阿云嘎也不会解这道题,那些本事他从不曾想用在郑云龙身上。“我也不行,”阿云嘎缓缓说,“我能拿你咋办?别的话我不敢说,不能说,但这么多年过来……在我心里我们情谊更重,这话是真的,一点不假。”
郑云龙仍闭着眼,眼角却又滑下几滴眼泪,鼻翼一动一动的,显然在克制进一步的情绪坍塌,“没事儿,我知道。睡一觉就好了。没真的怪你。”
阿云嘎手足无措地坐在他身边,柔声问:“睡得着吗?”
郑云龙愣了会儿闭着眼摇头,又晃动下几滴眼泪。
“想听什么,我给龙哥唱曲儿好吧。”
郑云龙破涕为笑,“卖乖吧你就,王八蛋。”
“没这首歌。”
“龟孙。”
“这也没有。”
“友谊地久天长,好吧?”郑云龙酸涩地说,故作轻松,“就这个,就这么定了,你唱吧,唱到我睡着为止。得嘞,321走着。”
阿云嘎怅然。他唱了,唱着,从轻唱到轻哼,再到无声地看着郑云龙带着泪痕的睡脸,几乎枯坐到清晨。
那一晚像一颗核弹,但之后郑云龙又跟没事人一样在北京晃晃悠悠大半个月,该怎么玩怎么玩该怎么闹怎么闹。这次郑云龙演完戏离京阿云嘎开车送了他。
快到机场的时候郑云龙从后视镜里看着阿云嘎,笑了。
“嘎子,别拉着脸了,显老。”郑云龙又偏过头面向着他的侧脸,“别断了联系,别跟我生分。什么都没变,还跟以前一样。”
阿云嘎想哭,他假装专心看路而不去看郑云龙,实则害怕看一眼他就会鬼迷了心窍想跟着一块走。
“******。”阿云嘎骂他,“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
“啧,谁说我不是真心实意的了?我不是说了不会再不接你电话吗,肯定的,以后只要手机在我身上你的电话我不会不接,都第一时间接。”郑云龙状似没心没肺地笑着,“我估摸着你来上海演出我回北京演出的机会也多得是,断了联系怕是比较困难。是吧?”
“你不想笑就别笑了,大龙。”阿云嘎叹了口气,“能聚的时候还是要聚,对我来说也什么都没变。别怕,不用怕的,大龙。”
“我怕个屁,嗨,这算什么。”郑云龙小声嘀咕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料想你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不理我了。”
这事哪小啊,阿云嘎寻思,这半个月我满脑子都只有你和这事,操。
车里沉默半晌,已经开上去往T2航站楼的高架桥,郑云龙才又清清嗓子开口调侃,“哎嘎子,那你要是突然喜欢男的了我肯定得是首选吧,这个得有吧。”
阿云嘎终于撇头看了郑云龙一眼,见那人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气道:“什么男的女的,我这颗老心脏要是还能动弹你肯定排着第一号的好吧。”
“你看看,你又撩我。”郑云龙显然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勾勾嘴角,“再见啊嘎子,到上海联系我。”
“大龙,”在郑云龙下车前阿云嘎把人叫住了。他想让郑云龙高高兴兴的,想让郑云龙不必这么懂事,他还想做郑云龙随时可以赖着的那颗山,可是他想给的一切该怎么给呢。思考不出结果的阿云嘎只得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照顾好自己,你太爱生病了。”阿云嘎最后说道。
“知道了啊,嘎舅。”
这次分别之后阿云嘎养成了视奸郑云龙朋友圈的习惯,隔三差五还要给人打上长长的一通视频电话才能安心。不知道是不是阿云嘎的错觉,郑云龙朋友圈里跟各路阿云嘎不认得的陌生男人的照片越来越多,其中大半还都是觥筹交错相谈甚欢的情形。
阿云嘎这个担心的。他身边也不少扛彩虹旗的伙计,对同志圈的各种边缘事件也有所耳闻。好多次他都想硬着头皮张嘴提醒郑云龙注意安全保重健康,可是结合郑云龙的性子阿云嘎又实在不觉得他龙哥会胡来。什么陌生男人,八成就是跟同事和朋友出去喝酒聊天罢了。嗨,你看那张不是那个谁吗,这张这不是这个谁吗,其他也应该都是上海剧圈的人,对,没错。
阿云嘎渐渐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天天这么牵肠挂肚的,怕郑云龙招了这个惹了那个,怕郑云龙被狗男人骗了,怕郑云龙不珍惜自己,问又不敢问,扣扣搜搜扒着人家朋友圈想看出花来,他何必呢。
于是突然间阿云嘎问了自己一个他很难回答的问题:郑云龙想要的他真的给不了吗?
提出这种问题的阿云嘎可真嫌弃他自己。他还怕什么郑云龙被狗男人骗了,哪个男人能有他阿云嘎现在这一刻这么狗呢。
可是来回咂摸这个问题,阿云嘎心里的边界线就渐渐模糊了,而过去这么多年细枝末节的点点滴滴则凸显得愈加清晰。阿云嘎没给自己扣过钢铁直男的大帽子,自打被毕业大戏洗礼过后他实在对性向问题没有太多顾虑;虽然体制里环境算不上宽松但以他目前的人脉和资源他也犯不着担心受什么压迫委屈。他想了想,他相亲这么多,无非也就是想找个能理解他、能说得到一起去的人一起过罢了。对于爱情他虽然是有追求,但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他也很能坦然接受其大概率的可遇不可求。有几个人能拥着爱情一生一世呢,太奢侈了。扪心自问,与其随缘相亲,还不如跟郑云龙过日子,起码跟郑云龙在一起时他俩人都开心。
这想法吓了阿云嘎一跳,但又仿佛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又各方面举了举证,居然也找不到什么太大的逻辑漏洞。
抱着这种微妙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又能相聚,阿云嘎在上海落地就直奔郑云龙排练的地方了。阿云嘎也不知道他能对郑云龙说什么,这腹稿怎么打怎么显得玩闹又可笑,可阿云嘎几乎是真心的。
然而阿云嘎没抓到郑云龙,只有他同剧组几个同事和几个staff在。郑云龙跟他女朋友出去了,晚点会回来,有个staff跟阿云嘎说。
阿云嘎本来正想给郑云龙打电话,刚掏出来的手机就这么又揣回去了。
哦,这样啊。嗨,早说啊,这么多腹稿*********是白打了。阿云嘎如鲠在喉,非常非常难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阿云嘎想。
哎呀,他早该明白的。那一晚郑云龙在他身上掉的眼泪直接都落进了他心里,烫出了一片片疤。阿云嘎被留下记号了,他忘不掉了。他现在夹在这不清不楚的灰色空间里,一半是拜郑云龙所赐,另一半全是他自己在自讨苦吃。他太想让郑云龙开心了,从不计得失到患得患失,直接忘了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他也得退几步,往后稍稍,没人该当做飞蛾去扑火。
晚上跟郑云龙聚一块吃饭的时候阿云嘎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交新女友啦?”
郑云龙一哆嗦抬起头,“啊。是。就最近的事。”
阿云嘎不再吭声了。
“我还在想要不要跟你说,好像怎么说、说不说都有点奇怪,幸好你问了。”郑云龙勉强笑了笑。
“挺好的。”阿云嘎说,“对你好就行。”
“嗨,我们又不跟你似的奔着结婚去,能在一起的时候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就够了。”
得,一下子就变成“我们”和“你”了。阿云嘎吃着嘴里的饭是味同嚼蜡。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自此之后他们的相处模式渐渐回到了之前的样子,连些暧昧的打趣都开始春风吹又生,尴尬的余韵随着时间推移也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实际郑云龙那段恋情短命得很,没俩月就因为性格不合分了。可壁垒存在过就宛如不会再崩塌。他们二人都心安理得地维持着现状,过去的事只当过去了,没人再提起。
阿云嘎只是偶尔……极偶尔会想,如果那时郑云龙还单着他头脑一热究竟会说些什么,他们今天究竟会怎样。说不定他俩其实很合适,也说不定已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哎,应该不会老死不相往来吧,至少阿云嘎是会花尽心思好好经营的,他舍不得郑云龙。不知道啦,没机会啦,很多姻缘就是这么寸的。
这一寸就寸到了年底。阿云嘎这一年的最后三个月跟郑云龙几乎天天见,总的来说挺开心的,但也会时不时地问问自己干嘛要去帮节目组,为什么招惹郑云龙喊着他来长沙一块录节目。对,是为了让音乐剧发光发热,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郑云龙这玩意夹带私货成性,日常要试探下他能触到的底线在哪,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阿云嘎也陪着人家玩,人家需要的安全感他给,他只盼着郑云龙有天能反应过来阿云嘎对他从来没划过底线。郑云龙现在基本就是他的底线。
录最后一期前的一天晚上,彩排完了郑云龙拉着他出来溜达,长沙冬天的晚上说实话根本不适合溜达,若不是郑云龙恶心吧啦地撒了一顿娇阿云嘎死也不愿意出门的。郑云龙身上穿着阿云嘎的衣服手里端着阿云嘎给买的茶颜,跟在17年的上海马路边上一样手舞足蹈地讲着各种有的没的,间隔老远的路灯将大高个的身影拉得老长,让阿云嘎联想到各路荒诞的都市传说。阿云嘎虽是不情不愿出门的,现在心情却很好。
“马上就要录完了。”郑云龙突然感慨,“唉嘎子,我们坚持这么多年的东西总算让人看到了。”
阿云嘎笑着,“是。你的票卖得多好,将来整个市场都会好。”
“我怎么感觉你到了长沙汉语都退步了。”
“我哪又没说好?哎呀录节目嘛,有时候还是有点紧张。”
“这期唱吉屋你紧张吗?”郑云龙问他。
“咱都排这么多遍了,没什么可紧张的。我就是怕你掉下台子。”
“分开台子真多余,说白了其实越大的平台在一些方面反而越不得已地狭隘。”郑云龙闷着气,“不过还是希望有机会能在不一样的平台上做一整套音乐剧的表达,这次虽然歌唱了不少但咱们都没完全在角色那个表演情境里,戏剧性上差点事。”
“心意先到了吧,让观众被吸引走进剧场看表演,我们将来也多花些心思盘些拿得出手的作品,内容形式都做到位了。剧场总有机会的。”阿云嘎笑了笑,“既然是上人家节目就按人家规矩嘛,摄影棚不比剧场,解放不了天性放浪不了形骸,咱也就尽量用表演带情境吧,尽力而为。”
“你还是我的Angel。”郑云龙突然说,“习惯了,很大程度来说表演成分都不多了。就是习惯了。”
“那你也是我的Collins。你看看,你不止我一个Angel,我可只有你一个Collins。”
郑云龙盯着他又哧了声,半晌凑过来冷不丁拉住了阿云嘎的手。
“我牵你的手了啊。外面还真够冷的。”
“是啊,你这不牵着呢吗?这么多年你牵的还少吗,要不把过去该打的报告也都补上?”阿云嘎笑他。
郑云龙的手比阿云嘎的凉,这回换阿云嘎包住了郑云龙的指尖。
“你看看你,******什么你都说行,到时候怎么被我坑死的你都不知道。”郑云龙嗓音压得很低咕噜着。
“都行,怎么都行。”阿云嘎说,“又在一起呆了三个月,跟回了大学似的,哟呵大学的时候我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就差给你喂饭了。”
郑云龙眼眶又红了,“节目完了就得回去啦。你也用不着天天见我了,这几个月挺烦的吧。”
“明明是你先逢人就说我烦的。”阿云嘎松开了郑云龙的手,转而捏着郑云龙后脊笑笑说,“开了仨月玩笑,怎么今天突然真情实感了?”
“这不到最后了吗。”郑云龙低了头长叹一声,雾气绵绵跟了他很远,“感慨。走吧,回我屋我给你看点东西。”
回到酒店脱了外套郑云龙就往床头柜走了过去。他很迟疑,拉开抽屉时指尖几乎是毫无血色的。等他拿了东西走近了递给阿云嘎的时候,阿云嘎才意识到郑云龙手里是什么。
“你怎么还留着……怎么着还想考研啊……”
郑云龙笑得挺难看的,“当字帖来着,不行吗。别笑话我了,我不留着了,还给你吧。”
阿云嘎抬眼看着郑云龙,却不伸手。他千思万绪嘴里发苦,心上的旧疤又疼了。郑云龙究竟何必呢,为何又这样搅动一潭水。
“送给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阿云嘎说。
“算我顺走的。”郑云龙又将那本笔记往前递了递,见着阿云嘎仍没动作,他叹了口气,“嘎子,咱俩都知道这样下去不大行。我没指望你帮我,但你也不能这样抓着我不放啊。我怎么折腾你都奉陪你都不恼,是,我一时痛快了,但长久不了,总账一算憋屈总是比高兴多的。”
阿云嘎睁大了眼睛,“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也该了解我啊。你明知我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性子。”郑云龙笑了声,“敢情你没反应过来自己就是那棵树啊。”
“我不要。”阿云嘎拒绝了,“谁说我不恼的?拧巴死你算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离开长沙你又要跟我这玩失联冷处理吗?我不要。”
郑云龙摇摇头,“这就是个象征,你当个仪式吧。代表着我这次真的要好好放弃,就不给自己留念想了。之前去上海……或者去外地演出的时候我都带着这本子,觉得挺有意思的。你看看你……一开始还很多错字倒下笔,后来像模像样的,字越来越好看了。带着它我觉得特安心,很多时候撑不住了就看一看:瞧瞧嘎子,多执着啊,多好啊。我看了你这十年,我想许多人都不如我这样幸运,能看到你真正的样子,能看到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吸了吸鼻子,“可实际上这些都是你的,看在我眼里多好也是你的,不是我的。你在我眼里多好也不是我的,连这本笔记也不是我的,都是你的纵容罢了。你啊,老班长你也得反省反省,纵容属于从犯,也是要判刑的。”
阿云嘎再看向郑云龙的时候眼睛也烧红了,他几乎要在无形的泾渭交界线上溺毙,“按理说你活得挺明白的,怎么在我这就一直这么糊涂。”阿云嘎问他,而后脑子里如亮起了千万盏闪光灯一样又晕眩又空白。阿云嘎在这样的状况下做了个决定,大脑没参与,全程听从了他那颗落了疤的心:“你到底要什么,我从没说过我不愿意给。”
“这不就是问题吗?你难道能花一辈子时间照顾我的感情啊?我没那个脸……”
“我能啊,我想我能吧。”阿云嘎打断了他,“我说如果我这颗老心脏还能动弹你肯定是排在第一号的,连这句也是真的。郑云龙你等等我可不可以?算我老,我反应慢,你等等我吧,别再一个人扭头就走了。”
郑云龙张张嘴,愕得好久才出声,“你没事吧嘎子,你疯了?没听懂我说啥吗?”
“******!你才疯了,他妈的十年前的笔记现在要还给我,我要这玩意干啥!”
郑云龙噗嗤乐了,“我可不是在逼你啊,没有逼你就范的意思。”
“我知道。当然你有也行,没什么不好。”
“培养了十年你都对我没意思,我还等你,我怕是入了土都还在一头热。”但郑云龙收起了本子,“可你给我这个念想太他妈大了,没法拒绝你知道吗,这念想比以前那些小小的念想都大太多了,我都懵了。阿云嘎你牛逼。”
阿云嘎主动过来拉住了郑云龙还在点赞的手,慢慢把人拽进了怀里,“你哪能分得那么清楚,我自己都他妈说不清楚了。我这么舍不得你,多半放在其他人身上已经很不对劲了吧。晰哥不止一次说我有毛病了,那可能他说的是对的。”
郑云龙眯缝着眼睛笑着,恨不得用全身将阿云嘎包裹。
“那我等等你,等不到我就继续等,你也别想跑了。”他将鼻涕眼泪蹭在阿云嘎肩膀上,“我肯定比那些排队跟你相亲的小姑娘对你更上心,我肯定比谁都上心。你还省了至少九块钱,划算,真的。”
阿云嘎心里又是暖腾腾的。郑云龙真是个宝贝啊,阿云嘎想,他得让他一生如此珍贵。
这种时节突然门口有人来敲门。阿云嘎想去开门,却被郑云龙死死缠住抱在怀里动弹不得,阿云嘎其实挺会疼人的,就笑着依了郑云龙的小孩子脾气老实被人抱着了。
“唉,佳哥。”楼道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少年音,敢情是蔡程昱来找人,估摸着是碰到了隔壁的马佳。
“咋了,蔡蔡找龙哥啊?”马佳问他。
“是,这不要录完了吗,我寻思着来找龙哥聊聊。咋没人呢,按理说应该回来了。”
“是啊,我刚才好像见着他跟嘎子俩人进屋了。可能又出去了吧,那俩人你也知道,半夜压马路凌晨看日出,啥事干不出来。就俩疯子。”马佳说完哈哈就笑。
蔡程昱跟着傻乐了起来,好家伙,俩男高音笑到一块去那个感染力实在有些灭顶。
“那得佳哥我跟你唠会儿吧。你没打游戏呢?”蔡程昱说。
“今儿不打了,都快要走人了。进来进来,咱俩这嗓门在楼道说话都算扰民。”
又是一阵傻笑。
实际那俩人回了房间说话也算扰民,因为那俩人估计也就说了两句就开始一块儿唱歌了。告别就在眼前,这俩男高音怕是把没能一块唱又想较量较量的歌全都一起唱齐活了。
“我看今夜是*********无人入睡。”郑云龙说,“蔡蔡这孩子啊,有这孩子在龙哥我都不知道是咋死的。”
阿云嘎大笑着说我多带了副睡眠耳塞,本来还以为你那睡眠质量根本用不上呢,今晚上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郑云龙带着脚伤发着烧坐在车里靠着阿云嘎的肩膀,嘴里哼着巡演返场的土味串烧,精神头不好但兴致挺高。阿云嘎拉着郑云龙匀称好看的手掌,把人五根手指头当琴键在轻敲把玩弹了首往事难忘,而后又循着些土方子给郑云龙摩挲着手上的经脉,就盼着他能舒服一些。
挺久之前曾有人说过阿云嘎不懂浪漫,但此时的郑云龙往阿云嘎身上蹭了蹭,笑着说嘎子你真是特浪漫一老头儿,就特实用型那种,哎呀,想你了。
“我也就对你这样,也只有你张嘴说得出这种话。”阿云嘎拍打着他掌心,“咱俩什么锅配什么盖好吧。”
郑云龙一双弯弯的眼睛看着他,露出一排小碎牙,“好啊,特别好。”
“还难受吗?”
“嗨,本来见着你就好多了。”
“可得了吧,之前还说天天粘一块烦。咱俩一在一块你也就前48小时嘴甜。你正经点,还难受吗?”
“是吧,那你可得珍惜现在,48小时快过了都。”郑云龙抓住阿云嘎的手,“真的好多了,没那么难受了。”
“我最见不得你生病。”阿云嘎的头靠向了郑云龙小声说,“你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你只要健康就行了,其他的事都有我了。我让你等了这么久,一定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郑云龙假装打了个肉麻寒颤,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你又开始搬歌词学汉语了,跟男朋友说情话这么鸡贼不可取你知道吗?”
这时坐在前面的李琦总算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你俩咋的,想下车了?”
郑云龙却装没听见,并且掰过阿云嘎的脸作势就要上嘴,那架势跟多年前的毕业大戏如出一辙。阿云嘎虽知道郑云龙从不会真的在朋友面前与他亲密过头却也配合演出没躲闪。
“腻歪啊!”李琦装模作样捂着眼大喊一声,而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大声唱起了嘴巴嘟嘟。
阿云嘎和郑云龙笑作两团松开了彼此,视线却未分离,反而更紧紧粘在一起。
车子在路上飞驰着,听听,连晚风都在和声。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19262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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