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期台风接连生成并影响我国多地。中央气象台今日继续发布台风黄色预警和暴雨黄色预警…”
早上九点十分的航班,阿云嘎提前了半小时进入候机室。充斥着嘈杂人声和新闻播报的声音,往常这时候应该很是冷清的室内此刻却热闹得不行。像家楼下的菜市场,看样子大家都计划赶在台风登陆前回去。
“…今年台风‘蝴蝶’预计将在今天夜里到明天凌晨于福建省北部及浙江省南部登陆,登陆强度为热带风暴级或强热带风暴级…”
阿云嘎皱着眉抿着嘴站起来,走到候机室的某个角落,抬手找了找信号才看见伊里奇发来的微信消息——今天还能飞吗嘎子?
能飞吗?转头看了眼提示牌上确切的航班号和登机时间,隐约听见电视新闻里还在强调“…此次台风过境面积达时间预计共将持续一周左右…”,阿云嘎冷着一张脸转回来面对窗外前赴后继往玻璃上扑的飞雨用低沉的声音发送语音消息——问题不大,我大概能准时到上海。
伊里奇秒回了个ok的手势,又问——香港那边的交接手续办好了吗?多久能入职?
“…在此期间希望广大市民做好预防措施,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出行,确保自身安全,如有需要请拨打当地…”
阿云嘎想起人事经理临行前的嘱咐,但尽快入职的要求也比不上保障自身安全的需求,他回答——至少得等台风走了之后再去香港。
一秒后,伊里奇的惊讶语气隔着屏幕也能被真切感受到,阿云嘎看着那一条条连串发来不停歇的质问消息,好笑地摇摇头。一些是不用回复的,比如“这么快?赶着投胎吗?”而另外一些是不知道怎么回复的,比如“何必呢你说,当初从北京到上海,现在又要从上海到香港,你说你这么折腾为什么?为了年轻吗?”
为什么?阿云嘎感觉窗外的雨更大了,雨水狠狠击打着玻璃好似狠狠扇了他几巴掌,顺势留下的水渍更像是两行泪,要么更清醒要么更糊涂。隐约有些担心航班不能按时起飞,转眼广播响起开始登机的提示打消了他的杞人忧天,阿云嘎匆匆回了句“回头聊”便准备关机。候机室内躁动的人群开始裹挟着闲散势弱的乘客向登机口涌去,慌乱是一瞬间的事情,匆忙间阿云嘎不知道按到了什么键,本该暗下去的屏幕突然亮起了一条语音消息的提示——“您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联系人臭”——很快又暗下去。如同投入平静大海里的一颗小石子一般无足轻重,阿云嘎扫了一眼垂下眼睑并未理会,任由手指有条不紊进行着清空后台程序完成关机的流程。
联系人,臭。联系人,郑云龙。
走上飞机,阿云嘎找到位置放好手提行李后弯腰就坐,扣好安全带,背靠座椅静静等待飞机起飞。
为什么要申请调去香港?原因在于这个人。
从深圳飞往上海所需时间不过两个半小时,许是飞机颠簸导致阿云嘎睡不着,或者走来走去的空姐打扰了坐过道的阿云嘎的好梦,不长的小憩过程中他断断续续却反反复复梦见郑云龙,那个发来未读语音留言的联系人。
梦里的场景是这次郑云龙回青岛前收拾行李的时候——多大个人了还收拾不清到底要穿什么回去要带什么回去,他不停问阿云嘎******放在床头柜第几层,同时出声驱赶胖子从行李箱里滚出来别留下猫毛,蹬腿扫开堆积在床上的衣物,铺开一件格子衬衣笨拙地折叠,另一只猫喵喵叫着跳上了床耍赖地滚进衣服里再滚到郑云龙手边,于是折衣服行动半途夭折改为了撸猫行为大赏。他真笨,一直都这么笨。阿云嘎实在看不下去,抬脚走进去帮他折衣服,找******以及收拾行李箱。他太笨了,没有我的照顾他早就笨死在上海了。一会儿的功夫,阿云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行李拾掇好,伸手将愈发圆润的胖子抱起来,他再一次在梦里听见郑云龙说,嘎子我这次回去要是真看上了人姑娘,咱们这合租房就得另找人接手了。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遇上短暂的不稳定气流,请乘客们系好安全带,留在座位上,过道上的乘客请尽快寻找就近位置就坐,洗手间将暂时关闭,我们的服务也将在稍后继续提供…”
气流。相亲。合租房。阿云嘎闭着眼,脑子里却不停浮现这些关键词,袭扰他不得安宁。飞机飞行时产生的巨大轰鸣声和颠簸时机体发出的尖锐声音好比一堆破铜烂铁摔在地上,让人不免怀疑下一秒坚固无比的飞机就要在风雨飘渺中解体散架。打破一堵墙,摔碎一面镜子,这些将完整物体毁灭成一小块的动作随着郑云龙的话语一遍一遍在阿云嘎眼前被慢放,每一帧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打破平衡关系的每一帧。
好在颠簸持续时间不长,穿过云层,挨过不稳定气流,飞机飞行进入平稳阶段。这时机舱内的灯光缓慢亮起,沉闷紧张的氛围霎时变得活跃起来,陆续有乘客站起来走动或上卫生间,空姐们推着推车分发食物饮料,人声嘈杂到只能沦入背景音,阿云嘎睁开眼看见逐渐靠近的空姐,她们面容精致语气和蔼,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统一着装,很难分清个性却又能从长相上进行明显区分,郑云龙相亲的女孩子会是这个样子吗?
“先生您好,我们有鸡肉拌面和牛肉饭,不知您要哪一个?”
看着偏头作询问的某个空姐,阿云嘎纠结着不知选哪个好,但在这一瞬间他决定下了飞机就打开语音消息——他要直面郑云龙的相亲结果,好坏都是有结果的。“不用了,就给我一杯水吧,不加冰,谢谢。”阿云嘎做了决定,他轻声对空姐如是说。
2.
那一条语音短信的提示讯号一直在闪,从飞机降落后到阿云嘎回家前就没停止过。依旧受到台风“蝴蝶”的影响,流苏一般不停息的雨帘从深圳拉到了上海,遮蔽了大半个沿海地段。阿云嘎堵在回程的高架上,淅淅沥沥的雨幕中车前车后橙黄的大灯和红色的尾灯被模糊成马赛克上的一个斑点,落在眼里任凭雨水反复冲刷始终坚挺,一如闪动的消息提示,化成火星子滚烫得难以触及。
阿云嘎坐在后座上一点都不归心似箭,因为他忙着应付交接事务,忙着跟伊里奇发消息,忙着和上海北京的朋友约饭局做告别,忙着不去把那条未读消息放在心上。如此,始终搁置这一待处理事宜就显得理直气壮,而非欲盖弥彰。
台风天气总让人狼狈不堪,无论是铺天盖地的雨水,还是蒙住每一毛孔的潮湿空气,黏黏糊糊像踩上了一块嚼过的口香糖,愈是想摆脱愈是摆脱不了。
坐电梯上楼,要一到两分钟。进门把两只猫放出来,逗它们喂它们妙鲜包要十五分钟。洗澡换衣服,清空行李箱要三十到四十分钟。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把锅里的自来水煮沸丢一把面进去煮熟要十二分钟。从天亮到天黑,要七个小时。从大雨到小雨再到电闪雷鸣,要持续一周。
一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阿云嘎终于空闲下来不再忙碌的时候,倒了一杯热奶茶窝进沙发里,开始思考这一周要怎么收尾才能干脆利落又漂亮,也思考雷暴天气会不会影响郑云龙回上海的航班。
平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仍然闪烁着消息提醒,在没开灯的黑夜中和窗外逐渐亮起来的万家灯火交相辉映。一闪一闪亮晶晶,要是不用听就能知道内容就好了,哪怕是别人的转述也好。胖子适时宜地喵了一声,绕着空饭碗打转半晌再猛地跳上沙发沿,好似砸下来的铅球,阿云嘎狠心不给他们补充宵夜,喃喃自语,“胖子,你要不帮我听了你爹的语音消息然后转述给我?”
“……喵——”胖子直立起身子猛然抱住阿云嘎的小腿,它当然听不懂阿云嘎的话但它却以为阿云嘎想跟它玩。
和一只猫玩,要数不尽的时间以及惹上满身的猫毛。阿云嘎伸手罩住胖子的大脸,他想也许郑云龙发来的消息不是有关相亲而是关于航班信息的呢?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予以回应,手机似有感应一般此刻疯狂推送一条条最新的台风登陆讯息。跳动翻转的消息框逐一挤下那一条未读的语音消息提示,眼见着快要被挤出可视屏幕范围,最后一秒,阿云嘎抓起手机——解锁,点击,确认。
窗外闪电先于雷声降落进眼里,白光闪现,信号受损,吱吱电流声宛如收音机或者磁带机卡壳。
“嗞嗞..嗞嗞嗞…您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联系人臭,阅读请按1,删除请按2…正在读取语音消息…”
等待过程中,接踵而至的轰隆一声雷吓得两只猫直往猫架子上扑,掩盖过原本应该收到的消息。
没听清,阿云嘎选择重听,“…正在重新读取语音消息,请稍等…”站起来拉上窗帘,他想,今天也许是台风登陆的第一天,“嗞嗞…正在为您播报联系人臭的语音消息…嗞嗞嗞…嘎子…嗞嗞…对不起…嗞嗞嗞…”
算作台风登陆的第一天。算作阿云嘎听取一条语音消息十遍的一天。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但语气不像是郑云龙又像是郑云龙,很虚无缥缈,好比窗外的雨帘,也好比听者的心境。阿云嘎忍不住想,郑云龙那个******到底还回不回来了。最好赶紧回来,要么就别回来,租客随时可以找,他也可以随时离开。
猫架子离电视机很近,电视机柜旁边就是客厅吊灯的开关,啪嗒一声,白炽灯光亮起,两只猫祖宗争先恐后点亮了黑暗,就像平时郑云龙有事没事训练他们一样——去给爸爸开个灯,去给爸爸关个电视,去给爸爸…——懒死作数。
打量着电视屏幕反射出来的朦胧人影,那个人打通了联系人臭的电话,他想问问郑云龙飞机是不是延误了,也想问问那条消息怎么回事。那个人暂且不算是阿云嘎,因为阿云嘎不会那么鬼迷心窍地主动打电话给郑云龙,隐隐带着期待和不安。
3.
郑云龙接到电话的时候,贝贝正在闹觉。贝贝是他儿子,两岁半,离婚之后判给他抚养。小孩皮实得紧,人小鬼大,拥有所有小孩共有的坏毛病,变本加厉。手忙脚乱把小孩搂进怀里,郑云龙来不及看清联系人姓名就接通了,“嗞嗞…喂您好,请问您…嗞嗞嗞…是哪位?”
是哪位?阿云嘎紧张的心情登时化作一声轻笑,心想也许是台风登陆导致信号不好,对方的话听起来不真切,语气听起来陌生,那种来自于成年人的陌生疲惫和疏远。“大龙…嗞嗞…是我。”
是我。是阿云嘎。郑云龙想不起上次联系阿云嘎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好像从他结婚之后,但他记得前不久的某天参加过阿云嘎的订婚仪式;好像是从有了贝贝之后,但他又记得小孩领回来那天阿云嘎来送过礼。其实他们真的没有刻意保持联系,不过他们默契地渗透进了彼此的生活中,仅仅靠现代科技或仪器是无法剥离开来的。
“…嗞嗞嗞…”沉默,郑云龙侧着头斜着肩夹住手机,手掌轻轻拍打贝贝的后背却发现刚才还哭闹的小孩此时正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望着那个接通电话瞬间红了眼尾,眼泛泪光的爸爸。
“….嗞..”还是沉默。阿云嘎低头将额头抵在并拢的蜷起的膝盖上,保持着和对方频率一致的呼吸,他听见电流嗞嗞的声音,听见心脏跳动的砰砰砰,听见他欲说还休的叹气。依旧沉默。
贝贝困了。郑云龙敏锐做出判断,他轻轻晃了晃臂膀试图把小孩的眼皮给晃闭上,不曾想一滴热泪晃落在了手背上滋啦一声险些烫出个洞眼来,随后压低声音稳定情绪,问,“嘎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阿云嘎下意识否认,他伸展折叠的四肢走到猫架子旁懊恼地给胖子喂了一把猫粮,神情看起来不知心疼猫粮还是后悔说出这句话。
“……”其实阿云嘎说没事,一般就是有事。郑云龙深谙阿云嘎正话反说的秉性——我还能坚持,实际上坚持不了;我没事,实际上我有事;你滚开,实际上你别走远了——一直如此。叹了一口气,绵长又意味深远,好似吐尽了所有的力气又变成了毫无保留的赤诚少年。
“你…”
“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开了话题,又不约而同制止了话头。郑云龙笑了笑,把睡着的贝贝放在床上,用枕头构造起四周的铜墙铁壁防止他跌下床去,然后换了个边听话筒,揩掉越流越多的眼泪,说,“你先说。”
先说就先说。阿云嘎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窗外的大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找个信号好一点的位置站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台风登陆了,你航班是不是得延误,或者…取消了?”
信息量有点大。郑云龙关了灯,带上门,想走去沙发躺一会儿不料被还未拆开的纸箱子绊了一跤,纸箱子里也许是小板凳,也许是小书桌。吃痛捂住脚,郑云龙坐在地上倒吸一口冷气, 反问,“回哪里?”抬眼看看空荡荡的客厅,以及散乱的大小不一的纸箱子,心说我才离婚搬出来,还能回哪里?
“回上海啊!”阿云嘎语气有些急,他一生气语速就容易加快,含混不清颠三倒四,“你就算看上人姑娘了,也好歹回来商量合租房怎么办吧?这不能把******晾在这儿,不给个说法吧?!”
哈。阿云嘎要说法。脚上的疼痛更甚逼得郑云龙再也包不住眼眶里的热泪,突如其来的呜咽听起来像是上海那边正在进行的骤雨,有时急,有时宁,有时烦人心。阿云嘎要的说法,他早三年前就给过,像石沉大海一样,谁又能给他说法呢?
“..嗞嗞….大龙?”阿云嘎听出郑云龙在哭,一下就慌了,那些摔碎的东西打破的平衡膈得浑身都疼,仿佛是自己身上被拉扯出了伤口,找遍了浑身上下却发现原来是心里惦记的那个人流出了一条血水,倒灌进了所有的器官,所以疼痛。
“…别,”郑云龙在急促的抽噎中制止了阿云嘎企图安慰的心思,他哭是因为自己忍不住,但他不需要因此得来的片刻同情,他狠狠用手按住坏掉的不停冒水的眼睛,问,“你…在哪里?”
“我…我在我们的合租房里…”阿云嘎手足无措地望了望四周,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哭并那么哀恸。
阿云嘎想跟郑云龙抱怨餐桌上还摆着喝完没扔的百威啤酒罐,那是郑云龙上周和他一起看球的时候产生的垃圾,想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却发现沙发多了一套抱枕,那是他们俩追了很久的漫画出的新周边…还有窗帘被胖子抓坏的一角还没被缝补…郑云龙去青岛前翻出行李箱的柜子依旧乱糟糟…这样一个窄小但足够两个成年男性长期生活的屋子不足为奇,每每阿云嘎和郑云龙搬到新城市再次当室友后都会如此,所以多说无益,“…大龙…我…唉…我等你回来…”
签离婚协议的时候,签下名字的刹那郑云龙晃神——前半生在无数纸张上签下过的名字到底多少能真正算数。高考试卷,三方协议书,租房合同,快递签收单,结婚申请表,领养证明,房产证,机动车驾驶证,离婚协议书。他没想到三年过去了,以上所有逐渐作废的契约里还有一份没有失效,保障了他此刻的所有权益——可以哭的,可以笑的,可以共同承担的,自由选择。
“……”不知道如何接话,明明应该质疑阿云嘎已经订婚甚至快要结婚了怎么会出现在合租房里,或者应该质疑他们搬出合租房很多年了怎么突然说回去就能回去,郑云龙却选择无言以对。
于无声处当归。
4.
“…台风‘蝴蝶’预计将以每小时1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西偏北方向移动,强度缓慢发展,伴随着恶劣的雷暴天气,明后两日将全面登陆浙江省境内并影响周边城市地区,预计时间将持续三天,中央气象台目前已发布台风天‘宅家指南’…”
台风登陆的第二天。像是印证电视新闻说得没错,阴沉沉的天空冷不防闪过一道白光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保持着每天收看新闻阅读报纸的习惯,阿云嘎养成了按时按点打开电视获取资讯的强迫症。郑云龙和他住一起总嫌这毛病扰民,可是后来住一起久了也慢慢适应了。连带着那两只猫也学会喵呜喵呜应和播报员。阿云嘎趿拉着拖鞋走去放猫粮,不停抬脚收脚摆脱两只缠人的猫,他们不是想要吃多一点早饭就是想要赖在阿云嘎身上懒动弹。
和郑云龙合租了十年,期间搬过无数次家,换来换去的地界拢共在十几平米和几十平米间徘徊,有些东西搬着搬着就丢了,而有些至今还留着,比如这两只猫。脸差不多大得跟盆一样,两只猫埋头津津有味享用着早餐,阿云嘎蹲在旁边看着,心想要是他和郑云龙不住一起了,两只猫归谁,就跟争夺抚养权似的暗自计较谁陪伴的时间更多谁花的钱更多,毕竟有血有肉的动物不能和寻常物件相提并论。
“…台风过境所造成哪些危害?在科学研究层面上这一自然现象到底有什么样的发展?我们现场连线北京中科院…”
阿云嘎蹲着薅胖子身上的毛,注意力全被电视放出的专家言论吸引了——时空坍塌,多个维度重叠,并行发展的时间线在四维空间中真实可见等等…对于那些未知领域中的专有名词他总能敏感得像雷达,郑云龙从大学时就笑他不懂装懂非要掰扯是共鸣,可最终绕来绕去郑云龙不得不承认这是阿云嘎永远保持好奇心的原动力。
“喵呜——”冷不防,胖子的尾巴勾住阿云嘎的手腕,耳朵动了动抬眼去瞧紧闭的大门,又伸舌头舔完嘴巴偏头去看阿云嘎。
阿云嘎没看胖子,而是也看向紧闭的大门。门外有人。阿云嘎听见了钥匙捅进锁眼的声音,不合衬的声音,不确定是钥匙大了还是孔眼小了,也许是根本配错了门锁。
站在门外的郑云龙同样意识到出了问题,正忙不迭拔出钥匙,懊恼自己根本就不该来——选择在该死的台风天出门,回到三年前租住的出租屋,带着同自己一样被淋湿成落汤鸡的贝贝,拿出一把旧钥匙非得捅开新锁不顾是否冒犯——根本就是天大的错误。
果然楼下张贴的出租告示没有骗人,这房子刚告别了上一家人,空置这等待下一个新租客的到来。
轰隆一声雷声,吓得郑云龙没拿稳手上的钥匙,落地一声清脆的响好似甩在脸上的巴掌。要么更清醒要么更糊涂。沉默半晌,郑云龙拢了拢身上没起太大作用的雨衣,弯腰捡起钥匙对憋着气滴着水不停挠门的小孩说,“走了,贝贝。”
小孩鼓起来的圆滚滚的脸蛋憋得通红,如果他的肯定词汇量允许那么一定能骂出一连串的脏话,骂他爹不懂事物是人非了还不死心。
“开,门开开!”越挠越起劲,贝贝嘬嘴控制住口水,但凡他一用力小嘴就不自觉跟着用力,上厕所拉臭臭的时候会如此,吃饭大力嚼着郑云龙煮出来的夹生土豆丝会如此,使坏跟郑云龙打闹会如此,现下他想进去不想再淌过雨帘回家会如此。
这小孩*********死心眼。郑云龙低骂了一句,长手一伸捞起不依不饶的贝贝准备离开。阿云嘎的电话打不通,台风天的信号一如既往的差,曾经一条语音消息发送了十遍都没成功,何况现在的一通电话呢?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顶端不停变化的时强时弱的信号,郑云龙自嘲一般笑了笑,哄着小孩撒开扭住门把的手,承诺待会给他买个玩具总动员的模型或者吃一包跳跳糖。
然而这些都不如两只猫更能引起小孩的兴趣。
阿云嘎一打开门,两只原本吃得好好的猫忽然撒开脚丫蹿出去,像是迎接门外人的到来,充满热情与期待。一胖一瘦,一黄一灰,翘着尾巴颠颠跑出来,绕在郑云龙脚边,喵喵叫着惹得贝贝拍手叫好,嘬嘴用力喷出些许粘稠口水,滴在衣领上到头来还是没绷住。把着门框,阿云嘎一时拿不定主意先唤两只猫回来,还是先问郑云龙怀里抱着的小孩是谁。他想台风天淋湿了肯定得生病,他也想郑云龙只是去相个亲怎么办事效率这么高都抱上娃了,他更想就这么盯着一脸错愕的郑云龙立马能知道一切答案。
5.
替小孩换下不合身的衣服和拧巴的裤子,喂了些小零嘴,无疑都是阿云嘎和郑云龙囤在屋子里以供消遣的。阿云嘎挽着衣袖往返于厨房和自己的卧室,嘴里念念有词提醒自己微波炉了还有热牛奶,灶上还煮着甜玉米和小米粥。
“上次买的一点水果是榨成汁还是切碎一点呢?现在下单买衣服会不会尽快送来?欸,我刚刚想做什么来着?”停在半道,猛然想不起接下来要做什么的阿云嘎摸着头开始回忆,瞥了几眼穿着雨衣站在玄关往下滴水的郑云龙,他把腹稿打好一遍又一遍,终于用还算寻常的语气,问,“你愣着干啥?你的衣服都找得到,又不是自己不能洗,怎么的还想等我帮你啊?”
郑云龙震惊放大的瞳孔盛着光,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扣在其中,和窗外恶劣的台风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身处两个极端的阿云嘎感受到了迷茫与困顿。他尽量做到处变不惊,但着急忙慌的应付暴露了他的接受无能;他尽量用熟稔的语气同郑云龙说话,但说完话撇开头不敢直视眼前人;他尽量…尽量去理解电视里说过的时空坍塌,空间相叠的概念,但想不明白为什么郑云龙突然不是郑云龙,那他还是阿云嘎吗?
他是阿云嘎没错,但应该是三年前的合租室友阿云嘎。郑云龙端详着熟悉的出租屋,三年前回青岛前的场景不再仅限于梦境中循环往复而是真切地呈现在眼前,那些啤酒罐、抱枕、坏掉的窗帘和乱七八糟的衣柜,直到他从青岛回来搬走的时候也不见得得到妥善处理,因为生活产生变化导致无法挽回的结局只用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后来他带贝贝去亲子乐园玩见识过了失衡跷跷板才明白那几天甚至那几年的状态是平衡被打破所带来的负效应,分崩离析,落塌成灰,不过须臾之间。
阿云嘎别过脑袋,看见了沙发上的手机才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雷厉风行走过去拿起手机打电话,又钻进厨房去查看给小孩和大人的吃食究竟做得怎么样了。
那么熟悉。郑云龙犹豫着踏上客厅的地板,轻手轻脚将身上的雨衣脱下来,他看着连轴转的阿云嘎就想起前妻,或者是母亲,甚至是曾经十分照顾他的那个班长阿云嘎。踮着脚走进还算熟悉的房间,郑云龙勾脚拉开床头柜的最底层,哗啦一声,流川枫的******版球衣和詹姆斯的骑士球衣大大咧咧出现在视线中,什么都没变,跟三年前一模一样。对过暗号的郑云龙回想起之前听说过的极端天气会扭曲时空的理论,假设他现在上知乎写下相关体验一定会被人以为是瞎编的,这种亲历反而没办法说得清楚。那么只限于这一间屋子吗?郑云龙呆愣愣地坐下,******沾上床的那一秒,只听阿云嘎一声轻呵,立马弹起来,说,“我这就去洗,这就去!”
“……”
还是没有变。阿云嘎掀开锅盖,咕噜咕噜冒着水泡的浓稠白粥像煮久了的牛奶,丢一根瓷勺进去,烂熟的小米翻滚着交替着攀咬着勺柄。这种颇具江浙一带风格的煮粥方法是阿云嘎在出差途中偶然学来的,回去的当天迫不及待跟郑云龙炫耀,煮了满满一大锅和郑云龙吃完胀得下不来桌,往后每一次郑云龙生病都得念叨这碗粥。撒一些榨菜丁,虾仁和生姜粒,淋上一点香油,缀一把小葱,起锅的时候阿云嘎想刚才看郑云龙笨拙给小孩换衣服一刹那认为他还是个青葱少年却努力扮演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他不该如此,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阿云嘎看不下去才接手照顾小孩,诓哄着撒泼打滚哭闹不停的小孩,又是喂饭又是闻尿布,还得盯着郑云龙换下湿衣服赶紧去洗澡,累得够呛。不省心的一对父子真不知什么样的女主人会表现得游刃有余。女主人。孩子的母亲。相亲的女孩子。阿云嘎出神瞬间白粥洒出了碗沿,溅跳上手背阿云嘎竟没立马反应过来,大概生理上的不适远比不过心理上的。
外面狂风大作,吹得厨房窗户直作响,如同在高速上疾驰的车玻璃糊上雨水和鸟屎,阿云嘎看不清景象也听不清具体的声源,被蒙上了一层塑料袋或是被按进了水池里,模糊了感官的环境让他手脚冰凉。两个时空交错了,会因为某一个小小的改变而触发一个空间的坍塌吗?电视机里专家是怎么解释来着?阿云嘎擦干净灶台上的污秽,一切又井然有序,只不过手背上抹不去一片烫红。
6.
“小孩饿坏了…吃完了满满一碗粥…又喝了杯牛奶…睡了…”阿云嘎拿着空碗和空杯子走出卧室,轻轻掩上门,面容带笑又无奈地对郑云龙如是说。
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似数落自己无能,郑云龙殷勤回应着阿云嘎。事无巨细地分享了每一个细节,大概因为阿云嘎第一次体验到做父亲的感觉,并做得比当了两年半爸爸的郑云龙更加尽职。他一直向往着正常的家庭生活,他一直很喜欢小孩子。郑云龙仰着头咧嘴笑,眯成缝的眼睛偷偷观察阿云嘎乐在其中的神情不免想起从前和他讨论过的有关家庭的话题,鼻头一酸赶紧端起碗吸溜一口白粥掩盖自己的狼狈。他一直喜欢。
入口即化的米粒夹带着榨菜的咸味,来上一大口就好像吞咽着青岛海边的浪花,郑云龙抬眼看了看站在厨房里专注削水果的阿云嘎,头顶落下清冷的白炽灯光更衬得他身上那件胡萝卜色的针织短袖更为亮眼,像风雨飘渺中的一盏烛火,窗外暗无天光,室内满是温馨。谁不曾为自己能在下雨天躲进干燥舒适的庇护所而感到庆幸呢?光是看着街上行人匆匆躲避便能将简单的幸福感扩大至数十倍,郑云龙私心想着让这一阵台风持续得更长久一点,尽管面上因台风而滞留对阿云嘎造成不便深感抱歉。小学课本里描述过的这一复杂矛盾心理正是如此吧?郑云龙喝掉最后一口粥。
“…小孩…叫什么名字?”阿云嘎削皮的速度放缓,问出的问题过于惊心动魄不能从颤抖的指尖泄露出一丝紧张,他故作端庄。
郑云龙吃一口爽脆的小菜,回答说,“贝贝,两岁半了。”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阿云嘎咬着下唇,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语速稍微有些快,他不能让郑云龙听出来。
郑云龙也咬住下唇,犹豫着害怕阿云嘎误会所以反复斟酌言辞,听着刀刃绕了苹果一圈后,他说,“我离婚了,贝贝是我提出来领养的,所以她没跟我争抚养权。”
她。阿云嘎手一顿,一长条完整的苹果皮从这里断掉,啪嗒一下掉进垃圾桶里,郑云龙看着难免发出惋惜的一声“啧”。他在看着我。意识到这一点,阿云嘎脸上一红呼吸一滞,没心思消化离婚的信息,满脑子想着回望郑云龙却又矜持作祟不得法。
阿云嘎削完水果并把煲粥的锅端出来,替郑云龙又盛了一碗,问道,“她…她是你在青岛见到的那个女孩吗?”
郑云龙接过碗的时候手指碰到了阿云嘎的指尖,仿佛红得更甚了。点点头,郑云龙没有过多的赘述和解释。事实不容编排,没有什么好隐瞒,婚姻短暂得连手指上的戒指印都不能留下,也没什么好炫耀和回味。
“那我呢?”阿云嘎坐在郑云龙对面,用牙签在切好的果盘里戳来戳去,他宁可盯着任何玩意儿欣赏半天,恍若第一次见一般认真,也不愿正视郑云龙一眼。他说话很难辨别出是自言自语还是要郑云龙回答。“三年后你拥有了婚姻和孩子,那我幸福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妙——一个人在问另一个人自己幸不幸福。郑云龙咬着筷子头,直勾勾看着阿云嘎,分明知道阿云嘎不愿看他却咄咄逼人地硬要阿云嘎受不了只好来看他。其实他们逃避的是三年时间的无常变化,面对的也是三年时间的戏剧人生。郑云龙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弄清楚阿云嘎幸福吗?是真正感到幸福还是替谁感到幸福?是为了幸福而选择结束独身的生活和人订婚,还是为了平衡他们之间的天枰而被迫加码?
“你应该问你自己,嘎子。”郑云龙抢下阿云嘎手里的牙签,硬塞了一碗热粥给他,假若不想回答,那就一起吃饭吧。
从前,住一起的日子里郑云龙和阿云嘎常对坐着一起吃饭,捉襟见肘的前几年还一起吃过一碗热汤面。你一口,我两口,阿云嘎瘦吃得不多,郑云龙虽在减肥但饭量还是大。趴在一张不大的桌子上,两个大男人哧溜吸嗦一碗面,苦中作乐还能骗骗对方碗里装着山珍海味,吃完这顿苟富贵勿相忘。
后来,郑云龙相亲成功着手筹备婚礼回来的次数减少了许多,通常早出晚归和阿云嘎碰上的几率微乎其微。他们不再凑一起嘀嘀咕咕要彼此帮自己拿主意,郑云龙猜阿云嘎一定改掉了银行卡密码,不再是以前自己知道的那个,而父母在感慨就算最后郑云龙和阿云嘎在一起了他们也能接受,毕竟合租了十年谁都比不上他俩的亲密和默契,谁能知道到头来都不是呢。
此刻相对无言地安静喝着粥,这对于阿云嘎来说不过习以为常的琐碎生活,吃完还能踢郑云龙一脚让他滚去刷锅洗碗,然而对郑云龙来说——曾经在和妻子一起吃饭的途中,没留神唤了句嘎子帮我拿点蒜来,抬头发现两个人的神情皆是尴尬至极——恍若隔世。昏黄灯光下,这个出租屋又重新充斥着平凡生活的氛围,仿佛他们还能坐在一起商量假期要不去谁家玩一圈,吐槽工作上的******,或者打趣明年结不了婚就携手共度还有几年到来的二十周年纪念日。
“香港那边的工作交接都办好了?”
阿云嘎抬头看并没有看他的郑云龙,点头又心道,没这人是郑云龙又不是郑云龙。申请调去香港的消息阿云嘎只告诉过伊里奇,郑云龙如若知道除非未卜先知。
“你后来要在深圳买房结婚,因为香港的房价太高了,只好退而求其次。”
听了郑云龙的话,阿云嘎抿着嘴观察他的表情,以期从中判断出是否确有其事。郑云龙镇定极了,他坦荡地任由阿云嘎审视,视线交错的时候还肯定地点点头,说不上来是一种埋怨心理的宣泄还是报复心的体现,总之他说出来好叫阿云嘎自己找到幸福与否的答案。
“我会和谁结婚?”阿云嘎的神情时常很肃穆,不了解他的人以为是高冷难以接触,实际上像棵洋葱,一层一层剥开,内里一层不变单纯得可怕。郑云龙曾嘲笑过阿云嘎嘴角向下的样子,说他虚张声势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不过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破功,如同现在这样——皱着眉撇着嘴,窗外闪电落在他眉目间的沟壑间看起来说的是生离死别,雷声之后恢复平静又并非那么一回事。
“和你大学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玩笑话。阿云嘎的笑声随着郑云龙的话音落下而无缝连接,从胸腔跳出喉咙再搅得整个饭厅和客厅不安宁,隔着一扇窗一面墙,台风天的呼啸和阿云嘎的大笑一唱一和此起彼伏,他们都让郑云龙自乱阵脚。
笑得止不住,阿云嘎一时间所有郁结的情绪一扫而光,只剩下发笑的冲动。去他妈的香港,去他妈的房子,去他妈的幸福。没让郑云龙去洗碗,阿云嘎自顾自收拾着餐桌起身进到厨房里。转身还在笑,阿云嘎没有为郑云龙的回答而犯难,仅仅像是听了个笑话被取悦了一般。
7.
台风天的大雨哪怕是从小小的一条缝隙中也能钻进来糊郑云龙满脸,这让始终点不燃潮湿香烟的郑云龙感到更加恼火。他的烟瘾很久没犯了,出人意料地在今日格外磨人。悄悄走到阳台,从下水管道后面取出烟灰缸他更加确信时空坍塌的事实。碾了手里的香烟,郑云龙靠在窗台上静静感受满面的雨和大风,空气中的潮湿像胖子呼噜的毛球,此时猫躺在脚上蹬着四肢,郑云龙怒目圆睁,问,“你问问你阿爸有什么好笑的!老子又没骗他!”
“喵!”胖子对这语气很是熟悉,因为郑云龙训他们的时候是这个语调,冲阿云嘎回嘴的时候还是这个语调,所以它采取了以往的应对方法回复着它爹郑云龙。
“…猫!喵呜!”
身后贝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郑云龙连忙扭头查看情况——阿云嘎抱着不知何时睡醒并穿上新衣服的小孩走过来。
灰色那只翻身而起去找阿云嘎,一对父母有两个孩子后总有一定程度的偏爱,显然橘猫更爱郑云龙而灰猫更亲阿云嘎。贝贝抱着两只手,屏息伸长脖子去瞧阿云嘎另一只手上的猫咪,他长这么大尚未拥有过一只宠物。
“我笑是因为,我不会跟她结婚。”阿云嘎把贝贝放在地上,薅了两把灰猫便让一小人和一小猫一起跑去客厅玩你跑我追的游戏。
抬脚把胖子翻了面,郑云龙嘴里发出一声“去”的语气词驱赶它,以便他更好询问阿云嘎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阿云嘎从郑云龙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和他面对面站着不过一臂距离,问,“后来这两只猫都归我了还是我们俩一人一只?”躲开风和雨轻松点燃了香烟嘬了几口,眯着眼吐出烟气,阿云嘎拧巴着手把烟嘴递给郑云龙,转头望着窗外雷鸣闪电和郑云龙掩映在暗色中的五官,听见他回答,“都给你了。”笑出胸腔里最后一点烟。郑云龙真的很笨,他从来都没聪明过。阿云嘎摇摇头,提议说,“如果你们不急着回去,今晚就住这里吧,当然你们想急着回去也没办法,台风太厉害了,你们走不了。”
胡乱点点头,郑云龙咬着烟嘴斜着眼,他一会儿看看天气一会看看阿云嘎,显然他等的不是这个回答,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上大学那会,郑云龙许多专业文化课都得靠阿云嘎帮扶,唯一牛逼哄哄的是大学语文课那是因为班长来自内蒙不认字儿倒给了他足够大的发挥空间,直到期末考他俩一个考得比一个低,阿云嘎才意识到郑云龙根本就是乱来,逮着他骂了一个暑假,阿云嘎得出结论说,郑云龙看着挺精明一个人实际上脑子很不灵光。这么笨的一个人,忽略了很多可以得出答案的细节,懒得推敲懒得计较,他习惯等着阿云嘎嚼碎了同他掰扯,一旦阿云嘎不这么做了,那么一切事情都会陷入死胡同然后等着他乱来。
“我和贝贝倒像是来避难的,”叼着烟,郑云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其实还有泪水,一点点,皆是源于阿云嘎坐在沉下去的跷跷板的一端,在平衡将要打破还未打破之际仍然等候在那儿。像他说的那样,等你回来。
“不然你们是来干嘛的?”阿云嘎呛了郑云龙一句,他摸不准时空交错的原因,也许是误打误撞,也许是命运安排。
“来看看你,”郑云龙深吸一口气,火星加速燃烧烟草抵达烟嘴后偃旗息鼓,气体向肺身处沉去,仅有这样他才能拥有镇定情绪,接着说,“你说你没事,我不放心,你没事就肯定是有大事,如果我听不出来那就没人能听出来了。”
“……”
“爸爸…”贝贝噔噔噔跑过来,把着落地门框叫郑云龙,等到他看过来才扑过去要他抱。
小孩玩累了,郑云龙弯腰抱起他往屋里走,阿云嘎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关掉沿途的灯。走过的光明大道霎时间变得昏暗无比,那诡谲的天空好似一滩浑水,倒过来将世间洗尽,用那么脏的水洗尽那么脏的尘世。他们默默坐在沙发上,一个面向窗,一个面向门,一个哄着小孩,一个仰头看着天花板,假若有一个相机能定格这画面,那一定是过暗的不达标的像素,取名叫做《不是两个人》。想到这里,阿云嘎忍俊不禁,又意识到会惊扰小孩便闭上嘴,转头看郑云龙,他问,“你那边也是台风天吗?”
郑云龙点头,他捂住贝贝的耳朵,笑着说,“我想过带贝贝回青岛看海,小孩嘛,早点见见世面。”
屁话。阿云嘎翻了个白眼,笑骂,“我们上次台风天去海边看海,妈的,差点死在那里不记得了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阿云嘎生在内蒙长在草原,在进大学前都没见过海,他以为风一吹就能像草低现牛羊的大草原一般,那褶皱的大海也能泛起阵阵浪涛,写作业的时候照着百度出来的图片一顿描述,遣词造句惹得郑云龙差点笑得从上铺床掉下来。阿云嘎惯要面子听不得嘲笑声垮着脸伸手一拽,果然郑云龙裹着被子哐哐哐从床上沿着阶梯滚下来摔得个结结实实。摔疼了,郑云龙也不计较,揽着班长就说,龙哥带你去看一眼真的大海,保管你期末满绩!为了这句话,一向喜欢提前准备的阿云嘎鬼使神差毫无准备地跟着郑云龙上了车自驾去青岛,在要人命的台风天。
“你当时用了个文绉绉的词描述海面,是什么来着?”郑云龙盯着玻璃上顺流而下的水滴,汇成一股细流,不容忽视地充满力量,他想起那个词,“纹理,你说风一吹海面就拥有了独属自己的纹理,像人的指纹一样有辨识度。”
笑得露出兔牙,阿云嘎迷了眼得意地点头承认自己的中文有进步。确实没错,阿云嘎站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时候,突然想到所谓的“人的一生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他看着维多利亚海港的夜景却觉得灯火辉煌光怪陆离比不上那天黑黢黢的一片和电闪雷鸣,就算他后来某一天想郑云龙的时候一个人坐火车去了青岛,也再没见过那晚的纹理。
“他睡着了,”阿云嘎指着呼呼大睡的贝贝说,他瞧了瞧那孩子的眉眼和嘴鼻,心想这小孩撇嘴哭起来的样子还挺像自己的,“那你也早睡吧!台风天要不早点睡,后半夜会被吵得睡不了。”
8.
阿云嘎前半夜做梦,在狂风大雨的夜晚,在旁边卧室睡着郑云龙和他儿子的夜晚,梦见了大学时期的那个女孩——她面容不清,但身材高挑有气质,说话轻轻柔柔做事干脆利落,她笑起来眼睛里有光爱做鬼脸,自我介绍说我是XX专业的大二学生很高兴认识学长!
小学妹是孙葛川野他们介绍认识的,一起吃了便饭后熟络起来,常来找阿云嘎久而久之男生之间的打趣就掺了点颜色,以郑云龙带头的揶揄叫好最为下流不堪入耳。
梦里场景颠三倒四,不知怎么的小学妹半夜打电话让自己下来说有急事,阿云嘎一股脑爬起来顾不上穿没穿好衣服就火急火燎从宿舍阳台翻出去找她,躲开管门禁的宿管阿姨溜出后门。
黑糊糊的一片有点下小雨,阿云嘎支楞着双手寻过去,低头问学妹,出了什么事。
学妹仰头在哭,她指着阿云嘎身后的一群人说,他们编排学长和我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阿云嘎转头去看那群人是谁,发现郑云龙和大川建新吊儿郎当站成一排吹流氓哨。他们说了什么?阿云嘎转头问小学妹,一点都不知情。
小学妹扭扭捏捏就是说不清,声音小的似蚊子飞,比那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还小得多。突然有点不耐烦,阿云嘎冷着脸说你要再不说我就跟他们回去睡觉了啊!
我,他们说,学长你喜欢我!学妹急了,忙不迭抓住阿云嘎的衣袖解释道,边解释边哭,却不想阿云嘎竟在笑。和下午笑郑云龙的时候神情一模一样,眼前小学妹突然变成了郑云龙,人高马大的傻骆驼叫骂道,阿云嘎你可*********铁石心肠不解风情!
谁?我吗?阿云嘎有些迷茫,猛然听见重物撞击的声音他以为郑云龙抡起胳膊要跟他干架,下意识蹲下格挡,重心不稳摔了一跤——在床上猛地一颤,阿云嘎从梦中惊醒。
恰好窗外闪过一道白光,闪电像沸水里煮的白花花大胖饺子,哐当一声跃入地面,沉寂在周遭。
凌晨十二点一过,就是台风登陆第三天。天被捅破的阵势依旧没有消停的意思,像是女娲补天那阵倒灌的磅礴气势,窗户被折腾得晃来晃去哐哐作响仿佛承认了梦中那声巨响是它们的所作所为。担忧地看了一眼暗沉沉的黑夜,阿云嘎害怕某天睡梦中窗户会像天空一样破一个大洞,他被卷走了,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被卷走了。
平躺了半晌,毫无睡意。阿云嘎笑自己一语成谶——台风天要不早点睡,后半夜会被吵得睡不了。裹着薄被坐起来,阿云嘎由门缝泻出来的一丝丝亮光确认自己听到的杯盏碰撞的声音并非幻听,郑云龙大半夜作什么妖不睡觉爬起来喝酒?
“…你怎么还不睡?”阿云嘎拉开卧室门看见郑云龙一个人横卧在沙发上勾手喝酒,两只猫趴在他的怀里和肩头昏昏欲睡,电视机里不知放着什么节目颜色跳脱却无任何声响。他明明才三十岁出头,颓丧得好像提前步入了中年危机。阿云嘎想起应酬酒局上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尽管保养得当成功有为,不过还是爱喝醉酒了高声大唱《消愁》和《像我这样的人》。
“欸嘎子,你醒了?”郑云龙嘟囔一句,试图从松软的沙发里爬起来,孰料不遂人愿,他越陷越深,如同溺水挣扎的人惊扰两只猫尖厉大叫着纵下地。很滑稽,那一个被困在沙发好比困入泥潭的年轻父亲,他想呼救但张嘴被手上的啤酒淋了满头。“帮我一把,嘎子…”
好。阿云嘎两三步跨过去,伸手拽起郑云龙,自己顺势跌进了空出来的沙发另一端,一瞬间松软沙发的两侧同时凹陷下去,保持了一种莫名的平衡,他们不至于全部身陷还能享受舒适。不约而同,他们侧头对视了一眼,为寻回这样的平衡状态而开怀,凑得很近又俯仰出安全距离,雷雨天的深夜,无声的电视节目和两个男人的大笑,猫咪不知情,小孩不知道。
“…有了贝贝之后,我经常不得不半夜爬起来给他喂奶换尿布哄他睡觉,”郑云龙喝一口酒,倾身随手从茶几上摸一把小零嘴投进嘴巴里咀嚼,提到孩子话匣子被打开了,又说,“我的时间被占据得只剩后半夜,顺着小孩的作息来,我只能半夜睡不着看电视喝酒,抽烟都抽得少了,朋友之间约的酒局不好带孩子去长此以往就叫不出人来喝酒,他们也不爱叫我了…”
扑哧一声,阿云嘎也拉开了一罐百威,和郑云龙碰了一下就着冒出来的白沫抿了一口,问,“我呢?我找你吗?你叫得出来我吗?”
知道阿云嘎问的是三年后的他自己,郑云龙毫不犹豫地点头,“一叫一个准,但我越来越不爱叫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阿云嘎偏头看向郑云龙,余光瞟见深夜新闻联播正好在播报天气,这两天似乎全世界的消息都有关于台风“蝴蝶”,有一种世界因它而停止运转了的错觉。而他和郑云龙幸运地躲进一间避难所,喝酒聊天,干燥且安逸地谈论着曾经和未来,所有秘密被大雨密封难以泄露出去,两个时空像搅搅糖似的黏在一起挤压成为斗室里的盛况。
“因为你总爱带那学妹来,我知道你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郑云龙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善,抱怨听起来是积怨已深的宣泄。
“我不喜欢她。”阿云嘎抓住在背后捣蛋的猫,揪着它后颈皮往前拽,否认的语气轻松不似开玩笑,却惊得郑云龙良久反应不过来。
这就是我不会和她结婚的原因。阿云嘎扭头好笑地看着一脸吃惊的郑云龙,他的眼袋快要赶上一双大眼睛的尺寸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亮晶晶的眸子有些暗沉像是被搅浑的一潭水,他不再意气风发至少他的少年意气沉淀下去交替出世故复杂的成熟。他不该如此,他怎么会成为了曾经最为不屑的那类男人了呢?——把生活写在脸上,毫不顾忌好似下一秒就能呼天抢地愤懑控诉,不在意自己的嘴脸会不会难看也不担心言辞是不是粗鲁。
“我不喜欢她,是你一直说我喜欢她,所以你们都以为我喜欢她,就连她自己也这么以为。”
阿云嘎和郑云龙当了太久的好友,陈奕迅唱的最佳损友一度让他俩怀疑是以他们为蓝本创作出来的,随后被大川建新他们嘲笑说自作多情。虽有偏差,但他们两个人确实从大学到现在,无论在校园还是在社会上都如影随形,每每身边好友回忆起其中一个人总会想到另一个,因为记忆中鲜少不是阿云嘎和郑云龙同时出现在饭局,在婚礼现场,在葬礼以及等等。说得不假,如果郑云龙这次再拒绝回青岛相亲,他爸妈肯定会说那你就把嘎子带回来吧,你们俩到底怎么个说法是不是有那方面的心思挑明了说行吗?不行。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弄明白的情愫怎么会同外人说得清呢?
“…我以为…你会喜欢她…大川跟你介绍的时候你没拒绝…”郑云龙表现木讷,一向能说会道的嘴忽然咬住了舌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一直都这么以为,深信不疑。
“所以我问你,我会不会幸福。”阿云嘎没有反驳郑云龙的话,旧事重提,他再次询问三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态——活在郑云龙的理所应当里,扮演着独善其身的孤独者角色。
“你…你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去香港的时候你偷偷跑到机场送了一程,几年后你申请调去香港工作,和她在那里谈恋爱甚至回深圳买房结婚,阿云嘎,”郑云龙越说越急,酒劲上头却愈发清醒,他的视线逡巡寻找一个定点,得出结论的时候决定望着阿云嘎的眼睛才好,猛地被吓一跳,他不由自主地问,“你不喜欢她你喜欢谁呢?”
我喜欢谁呢?阿云嘎的眸子同样清亮得吓人,身为少数民族拥有着先天的优势,眉眼深邃如天堑地壑,草原上的辽阔重山中的峻岭紧紧包围着那汪清泉,印刻世间的清白和纯良。那双眸子能说话,自问自答,望着眼前的人。
9.
郑云龙边笑边哭,一会儿否定自己的回答,一会儿又忍不住寻求阿云嘎的肯定,哪怕得到了肯定回答后还是责怪阿云嘎说谎。郑云龙的表情精彩纷呈,比电视里的节目,窗外翻滚的云层还要复杂,他生来为了艺术,为了恣意纵然,为了声色犬马,不是为了咒骂嘲笑自己。他不该这样,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是从彻底失衡的那天起,还是跷跷板出现倾斜的时候起?
郑云龙没想过非要和阿云嘎在一起,友情也好亲情也罢即便是爱情说到底本质都是陪伴,在舞台上在十几平方的合租屋里在仅剩的人生时光里,只要是和阿云嘎一同就不计较名分和身份。所以他们默契地保持着十年合租室友身份,在小小的合租房里润物细无声地介入彼此的人生,每一段都参与其中,每一秒都呆在一起,没有人比彼此更合适共同生活,即使过客匆匆,可浪淘沙之后剩下的还是他们两个人。
“可是…可是你没说过…”郑云龙狠狠捏扁了易拉罐,没喝完的啤酒流了满地一如暴雨天承受不住的下水道,汩汩冒出污水,连同那双眼睛也在往外排泄泪水,湿漉漉的,明明在干燥的室内却像一条鱼带来了湿意。
“我说过,”阿云嘎眨巴着干涩泛酸的眼睛,他一动不动,而郑云龙站起来走来走去,一张沙发突然失去两侧等量的制衡,重量一股脑由阿云嘎产生,他成为了深陷其中被迫呼救的一方。“只是你笨不明白而已。”
我喜欢你,如何说得出口?如果这四个字是海上的飓风,是写字台上的乌鸦,是树下的石头,阿云嘎可以细细描述给郑云龙听,同他们在大学时候郑云龙纠正阿云嘎发音一样,那些词汇生动形象足以将世间万物包含进去,但偏偏我喜欢你不行。我喜欢你,不是可以说出口的语言,它是传递出来的信息,是蚂蚁的触角,是蜜蜂翅膀振动的频率,是万马奔腾而过的草地,没有任何联系和逻辑可言。
郑云龙立定站好,没由来想起床头柜下层的两件球衣,阿云嘎买来花了好大力气,在三十而立的生日当天送给他却只字不提其中的曲折艰辛。但他确实说了,否则他没必特地将流川枫和詹姆斯的球衣寻来作为生日礼物。“你为什么要去香港,嘎子,啊?”
眼瞅着阿云嘎陷入沙发浑身使不上劲,郑云龙依旧站定没动,他双手握拳隐忍着怒火,无名的怒火不知向谁开炮,冲进雨幕中或许能倒得痛快。该死的台风天,扭曲了时空的结果到底是什么说法?
香港。为什么。阿云嘎没有伸手也没有呼救,他选择自我消化妥善地处理好善后工作,他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回青岛呢?”
郑云龙说后来那几年不爱叫阿云嘎出去喝酒是因为他总带着女朋友一起,而阿云嘎未尝不是呢?他以为顺着郑云龙的理所应当会令对方松一口气,两个人心有灵犀久了难免不会共享一份幸福,如同分享一份便当一碗热汤面。他们呆在一起的平衡被打破了就得重新加码,跷跷板的两段由一人增加至两个人,加上贝贝后阿云嘎只能把跷跷板的游戏让给一家三口,否则就会陷入角力的死循环。
“我们呆在一起很舒服,再多一个人就失衡,多两个人又平衡,总这么加来加去我发现上哪去找那么多人呢?这个屋子那么小,你和我住了十年已经习惯了。”阿云嘎的反问不太好回答,因为他和郑云龙你来我往的问题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死循环中,到底是谁迈出一步改变了平衡状态说不好,青岛和香港谁是因谁是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呜咽出声,郑云龙扶着桌面弓着背哭泣的样子像极了被狂风暴雨折磨得佝偻脊梁的大树,他们的不同点是一人在内一树在外,他们的相同点是湿漉漉。阿云嘎则像被雨淋湿的土地,松软得不停下陷,为承受树干的重量必须使其扎实。
没事,就是有事。土壤任由树木扎根,被汲取的同时也被赠予,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他们俩摸得很清,所以阿云嘎愿意等,郑云龙愿意来。“那条语音消息,你是什么时候发给我的?”阿云嘎调出台风登陆第一天收到的语音留言,尽管他听了十遍,但再一次听见依旧心跳如擂鼓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凉。
那一条在三年前的台风天发送了十遍皆失败的消息,郑云龙在青岛见完相亲对象后选择发送给阿云嘎。台风天信号不好,走到哪儿都不行。他站在黑黢黢的海边,淋着雨回击咆哮着的海浪,海岸线朦胧一片难以辨清海和天,开阔的景象好比油画般不真实,大片沙滩留下他的脚印,或急或徐,跑来跑去终于累得瘫倒在地。郑云龙想,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我放弃了,甚至我听说你要去香港的消息后还很庆幸没有耽误你的光明大道。”郑云龙在台风离开后的后一天马不停蹄赶回上海,好巧不巧撞见伊里奇打来电话,迟疑一秒他让阿云嘎接完电话再聊。也就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人生无数种可能已经展现,如若张开的画卷,活灵活现,他们承担了其中一种可能——郑云龙没有提及语音消息的内容,而是告诉阿云嘎——我要结婚了。
原来如此。阿云嘎彻底陷入沙发中,房间里小孩的哭声直接击溃了阿云嘎挺直的脊背和紧咬牙关的坚强,所谓虚张声势刹那化作叹息,气短语急,他哭得比郑云龙的儿子还要哀恸。
10.
“…根据本台最新消息,台风‘蝴蝶’偏离预计轨道向我国南海北部进发,于今明两日全面登陆广东省。近日饱受台风天气困扰的浙江沿海以及福建北部一带城市和地区将逐渐减少降雨量,预计48小时后迎来久违的晴天。据统计…”
阿云嘎躺在沙发里,摸索到了遥控器调大电视音量,尔后又一次将头埋进抱枕里,疲惫不堪懒得动弹。“喵呜——”两只猫感知到了主人的动静,跃上沙发开始撒娇耍泼,室内静极了,甚至听得清猫爪刮擦布料的声音。阿云嘎抬手搂住胖子,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依旧下雨的天空,然而阵势比之前来说缓和了太多。
台风登陆的第三天,一切进入尾声。
郑云龙带着贝贝什么时候走的,阿云嘎不得而知。怅然所失坐起来,双眼失焦地盯着某一物件,阿云嘎在回忆凌晨和郑云龙的对话,踢踢脚边捏破的易拉罐,瞄见灰猫正伸出舌头企图尝尝地上残留的啤酒味道,被阿云嘎呵斥住后无辜地叫了一声缓缓踱开。不真切。头痛欲裂想不起来连贯的记忆,阿云嘎脑海里不停闪现零碎的片段。
-为什么领养贝贝?-
-我妈那时以为女朋友怀孕了催着我们结婚,结婚后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陪她去医院的时候路过婴儿房,正好那小家伙冲着我笑,你记得你第一次和我见面就考大学那会儿碰见了对我笑了一下吗?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就想起来了。-
-可我明明觉得他哭的时候更像我…-
-别说,他也是内蒙小孩,但现在是青岛小白龙!-
-……-
-你结婚的时候,我哭了吗?-
-你没哭,但你订婚的时候我哭了,哭成个******!-
-……-
-你说我们这样会不会改变另一个时空的结果?-
-这不一定,说不定我们是平行时空,从出生时就不一样,那除非你没出生或者我没出生,那就改变了…-
-……-
-如果你回去了,会告诉阿云嘎那条语音消息吗?-
-不都你收到了?他收不到吧?!-
-……-
-嘎子,你说天是不是放晴了?-
-不是,是你喝多产生幻觉了!-
-贝贝挺喜欢你的-
-谁不喜欢我呢?-
-我希望郑云龙勇敢一点…-
-正是因为他不勇敢,所以我才收到了这条语音消息。-
-……-
-嘎子,天确实放晴了,我该走了。-
“……”
头痛欲裂。不知坐了多久,阿云嘎翻出手机想看时间的时候发现电量耗尽已关机。勉强站起来抓了抓头发,把手机放在充电座上充电,阿云嘎开始拾掇自己和家里。出租屋还是出租屋,没因为台风登陆而扭曲,阿云嘎还是阿云嘎,没因为时空坍塌而消失。台风过境了就是过境了,它带来的危害尚不清楚。胡思乱想一通,阿云嘎又一不小心给两只猫喂多了猫粮,“哎呀呀,你们今晚没有晚饭了!”
“喵呜——”
“撒娇都没有用!到时候我肯定带走瘦的那个,胖子你就跟着你爹吧,以后你还会有个弟弟别担心…”
阿云嘎蹲在两只猫面前自言自语半晌,突然喋喋不休的唠叨被手机开机提示音打断,他蹲着挪动过去查看手机时间顺道翻翻看错过的工作消息和通话记录。
伊里奇打来了好几个电话,还有一堆乱码一样的消息,下意识想打回去的时候阿云嘎莫名犹豫了一下,手指继续往下滑查看更早的消息记录,除了新闻就是工作邮件,滑到底,阿云嘎一愣——
“您有一条未读语音消息来自联系人臭”。
呼吸猛然急促,心跳猛然加快,血液倒流四肢无力,冷汗滑过背脊惊得阿云嘎冒起一身鸡皮疙瘩。语音消息。未读。联系人臭。联系人,郑云龙。下雨的天空隐约有一道阳光刺破了厚实的乌云层,也许郑云龙说得没错,无论是大学那时看见的青岛天空还是现在的上海上空确实都放晴了。
“您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联系人臭,阅读请按1,删除请按2…”
呼——
“正在读取语音消息…”
吸——
“正在为您播报联系人臭的语音消息——嘎子…对不起…我爱你…”
退出去再听了十遍,阿云嘎确认自己收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语音消息,前后相差三天。实际前后相差了三年和两个时空。
来不及细想,伊里奇的电话又打来;这时恰好叮咚,门铃响。阿云嘎看看手机屏幕又抬头看看紧闭的大门,仿佛两只猫也能感受到紧张不安的氛围,停止进食也不敢乱叫。轻笑一声,阿云嘎按了按两只猫脑袋,挂掉电话起身去开门。
阿云嘎要告诉郑云龙——他收到了语音消息,不用说对不起,因为他也是。
他们,会比那个时空的郑云龙和阿云嘎都要更勇敢。
-END-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19448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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