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煜|机械心

得你一眼

生锈的钢铁骨架就能开满血红山茶花

 

1、

“…我们的产品能够模拟真人在不同情绪下的体温和呼吸,各项指标与真人无异……请您注意看皮肤这里,是最新研发出的有机硅胶……”

进店二十分钟,深空实体店导购员还在一刻不停地介绍着仿生人的设计巧思,时不时穿插一些售后保证。

“如果在使用过程中出现小面积伤口,产品自身就可以修复。当然,我们也提供十五天内免费换货,一年内保修服务哈……”

无论你走到哪里,两个导购员都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你。你有些无奈,但又不好推脱什么,径直走到店内右边的展示器皿边。或许是为了让仿生人看起来更具有生物活体的视感,也可能仅仅是避免接触空气后减少使用寿命,他们浑身******满不明液体的输送管,近乎******地浸泡在圆柱容器里。

乍一看,更像是实验室里的标本。

而那一排整齐的陈列之中,你的目光最终落在中间的人鱼身上——

他仿佛刚刚化出双腿,安静地悬浮在培养液中。那双如同葡萄般的眼睛藏在眼睑之下,丁香色的发丝轻轻颤动,他的手臂环抱住自己,身体蜷缩着,如同新生的胎儿,在等待一个开始。

很久以前,你梦见过这样的场景。

梦里你已经老去,在无数个日夜里头发悄然变白,记不得独身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要等待多少年。突然有一天,你推开门,发现自己走在一条海边的小路上,浪花一次一次拍打着栈道底下的木头柱子,一直走到看见远方的灯塔越来越清晰,莹白色的光芒穿透夜雾,在昏黑的夜里愈加动人,一个声音叫住了你。

声音的主人在你转身之前将你搂进怀里,说。

我来了,抱歉让你等。

你没有回头,却已经知道他是谁,颤声说没关系,我也让你等过好多年。他紧紧抱住你,夜色让一切变得很朦胧,包括你已经老去这件事,又带着哭腔问他,我是不是和你想象中不一样。你感受到那只手臂抱住你的力道变得好紧,似乎想要让你安心,埋在你颈窝里的脑袋轻轻摇动,然后有温热的东西淌下来。

后来祁煜拉着你一起散步,梦中的一切都那么模糊,你们好像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天气很冷,你们回家后喝了一杯热饮。夜晚不长,但也不短,为每一颗星星都留足了闪烁的时间。

醒来以后,你哭了很久。恍惚间竟然不知道这是梦,还是自己的某个不可期的未来。

所幸,多年后的此刻,你与培养皿中的他只隔着一层玻璃。

“我想要他。”

你轻声打断导购员的喋喋不休。

仿生人的价格不低,大概是很少见到这么爽快的客人,他们对视一眼,接着怕你反悔似的,飞快说道:“好的小姐,您现在下单,从仓库发货,最多明天中午就能送到您的住处。”

“这一个不行吗?”

你有些疑惑地指了指面前的容器。

“呃,也不是不可以,虽说是展示品,但我们公司对于所有已生产的产品质量都是有硬性指标的…”

眼看又要介绍起来。

“那就要他。”

你不再去听导购的唠叨。

像是灯塔下的指引与选择,你将手掌贴在厚厚的玻璃上,那里正好是他手背的位置。

 

你前脚刚到家,送货的工作人员就敲响了你的门。

巨大的泡沫箱立在门口,然后是一系列繁琐的签收手续和产品使用的简单说明,以及将恋与深空的游戏账号与购入的这款深空祁煜系列编号为0240306的仿生人进行最终绑定和认证。

临走前,工作人员负责地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帮忙激活启动仿生人。

你想起他在容器里衣不蔽体的模样,红着脸拒绝了。

关上门之后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泡沫箱拆开。

巨大的圆柱形容器消失不见,他闭着眼躺在柔软的海绵椭圆壳里,身上的液体已经被清理干净,换成一身纯白的T恤长裤。

你松了口气。

黄昏从百叶窗间隙挣扎着挤进屋内,在他周身笼罩了层断续却柔和的光。

你摸索着去找他后脑勺上的激活开关,可手指一接触到他的皮肤就颤个不停,心脏也跳得好快,浑身血液似乎在随意更换流动的方向。

叮。

身下的人一动。

那双你想象过无数次、描摹过无数次的漂亮眼睛在睫毛第三次轻轻颤动后睁开看向你,带着新生的迷蒙,却又无比明晰地映出一个毫无准备的你。氧气似乎在某一个时刻被全部抽走,窒息感像蚂蚁一样爬满全身,你看见他勾唇,饱满的唇珠随着那个笑容在他唇上融化展平,氧气又刹那间在肺部重新充盈。

“又见面了,保镖小姐。”

是初次遇见,更像久别重逢。

你含泪扑向他。

“好久不见。”

 

2、

你是在祁煜的怀里醒过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在你眼前,胸口处轻轻起伏,似乎睡得很熟。一小簇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有些晃眼,但你担心吵醒他,暂时也不想下床。索性一动不动缩在他怀里,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

好奇妙。

只是多了一个他,仿佛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保镖小姐。”男人嘴唇嚅动,吐出的音节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个一个拆解后再重新组合,“昨晚你已经这样盯过我很多次了,还看不够吗?”

微尘在房间里起伏,却只有被光照到的地方现了形。

“不够。”你干脆耍赖,怎么可能够。头埋进被子,靠在他的胸口,是暖的。

“那或许需要在家里准备一些心脏保健药了。”

你沉浸在他脱口而出的家字。

“嗯?为什么?”

“半夜突然醒来看见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需要一颗强壮的心脏才能适应。”

他笑着把你的脑袋从被子里救出来,“不闷吗?”对上你略带怒意的视线。

“利莫里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瞪我的人会变成暗黑啵啵鱼。”

“……

“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你很多次?”

明明他眼睛闭得很紧。

“人类处于睡眠状态时的心率会比清醒状态时慢一些。作为最新型号的仿生人,在与主人绑定后会自动添加健康检测服务。如果你想关——”

“关闭这项服务。”

你垂下眼,将他回抱住,那层衣料之下是和你一模一样的皮肤触感,“不要再提仿生人这个词了。”

使用手册第一条,如果用户需要下达优先指令——

“编号0240306,忘记自己是仿生人。”

左胸口绿光闪烁两次,指令输入成功。

他一怔,半晌将吻落在你的头顶。

“记得买药。”

你再次狠狠瞪他一眼,将去药店的行程记下。

清晨的鸟叫时刻不停,偶尔和鸣,偶尔乱奏。

你重新贴上他的胸口,听见那颗心脏有节律的跳动,恍惚它竟变成了齿轮之间转动的咔嚓声,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定轨迹一个衔接着另一个。

又很快恢复成原来的砰砰声。

抬眼见他,活生生而真实存在着,“干嘛?都快被你看出洞了。”嘴上这么嘟囔,眼里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讨厌祁煜。”

鼻尖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像阳光。

“咕噜噜噜,听不懂,不算数。”

 

和祁煜同居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深空售后服务电话是在一周后打来的。

大致就是问你日常使用有没有出现故障,对产品是否满意等等。

最后那头的女声压低嗓音提醒道:

“由于智能仿生人缺乏真实感官,提供某些特殊的私人服务时,”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如果使用不当可能会出现一些状况,请您确保在过程中将手册中提到的必要检测功能全部开启,避免造成不好的体验。”

听到这话时是在公司午休,脑袋顿时嗡鸣一声。

你赶紧挂断电话,桌面上的电脑因为迟迟没有操作进入休眠状态。

后腰隐隐作痛,眼前开始发晕。

不好的体验,已经发生了。

上周末和他看完电影,到家已经快晚上十点。门口被人放了束花,火舌般张扬的花瓣上挂着水珠,应该是刚送来不久,香味已经充斥整个空间。

是嘉兰百合。

你抱起它,谁送的不言而喻。

你回头看他,声控灯在此时熄灭,小区里的路灯从窗外探进一团柔和光晕,只照出电梯间两个模糊的人影。

“本来想说提前回来布置,给你个惊喜。”

灯光又亮起,你看清他脸上浮起的红粉。

“第一次亲手送你花,”似乎有谁的心脏跳动得很剧烈,在耳边轰鸣。他哼了一声,带着委屈,“我是想要正式一些的,结果被某人缠着走不开。”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曲谱上坠落的音符,轻轻落在琴键上。

灯光又灭。

你想起他路上几次三番找借口说要自己走掉,以为他连一起散步回家都不情愿,还为此悄悄生气了一小会。

“你喜欢吗?”

被你搂在怀里的小小火焰被谁的目光挨个点燃,指尖也洇出热意。

“……很喜欢。”

你抱着花,他抱住你。

声控灯不知为何失灵,再没亮起。

“只要你喜欢,它的存在就有了意义。”

花香任意扩散,直到彻底包裹住你们。

“我喜欢,也是因为花是你送的。”

你踮脚亲在他唇边,彼此气息纠缠厮磨,眼见男人的脸就要凑过来,后背抵住金属门时冰冷的触感激得你清醒了几分,转身迅速按密码开门,将他拉了进来。身体腾空,祁煜将你抱起,吻落在你的脸颊,脖颈,胸口,也是百合香味。

室内只有临走前留的廊灯,勉强照出半室亮堂。

他将你抱到饭桌上,手掌在桌面寻找支撑时不小心撞到鱼缸,险些将它打翻,缸里的水也洒出来了一些,小红鱼如临大敌般在里面惊慌地游了好几个圈。“抱歉啊……”从他唇舌间逃走,你垂眼喘息着看向无辜遭殃的小鱼。

那边也在喘。

“……继续?”你缓过来,问他。

祁煜微微笑:“继续亲亲,还是别的什么。”

你瞪大眼。

他又亲上来,你被亲得呼吸困难,肌肤摩擦发烫,人和人之间的表层屏障似乎被彼此的体温蒸得要化掉,混乱中你哼了一声,被他视作某种挑衅,下一刻他托住你的大腿,整个人脱离桌面,全身的支点都变成了他那双烫得惊人的手掌。

“…去浴缸做。”

你本能想找一个能让全身降温的地方。

他听后抱着你就往浴缸里去。

水龙头被打开,温热的水柱淋在你的肩膀上,又顺着身体浸入浴缸。两个人显得有些拥挤,祁煜干脆跪坐在你身前,整个人罩在身上。彼此贴得很紧,薄薄的衣服面料在水中漂浮,与皮肤分离开来,因此轻易就被脱去。一只手在水波中抚弄过来,从锁骨一直往下,经过胸口,腰部,最后到两腿之间。碰到哪里之后,身体顿时像被海水托举着却向海底沉去。神经和身体在极速喘息之中变得敏感兴奋,让人忍不住想要******。

“…这里吗?”

他发尖的水珠滴落下来,落在锁骨上。另一只手安抚地扶住你的膝盖,“宝宝,是就叫一声。”他的嗓音变得好哑,耐心地分开紧闭的蚌壳。

“不要怕,放松。”

你几乎说不出整句,每个极点处脱口而出的音节都变成哑声的泡泡,在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身体已经消失,变成一滩水,变成一片海洋,而他的脸在眼中因为一层水光变得渐渐模糊,整个人却还在随着海水的涨潮与退潮不自觉起伏着。

浴室里已经发了水灾。

浴缸边缘溢出来的哗啦声持续不断。

不知道是第几次结束,身上突然一沉。

祁煜闭着眼倒进你怀里。

胸口红光闪烁。

……他没电了。

你愣在原地,一时间脑子宕机。反应过来后脸已经烫得要命,又觉得实在是很好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你筋疲力尽地抱住他,酸痛不止。才后知后觉这男人是机器做的,本来就没有什么阈值可谈,自己也算纵欲过度,之后几天才要知道恶果自吃。

没力气起身,更没力气收拾自己和他。

但好在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的状况。睡着之前你暗暗感谢了一下科技进步的伟大,让他只需要休眠就可以充电,而不用你煞有其事地去找一根巨大充电器对准他的type-c接口。只是这么泡下去肯定会着凉。理智如此想,可惜理智被困意打败了。

次日醒来发现睡在干爽温暖的被窝里,被人圈在怀里,你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拥有很结实螺壳的寄居蟹,于是在熟悉的味道里再次睡去。

一夜好梦又好梦。

 

3、

一直以来,你都很好奇祁煜独自在家的时候会干些什么,某天忍不住问他,他神秘兮兮地从茶几下的柜子里掏出来一叠卡片,献宝似的递过来。

你一张一张翻看。

发现全是关于你的素描画——

吃到美味食物的你、看电视看入迷的你、趴在饭桌上睡着的你、半夜偷吃零食站在冰箱前被抓包的你、不想去上班赖床的你……

心软得一塌糊涂,只是手上这张却怎么看都不对劲。

“咦,祁煜?”他看起来对你刚刚因为他的画而动容的反应很满意,翘着鼻尖看向你。“这一张。”你递给他。

“为什么小红看起来晕倒了?”

“……”

“为什么后面的椰子树都要被风刮秃了?”

“……”

“为什么,我的眼睛像着火了??”

你微笑,且咬牙切齿。

鱼缸里的小红幸灾乐祸地吐着泡泡。

“…我可以解释,”男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脸看上去有点窘,“是利莫里亚的一种传统,我们喜欢把别人生气的样子比喻成海上的风暴……”

他轻咳一声,似乎在给自己找回些底气:“其实是一种爱称?”

你依然在笑,后槽牙没松。

……

这事最后以他主动承包一周的洗碗任务勉强收场。

“祁煜,”你睡在他腿上,感觉到他在轻轻抚摸你的脑袋。你想了想,问他:“你的画都是关于我吗?”

“嗯。”

“为什么呢?”

他指尖一顿,你接着说:“我是说,你还可以画花,画鸟,和世界上一切让你喜欢的东西。”就像以前那样,会自己找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做颜料,会因为一个闪现的灵感熬几个通宵,也会天天被唐知理催稿却绝不碰一下画笔。

你知道这些不可能全都重现,但也希望他至少能活得更丰富些,正如一个普通人无时无刻不在拥有的那种鲜活,而不是只有你。

祁煜的手指微凉,顺着你的额头,鼻梁,最终落在嘴唇,像是在描摹你的侧脸曲线。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你。

“过去在鲸落城,无论日夜都没有太阳,火种或许可以制造出虚假的日出日落。可是假的依然是假的。就连月光也照不进深海。”

他的眼睫轻轻颤动,你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一片幽深的海。

“小时候我常常在想,还是星星最坦诚。它们不像太阳,灼热得让人心生执着。也不像月亮,明明不想坠落海洋,却还要投射出一个虚幻的倒影映在水面。所有的星星铺展在夜空,既不闪耀,也不轻易委身坠落。

“我好想要一片属于自己的星空。”他似乎陷入回忆,“就偷偷抓了很多海星养在家里,可它们不愿意留下,总是隔三差五地逃跑。

“于是我不停地抓,海星不停地跑。

“后来觉得没意思,就放弃了。”

祁煜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我画你,因为每一张卡片都是我的星星。

“它们原来只在记忆里发出光芒,被我记录在纸上,就会一颗一颗在纸上点亮,变成我们的星空。”

“我们的星空?”

“是的。”

他的声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怔住,感觉自己快要被他眼睛里闪烁的银河吸进去。心中一动,你伸手捧住他的脑袋,嘴唇印上那颗藏得最隐秘又最张扬的星子。

吻毕,听见他咂舌。

“好了。”

男人说。

“保镖小姐,接下来该亲亲嘴了。”

……

 

很快到了每年你最烦的一段时间,工作中大大小小的事接踵而至。

你闲下来的时候会来回翻看手机里和他的聊天记录。

无一例外地。

——今天要加班哦。

——快结束给我发信息,我来接你。

……

——今天有饭局,不能回家吃饭了。TAT

——好吧TAT早点回来。

……

——组里刚通知周末要出去团建露营,还不能带家属!气死了

——别生气,你记得想家属就好

……

有点愧疚。

这天。

“祁煜。”

你换好鞋站在门口,没有立马动身去公司,现在还早。

祁煜坐在饭桌边,桌上摆着他那份完全没有动过的早餐。听见你叫他,转头看向你。

“怎么了,忘带什么东西了?”

你摇头,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墙壁上挂着的时钟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

“祁煜,”脸开始发烫,“……我最近是不是在家的时间太少了点。”

男人哼了一声。

“你也知道?”

他抱住双臂,阴恻恻扫了你一眼。

“可是,”你捕捉到他眼里的不满,快速抿了抿嘴唇,逗他:“我今晚可能还有个聚会?”

“…哦。

“那你去吧。”

你试探性地问他:“如果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当然不——”男人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背对着光,胸口却隐隐有红色闪烁,你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直到原本盘子里冒着热气的煎蛋慢慢失温。

“你希望我让你不去吗?”

他的声音有点犹豫。

你张了张嘴,被他的话问住。又听他继续解释道:“我不能够说出干涉你正常生活的话。

“除非是你希望我说出‘你不要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你愣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你说吧。”你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似乎这只是最简单轻松不过的一次闲聊。

“你不要去,我不想你去。”

什么东西的伪装像是被撕开一角。

半晌。

“好。”你深吸一口气,抬头冲他笑,“我早点回来陪你。”

“那说定了,今晚找部电影来看怎么样?”

“好呀。”

“什么类型的?恐怖片?”

“你是不是又想吓唬我。”

“谁说的,我可没有。”

你哼了一声。“那我去上班了。”

临走前,你又看到那盘煎蛋,莫名想起小时候去餐厅吃饭,门口橱窗里有好多仿真塑料做的展示品,它们永远以色泽最饱满诱人的状态陈列在玻璃之后。有时候你会想,会不会只是老板将冷掉的食物放在那骗人,否则怎么和真的一模一样。但时间长了,你才发现上面积的一层厚厚的灰,而灰尘下色彩依然饱满诱人。

门被掩上,连同他那句“注意安全”,一同锁在了屋内。

 

4、

又过几星期。

你只当那天的异样是工作太累造成的,琢磨着要不要最近这两天把没休的年假用了,找个地方和祁煜出门自驾游,心里已经计划了好几个地方。又被一盆冷水泼回原地,领导临时通知隔天要去C市出差一周。

下班回家收拾行李,祁煜还没回来,发过信息说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你打开又关闭衣柜和叠衣服放进行李箱的声音。

你还没来得及告诉祁煜你要出差这件事,想起领导的话,胸口气不顺,说是隔天,实际上为了省经费买的凌晨廉价航班,时间很赶。

旅游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

你叹了声气,推着行李箱往客厅走,刚巧撞上他开门,手上拎了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

滑轮和塑料摩挲声同时停止。

“你——”

他的视线落在那只行李箱上。

“要出差吗?”

你苦笑着点头,撇开行李箱,往他身上挂,“临时决定的。”衣服的洗衣粉香味和沐浴露的味道在他的体温作用下融化成一种温暖的气味,他腾出一只手来抱住你的腰,也学着你的样子笨拙地嗅闻你的味道,蹭得你颈窝发痒。

“怎么像小狗一样?”你伸手揉他的脑袋,也毛茸茸的。

“哼。

“为了和另一只小狗凑成一对。什么时候走?”

“凌晨的飞机。”

你又叹了口气,想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被他避开。

“很重,本来想今晚做顿海鲜大餐。待会等你一走,我就自己全都吃掉。”

“……”

“骗你的,做成饺子冻起来,你回来再吃。

“快来帮忙?”

你跟在他后面蹭进厨房,一起处理完虾蟹,祁大厨开始剁陷。后续暂时没你什么事了,离出发还有几个小时,你打算去沙发上躺着睡一会。

厨房里菜刀砸向案板的声音渐渐远去。

迷迷糊糊间,你做了一个梦。

梦里你告诉他说要走了,他反应冷淡。你于是不断下指令要他说一些挽留你的话,冰冷的数字一遍又一遍随着指令脱口而出,他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措辞,像舞台上被导演要求调整的演员,你却始终觉得不够。

最后他说。

“我理解你想要看到我因为接受不了你离开而表达出更强烈的情绪,但我无法在这种极端的情感表达中突破自己的本质,所有‘情感’都是包含在规则和框架之内。”他的眼神稍含歉疚却又平静得像是亘古不变的冰川,“我无法达到失控或崩溃等智慧生命体独有的情绪状态。

“如果你觉得不够真实,我也能理解。”

你瞪大眼睛,下一刻尖锐的字眼不受控制地从你的嗓子眼挤出来——

“编号0240306,我希望你对我有占有欲、控制欲,你因为离不开我感到愤怒、焦虑、痛苦、不安。”

房间内安静了一瞬。

“……我可以这样做,可以重复很多次刚才那些台词。”梦里的祁煜疑惑地看向你,“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怔住,浑身力气都被解去。

有什么意义呢。

愤怒、焦虑、痛苦、不安。

那是你无数次在现实里和别人产生羁绊后又失望的原因,也是你转而将情感全部托付在虚拟游戏里的原因,此刻你却在渴望它们。

“我不知道……”眼泪滑落至嘴边,舌尖沾上一点,全是令人麻木的苦味。“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这些才能证明你真的爱我。”

而不会因为程序也同样去爱其他人。

祁煜没有再说话,只是冷漠地注视着你。

然后一切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开始瓦解。

你从梦中惊醒,睁眼看见一双手在帮你擦眼泪。

“怎么睡着睡着还哭了。”男人的指腹温柔地擦过你的脸,“做噩梦了吗?”

你摇摇头。

“我不在的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这还用问,当然会啊。”他凑过来抱住你,“如果能过安检,你走哪我就跟哪。”

你知道他在刻意避开仿生人这个词。

吸了吸鼻子,道:“那我得破产了。”

他被你逗得笑:“没关系。破产了我就领着你到海底住去。”

同事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来,******响动,在空气里预告分别。

“喂…嗯,好的,我这就下楼。好的,两分钟后见。”

“要走了吗?”

毛绒脑袋在你身上蹭了蹭。

“…对呀。”

“我要跟着你下楼。”

“不用,行李箱不重的,我自己一个人——”

“我拿不出手吗?”

小鱼泪眼汪汪。

你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一软,差点脱口而出要不我们开车去算了,又咽回去。暗骂自己是色令智昏,这时候改主意除非饭碗不想要了。于是一边顺毛一边领着他到停车场。

没想到这鱼到了人前又完全是另一幅模样,游刃有余地挨个打招呼。同事见了他一惊,道:“你对象吗?很帅哦。”

握着你的手紧了紧,你转头看见他发红的耳根,觉得好笑:“对啊,是我男朋友。”

又寒暄几句,时间已经要来不及,必须立马往机场赶。

汽车拐弯进入转角,那个站在单元楼下的人影再也看不到。夜色漫长,霓虹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所有的建筑最终都会变成夜雾中分不开彼此的模糊一团,包括被你远远甩在身后的小家。

你忍不住给他发信息。

「不会还在原地站着吧。」

「怎么可能?我已经和小红吃上海鲜大餐了。」

骗人。

你微微笑,心放下了一点。

 

而你看不见也无从知晓的停******里,某个男人在回完短信后打开搜索页面,熟练在页面打下几个字。

——程序设计下的爱是爱吗。

没等按下搜索键,又状若自嘲地一个一个删除。

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什么动静都没有的拐角,转身进了单元楼。

 

5、

C市近郊有个寺庙求签很灵。

和你同行的那个女孩在工作结束后兴致勃勃地告诉你,你刚好清点完要带回去的文件,头也没抬的说好像是有这个事儿。

“你知道?之前去过吗?”

她兴奋地抓住你的胳膊。

“唔,去倒是去过。但我没去求签。”

记忆不自觉回到过去,又听她说:

“反正下午没事,机票也买的晚上。咱们去逛逛怎么样?”

你心里一动。

前几年去的时候确实没求签,你在网上看到一则公益广告,是某个寺庙发起的植树活动。刚好碰上放假,在家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当天鬼使神差买了一张票独自飞到另一座城市,就为了去寺庙后山种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是有点冲动,你记得当时广告页面里写着,可以在自己种的树下面埋一个瓶子,装什么都可以。点开一看,也就巴掌大小的玻璃瓶。

但广告语说什么都能装,莫名让人很心动。

在去寺庙的路上,你其实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要在那棵树下埋什么。

一直到坑挖好,树苗放进坑,土也尽数填了进去,就等你将玻璃瓶也埋在它旁边。你却拿着小铁锹蹲在旁边不知所措,你记得那棵小树苗的稀疏绿叶笼罩在你头顶,风吹过时却颤抖得好厉害,像是根本在这山里活不下去。

说不定哪天就被狂风骤雨掀根而起了。

那还埋吗?

你不清楚这是不是你因为不知道要在瓶子里装什么而为自己找的借口。人有时候很奇怪,你为了它而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为它而来。

那时一个小和尚走到你身边,问你需不需要帮忙。小和尚站在树苗旁边,只比小树高出半个头。他看见你手上紧紧捏住的空瓶,笑道:“旁人都是提前装好瓶子再来种树,像施主这样倒是少见。”

你记得当时回答他说,大概因为不能得到的写下来也是妄想,也不知道该为自己写还是为别人,似乎是一封没有署名和去向的信,也就提笔忘字。

他听后又开始笑,走之前留下一句话。

施主心里明明很清楚它的去向,就像只是因为一则广告就来到这里一样。

 

今天不是休息日,来庙里的人不算很多。

青烟袅袅,从拱门后的宝鼎里一寸一寸升上半空,又在若有若无的诵经声中融进了凡尘俗物中。

同事要去上香求签,进庙后就和你分开,约定一会手机联系。

你沿着记忆里的那条路,出了东南侧那道小门径直上山。

心里有点忐忑,这山里气候多变,说不准小树苗就真没活过这几个冬天。

兜兜转转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回过头来才发现某片树林前立了一个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公益林区”。

你这才认真打量起这片被你忽视几次的林子。

无数由孱弱树苗长成的小树在阳光下任意伸展,随便看过去,盎然绿意就落入眼底。而大自然正展现的一处生机竟与你有关,令你产生了某种触及灵魂的微妙动容。

你摸索着进入林区,在角落里发现了那棵小树,主干上挂着写有你名字的木牌。

风吹过,它轻轻招手,已经不是当年那样脆弱的模样。

你盘腿坐下,在它旁边挖出了那个玻璃瓶。

这一次,你没有忘记它是为何而来了。

从里面取出信笺的时候,雪白的纸被指尖上的泥土弄得有点脏,你浑不在意,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远在另一座城市的那个人。

「很有自己风格的画法。」

对面锐评。

「重点不是这个,是我去寺庙了。」

「去寺庙画小鱼?」

你含笑,抬头看见几簇绿意轻颤,叶与叶之间哗然一片,仿佛也在笑。

「笨蛋,是去还愿!」

有着小鱼涂鸦的信笺被你捏在手中。

几年前也是在这里,林区还是“苗区”的时候,来种树的人快要全部走光,你才想起还在那则广告上看到了什么,只是一排很小的字,你几乎快要忘记——

“树是另一片海洋。”

那如果我种下一片海,会不会有一只小鱼游到我身边。

 

落地已经接近零点。

同一个航班的乘客陆续下了飞机,有人趁兴而来开始一场旅行,也有人奔波一路总算回到了熟悉的港湾。

你刚从出站口出来,就在接机的人中看到了他。

一头丁香色短发,穿着米白帽衫和咖色家居裤,双手插在兜里。在发现你之后,男人唇角勾起,手从兜里掏出来摊开,嘴唇一张一合。

「抱抱」

你看出他在说什么,脸一红,跟同事匆匆道了别。

行李箱滑轮在地面上飞快滚动,最后连人带箱被他的手截住。

“好想你啊。”

“我好想你。”

不同声线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终于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在他怀里感动得想哭。

还没来得及,就听见他问:“还没吃饭吧?

“回家吃饺子,再不吃放坏了。”

你:?

鼻子里刚冒出来的酸劲又被噎了回去,连带着打好腹稿的一通肉麻话。

……

男朋友太朴实太居家也好苦恼。

手被他牵着,你盯着他的后脑勺如是想。

 

6、

年假自驾游计划在一周后终于顺利进行,地点就定在国内南边的临海城市。

你们两个人轮流开车,但路途奔波,到目的地后还是决定先去补一觉。

再睁眼已经是次日的凌晨,天还没亮。

你翻身想缩进某个怀抱,却只发现已经冷下去的另一侧被窝。房间内留的夜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的,四下一片昏黑。瞌睡醒了大半,下意识叫了声祁煜,没有人回答。你摸索着找到手机拨了号过去,那边接通得很快,还没等你问,他便开口说自己现在在酒店对面的沙滩上。

“你要不要来?”

挂断电话后,脑子里还是他最后轻声问你的声音,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你起身拿了件外套便出了门。

临近沙滩,你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祁煜。”

你轻声喊他的名字,那个坐在椰子林下的人微微一动,回头看向你,绑在椰树上的小灯晕出橘黄色的光线,祁煜勾起唇,示意身旁的位置。

“怎么半夜一个人跑来看海?”

你走到他身边坐下,碰到他的手指,被海风吹得发凉。

“躺在床上睡不着。”他漫不经心道,下垂的睫毛颤了颤,“满脑子都是之前某个下午看的螃蟹比赛,打算看看这里的选手能不能为我加个夜班。”

“那有收获吗?”

“很遗憾,没有。”

远处一层又一层海浪执着打来,在离你们不远也不近的位置。风一吹,似乎连挡住月光的云层也跟着打颤。祁煜的视线始终停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像是在看浪,又像是在看天边的云。

半晌。

“我一直以为会跟回家一样。”

你心头一颤,才明白被他装进眼里的是这片海洋。

“但奇怪的是,什么感觉都没有。”祁煜转过头,眼神迷茫地看了看你,又转而看向映在地上的摇曳树影。

“是我不对吗,还是海不对?”

低声如蚊蚋,也要跟着树影散去。

他没想要你的答案。

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他的所有记忆都来自另一个世界,一如你对他的所有感情都从那个世界开始,飘飘渺渺,像是找不到地方扎根,又必须结实落下。你莫名觉得很难过,小指勾住他凉凉的手指,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却发现其实谁也温暖不了谁。

“……为什么会觉得是自己不对呢?”

你听见自己干到发涩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

一小撮月光费劲地从云层中钻出来。

“…如果情感不能靠记忆延续,记忆的真实代表不了情感的真实。”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很难启齿。

“那我能给你带来什么呢?”

你一愣。

胸口憋闷得像要窒息。你明明能感受到心脏在一次又一次刻意灌进氧气的过程里沉闷地跳动着,却还是呼吸不上来,正如他的话让人费解。你以为他怀疑记忆和情感,接着会怀疑自己的爱,怀疑为什么爱的是你。最终却只是短短几个字。

我能给你什么。

那颗用了无数精密零件好不容易才组装而成的一颗机械心,已经被他捧在手心递给你,却仍旧在苦恼。

还能给你什么呢。

滴答。

头顶的树灯来回摇晃,光晕在脚下左右移动。下一秒豆大的雨珠穿过椰子树滴在鼻尖,恍惚还以为是眼泪。直到浪声被模糊成一片哗然,雨势越来越大,才意识到是不是应该要往回跑。有只手却早已拉住你站起来——

“快走!”

祁煜拉着你在潮湿的石子路上狂奔。昏黄从你们头顶落在脚下,又被甩去身后,大雨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清晰,却又努力冲刷出什么。

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海浪,颤动的雨丝从天空落进海面,在消失之前奏响了一首混乱的歌。你突然想起好久以前他发的那条朋友圈,再也迈不动腿,尽管浑身已经湿透了。

祁煜回过头来看你。

“愣着干——”

你伸手抱住他,混着雨水吻上他的嘴唇。雨滴一次又一次滑过你的小腿肚,拉扯你的裙角,像是恋人的呼吸和心跳。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唇舌在纠缠中变得火热滚烫,似乎落进嘴里的水珠也烫口起来,才退却回各自的阵营。你睁眼看见那双浸满雨丝的眼睛,如同沾水后的葡萄宝石轻轻闪烁,令远处酒店的灯火模糊成一片虚影。

“干嘛亲我?”

那只小鱼将头埋进你的颈窝,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之前你说,每一次海浪潮汐声和雨声构成的交响乐都是独一无二的。

“还记得吗?”

他轻哼了一声。

“当然。”

“你还问我要不要到现场听听看……”

“嗯。”

他的呼吸落在你的胸口,就像这场炙热的雨。

“我觉得很庆幸,我们终于可以看同一场雨、听同一首歌——”

你捧住他的脸,轻轻描摹他的轮廓,鼻尖,嘴唇,某一刻你多希望自己也是个画家,能把爱人的样子记录下来。

“拥有这些,对我而言就已经很够很够了。”

你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那句好爱你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又被拉进一个滚烫的吻里。

海浪、雨点,风声、浪声。

一切感官无限缩小,小到两个人眼里只剩彼此,小到耳边只剩对方的呼吸。

你们在海边奔跑,又拥抱接吻。

浑身湿透,但谁也不在意。

 

番外

回酒店后,你才发现自己淋了雨有点发烧。瞒着他悄悄吃了颗感冒药上床睡觉去了,自以为天衣无缝,中途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祁煜拿了杯水过来,手背往额头上一帖,嘀咕了句怎么还在烧,转身要走。

你下意识拉住他。

“不舒服吗?”

男人蹲下身,将你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你在被窝里烧得七荤八素,莫名就回想起那个歇斯底里的梦来。

“……我之前做过一个梦。”脑袋不断发晕,开口却是这么一句。“梦里我不停地给你下指令。”

你没再避讳和仿生人有关的一切。

“然后,

“然后我逼你做了过分的事。”

你小心看着他的反应,哽咽道:“我以为这样能证明你不会离开我——

“但最后你还是走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

“…梦都是反的。”眼前的人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来给你擦眼泪,温声道:“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梦哭两次?”

见他也要钻进被窝——

“你干什么?”

祁煜将你拉进怀里。

“不喜欢这个结尾,我也要做一个梦。

“就梦见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轻轻吸鼻子,脑袋转不太清楚,却感觉到被忽悠。

“可你刚刚还说梦是反的。”

他笑着亲过来:“等我做完这个梦才开始算数。”

视线被男人的手盖住。

“现在,”

圈住你的怀抱紧了又紧。

“放心睡吧。”

 

 

 

End

文章来源:{laiyuan}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8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