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线》/by泠十
“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
“可以把我们的生命线连在一起”
1.
我端详着黎深的手。
时节已是初春,气温节节攀升之下,即使坐在恒定温度的加护病房内,我依旧能感受到后背正沁出层层薄汗,混杂着之前的冷汗,使作训服和我密不可分地贴合在一起,厚重的布料紧紧地黏附在身上,让人喘不上气。
我抬手松开了领口的扣子,可心口淤积的烦躁却没得到任何纾解。
太过疲惫了,刚结束任务,我整个人仿佛被打散又重拼起来,每一块肌肉都酸痛无比,肩膀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但我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缩在病房的陪护椅上,微微弓着背,低垂着脑袋,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都没有挪动。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黎深的手,反复感受着他食指和无名指侧腹的薄茧,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平静。病房内监护器的声音持续响着,刻板又单调,却是拴住理智的最后一根绳索——眼前的人还活着,我反复咀嚼这个事实,再次静静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将黎深的手完全拢在了自己的手心。
黎医生平时总是有许多要做的事,我很难有机会这样长时间地握住他的手,他总是在奔波,奔波在救治病人的路上,奔波在研究疾病的前沿……
总是这样,我垂着头,无声地深呼吸,借此缓和我从进入病房起就始终急躁的心跳,我的心跳得那样快,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喉咙口跳出来。
其实比起等待,我更想拽住眼前人的领口,质问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有没有考虑过危险?有没有……
有没有考虑过我?
从喉咙口呼出的气体湿润又灼热,我的眼眶抵住黎深体温偏低的手指。
我想,明明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到底为什么,他永远都冲在所有人的前面呢?
2.
我和黎深,实在是一对多灾多难的情侣。
事实证明,一段爱情中如果同时出现两个太有事业心的人,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收场。
比如现在——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转头看向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情侣,看着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彼此诉说爱语。
我想,至少在这一瞬间。
我很想念黎深。
今天是情人节,本该是爱人相聚诉说爱意的节日,可黎医生却被一场紧急手术绊住了步子。屏幕上显示的信息来自两小时前——黎深连歉意都是片段的、紧急的,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要奔赴向拯救生命的手术台,于是我也没有多问,简单回复知道了,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或许作为医生的家属,对这样的事总要多一些宽容。
手机突然振动,是黎深的电话,接起后我看着对面连白大褂领子都没来得及理好的黎医生,莫名好心情地笑起来——黎深的气息有些急促,一副步履匆匆的模样:“等很久了?我马上……”
然而还不等我说什么,视频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护士的呼唤:“黎医生,病人的血压骤降…..”
说了一半的话立刻转了话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后方:“…..我马上来。”
“你先去忙。”我立刻接话,我知道,此刻黎深是连安抚我情绪的时间也没有的,即使我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这些最终都变成一句:“我等你。”
电话被急急挂断了,我继续等待。
可惜这次还没等来黎深,就等来了新的麻烦——我低头看着猎人手环上新弹出的消息,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
我起身走出了餐厅,又低头给黎深了一条消息。
“紧急任务,先走一步,家里见。”
不怪黎深的短信简短,紧急任务来得突然,即使是我,也只来得及给黎深发一条这样的消息。等我一路匆匆赶到基地,也没等到黎医生的回复,最后我还是把手机留在了更衣室的柜子里,换好作训服,转身奔赴了黎医生同样艰难的征途。
3.
说来惭愧,我一直认为,我和黎深的爱情纯属偶然。
因为假如真的让我理智思考后选择,我一定会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两个过于忙碌的人,并不适合在一起。
事实也确实如此,我和黎深总是聚少离多,难得的休息日也兵荒马乱——电话******在这个家里是绝对的禁忌,倘若在节假日响起,必然意味着一方需要提前缺席。
于是我们争分夺秒地度过休息日,我们出门约会,去看展览,去逛公园,甚至只是一起采购。除去出门约会的时光,我和黎深的假日总是从一人一个沙发办公开始,再以两个人彼此交缠作为结尾。
有好几次,我们甚至来不及进卧室,并不是因为我或者黎深是了不得的急色鬼,而是时间太紧迫,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响起会诊电话,抑或是来自猎人手环的******通知——有好几次都是这样,缠绵的前戏结束,我气喘吁吁地抱着黎深,感受着他同样急促的呼吸落在我的胸口,挺拔的鼻尖带着凉意划过我的肌肤。
下一秒,电话铃响起,打乱灼热的呼吸。黎深或者我中的一个无奈地捂着脸,另一个则手忙脚乱地到处找手机,接起前还要勉强顺顺气,确定一下不是视频电话,才敢战战兢兢地按下接通键。等一个冗长的电话打完,兴致也散了大半,连再讨一个缠绵的吻都不可能,只能硬着头皮起身换衣服去工作。
于是次数多了,黎深和我都长了记性,沙发的缝隙里都能摸出几个保险套。在狭窄的沙发上做这样的事其实并不舒服,一不留神就要滚下沙发,我们只得换成面对面坐着的姿势。然而这个姿势对人柔韧性的要求不低,某次我试图将腿架在黎深腰上时不小心拉伤,连后续走路都颇为困难,这件事让黎深和我都极为无奈,不过没办法,现实情况总是难以克服,我们只好努力忽略这样的困难。
我低着头,在黎深皱起的眉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想要说些什么安抚他,可一动步子,又是疼得龇牙咧嘴,最后只得作罢。
或许成年人的恋爱,就是这样不容易的吧。
而我和黎深格外明显罢了。
4.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会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是否还会选择走入这段感情。
毕竟这实在是一份,连吵架都得掐表完成的感情。
任务回程途中,我频频看手机,想要找黎深给我发的短信,却一无所获——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严格意义上说,已经不是情人节了。
没办法,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总是很难一起度过这些世俗意义上的节日。我长长叹出一口气,最终还是闭上眼睛,不愿再去想这些糟心的事情。
我自暴自弃地想着,如果时间能停留在小时候就好了。
毕竟我很小就认识黎深了,我小时候身体不算好,被奶奶收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怎么出门,难得几次出门,也都有作为哥哥的夏以昼陪着。
遇到黎深的那个下午,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一个人走出家门。
我无处可去,四处转了转后,最终选择在小公园的秋千上坐了下来。当黎深在我眼前停下时,我几乎立刻就抬起了头,恍惚地看向眼前陌生又羞涩的少年,黎深似是被我突然抬头吓了一跳,瞳孔剧烈地震颤了片刻,才勉强勾起一个短促的笑容。
与大多数人的初见没有什么不同,少年黎深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
成年之后再次遇见黎深时,我总忍不住想,茫茫人海间,两个人的重逢需要多少运气的叠加呢?有没有可能,我们会永远错过?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看着面前与少年时期截然不同的黎深,看着他隐藏在镜片背后熟悉的金绿色眼睛,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好久不见,黎医生。”
彼时我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和黎深一起,把这份偶然的、脆弱的缘分变成更天长地久的关系。
可有时我也会想,假如我和黎深早早地成为一对校园情侣,是不是可以少面对一些这样艰难的抉择。
或者时间停留在小时候,我们从未有过重逢……
我同样没有答案。
和黎深确定关系那天,我们并肩走在冬日极地的街道,脚下是咯吱作响的雪地,眼前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
我突然停下步子,黎深回过头讶异地看着我,最终他只是沉默着伸手理了理我脖间的围巾:“不冷吗?”
“……”我沉默着摇摇头,微微仰起头凝视着黎深的眼睛,“黎深,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几年?”
“……如果算上我们分开的那些年。”他的声音颇有些艰涩,像是极地海洋里常年不化的蓝冰,“今年是第十三年。”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没有继续纠结时间问题,反而轻轻巧巧地岔开了话题,夕阳的余晖逐渐暗淡,路灯光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气温越来越低,极地的严寒几乎要穿透厚厚的衣服到达骨髓,就在我以为黎深会一直沉默时,他却缓缓开口:“……我没有办法保证任何事。”
我原本已经准备继续往前走,听见黎深的话,我又回头看向他。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在今天下定决心前,我曾经反复彷徨犹豫过很多次。大道是崇高的,也是孤独的,或许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是不适合与人作伴的——我曾这样理智地考量过,可最后,情感还是胜过了理智。
“……是吗?”我冲黎深伸出一只手,“但是…..尽管如此,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黎深?”
那天握住黎深手的瞬间,我又突兀地回想起与黎深重逢那天的心情。我想,要付出多少努力,两个人的生命才会这样不断纠缠相交呢?
哪怕我拼命忽略,我也无法否认。
我的心脏始终为这场重逢雀跃。
5.
可偶尔我也会意识到,我们的生命并没有因为关系的转变而真正交缠。
我和黎深都有太多事情要做——即使再不情愿,我也不得不承认,在和黎深的感情里,我真的积压了太多情绪。
有时我同黎深在一起,会突然被莫名的恐慌击中,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份恐慌来自何处——它总是无声出现,又悄悄消失,如跗骨之蛆般缠绕着我。
第一次爆发是在某次目睹黎深evol失控后,我第一时间冲上前去想处理他冻僵的手臂,却被他猛地挥开。我茫然地看着黎深,后者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几个艰难的深呼吸后,他才尽可能平稳地开口说道:“别过来,离我远点。”
我难以理解,却还是退后了一步,指甲隔着作训手套死死地掐在掌心,直至黎深的evol平复。
再有就是这次。
我放下黎深的手,走到窗前,抬手打开窗户,让户外的空气吹进室内。春日的空气干燥中带着浅淡的花香味,我垂着脑袋,看向楼下花园里打闹玩耍的孩童,终于洞悉了我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
我突然发现,黎深并不属于我。
除了我,他的生命中还有更多要做的事,有更多需要他的场合,有时他甚至要放弃我,甚至不能考虑我。
大道太过清冷了,我所拥有的,永远只是黎深的一部分,而我甚至连埋怨都是偷偷的,无法光明正大的。
一份爱情容不下这么多歉意,积压的情绪也永远不会凭空消失。
它们隐匿在了名为愧疚的情绪之下,又在这样一个节点突然爆发。
这种恐慌甚至超越了我收到消息那一瞬的感受——我向来很清楚,我的工作是危险的,即使我再怎么仔细谨慎,也免不了会被从救援直升机上抬下来几次,又或者是带着包扎好的伤回家。
可我忘记了,黎深的工作也不见得比我安全到哪去。
除去医院的工作,黎深还是灵空的随行医生,虽然他的工作繁忙,不会每次都参加灵空的任务,但每次的大型任务,我都能看见黎深的身影。
由于工作内容不交叉,我们很少在任务现场见面,即使同在一个任务,也最多能在任务会谈、午餐时段这样的碎片时间草草相聚,然后我奔赴向前线的现场,黎深留在后方的医院待命。
我本以为,这次也不例外。
我没想到的是,这次收到消息匆匆赶到医院的人会变成我。
收到黎深负伤需要转移到上级医院的消息时,我还身在任务现场,正猫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和狡猾的流浪体斗智斗勇,通讯中断的一刹那,我回过头,惨白着脸色和陶桃对视,一时之间几乎不能思考。
我对陶桃说:“黎深受伤了,伤得很重。”
等我也坐上前往上级医院的直升机时,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我端着平板,顶着最后一点理智完成任务资料的填写和确认,又仔仔细细地阅读了上级医院传来的黎深的诊断报告和现场说明。我不是医生,并不能完全看懂那些晦涩复杂的文字,可我还是一遍又一遍阅读着那段短短的文字,试图借由这样的方式安定下来。
在直升机上那段时间,我真的开始后悔——我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个冰天雪地的傍晚,我冲黎深伸出手。
如果我知道两个人的生命交缠会发生这样多的意外,会需要承载这样多的情绪。
我还会不会选择,如此轻易地走入这段感情?
6.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没人比我更清楚——
这段感情从来都不轻易。
黎深和我说的每句爱,都真挚动人,从没有半点虚伪。
那天情人节我出完紧急任务回家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我静悄悄地走进家门,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玄关的灯,意外地看见黎深正和衣睡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他睡得不很安稳,身上还是昨天出门时那套西装,只是脱掉了外套,沉重的呼吸声深深浅浅地落入我的耳朵,我走过去,正看见茶几上放着的花。
鬼使神差的,我莫名有想落泪的冲动。
总是这样……我想,我们总是彼此奔赴在这样崇高的大道上,崇高到让人连一句抱怨和责怪的话都说不出口,可那些情绪和埋怨真的会就此消失吗?还是只是隐匿起来,成为这份爱情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我深呼吸着,试图借此平复莫名上涌的情绪,却不小心吵醒了熟睡中的黎深。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几乎是还没看清我,就向我伸出了手:“…..你回来了?”
“…….”我不敢说话,生怕泄露了喉咙里轻微的哽声,但黎深已经睁开眼,借着客厅里微弱的灯光看清了我的表情。一向冷静自持的黎医生难得慌了神,他颇为无措地坐直身子,语调里都带上了明显的小心翼翼:“…..怎么了?”
他伸出手指,想抹去我眼角沁出的眼泪,我却别开脸,躲开了他的手指——其实我本意只是不想面对这样脆弱的自己,却不想我的回避让黎深更加愧疚,于是下一秒,我便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接受了来自疲惫至极的黎医生的道歉。
黎深仰头看着我,眉梢眼角都是尚未消散的倦意:“对不起……我……”
我终于忍无可忍。
就算有错,那也是两个人的错。
我们分明就是共犯。
我打断了黎深,我弯腰抱住他,整个人缩进他怀里,挡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歉意,又包容下了他所有的疲惫和歉疚:“没有,黎深,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我没想过,两个人的生命碰撞到一起,竟然会产生这样多的问题,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的生命是两条平行线,一条奔向他人的生命的彼岸,一条流向流浪体肆虐的前线。
聚少离多,这就是我和黎深,无可回避,无法指责。
我们的生命,从来都难以相交。
可我却从未因此责怪过黎深,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角落,我平静地消化了这些情绪,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缘由。
我总算借由拥抱恢复了几分平静,我缩在黎深怀里,仰头看着他的下巴,静静地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话语消融在缠绵又浅尝辄止的吻里,意识也渐渐模糊。我转而坐在黎深腿上,感受着他的臂膀环着我的腰,肌肉震颤的热度穿过薄薄的衣服,烫得我浑身仿佛燃烧,我仰着头和黎深接吻,黎深吞咽的声音就响在耳边,这时的他总是格外生动,眉梢眼角都是挥不去的红色,连眼尾都带着红晕,他的唇顺着我的脖颈下滑,又长久地停留在我颈侧地大动脉处,来回磋磨。
急促的呼吸响在客厅里,白亮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闯进来,映着彼此眼底的爱意,熠熠闪着光,黎深的手指紧扣住我的,而我紧皱着眉头,尝试以一个放松的姿势坐下去,可长久不做的干涩让这个动作变得格外困难,于是黎深安抚似的吻着我,唇舌交缠的粘稠水声听得人面红耳赤,终于坐到底时,我仿佛听见黎深和我都满足放松地喟叹了一声,接着他手臂发力,我来不及准备就被他抱着腾空而起,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两人相连的位置,一瞬间深入到了难以置信的位置,坚硬的前端几乎亲吻到了深处微张开的小口,巨大的******让我眼前一黑,我下意识狠狠地咬在黎深的喉结上,换来他轻微的“嘶”声。
“……你做什么?”我难受地动了动,好不容易才适应这磨人的深度,耳边急促的喘息都分不出来自谁,黎深也低喘着,好半天才开口:“不在沙发上……”
“上次你拉伤了,忘记了?”
说到这个,我闭上了嘴,任由黎深抱着我走向卧室,期间身下深深浅浅的进出仿佛要把人逼疯,几乎是脊背靠近床铺的一瞬间,我就用手脚缠住了黎深的腰身,感受着身下的贯穿和黏膜的摩擦,我仰头凑上去吻他的心口,吻他的唇和鬓角,一通乱吻,得到的回报是黎深顺着我的手指一根根问过去,于是我笑着看向他,鬓角还残留着湿润的汗珠。
“你看…..”我的手指滑向连接处,沾染着那处粘稠的体液,“我们现在……正密不可分。”
身体内的物什跳动着发烫,我抱住黎深的脖子,任由情欲如火焰般灼烧我的理智——我缩在黎深的怀里,这个姿势下,他能将我完整地纳入怀中,再亲密无间地相连。
昏黄的客厅灯光下,两个人都极度疲惫,只草草做了一次,黎深便抱着我去了浴室。
困倦之下,我只来得及喃喃出声。
“晚安,黎医生。”
“还有就是,情人节快乐,黎深。”
7.
我终于从陪护椅转移到了沙发上。
我靠在沙发上出神,想着一会黎深醒了要和他说什么——或许我该快刀斩乱麻,遵循理智的指引,趁着我们还相爱,趁着爱意没有被这些点滴琐碎磨灭之前当机立断,和黎深分开。
可每每想到这里,我的脑袋就如针扎般疼痛,我本能地抗拒这个念头,我蜷缩着躺在沙发上,眼眶烫得发痛。
——我想不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原先一向自诩英明,自认为考虑清楚了才选择和黎深在一起,可我现在才发现,我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清醒理智,我太任性,我甚至拿不准这样不成熟的决定会给黎深的生命带去怎样的疮疤……
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感到后悔。
我真的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坐起身,将脸埋在手心,深深地吸着气。
我小时候认识黎深时,他也是这样沉默严肃的模样,时光好像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可我们都很清楚,改变的事情太多——那会黎深不是医生,我也不是难处奔波的深空猎人,我们只需要坐在一起,就可以安静地度过一个闲散的下午。
小时候我有次心血来潮,缠着他非要给他看手相,我举着黎深的手端详半天,对着那有着细密分支、深刻蔓延的掌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那时我会猜到,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生命会彼此关联吗?
正式和黎深在一起后,我同样在某个普通的午后心血来潮地要给他看手相,非要看看我们俩的命运如何。
我抓着黎医生的手,啧啧感叹着看了半天,黎深好笑地看着我,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说说吧,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根骨清奇,一看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厉害的心外科医生。”我笑嘻嘻地倒在黎深身上,后者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小神棍…..能看这么详细吗?”
“而且,外科医生的手没什么神奇的。”黎深轻描淡写地说道,于是我又坐直身子,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继续抓着他的手研究。
这其实是个很突然的假期,我在一次任务中受了重伤,前些天刚刚获批出院,靠着伤势才换来一个长假。黎深也为了配合我,把所有的假期都调到了这段时间,我边研究黎深的手,边漫不经心地问道:“黎医生这两天不上班真的没关系吗?”
“黎医生现在在休假,你看到的是黎深。”黎深把下巴磕在我的头顶,说话时的气息温热地落在我的发丝上,我往后躲了躲,大脑当机般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一句话:“黎深你的生命线好长啊,比我长多了。”
寂静,令人窒息的死寂,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下——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心虚地不敢说话,半晌咬咬牙起身:“啊,我去倒杯水,我有点渴了。”
黎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拉住了我的手,他缓缓地与我十指相扣,我站着看着他,只能看见他的头顶,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平白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浓重的悲伤。于是我讷讷地开口:“对不起黎深…..我…..”
“你会长命百岁的。”黎深突然开口,他仰头看向我,勾起嘴角笑了笑,“不是你说的,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外科奇才。”
我听见我的心鼓噪地跳起来,复杂的情绪塞满了心脏,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低头吻住了黎深,唇舌交缠的换气间,我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来:“我会努力的…..努力活很久。”
真奇怪啊,我缩在沙发上,感受着黎深的吻和体温,如同我现在孤身一人躺在病房的沙发上,耳边响着仪器的声响——我神志模糊间恍惚想着,为什么我会这样难过呢?为什么我好像只要想到会和黎深分开,想到我会成为他生命中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痛,就会觉得酸涩到难以呼吸呢。
“啪嗒”一声轻响从病床处传来,我猛地抬起头,看着病床处黎深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动起来,我几步走到病床旁,红着眼睛看向麻药刚刚苏醒的、还很虚弱的黎医生。
下一秒,我转过身,立刻就要往病房外走。
8.
忘记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爱情是一种痛苦——
我不能容忍他,我对他恼火,却又一直想念他。
黎深的手指虚弱地勾住我的小拇指,其实如果我想甩开,只需要使一点力气就可以挣脱开,我却好像被定在原地,我回过头看着黎深惨白的脸色,几乎是瞬息,眼泪就从眼眶里掉落出来。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发现,我最恐惧的从来不是我没有拥有黎深的全部——我真正恐惧的,一直是和黎深的分别。
我坐在陪护椅上嚎啕大哭,眼泪混杂着积压太久的情绪,仿佛要把我压垮。我挥开黎深冲我伸来的手,平生第一次冲他大吼:“别管我。”
“……”我想我的反应一定伤害到了黎深,可我真的太害怕了。
从前黎深也有失踪过,也有受过伤——他臂膀上那些伤疤,条条都是危险的证明,即使是我们在一起后,他也不是没有过铤而走险的时刻,可从没有哪一次…..
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清楚地告诉我,我会失去他。
简短却字字惊心的诊断报告,不在现场也觉得惊心动魄的事件报告,还有那些流出他身体和流入他体内的血……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我那些自以为理智的胡思乱想,那些无法厘清言明的所谓后悔,在这样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面前,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消散开,我哭得肩膀都在颤抖。
从极地那天开始,又或者更早的时候,情感就压过了理智,自此之后爱情夺取胜利、一路高歌——我依旧不知道一份感情里可以承载多少歉意与内疚,可我知道,一份感情的主色调一定是爱。
我和黎深是因为相爱,才会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
我和黎深的爱情从来都不是偶然,是满怀爱意之下无尽的等待、容忍和努力之后才创造出的小小天地。
是挣扎之后才诞生的乌托邦。
熙熙人群中,那样多擦肩而过的可能,我们究竟跨越了多少困难,才得以再次相遇,才得以相爱?
我不知道。
我无法否认,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可能拥有黎深的全部——黎深不仅是我的另一半,也是医生。
可对黎深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不仅是黎医生的女朋友,同样也是临空的深空猎人。我无法责怪黎深,就如同他始终包容我、等待我一般。
…..每次看见我从救援直升机上下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在这份感情里,备受煎熬、折磨,被迫忍耐、等待的,真的只有我一个吗?
爱情是一根长满倒刺的荆棘,在我们拥抱幸福时,无可避免地也要接受痛苦。
如果爱就意味着两个人的生命彼此交缠在一起,那我们也必须要容忍对方的生命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存在。
黎深是这样,我也一样。
“对不起。”黎深的麻药还没完全褪完,他的手并不能抬很高,只虚虚地拢在我的头顶,像是一个安慰的姿势,“对不起……”
我没有接话,只死死攥住黎深的手,我举起他的手,用我的掌心按上他的——我的手比他小上很多,这个姿势并不能完全挡住黎深的手心,却让我们的生命线无比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我从来都不想听他道歉。
黎深略低的体温透过深深浅浅的掌纹传过来,他的呼吸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我,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声开口:“……我没事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是没有接话,我的视线落在我们交叠的手掌上,仿佛那里真有树枝一般的掌纹顺延着彼此生长,成为一颗落在土里的种子,发芽后就不会再有分离。
如果真的可能……我真希望从今天起我们的生命也能融为一体,我们共享彼此的生命,一起繁荣,一起枯萎。
可我知道不能,所以我只能死死地抵住黎深的掌根,眼泪把整张脸都染得乱七八糟,哽咽开口:“我只是在想…..”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我们的生命线连在一起呢?”
我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任谁都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可黎深却懂了。
黎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眼底的复杂几乎要化为实体,我还沉浸在巨大的情绪中——我的理智恍惚着,静静地回望着他,将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呢?”
从此之后,共享所有的悲哀与喜乐,分摊所有的苦痛与幸福……
我听见黎深的声音轻轻的。
说实话,这实在不是说这句话的好时候,我满脸泪痕,黎深面色惨白,我缩在陪护椅上,黎深则躺在病床上,空荡的单人加护病房里,我和他十指相扣。
而病房外,还有一堆事务和写不完的报告等着我们。
“…..我们结婚吧。”黎深还是这样说了。
这一刻,仿佛漫长的犹豫、忍耐和等待都有了支点,我回到那个寒冷无比的极地的夜晚,站在极地坚硬的雪地上,看着黎深转身握住我的手,又一点点收紧手指的力道。
或许早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就已经彼此纠缠,两条长长的生命线彼此交缠生长在一起,成为对方生命里无可剥夺的存在,任是什么时候分离,都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凌迟。
我的视线从彼此交叉琐碎的掌纹上挪开。
既然这样……
既然已经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有几个呼吸那般瞬息。
我终于轻轻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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