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泰】地府灵魂商铺

➤零
巷陌幽深,浓雾弥漫,光影摇曳。牌匾老旧,木门吱呀,步履无声,布帘晃动。红烛垂泪,灯火昏暗。折扇于手,轻叩桌面,闷沉回响。

抬眸启唇。

“这位客人……要拿什么和我做交换呢?”

 

 

 

 

 

➤壹
青石板铺的道路已生出了好几片青苔,把路面蚀得坑坑洼洼的,尽是岁月流淌而过的痕迹。路旁的围墙也斑驳不堪,砖瓦大块大块地碎裂开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全数坍塌。

但是没有。它们一直以这副残破的面貌静静地伫立在这里,观遍了年岁变迁和人间百态,等待下一个人被命运牵扯着走进来。

田柾国捏着手机,疑惑地望进这条巷子。手机导航搜索不到他要找到地方,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这片区域晃了好几圈了,却好像是第一次经过这个路口。

直觉告诉他,应该就是这里了。他扯了扯卫衣的帽檐,低着头走了进去。

似乎是起雾了,眼前的事物都朦胧起来。是错觉吗,他感觉天色也突然变得灰沉沉的,不甚锋利的天光割不破雾帘,只能隐隐地照亮他的身周。田柾国默默地向前走着,虚无缥缈的话语声从远处传来,又飘散在空气里,平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氛围。

倏地,他的视野范围里出现了两个通红的纸灯笼,照亮了一幢房屋的轮廓。暗红的顶,朱漆的梁柱,古旧又厚重。他愣了一下,便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来到了那古楼的跟前。

田柾国走近了才发现,那门上还悬着一块深黑的牌匾,开裂的木纹被已经失去光泽的烫金大字勾连在了一起。

地府灵魂商铺。

看来就是这里了,传说中矗立在两界交线,连通了地府与人间的神秘商店。

大门是虚掩着的,田柾国废了好些力气才推得动,沉重的门向两边分开,拉长了吱嘎吱嘎的声响。屋里更为昏暗,似乎只点了几盏烛灯,星点火光明明灭灭。有阴风从他身后一阵阵地灌进来,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布条不停晃动着,投下的阴影把本就黯淡的烛光又遮了个大半。

恍惚间,田柾国瞧着了隐匿在黑暗中的一个人影。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一边掀起垂落在他眼前的布条,一边向那个方向穿行着。一步,两步,他步伐轻缓,生怕打破这一室死水般的幽静。

他先是看到了一张梨花木的长桌,桌面上伸出一枝精雕细琢的木花,花面朝着一支红烛,被映得更加娇艳动人。有双手正随意地搭在那花上,摊开的五指纤细修长,火苗的影子顺着指尖舔舐而上,在那人露出一截的白皙手腕上起舞。那人身上披着的黑袍子仿佛比夜色还要暗几分,银色丝线勾的花纹星星点点,宛如撒在天幕上细碎的星光。田柾国的目光不可控制地顺着那人被袍子遮盖的流畅肩线一路往上,在经过更为曼妙的脖颈时顿了顿,最终到达了那人的脸庞——

他听见了自己的胸腔里,怦然响起的花开的声音。

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不可一世。田柾国无法自拔地,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那如神祗的杰作般动人心魄的脸庞镌刻在心上,眼神穿破黑夜,红烛似的熊熊燃烧起来。

偏偏那人还留着一头与整间屋子格格不入的薄荷色的发,这别致的颜色又分外称他,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盏精致的琉璃灯,那么易碎又那么美丽。

那人终于看清了来人,眼神里瞬间风云骤起,翻涌起惊涛骇浪。然而那只是一瞬的失态,田柾国甚至还没来得及疑惑,他眼里的波涛就已经重归死寂。

“幸会,我是地府灵魂商铺的掌柜。”

金泰亨慵懒地靠在桌上,唇角的弧度礼貌而疏离。

“不知贵客您……要和我交换什么?”

田柾国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访的目的,连忙跨几个大步来到金泰亨的面前,摘下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在了桌面上。

“这个戒指是我偶然得到的,据说原本是副对戒,一个在我这里,而另一个戒指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他注意到了金泰亨抿了抿嘴唇,“掌柜你能否帮我寻到对戒中的另一个?”

“寻倒是不用寻,”似乎连一秒都没有犹豫,金泰亨大大方方地从领口处扯出他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上面悬着的吊坠竟然正是田柾国要找的另一个戒指,“这戒指是上任商铺掌柜留给我的,对我来说相当珍贵。你了解这里的规矩吧?本商铺秉承一物换一物的原则,要想从我这里拿走你心仪的物品,就要用我看中的东西来换。”

田柾国点点头:“所以,你的条件是?”

“我听说你们阳间有个很出名的奢侈品牌,叫香奈儿,”金泰亨往后一靠,半躺在红木的沙发上,心安理得地摆起了条件,“我看中了一款粉底的碎钻耳钉,你就用那个耳钉换走我的戒指吧。”

跟传闻一样,怎样做交换完全看掌柜的脸色和喜好。他若心情好,那自然不会为难人,可他要是想刁难谁,那也有千百种让人难堪的办法。田柾国琢磨不清他的态度,也不想去猜他的心思,便把自己的戒指重新戴回手上,爽快地答应了:“等我买到那个耳钉,会再来找你的。”

金泰亨闻言低低地笑了笑,他拨了拨头发,原本服帖的薄荷蓝被抚得略有些凌乱,像是被风打碎的海浪,一下下地冲刷着田柾国的视觉神经。

“那么,欢迎下次光临。”

话语的末尾衍生出一句轻声叹息:“这里,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田柾国离去的背影顿了顿,却没有回答,任留这句话被红烛的火光燃烧殆尽。他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戒指冰冷地贴在手心里,那是他唯一的线索和慰藉。

 

 

 

 

 

 

 

➤贰
在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天。

白日里刺眼的阳光照不进被重重蔽障包裹的店里,屋内仍聚着一团化不开的漆黑,几盏红烛兀自烧着,红彤彤地映亮了一小块地方。田柾国走进来的时候,金泰亨正无聊地趴在桌上,把玩这那朵木雕的玫瑰。他一转头就看见田柾国站在柜台前,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是看入了迷。

“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金泰亨嘟哝了一句,试图掩盖他看到田柾国那一刻就陷入慌乱的心绪,“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说出口后才发现,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感情,期待的高兴的失落的不安的,他怕田柾国听出端倪,可现实就是他自己也无法分清。只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田柾国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尽管他已偷偷想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瞬间。

好在田柾国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纠结,只是微笑着递出了一个丝绒的小盒子:“耳钉我找到了,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款?”

金泰亨一愣,随即接过盒子打开。暗蓝色的绒面上,一枚粉色底镶钻、图案是香奈儿logo的耳钉静静地躺在正中央。他欣喜地把它取了出来,戴在了左耳上,然后下意识地转向了田柾国的方向:

“好看吗?”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金泰亨迅速反应过来,刻意把语气放冷淡了,本该是亲昵熟络的问句硬生生地被掰成了随意的发问。可田柾国的目光落在他耳垂上,灼热得好像也要把他的脸颊也烧红了似的:“很适合你。”

“嗯……”金泰亨忙乱地应了一声,故作冷静地伸手去拽自己脖子上的项链,“谢谢,我很满意。那这个戒指……”

田柾国却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

“什么?”金泰亨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一松,戒指吊坠从衣物里头掉到胸前,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光芒。

“我是说……我改变主意了,”田柾国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挂着沉稳的微笑,脸颊上却隐约可见些许粉红,“耳钉很配你,就当是送你的礼物吧。至于戒指……”

“看着你戴着它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得到它,”田柾国挠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戒指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似的,我也不好再从你那夺走了。”

“你……”

金泰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直视着田柾国的眼睛,那双干净的眸子里澄澈又清明,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不掺杂一丝杂念。可这些话在金泰亨听来又是那么不可思议,他如何都想不通田柾国为何会这样对他。

明明他们不能再有交集了。

“那就……谢谢了。”

好在金泰亨还尚存一丝理智,不动声色地戴上冷漠的假面,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得仿佛是结了霜:“可惜了我列好的单子。”他把桌面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对半撕碎了,团成团扔在桌子的一角。

“什么单子?”田柾国看着他的动作,没忍住问了一句。

“交易清单。”金泰亨没有分给他多余的眼神,随手指了指桌上堆叠的白纸和一旁的毛笔,“用这支毛笔写上交换的物品之后,签上我的名字,交易就算通过了地府的审核,正式生效,任何人无法更改或违抗。”

“签上你的名字……”田柾国喃喃道,状似不经意地提到,“说起来,掌柜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

“我……”金泰亨垂下眼帘,努力克制语调里的颤抖。没事的,这是田柾国提出来的,自己只是回答他的问题而已,不会出什么事,不要紧。如此推卸着责任,金泰亨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眼对上田柾国的视线:“金泰亨。”

“金掌柜……”田柾国轻笑着摇头,“好像不太顺口。我可以叫你泰亨哥吗?”

瞳孔一震。

没等金泰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田柾国缓慢而坚定地继续说道:“我叫田柾国。”

“泰亨哥……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他转身跨步,不给金泰亨任何拒绝的机会,匆匆离去。阴冷的穿堂风忽然猛烈起来,掀起他风衣的下摆,又吹乱他打理整齐的发,刺骨的寒意渗进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要把他钉在原地,寸步不能迈进。但他离开的步伐丝毫没有被阻拦,在狂乱的风中前进着,直到终于踏出商铺的大门,消失在金泰亨的视线尽头。

而金泰亨宛如卸下了全身气力,瘫坐在椅子上。猛烈的寒风也像是脱力一般瞬间没了生息,风声戛然而止,梁上悬着的布条也落回了原位,烛火稳定,店里的一切重归平静。

只有金泰亨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扎了一下,满腔血泪和想念汨汨地从伤口里流出来,吞没了他所有冷静自持的伪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金泰亨想。再放任田柾国继续接近他的话,他两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忍受的所有折磨和苦痛都将付之东流。他必须干脆利落地拒绝,藏好所有心绪,不能让田柾国看出任何破绽。让他知难而退也好,对这里失去兴趣也罢,冥界与人间的交界处光怪陆离,绝不是田柾国应该来的地方。

可他又如何能推开田柾国呢。金泰亨苦笑着想。在田柾国叫他“泰亨哥”的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是在冥界里飘荡的孤苦亡魂,而是卖命给地府的灵差。他那许久不曾出现的七情六欲叫嚣着喷涌而出,死一般无波无澜的心仍然在胸腔里震耳欲聋地搏动着,那瞬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他不是亡灵,不是游魂,囚禁他魂灵和肉体的四方天地已经因田柾国的到来而充满了光亮。

他怎么舍得拒绝。他怎么能做得到拒绝。金泰亨把手臂挡在眼睛上,敛去红烛微弱的光芒。

——求求你不要再来了。远离这里、远离我吧。面对你的时候,我真的无法克制自己。

——我许你的一世幸福安康,不要被我亲手毁了啊……

 

 

 

 

 

 

➤叁
雨季好像开始了。

小雨淅淅沥沥,拉扯出一片雾蒙蒙的雨幕。连绵的雨声和空气里潮湿腐朽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分外叫人不快。

店里比平日亮堂了些,金泰亨讨厌这样阴冷的雨天,总是要多烧几支蜡烛,驱散屋里更为浓重的湿气和黑暗。他总担心阴雨天里有些藏品会生了霉,一大早便在商铺里忙活了起来,一手把账目本卷成卷握着,一手在巨大的收藏柜前清点着柜子里的东西。长长的外套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上面镶嵌的细小黑色珠宝不时扫过木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对待这些柜子里的贵重宝贝们自然是格外用心,也就没注意到店里陡然出现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这位贸然来访的客人胆大包天,独自在长桌前偷偷摸摸地鼓捣了好一阵,直到完事了才用毛笔敲了敲桌面,笑着迎上了金泰亨错愕的目光。

“柾……田先生,好久不见。”

冷静,冷静,田柾国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顾客,不要被他怀疑跟自己有什么其他的关联。金泰亨在心里默念着,勾起一个礼貌性的笑容,问道:“这回要和我交换什么?”

“不谈生意的时候就不能来找你吗?”田柾国随意地说了句玩笑话,落在金泰亨耳里却像是掺了别的意味,像是心湖里坠了颗石子,泛起层层钝痛的涟漪。然而田柾国并不知道金泰亨心里的五味杂陈,只是举了举手里提着的纸袋:“一杯饮料,换泰亨哥跟我聊聊天,如何?”

荒谬的提议。金泰亨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纸袋,语气漠然地回答道:“抱歉辜负你的好意。我不喝咖啡。”

“我可没说要给哥喝咖啡,”田柾国从纸袋里拎出一杯咖啡和一杯粉红色的饮品,“我给哥买了草莓养乐多,而且……”看到金泰亨震惊的眼神,他促狭地笑了笑,挥了挥手里的单子,“我已经帮哥开好单子了。”

“什么……?!”

金泰亨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飞到田柾国面前,一把抢走他手里的单子。还没看清上面的内容,光是看到纸张最底下签着的龙飞凤舞的“金泰亨”三个字,他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啪”地一下,狠狠地把手里的账目本摔在了桌子上,炸出一团白色的纸花:

“田柾国!*********……”

脏话刚骂到一半他就顿住了。

两年过去了,这之间发生了多少事,他都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田柾国面前,所有情绪都无处循形。就算他有什么事情想藏着掖着,想自己忍让妥协,田柾国也总有办法逼他开口,逼他直面问题,甚至逼他争吵,逼他破口大骂,要他把矛盾全部说出来,再一个个解决它们。

他是年上的那一方,尽管田柾国三番五次地提起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也还是会下意识地把田柾国护在身后,想要独自挡下流言蜚语和雨雪飞霜。“哥,这些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无论什么我们都该一起背负的,”每次田柾国发现他在默默承受什么的时候,就会坐到他身边,一边叹气一边把他的哥哥搂紧,“可以再信任我一点吗,我们是恋人啊。”

而这种时候金泰亨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刻,面前这个已与他再无瓜葛的田柾国用他那双清亮的漆黑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他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只能败下阵来。

“行吧,那就聊天,”白纸黑字的交易单子就是命令,金泰亨无法违抗,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接过田柾国手里的草莓养乐多,把自己摔进椅子里,“田先生,你有什么想和我聊的?”

大概是嫌“田先生”这称呼太生疏,田柾国皱了皱眉,却也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便没出言反驳,在店里找到一张板凳,就在金泰亨面前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哥现在是鬼魂吗?”田柾国眨巴着大眼睛,问道,“是只有我能看到的那种、没有实体的魂魄吗?”

还挺把自己当回事。金泰亨本就因田柾国背着他偷偷开单子的事情憋了一肚子发不出去的火,现在更是快被气笑了。“想什么呢?”他用缀满珠子的衣袖给田柾国搭在桌上的手臂挥了一记,满意地看他吃痛地嘶声,“我是地府的鬼差,命是地府的而已,肉身还是自己的。”

“那算得上半个神仙了吧?”田柾国好奇地追问。

金泰亨只是冷笑:“神仙?神仙可不用整日守着这商铺,还不能踏出半步。神仙是长生不老,享尽荣华富贵,我只不过是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永世不得超生罢了。”

“地府终究是地府,本就是万物生灵洗涤罪孽,轮回转世的地方。鬼差的灵魂都在地府手里,没了魂魄便只能游荡在冥界和三界交界处,宛若行尸走肉。”

“像哥这样的行尸走肉吗?”田柾国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试图缓解屋子里这化不开的沉重氛围,“泰亨哥应该是鬼差里过得最潇洒的吧?”

“是吗?”金泰亨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唇角分明是向上勾起的,挽出的笑容却溢满了苦涩,“没有重活,不用整日在地府与人世之间奔波,工作环境也还过得去……这么看来,这商铺掌柜确实是件好差事。”

如果忽略那些在回忆中沉浮泯灭的漫漫长夜、被寂寞和孤独裹挟吞噬的茫茫白昼、只得孤身一人穿行的望不见尽头的时间长河中的话。

他自以为把眼里翻涌的悲戚掩饰得很好,也就没看见田柾国抿紧的唇线,和已经攥得发白的指尖。

“很高兴哥能跟我聊这些,”手里的咖啡已经饮尽,田柾国晃了晃空掉的纸杯,从椅子上起身,“今天就到这吧,我就不继续打扰哥的生意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短短的交谈根本谈不上什么打扰,更何况金泰亨本就没什么生意可做,但他们还是选择在此刻结束今天的聊天。

为什么呢。金泰亨跟明镜似的清楚,他有多渴望见到田柾国,感受他温热的吐息,听见他明朗的声音,将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部刻印进脑海的最深处,聊以慰藉他已支离破碎、反反复复疼痛到麻木的内心。

即使这样,他还是堪堪保留了几分清醒,同意让田柾国一次次地,如此轻易地从他的世界抽身而去吗?

“我还会再来的,”田柾国朝他挥挥手,笑得露出两颗洁白的小兔牙,“泰亨哥,下次见。”

愿意再次看他离开,不过是因为自己笃定他会再来罢了。

从田柾国第一次出现在商铺里的时候,金泰亨就隐隐预料到了事情的发展。那可能是泥沼、可能是深渊、可能是一场迅猛的风暴、可能是又一次的万劫不复,但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他都只会一步步不可自拔地越陷越深——面对田柾国的时候,再坚实的心防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如今他只能期盼,所有的不幸和灾祸都只降临到他一个人身上。田柾国还有半生的幸福的人生可以追求和梦想,而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得到,也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所以,允许他任性这一回吧。允许他成为田柾国的正常生活中唯一一个偏离正轨的不确定因素,允许他接受田柾国偶尔传来的莫名的好意,允许他默不作声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做一个纯粹的过客,见证田柾国接下来的人生。

——如果有机会,再问问那个已经不属于金泰亨的田柾国,有没有过得好一点。

“嗯,下次见吧。”

就这样吧,他没有办法回头了。金泰亨目送田柾国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外蒙蒙的细雨中,嘴角微笑的温度一点点冷了下来。

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了。像是被禁锢在深海之下,冰冷刺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黑暗重新将他紧密包围。但这一回,他心中仍有一簇炙热的火苗没有被浇灭,而是在叫嚣着,声嘶力竭地渴求着明亮。

他本能忍受黑暗的,如果不曾见过光。*

 

 

 

 

 

 

➤肆
好像雨季从来都是这样。雨丝倾斜而下,一缕缕软声细语地浸润进每一处路面和墙面的缝隙。风也是无声无息地、轻柔地将寒意渗透到所有角落,不留一丝缝隙。

好像又有什么改变了,像是春苗的芽尖,没等到冬雪轰轰烈烈地掩埋大地,就自顾自地探出了新绿色的脑袋。雨季依旧是恼人的,烦闷的,可一旦开始期盼田柾国的到来,好像终日阴雨缠绵的苍穹也透出了一束暖融融的微光。

而田柾国确实也让金泰亨不再惧怕期待。

有时是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的过程中,路过这个巷子时顺道拐进来,给无法踏出商铺的金泰亨带一份全城最受欢迎的甜点;有时是傍晚下班时分,披着橙黄色的雨雾和霞光走进店门,在金泰亨略带谴责的眼神中替他于单子末尾签下他的名字;有时是休息日的早晨,先晨光一步光临这间还蛰伏在暗夜中的古屋,用清脆的敲门声和喷香的早点把趴在桌上小憩的金泰亨唤醒。

等金泰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连续两周每天都见面了。

他不想叫停,也不愿叫停,享受着田柾国的接近,不去想这样频繁的接触会带来什么后果,只是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而事实就是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他从来都没有办法离开田柾国。

田柾国总是能找到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跟金泰亨换聊天的机会,借口拙劣到金泰亨都不忍心看他在单子上胡言乱语什么。好在他们聊天的内容很正常,大多时候都是他在听田柾国分享他的日常生活。金泰亨自然是最忠实又耐心的听众,毕竟这也是他唯一的惦记和牵挂。

他很快就知道田柾国在两年前换了一家工作单位,并且顺利飞升到了研发总监的位置。新公司里有愚笨的甲方,脑子不灵光的女同事,楼道里骨瘦如柴的流浪猫,还有让他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的项目,吐槽起这些的时候田柾国简直没完没了,脸上是难掩的疲态,但语气却是飞扬的,非常有痛并快乐着的味道。金泰亨也不拆穿他,他知道田柾国过得很快乐,这就足够了。

当然田柾国也会问他一些事情,他大多时候都能对答如流,蒙混过关,只有一次,在田柾国问他为什么会成为鬼差的时候,他在开口的时候犹豫了片刻。

“我……”金泰亨斟酌着,祈祷田柾国不会听出这是别人的故事,“是在转世的途中偶然被抓走的。黑无常的镰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硬是替冥府收了我的性命,逼迫着把我送到这位置上。”

“万千鬼魂,他们为何看中哥一个人?”田柾国显然有些怀疑,金泰亨不知为何竟从中听出些心疼的意味,“泰亨哥,被这样轻易地夺走了转世轮回的权利……你不后悔吗?”

他自然不能告诉田柾国他成为鬼差的真正理由,只能在田柾国不太理解的眼神中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从未后悔过。”

金泰亨偶尔也会装作不经意地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第一次给哥带的那杯草莓养乐多?”田柾国歪着头思考着,“偶然在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厅的菜单上看到,就给哥买了。原来草莓是哥的取向?真是看不出来呢。”

还好。金泰亨偷偷舒了口气。心里最后的那点担忧也消散了。只是巧合罢了,田柾国确实在两年前失去了所有有关于他的记忆。这一点在第二天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证实——田柾国给他买了南瓜粥当早餐,差点被金泰亨用账本砸出店门。

所以,只是见得稍稍频繁了一点而已,田柾国过得很好,他的存在没有影响到分毫,而且田柾国的确是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样就足够了吧?他会见证田柾国的后半生,见证他的欢笑和喜悦,也许还会见证他挽着下一位恋人的手,在满堂的掌声和祝福中走进婚姻的殿堂——那是金泰亨得不到,也给不了的,平凡的幸福。从前他们一起经历的只有无尽的泪水与、劈头盖脸的责骂和******一般的冷眼,如今,在他离开后,田柾国终于摆脱了那些可怖的过往,朝着光明的前路大步走去。

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曾经所有苦不堪言的伤痛只有他一人记得,只有他一人承担就好。就让他独自一人被深邃的暗夜淹没,只要黎明的曙光能降临在田柾国身上就够了。

他如此想着,一次又一次地送田柾国离开,一次又一次地等待他的到来。

却不想,变故会来地如此快。

 

 

今天的雨,似乎格外瓢泼盛大。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屋檐上,混杂着狂呼乱啸的风声,宛若一位失智边缘的演奏家在琴键上飞舞而出的疯狂乐章。年久失修的木门被吹得吱呀作响,蜡烛的火光红得渗人,明明灭灭间,烧尽了金泰亨飘到嘴边的一声叹息。

田柾国今天没有来。

习惯了最近每天都能见面的日子,金泰亨都快忘了只能有回忆苦苦支撑的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店里古老的摆钟刚刚敲过八下,屋外已是一片雾气沉沉的黑。田柾国从来没有那么晚来过。

金泰亨不想表现出过于迫切的等待的神情,一开始只是坐在桌前,一边时不时看一眼门口一边发着呆。可过了一会他就受不住了,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大门的方向,生怕错过那个经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背后的身影;直到铺面里回荡起九下钟声的时候,他终于是坐不住了,掀起长长的衣摆站起来,踱步到门前向外张望。金泰亨是地府的鬼差,无权窥探人间景色,商铺之外,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相同的浓雾和漫无边际的黑,唯有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兀自地响着,在静谧的夜里不安地狂跳。

会不会是项目组里的小姑娘做错了事情,田柾国正揉着眉心帮她收拾烂摊子,工作一直持续到现在?又或者是公司今晚有聚餐,年轻有为的总监自然会被众人当做灌酒对象,一来二去也就耽误了来这里的时间?再不济就是开会、加班……

而不是不想见自己,或者发生了什么别的什么不好的事情。

金泰亨的眼皮突突地跳着,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担忧的惶恐。

雨声依旧响亮而密集,咚咚地敲打着屋顶的砖瓦。金泰亨就这样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门边,任凭脑内无数可怕的念头飞过,也只是咬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继续等下去。

比起那些危险的可能,他宁可相信田柾国是不想见他,所以不来。

时间正以最缓慢的速度流逝着,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坐立难安。失去了轮回转世的资格,鬼差也就拥有了无尽的寿命,消磨时间本应该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金泰亨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魂不守舍,甚至想把那座钟的分针秒针拨快一点,让等待田柾国的过程不要那么漫长。

好在半个小时后,他的客人终于姗姗来迟。

被拥进一个泛着湿气的、温暖的怀抱的时候,金泰亨还有些愣神,突如其来的暖意一瞬间逼红了他的眼眶。怀抱的主人收拢了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伏在他耳边温柔地开口:“抱歉,泰亨哥,我来迟了……司机放假回家,下班路上又堵,我只好选择走路。下雨天路滑,过马路的时候有辆摩托车在我面前滑倒了,割伤了我的手臂,我去医院处理了一下伤口才过来……让你久等了。”

话音刚落,门外,一道闪电落在田柾国背后,映亮了金泰亨纸一般惨白的脸。

他跌跌撞撞地挣脱了田柾国的怀抱,嗅着空气中飘散的淡淡的血腥味,把田柾国那只受了伤的手臂拽到了眼前。白皙手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深而狭长的血痕仿佛是一把深红色的长刀,明晃晃的鲜艳的红色刺痛了金泰亨的双眼。

又是雨夜。又是事故。又是因为他……让田柾国受伤了。

封禁在脑海最深处的沉重记忆翻山倒海而来,他宛如一只漂泊在茫茫汪洋上的孤舟,顷刻间就被汹涌的浪潮掀翻。金泰亨像是触电一般松开了田柾国的手,在他如黑曜石一般深不见底的目光中不可控制地连连后退,嘴唇“唰”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颤抖着吐出破碎的字句:

“果然……果然我们不该有交集……田柾国,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他闭着眼睛跌坐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再因为我而让你受到伤害的话,我就没有任何办法挽回了啊……”

“哥……”田柾国走到他身边,想要扶他起身,却被金泰亨躲了过去。他只好蹲下身子,双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缓慢而坚定地捧起金泰亨的脸庞,逼他和自己对视。

“两年前的事情也好,今天的事情也好,都不是哥的错,”他停顿了一下,直到金泰亨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与他对上视线,“哥不要再自责了,我们相爱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任何错误。”

“你……你……”

“不可能,这不可能,”金泰亨拍开田柾国的手,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猛烈地摇了摇头,“两年前,上任掌柜明明答应我,让我在你的世界里消失的……你怎么会还记得这些……”

田柾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沓泛黄的宣纸,递到金泰亨面前:“我之前确实是不记得了。”

那是这几天里田柾国私自开的、金泰亨从未细看过一眼的交易单子。金泰亨伸手接过,一张一张地翻看过去,越往后看脸色越差,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彻底冰凉下来的手再也捏不住薄薄的纸张,任由十几张单子飘飘摇摇地散落了一地。

每一张单子上的内容都大同小异,田柾国每天拿来换的东西都不一样,但跟金泰亨换的东西从来没有变过——“田柾国失去的记忆。”

田柾国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单子上,我跟哥换的从来都不是聊天的时间,而是我的记忆。”

金泰亨绝望地闭上双眼。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所以哥,可以告诉我了吗?”田柾国的语气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叹息。

“两年前……你到底为我做了什么?”

 

 

 

 

 

➤伍
两年前。

幽深的巷道拐了几个弯,终于在尽头处出现了一幢古老的楼房。朱红色的灯笼和房瓦、沉木的牌匾古旧坏朽,只有那行烫金的大字鲜亮滚烫:

地府灵魂商铺。

是这里没错了,据说能和冥界交换物品的地方。金泰亨抬腿跨过门槛,红烛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摇动着,为他指明通向柜台的道路。

梨花木的长桌上伏趴着一个男人,白色的头发在头顶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闭着的眼皮上有一道笔直的深色的疤痕。他似乎是感觉到金泰亨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跟前,便懒懒地抬眼招呼:“欢迎光临。”

“你好……”面前的男人一副难以接近的冰冷模样,金泰亨的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您是这里的掌柜吗?”

“嗯。”

男人从桌上支起身子,一手撑着下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染了一头张扬的蓝发的青年:“你想换什么?”

这个掌柜,看上去似乎不像传言中的那么靠谱。金泰亨腹诽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枚精巧漂亮的戒指:“这戒指本来是对戒中的一枚,是我偶然在古玩市场上淘来的,据说有永生的相守的寓意,可惜另一枚戒指的主人已经去世了,那戒指也就跟着他去了地下,”金泰亨顿了顿,笑着接道,“听闻地府灵魂商铺神通广大,不知您能否帮我寻到它?至于拿什么来换,您只管提就好了。”

那掌柜听到他不惜一切代价的语气也有些惊讶,终于舍得赏他一个正眼:“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戒指?”

“因为……”金泰亨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托出实情,“我想把另一枚戒指送给我的恋人。这对戒指原来的主人也是一对同性情侣,他们排除众异,最后终于长相厮守的佳话在我们市广为流传……”他小声地加了一句,“我很羡慕他们。”

他低着头,神色有些落寞,没看到面前的掌柜在听到“同性情侣”几个字后微微发亮的眼神。

“我可以帮你找,”掌柜淡淡地回了一句,寥寥几字却莫名地叫人安心,“三天后你再来一趟。我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好、好的!谢谢您!”

看着掌柜的脸色,金泰亨本以为自己会被刁难,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顺利,便忙不迭地点着头,感激地离开了。

三天后的一大早,金泰亨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商铺的门口。冥府的工作制度大概不是朝九晚五,此时他面前的沉重的大木门还是紧锁的,像极了那掌柜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他生怕惊扰到里面那位大人的休息,也不敲门,靠着门柱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商铺开门。

“来得这么早?”

掌柜打着呵欠出来开门的时候,金泰亨正倚着墙打电话。他见门开了,便对电话那头交代了几句,便把电话一挂,笑眯眯地同掌柜打了个招呼,神情有些羞涩:“我……跟他打电话呢。他一起床看见身边是空的,就打了个电话来查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掌柜点点头,一边开门请他进来一边问道:“你要来这里的事情,没告诉他么?”

“没呢,”金泰亨拨了拨头发,露出左耳耳垂上闪闪发亮的粉色碎钻耳钉,“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两人一起走进店内,掌柜手里擎着一个烛台,橙红的火光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店内的黑暗。他们在长桌前停了下来,掌柜弯腰从桌下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布袋,把里面放着的戒指拿给他看。

“没错,就是这个,”金泰亨惊喜地接过,捏在食指和拇指间,对着烛光认真地打量着,“太谢谢您了!那交换的东西……”

“我要你左耳上那个耳钉。”

金泰亨愣了一下,旋即笑开了,连忙把戒指放在桌上,两手在耳垂处轻轻一拧,就把那个小小的粉色香奈儿摘了下来,放在了桌上。

“我没想到您也喜欢这种款式呢。”金泰亨对这笔交易满意极了,尾音都上扬了些。

掌柜摇了摇头,神色难得地有些动容:“是我的恋人……他很喜欢。”

“您的……恋人?”直觉告诉他不能往下问了,所以金泰亨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却是掌柜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恋人已经在奈何桥下,等了我五年了。再见的时候,我会把这个耳钉送给他的,就当是……赔罪吧。”

字字句句落在金泰亨耳里,弄得他又是一阵愕然。恋人在奈何桥……意思是?

仿佛是听见了金泰亨不敢问出口的疑问,掌柜交叠着双手,低着头陷入了回忆里:“五年前,我们早度假的时候遇上了雪崩,六人的旅行团无人生还。我和他约好了要一起转世轮回,谁知道黑无常会在奈何桥上拦住我,叫我来当什么狗屁商铺掌柜……”

“简直不可想象,对吧,”掌柜自嘲地笑了笑,“一天下来,奈何桥上要经过多少人?为什么偏偏就选中我这个说好了要陪恋人一起转生的人?我也觉得很荒唐,就拉着他想快点跑走……直到黑无常把索命的镰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起先还在抵抗,那黑无常直接一刀划过了我的眼睛,留下了这道永久的疤,”他闭上眼睛,指了指眼皮上那道深褐色的陈旧的伤口,“鲜血淌了我一脸……我家那位胆子比较小,看到那个场面都快吓哭了。”

“‘只是要你为地府卖命而已,如果再挣扎的话,一镰刀下去你就魂飞魄散了’,那黑无常是这么说的。我的恋人也拽着我的衣角,很小声地对我说,要不你就跟他走吧。”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场面。我的恋人一边哭一边把我推走,说不就是等吗,他能等,他会等我回来。”

“可是五年了……已经五年了啊,我还是在当这破掌柜,他还在奈何桥下等我。”

仿佛掉进了冰窟,金泰亨只觉得手脚冰凉。他久久地沉浸在这段故事里无法回神,好半天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您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去见您的恋人?”

“找到下一个倒霉鬼,用他的灵魂去黑无常那把我的灵魂换出来,然后替我继续当这个掌柜。”

掌柜耸了耸肩,语气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淡漠:“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吧。”他扯过桌上放着的宣纸,抓起毛笔洋洋洒洒地挥写下几行大字后随便折了几下塞进装戒指的深蓝袋子里。“单子开好了,交易生效,祝你和你的他能像这对戒指的寓意一样,永生厮守。”

 

 

 

 

➤陆
“泰亨哥,今晚这阵仗……是要和我求婚吗?”

田柾国一推开家门就看见了餐桌上摆着的两捧鲜嫩艳丽的玫瑰,和烛台上燃着浪漫火光的蜡烛,不由得笑着调侃了一句。正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的金泰亨身形一顿,一边假意地打着哈哈一边在心里默默感叹田柾国的敏锐。

倒也不是田柾国运气好恰好猜中,只是太了解他罢了。

金泰亨的厨艺是跟田柾国在一起后,由田柾国手把手教的,虽然跟老师的水平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但也已经像模像样了。田柾国换下一身西装后回到餐桌前,对着满桌丰盛无比的菜肴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的夸赞。金泰亨对他这招向来没辙,只好红着脸把田柾国赶到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从金泰亨下个月的个人画展一路跳到了田柾国的工作。田柾国察觉到金泰亨瞬间变得有些低落的情绪,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哥,没事的。升职的机会我会自己再争取的,那些人说的话哥不要往心里去。”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金泰亨回给田柾国一个微笑,示意自己没事,却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前几天,田柾国的领导似乎看到了田柾国从他车上下来后,两人交换的那个离别吻。那之后,“田柾国喜欢男人”的言论就在公司里流传开来,不少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原本已经定好要给他的升职名额也被分给了别人。这样的事情早不是第一次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在田柾国的公司附近出现的。金泰亨知道后非常自责,他毕竟是搞艺术的,所在的圈子对同性恋的包容度很高,可田柾国不一样,他工作的环境里根本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那又怎样呢,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把私生活和工作混为一谈的家伙才叫人恶心,”田柾国对待这种事的态度向来强硬得很,“我就是爱哥想和哥过一辈子啊,他们接受不了就别看,在背后嚼舌根搞小动作算什么本事呢。”

“总之啊,哥,我是不会被这些外界的东西打倒的,”面前的田柾国给他的碗里加了个大虾,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开口,“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我跟哥照样过我们的日子就好了。”

金泰亨低低地应了一声,心里闷闷地堵得慌。他的年下男友永远积极乐观的心态经常能把他感动得一塌糊涂,然而感动之余,他也要肩负起田柾国考虑不全的那部分现实问题。他作为年上的那一方,自然也清楚,公司那些人不过是看不惯田柾国年纪轻轻又比他们优秀,想借田柾国的性向给他使绊子罢了。可这次是毁了他的升职机会,下次呢?总有人会拿他们的恋情大做文章,对他们各种指责辱骂,一寸一寸地束缚住田柾国的手脚,迫使他去低头妥协。

到那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呢?他不怕诋毁和谩骂,却怕田柾国因为他们相爱而受伤。

金泰亨宁可独自被流言蜚语刺得千疮百孔,也不愿做田柾国的软肋。

所以……他隔着衣服布料触碰到口袋里那两枚冰凉的金属圆环,下定了决心。这不仅仅是一个相爱的证明、相守的心愿,更是金泰亨的决心,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田柾国护在身后,护他周全。

“柾国,虽说这个场合不太合适……”他扯了一张纸巾擦擦嘴,在田柾国惊讶的眼神中从椅子上起身,一边单膝跪地一边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对戒,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深情和认真,“但是,就是现在,我想给你一个承诺。”

“还真是求婚啊,泰亨哥……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场合,只要是对象是哥,怎样我都会说‘我愿意’的。”田柾国笑得又甜蜜又无奈,站到了金泰亨的面前,“虽然这件事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我来……”

“我比你早一步把求婚的想法付诸实践,不是吗,”金泰亨无视了田柾国那点小小的胜负欲,干脆利落地把其中一枚戒指套进他的无名指,一路推到指根,“田柾国先生,无论前路有多少坎坷多少风浪,我都会永远爱你,保护你,陪伴你,让你幸福,至死不渝。”

田柾国学着他的样子,单膝下跪,牵起了金泰亨的左手,拿起金泰亨掌心的戒指为他戴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执着:“金泰亨先生,我不在乎坎坷和风浪,我也是你的港湾和臂膀。我只要我们相爱,我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这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田柾国伸手,轻轻抚平了金泰亨微微蹙起的眉尖,而后用力扣紧了金泰亨的手,用他的滚烫与金泰亨的微凉十指相扣,安慰般地说出调笑的话:“现在,这对新人是不是可以接吻了?”

金泰亨被他逗得扑哧一笑,主动吻上了田柾国的唇瓣。

简直像是第一次尝试亲吻的样子,两人难舍难分地吻了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坐在地毯上相视而笑。田柾国拢了拢金泰亨略有些凌乱的蓝发,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明晚我爸妈让我回家一趟,哥和我一起吧。”

“不了吧……”金泰亨语气为难,犹豫了一会才继续说,“他们有多不想见我,柾国你比我更清楚。”第一次和田柾国一起去他父母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几乎是狼狈又仓皇地逃离那个地方,身后是田柾国父母怒不可遏的喊叫,每一个恶毒的字眼都像炮弹一样落在他身侧,炸得他遍体鳞伤。田柾国想维护他,想要为了他去据理力争,可看到金泰亨苍白的脸色和发抖的指尖,最终还是全都忍了下来,拉着金泰亨离开了他从小到大的家。

“我才不管他们想不想见哥,”田柾国又上手揉乱了他的发,这次他不打算妥协了,有些话必须和他的父母说清楚,“是我想带哥回去,告诉他们无论他们反对与否,这就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其实没有用的,其实没必要回去找罪受,其实他们可以避免发生这样的争执……金泰亨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对待田柾国的提议,他向来没有办法拒绝,他只是既希望田柾国不要受到任何伤害,又想要满足他的要求罢了。

 

 

 

可他们都没想到,田柾国的父母的态度会恶劣到如此程度。

“你还有脸来?”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站在楼道里,是田柾国的母亲给他们开的门。看到门外的金泰亨的时候,她原本满脸堆笑的神情瞬间变得非常难看,直接对着他的脸就挥出了一巴掌。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他身侧的田柾国一把握住了他母亲的手腕,态度从容,深黑的眸子里乌云密布:

“妈,这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田柾国丝毫不打算退让,甚至扬了扬戴了戒指的左手。他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金泰亨是他的爱人,他不希望自己的爱人被自己的亲人为难。

气氛剑拔弩张,金泰亨想开口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奈何田柾国的母亲根本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她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给他,只是握着田柾国的手一阵哭喊:“你真是要气死我!整天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瞧你都被带坏成了什么样!这个男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勾引你?听妈妈的话,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这辈子不好吗?不要执迷不悟了,他会害死你的啊!”

“妈,泰亨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什么话我们进屋说吧,您不是做好了饭菜等我们回家的吗?”田柾国往屋里看了一眼,想岔开话题。

“我是要你回家吃餐饭,可没说他能来!”田柾国的母亲说罢,瞪了一眼金泰亨,很快又把视线移回田柾国身上,“你可以进门,但是要让这个******滚蛋!”

“妈……”田柾国察觉到金泰亨往前站了一步,便低低地拦了他一下,继续说道,“泰亨是我的爱人,绝不是您口中说的那么不堪的样子。如果今天您不欢迎我们,我们就下次再来拜访。”

田柾国的母亲似乎被他强硬的态度惊了一下,但依旧认定田柾国会听她的话,丝毫没有松口的打算。金泰亨听见田柾国很小声地叹了口气,随后便拉起他的手,任凭他母亲在身后如何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头也不回地带着金泰亨离开了。

天真冷啊。

好像被寒气缠了身子,吐出的每一口气都结了霜,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他们肩并肩地走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沉默蔓延着,偌大的停车场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其实金泰亨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他想告诉田柾国的母亲,自己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他有车有房,有正经的职业,他在圈子里名声显赫,也办过不少自己的画展,薪资甚至常常比田柾国的还高;他想说他不会害了田柾国,这辈子他最爱的就是她儿子,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田柾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去对他好;他想说其实他带了很多礼物来,他特意和田柾国打听好了他母亲的喜好,给田柾国父母都准备了不少保健品和首饰,是希望他们能喜欢的。

可现在呢。他什么都没机会说出口。那楼道里还放着那些他们拿来、也没来得及拿走的大大小小的礼盒,这些精心挑选的礼物的结局也会像他一样吗,连被喜欢的资格都得到,就要被扔进垃圾桶里、被扫地出门,再无半点翻身的机会。

似乎是生怕他多想,田柾国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力气大得把他的手握得一片通红。他低着头,略长的刘海遮下来,金泰亨看不到田柾国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与他十指相扣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他被田柾国的母亲差点扇了巴掌不难过,被骂了那么难听的话不难过,可田柾国这一颤,让金泰亨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疼了起来。

明明自己说过要护好他,结果还是让他伤心了……而且是因为自己的事情。

金泰亨恍惚着,回过神来时已经坐上了汽车的副驾驶。身边的田柾国还在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安慰着他:“哥,我妈说话就那样,那些故意说的伤人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一直都很清楚他们是不可能认同我们的关系的,我只是想告诉她,我不可能放弃的。”

“我不相信永远,但我真的很想很想跟哥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

感觉再说点什么,眼泪就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了。金泰亨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轻轻“嗯”了一声,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自己太没用了啊……说什么要给田柾国幸福,结果到头来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担心,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心疼。如今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这样的自己,真的能给田柾国他们都渴望的“永远”吗?

汽车在大路上平稳地向前奔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倒退,车内流淌着来自他们共享歌单里的轻柔乐曲。然而平日总是吵吵嚷嚷到几乎能掀翻车顶的两人此时都各怀各的心事,彼此沉默着,谁也不发一言。

最终是金泰亨先开的口。

“柾国,如果……”他看了一眼田柾国的脸色,斟酌着说道,“我是说如果,我们分开了的话……”

“哥,这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田柾国目视前方,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果然会被毫不犹豫地打断啊。金泰亨抿了抿唇,还是不死心地继续把话说完:“柾国,我知道没有这种可能,但是……不觉得你为了让我们能继续相爱下去,付出了太多吗。”

“假如我们都没有那么坚持,假如我们真的只是‘玩玩’,那么,在我们分开之后,你的生活会不会走回到他们所说的正轨?”

假如他们分开,田柾国就不必再为他们的事情忍气吞声,不用再为这份世俗不允许的爱情受尽冷眼和委屈,不会再让最亲近的家人伤心失望,他将会是一个好儿子,甚至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有这样的可能性的话,自己真的要把田柾国困在身边,让他放弃其他一切平安喜乐的可能吗?

无力感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金泰亨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无助。长年累月的质疑和谩骂也许没有伤及在这方面心房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田柾国,却一寸寸地侵蚀了金泰亨的意志。他那么深爱又那么舍得,想要把田柾国推出这个名为“金泰亨”的不幸的牢笼,唯一的心愿就是田柾国无论如何都要幸福。

“哥!别再说这种不像样的话了!”

隐忍了许久的怒气因为他的这番话而彻底爆发,像是山洪找到了突破口一般,田柾国的所有情绪在顷刻间全数喷薄而出。他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终于撕破了强装的镇定的伪装:“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忍耐,不都是为了我们可以在一起吗!那些东西在你面前,又算得上什么?你明明知道……”

从来没被田柾国用如此凶狠的语气对待过,金泰亨被吼得往车门方向瑟缩了一下,冷不丁地被对面车道驶来的某辆车的远光灯闪到了眼睛。他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眼去看,只见那车团刺眼的光亮竟朝他们这边直直冲了过来,车胎与地面摩擦的轰鸣声仿佛已经响在耳畔,而正在驾驶的田柾国已经被无名火冲昏了头脑,此时甚至没有察觉危险的来临。

“柾国,小心——!”

车辆碰撞挤压的巨响淹没了他的呼喊。

而后知后觉的田柾国,不假思索地选择在最后一刻扑到了金泰亨身上,将他安全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脊背作为盔甲抵御危险,以此守护他本约好了要一起度过一辈子的人。

 

 

 

 

 

 

 

➤柒
满眼都是血。

车窗上、座椅上、地面上,大片大片的血红色如地府奈何桥边盛放的曼陀罗一般,鲜艳得可怖。浓烟滚滚,火舌蹿升起来,警笛和救护车的鸣声来来******地响着,有人尖叫着跑开,有人急急忙忙地跑来,现场一片嘈杂的混乱。被撞得粉身碎骨的车子散落了一地金属的碎片,跟砂石、血污和爆裂的玻璃碎渣混在一起,零零星星地拼凑出了一起悲惨的交通事故。

金泰亨是在救护车上醒来的。

车子开得颠簸,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医护人员们的交谈声叮叮当当地在狭小闷热的车子里交错,连空气里飘散的浓重消毒水味都带着忙乱的气息。刚刚经历的猛烈的撞击、绽放的血花和剧烈的痛楚都好模糊,似乎根本没有刻印进他的脑海里,再激烈鲜明的情节都不值得他铭记。金泰亨的记忆只停留了在田柾国扑向他的那一刻、只感受到了那个炽热而无畏的拥抱、只记得那瞬间在田柾国眼里看到的,悲伤又庆幸的光。

“田……田柾国……”

他艰难地从干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一个护士注意到了他微弱的声音,停下手中的事情来查看他的情况。

“先生,您醒了?您身上有多处外伤,到医院之后还要做其他检查才能进一步弄清您的伤势……”

这些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不重要。金泰亨摇了摇头,动作牵动伤口撕扯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他疼得紧紧皱起了眉头,吃力地微微抬起了左手。护士看到他无名指上的银环后愣了愣,大致猜到了他想要问的事情:“您……是要问和您一起的那位先生吗?他……”

小护士眼眶一红,捂着嘴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心里徒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金泰亨挣扎地想要起身问个究竟,小护士连忙走过来摁住他,犹豫着说道:“他……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希望您做好心理准备。”

金泰亨两眼一黑,只觉得沉重的天幕已经压到了他的肩上。

接下来的路程里金泰亨过得浑浑噩噩,恍惚间已经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他睁着眼睛无神地躺在床上,眼前有无数个过去的片段浮现又消失,每一帧画面都是田柾国,田柾国的笑颜田柾国的眼泪田柾国的温度,可过去有多美好如今他就有多绝望,他根本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没了田柾国,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还说过要给田柾国幸福的,可顷刻间,所有期望都成为了泡影。

救护车的行进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一大群医生护士将他团团围住,在医院急诊科门前把他推了出来。有辆救护车跟他同时到达这里,金泰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眯着眼睛偏头去看,在层层人墙的空隙中看到了另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满身是血的身影,有一道银色的光辉在那人******在外的手上隐隐闪过,印证了他心里最沉痛的那抹不安。

他不愿意相信,也不可能去相信,尽管所有线索都已经指向最坏的结局。

医院里人潮涌动,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步履匆忙。金泰亨被簇拥着推进了一间病房里,而后那群医护人员大多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去准备下一场抢救,房间里只剩下那个刚才和他搭话的小护士,正默默地配着药。

那护士正背对着他忙活着,准备帮他再次处理一下伤口,听见身后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后才回头去看。金泰亨已经从床上翻身起来了,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用力拽下手上贴着的吊针,双脚一落地就要往门的方向跑。她吓得惊呼一声,刚要迈步上前,就听见金泰亨用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对她说道:

“请让我去找他……拜托了……”

好像被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了心房,年轻的小护士再也忍不住泪水,哭着用力点了点头,为他打开了病房的大门,目送金泰亨拖着残破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参与了那位先生的抢救过程,比谁都清楚他们已经做完了一切努力,但真的无力回天了。可想起金泰亨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副仿佛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的表情……她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一刻能比现在更奢望一个奇迹。

顾不上身上破破烂烂的、一块黑一块红的衣服,也顾不上痛得快要散架的身体,金泰亨在走廊里疯了似的寻找着田柾国的影子。左边病房没有,右边也没有……路过的病人被他这副魂不守舍的狼狈样吓得不轻,有人高喊着要保安过来,有医护人员上前阻拦,都被金泰亨一一侧身闪过。他拼命拨开人群,一间一间病房搜寻着,焦急和担忧已经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只剩下意志力在苦苦支撑。

田柾国一定没有什么大碍,此刻正悠然自得地躺在病床上,等着他去看望吧。一定会嘲笑他慌慌张张地跑进病房的模样,然后轻轻拍拍他的背,安抚地对他说“哥别害怕,我没事呢”。一定会用病号的身份指使他去削苹果,一边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拿着刀对付那个苹果一边偷笑。一定是这样的吧,田柾国只是受了伤,他们最后都会痊愈的,他们还要一起回家的,他们还要一起过一辈子的……

明明约好了啊。

面前的病房突然打开了门,一群医生护士低着头走了出来,硬生生挡住了金泰亨的全部去路。他刚准备从人群的空隙中挤过时,为首的那个正在打电话的医生的话语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的驾驶证找到了?叫田……田柾国是吧,麻烦你们联系一下他的家属,让他们节哀顺变……嗯,是,我们尽力了,但还是没把他救回来……”

医生的声音逐渐远去,金泰亨呆呆地站在原地,艰难地消化着他的每一个字。

医生说……柾国他怎么了?

金泰亨机械地转头,透过门上透明的小窗望进病房里。床上躺着的那人已经被白布盖过了头顶,看不清样貌。床边的心电图仪屏幕上是一条毫无生机的直线,宛如一把利剑直直******了金泰亨支离破碎的心脏,斩断了最后一丝希望。

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金泰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跪倒在了病房门前。

世界静默无声,唯有胸腔里的心脏还在怦怦绞痛着,一下一下,刺骨又鲜活。

这怎么可能呢?昨晚的誓言仿佛还现在耳畔回响,落在唇上的触感还柔软温暖,田柾国的笑意还那么明亮,仿佛装载了万千星辰碎片一般,闪耀着点亮了他的世界。这样的田柾国,怎么会说走就走,留他一人在这世界踽踽独行?

可鲜血淋漓的事实如今就摆在他眼前。田柾国是为了保护他才死的,为了保护他这个田母口中的“混混”、不务正业、把她儿子带坏的人,他把自己的所有未来都赔进了那场飞来横祸中,被大火烧得只剩灰烬。

都是他的错啊。如果不是他在车上提出那种问题、如果今晚他没有陪田柾国回家、如果……如果不是他,如果和田柾国相爱的不是他,那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只要田柾国幸福,他愿意付出一切……他甚至暗暗地想,如果今天死的是他而不是田柾国,就好了。田柾国明明还有好多好多没做完的事,他大好的青春年华还熠熠生辉,升职加薪、爱情美满、家庭和睦,这都是他本可以拥有的。可在金泰亨心里,田柾国就是他的全部了。田柾国失去的是最宝贵的生命,而金泰亨失去的是他的全世界。

拥有田柾国的时候他似乎无所不能,也因为失去田柾国而变得一无所有。

还会有办法吗?他是不是还可以改变这个现实……

哪怕是用他的性命去换田柾国回来。

他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银环,脑内突然浮现了一个地方。

地府和人界的交界,传闻中接受一切事物的交换的地方……

地府灵魂商铺……会接受他用灵魂换回田柾国的灵魂吗?

 

 

时间已近午夜,城市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大雨,满街的五颜六色的华灯被蒙蒙的雨水浸泡着,道路像一张打翻了色彩的斑斓的画布。街道空得可怕,偶尔有一辆疾驰而去的汽车撵过路边的积水,水花四溅,引得人行道上醉醺醺的路人破口大骂。

没人会去在意一个遍体鳞伤的、在雨夜中奔跑的男人。

结了层薄薄血痂的伤口因为反复撕扯而再次开裂,血水混着雨水滑落,全身上下都像是被火烧一般灼热地痛着。半夜三更的,街上本就很少会有计程车经过,更不会理睬现在满身骇人的血红的他。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太多气力,但金泰亨还是死死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往前跑着。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吧。这是他能尝试的,最后的办法了。

冰冷的雨水哗啦啦地下着,吸饱了水分的衣服中的像是灌了铅,重重地黏附在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大雨滂沱着,连睁眼都很困难,金泰亨迷蒙着眼睛,在全身无法言说的灼烧一般的疼痛中一刻不停地向着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前进。

在拐进了某个小巷子后,漆黑一片的空中出现了两团红色的灯笼的火光。金泰亨扶着围墙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腿已经疼到没办法直立了,他只能用全身紧贴在粗糙的墙面上,一寸一寸地挪动着。那扇朱红的大门终于近在咫尺,金泰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一颗燃尽彗尾的流星,“咚”地一声撞在了门上,然后彻底瘫软在了青石台阶上。

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响,金泰亨失神的双眼突然重燃了一线希望。

“……是你?”

掌柜拿着一个烛台,披着一头散乱的白发,睡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显然是已经睡下,又被金泰亨重重的撞门声吵醒。他差点没认出浑身是血的金泰亨,看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正要伸手去扶他,却被金泰亨说出的话钉在了原地。

“掌柜……求求你、求求你……用我的命,换回我恋人的命吧……”

他神色一凛,一瞬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苦苦等待了五年的离开的机会,竟然毫无预兆地,在今天到来了啊……他沉默了半晌,被金泰亨那悲戚的目光注视着,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所承受过的那些寂寞、那些足以把人折磨致死的想念,即将全数强加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单薄瘦弱的肩膀上……想想还是太过残忍了。可他是不可能放过这个他盼望了五年的机会的,他恋人还在等他……

所以,抱歉了。

掌柜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与金泰亨平视:“我可以帮你。但是……有条件。”

像是濒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金泰亨握住了他的手腕,急切地说道:“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只要、只要你能救活他,我什么都能给你……”

“这地府灵魂商铺的掌柜虽然是个废物官职,但毕竟是为地府卖命的,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特权……”掌柜沉静如墨的眼神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宛如没有一丝光的冬夜,冷得叫人颤抖,“我可以在黑无常的生死簿上划去你的恋人的名字,让他的灵魂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内。”

“条件是,你把你的灵魂交给黑无常,代替我成为这间商铺的掌柜。你将长生不老,将永葆青春,你不会失去肉身、依然拥有七情六欲。但也将永远被困在这商铺之中不得离开半步,独自忍受永恒的长夜和无尽的寂寞,生生世世不能轮回……直到下一个愿意顶替你的人出现。”

“你……想好了吗。”

“也就是说……我替你当这个掌柜的话,就能让柾国活过来,而且还能解放你的灵魂,这样你就可以去履行你和你的恋人的约定了,对吗。”

瓢泼的大雨映在金泰亨的眼眸里,沾湿了他通红的眼眶。掌柜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那好……我答应,”一滴滚烫的泪珠轻轻飘过脸颊,金泰亨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我还希望,我能从我的恋人田柾国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就让田柾国永远忘却这段沉重的感情,没有负担地生活下去吧。

掌柜起身走进屋子里,拿着纸笔重新回到金泰亨身边。他把宣纸铺在地上,一笔一画、无比虔诚而认真地写下他的最后一张交易单子。

——金泰亨,将自己的灵魂献给黑无常,从此成为地府灵魂商铺的新任掌柜,以此换回田柾国的灵魂,并消除所有与金泰亨有关的记忆。交易即刻生效,执行人:闵玧其。

看着掌柜落笔挥下最后一个字,金泰亨突然感觉浑身疼痛正在迅速消退,身子变得轻飘飘的,眼前的景物也瞬间模糊了起来。他的心愿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再没有金泰亨的存在,田柾国将会毫无负担地继续生活下去。他不会记得任何有关金泰亨的事情,他们曾相识、相知、相恋,曾住在同一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曾为对方哭过、笑过,曾激烈地争执、曾火热地亲吻··种种过往宛如一场盛大美好的梦,从此只留存在他的脑海里,供他回忆和回味,以此慰藉孤寂而漫长的时光。

他似乎听到了那位掌柜低声说出的“谢谢”,于是也扯着嘴角,为这冰冷又温暖的人间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柾国,对不起,我擅自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就以我的灵魂作为赔礼吧,从今往后,我们阴阳两隔,互不相欠。

——柾国,答应我,无论如何··请一定要幸福。

——柾国啊……我好爱你。可惜已经没机会,再说给你听了。

 

 

 

 

 

➤捌
田柾国醒了。

他猛地掀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床单,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白色的床,白色的墙,身着白色衣服的人们……他是在医院。

意识还未回笼,他呆滞地坐着,直到推门而入的医生激动地喊出了声,才稍稍清醒了一些,听话地配合大夫们做各种各样的检查。

在一片感慨声中,田柾国才总算了解了事情的全貌。他们说,他是在心脏停跳三十分钟后,奇迹般地突然苏醒的。事故发生在他回家的路上,一个酒驾的司机开着车从对面车道径直撞上了他的车,那位司机当场死亡,只有他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他们还说,他在车里被发现的时候正死死扒着副驾驶的座位,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似的,救护人员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拽下来。

他要守护什么吗?他有什么可守护的呢?田柾国不明所以,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正要继续追问下去时,又有医生来为他做新的检查了。田柾国点点头,决定还是先把疑问压了下去。

检查的过程又漫长又无趣,田柾国只能干坐着,任由医护人员们摆弄。他伤得很重,尽管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是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医生们絮絮叨叨地说着,田柾国听得有些烦躁,百无聊赖地转起了左手无名指上的银环。

等等,自己什么时候买了这样一个戒指?田柾国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着,却找不到一星半点有关这个戒指的记忆。他不是喜欢戴首饰的人,这款式也不像是他会选择的类型……一枚朴素到甚至有些其貌不扬的戒指,能被他端正而安稳地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显然是有特殊的意义的。

可他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医生们再三提醒他静养后终于结束了叮嘱,收拾着仪器从病房离开。田柾国独自坐在空空荡荡的病房里,没来由地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特别重要、特别珍贵的东西。然而那份记忆像是完整又不着痕迹地从他的大脑中剥离了一般,连一丝线索都没有留下,使得他所有的揣测都只能是毫无根据的幻觉。

是什么呢。田柾国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半天也没得到答案,伤痕累累的身子和疲惫的大脑经不起折腾,越是思考眼皮子就越重。他认命般地重新躺回了床上,决定下次检查的时候和医生说说他的状况。还要跟医生提一下,他从醒来后就一直觉得心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人用绳索缠紧了似的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不过……这些都会过去的。两个月后他就能完全恢复健康,重新返回生活正轨。这场事故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次小小的意外,而他挺了过去,这就足够了。

其他的事情又何必想那么多呢?他的生活还要继续的啊。

 

 

真正意识到他失去了不得了的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出院之后了。

那场事故过后,田柾国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很多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根本无法想起细节。然而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们都笃定他的脑部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他这种状况很可能是心理因素引起的。

真的是这样吗?田柾国半信半疑,只能选择接受医院的检查结果。

两个月的住院生活总算结束了,他的车被撞得直接报废,再加上他现在也不敢开车,就打车回了自己住的公寓。把钥匙******锁孔的那一刻,一股别样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迫使他迅速打开了房门。

许久未回的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因为每周都有阿姨来打扫的缘故,所有物件都是一尘不染的模样。田柾国起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走进卧室,正要换下身上的衣服时,不经意间瞥到了床上歪歪斜斜摆放着的两个枕头。

两个……枕头?

心里那点异样感终于被无限放大,他不可控制地打开了一旁衣柜,里面的格局也是规整地划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他熟悉的黑白灰色调的衣服,还算整齐地挂在杆子上;另一半则是他陌生的五彩斑斓的衣物,领带丢得到处都是,纯色的T恤和阔腿裤堆叠在一起,凌乱得不成样子。

田柾国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慢慢退出房间,开始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环视过去。果然,客厅里成对的马克杯遥相呼应,浴室里摆放在一起的两条毛巾和两个漱口杯昭示了一切,他甚至在厨房里找到了一盒草莓味的、已经用掉了两个的避孕套……

虽然没有任何记忆,但满屋的人间烟火味足以说明,他之前一定是和某个人一起住在这里。

而且这个人……是他的恋人。

可他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呢?田柾国看着这些物件,心里只有一片空白的茫然。他只能去想象,跟恋人一起搬进来的时候,自己会是什么心情?一点点往房子里添置两人份的日用品,把原本空荡荡的屋子变得温馨起来,又是怎么一种感觉呢?他们会因为衣柜的空间分配而争吵吗?会手牵手一起去采购,一起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吗?会一边抱怨,一边替对方收拾乱七八糟的浴室吗?会在沙发上拥抱,会在阳台上接吻,会在卧室的床上相拥而眠吗?

他不得而知。

所有的甜蜜瞬间,所有的冷战争吵,所有的热泪和感动,如今都荡然无存,他们之间的一切故事,因为田柾国一人的遗忘,而就此清零。

无尽的遗憾缠绕着他,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正用力地掐着他的心脏。客厅的窗户大开着,脸颊被冷风刮得生疼,他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上脸颊取暖,却触到了一手冰凉的湿润。

他想他一定很爱他的恋人。尽管他对这个人毫无印象,他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不知道对方的性别,不知道对方的长相、性格、爱好,不知道他们认识了多久又谈了多久的恋爱,却无端地觉得,他们一定彼此深爱。

倒也不是没有根据,此时还挂着泪珠的眼角和绞痛到无以复加的心脏都在告诉他这个事实。忘记那个人就好比在他心上硬生生地剜下了一块,使田柾国这个人都不再完整。

可他除了接受现实外,竟也别无选择。

 

 

也不是没想过要去寻找。

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自己会把枕边人忘得一干二净。这个真相一度令他非常崩溃,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都会望着天花板出神,宽大的双人床好像都不够承载他的全部寂寞,悲伤满溢而出,编织成了一张紧实地捆绑着他的细密的网。

刚出院的那段时间他过得实在是太混乱了。偶然在茶水间听到了自己的上司因嫉妒自己年轻有为而扣下他的升职机会分给别人的事,田柾国干脆不再忍耐,主动辞去了这份工作。更好的公司立刻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再之后就是他接受了邀请,开始适应新环境、交接工作,顺便认识认识今后的新同事……生活繁忙起来。新公司的上司非常器重他,还没等他熟悉完各项事务,就对他委以重任。田柾国一度忙得脚不沾地,甚至没时间回家住,每天就待在公司的小隔间里休息,昼夜不停地工作加班。

但田柾国知道,其实他对工作根本没有那么大的热情。他不过是在逃避,不愿面对那个充斥着他与别人的住所,更不想徒增自己的心痛。

长相帅气、身材高挑、能力出众的田柾国自然不可能被员工们放过。办公室里的姑娘们都觉得他这个能几天不回家、没日没夜地干活的工作狂一定是单身,正好田柾国接管的第一个项目圆满完成,就假借庆祝收工的名义邀请田柾国一起去聚餐。

好像没什么拒绝的理由。田柾国答应了下来,下班后却被一群人带进了一家酒吧。只打算保持礼貌距离的他被女孩子们三番五次地上来灌酒,一些人甚至抛出了几个直白又露骨的问题,听得他一阵头疼。刺鼻的廉价香水味直冲脑门,尖细的调笑声萦绕在耳畔,田柾国不假思索地推开了一个正要往他怀里靠的女孩,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冷漠:

“抱歉,我有恋人了。”

话音刚落,他和女孩皆是一愣。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女孩估计也是第一次被这么拒绝,慌慌张张地抛下一句“对不起”就落荒而逃,而田柾国对此的震惊程度并不亚于她,此刻他心里涌上的竟然是愧疚和不安,被女孩贴近的瞬间,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恋人知道他来这地方后,会不会生气?知道有女孩子离他那么近,会不会吃醋?

可笑吗。手臂上还残留着女孩温热的体温,但这温度注定不可能走进他的心里。田柾国自嘲地笑了笑,端起桌面上的杯子,仰头饮下剩余的酒。明明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心里却还是会下意识地冒出这些问题……

自己到底是有多爱他,哪怕所有记忆都消失了,都还是忘不掉自己有恋人的事实?

他如此深爱的那个人,真的要被他一直遗忘下去吗?他不禁问自己,脑海里浮现的是家里的画面。两人份的餐具,两个情侣款的马克杯,两条款式相同的毛巾……他们相爱,这是事实。虽然这位神秘的恋人现在不见踪影,但说不定那个人还在什么地方等着他,等待他把一切都想起来,等待着他的找寻,等待着重新回到他身边。

这样的话,他就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那晚他久违地回到了家。里面的陈设都还是原来的模样,田柾国一件件东西地收拾过去,试图在心里勾勒出他那位恋人的模样。床头柜里有一抽屉装着的全是华丽漂亮的首饰,被这些饰品装点的他也一定是个大美人;衣柜里有一套不属于自己的小熊睡衣,这点又显得他带着一种莫名的可爱;冰箱上还贴着自己写的纸条,粉色的纸片上是四个大字“少喝可乐”……田柾国被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谈起恋爱来会是这副夫管严的模样。连喝可乐都不能随心所欲的话,未免还是有点可怜了。

如果还能一起生活的话,他一定不会再管这么多了。田柾国轻轻地揭下便利贴夹进一个笔记本里,心想着。如果真的能有那一天的话,他会用尽所有温柔和宠爱,去弥补这段缺失的时光。

 

 

 

就这么找着找着,竟然匆匆过了两年。

两年来,田柾国从未有任何一秒放弃寻找那个人。他打电话给每一位友人,可他们对他的恋人的了解程度只停留在“你们好像很相爱”,其他的一概不知。他问了自己的亲人,却被母亲带偏了话题,被好一阵责备:“怎么和人家谈了那么久的恋爱,还不把对象带回家给父母把把关。”那之后他渐渐意识到,这件事实在诡异得很,倒不像是他失忆,却像是他的恋人人间蒸发了,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心里的怀疑再多,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不停地,不停地继续找下去。

他翻遍了自己的社交账号,试图从中找寻出蛛丝马迹,结果只能刷到一些描述恋爱日常的文字,还有一些没有配图的旅途见闻。他对那几段旅行也毫无记忆,便干脆把年假的目的地选在了那几个地方,用一个人的视角重新走一遍曾经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路。日本的箱根,瑞士的少女峰,意大利的海岸线,这些听上去就颇为浪漫的地方一看就是恋人的选择。田柾国带上了从书房里翻出来的、同样不属于自己的相机,记录下了他所看到的风景。如果那个人还在他身边的话,这趟旅行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一边拍摄一边忍不住想象,两个人的故地重游,一定充满了对过去时光的感慨吧。

可惜他既忘记了他们共同的过去,也找不到和他共享一段过去的那个人了。

 

 

旅行过后又是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某天早晨他心血来潮,从他恋人的那半边衣柜里挑了一件比较合适自己的衣服穿上,准备去上班。大小也很合适,显然他们身高、身材都很相近。

真是相配啊。田柾国如此想着,把手机扔进衣兜。手机重重地落下,口袋变得鼓鼓囊囊起来。衣袋里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伸手去掏,拿出来一个深蓝色的布袋。里面还有一张泛黄的宣纸,他轻轻展开,上面有一段简短的话:

香奈儿耳钉换对戒中的一枚。交易即刻生效,执行人:闵玧其。

对戒……会是自己手上的这个吗?又是在哪里换得的呢?无数个疑问冒了出来,他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既然他毫无印象,那就说明这些都与他那位恋人有关。

直接发短信通知秘书他今天不去上班了,田柾国把宣纸叠好重新放进了口袋,出门打听这张纸的来历。

跟他失忆这件事情一样神秘又奇异,他问遍了自己平日神通广大的交际圈,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张纸是从哪来的。尽管形式很简陋,但它代表了一场成功的交换,他的朋友们更倾向把这张纸理解为一种随意的记录,就像私下打欠条一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东西。而他没有放弃,他的直觉仍固执地认为,这可能是寻找他的恋人的关键线索。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无意间把这张纸给一位老者看的时候,那位老人家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复杂。他在田柾国惊诧的目光中用打火机点燃了它,可火焰气势汹汹地烧过去又渐渐平息后,那张纸竟然还保持着先前的样子,毫发无损。老人又用水淋了上去,那纸也依旧完好无损。

“年轻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超出你的认知范围,但我能保证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老人见田柾国点了点头,便继续往下说道,“这是来自地府的宣纸。只有地府的业火能把它点燃,只有忘川的水能把它浸湿,在人界,它水火不侵。”

“而这上面写着交易生效,说到交易的话……那可能是来自地府与人界的交界处,地府灵魂商铺的东西,”老人扯过桌面上的草稿纸,挥笔写下一个地址,递给田柾国,“商铺只会出现在它认为的有缘人的面前。它还乐意接待迷途的灵魂……总之,祝你好运。”

田柾国捏紧了宣纸,向老人道了谢就冲出了房间。

 

 

➤玖
“见到哥的那一刻,我就有种直觉,哥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一阵轻风把烛光吹得四处摇曳,让他看不清面前的金泰亨是什么表情。田柾国也不打算等金泰亨回复,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哥看我的那个眼神实在是太明显了……根本不像是第一次见到我时会露出的眼神,稍微深究一下,就能从中读出很多不明的情绪。看到哥拿出那个戒指的时候我就更确定了,我的恋人绝对不会转交那个戒指,所以……哥一定就是我的恋人。”

“失忆的只有我一个,哥是记得我、记得我们之间的故事的。但哥什么都没说,甚至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希望我别再来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说不定还与我的记忆有关。之后我就想了一个办法,利用地府灵魂商铺接受交换任何事物这一点,从哥那里换回了我的记忆。”

所以,他是真的,全都想起来了。一切争吵,一切泪水和痛苦的曾经,那些他希望田柾国忘记的东西,都被他全数要了回去。金泰亨低着头,不敢直视田柾国灼热的目光,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接受的话语,劝田柾国放弃:“柾国……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我们现在已经是阴阳相隔了……不在一个世界的你我,没有未来的。”

其实他是想质问的,想揪着田柾国的领子劈头盖脸地问他一顿,问他为什么不安然接受现状,为什么还是执意要去寻找这个下落不明的恋人。为什么不选择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扔了毁了,回归到正常生活之中,再也不去想那个已经消失在记忆里的那个人呢?不要再执着于已经失去的、不可挽回的,去过新的生活、接触新的事物、爱新的人,不好吗……

“为什么会变成阴阳相隔的局面?哥为什么会成为地府灵魂商铺的掌柜?”田柾国的语气渐渐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些哥最清楚才对吧?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啊!我……”

“如果我没有成为新任掌柜,你早就已经不在了!”

似乎是被田柾国的态度激到,金泰亨终于不管不顾地大吼出声,他抬起脸来,面颊上已经布满了晶莹的泪光:“但那样的话,我会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整日整日以泪洗面,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啊,我根本不可能接受你离我而去了这个事实。”

“你是我的整个世界,失去了你我的人生就毫无意义了。可你不一样,如果你活下去,如果你能忘了我,如果你能继续好好生活……那是我宁愿献出灵魂也愿意得到的结局。”

“所以……哥是用自己的灵魂,换回了我的一条命么?”

田柾国轻轻摇摇头,眼里的悲伤几乎要流淌出来:“怪不得我在心脏停跳三十分钟后还能活下来……还说什么医学奇迹,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奇迹。”

——有的是,为了救他,甘愿独自被囚禁在黑暗里,度过没有尽头的时光的金泰亨啊。

他很轻很轻地握着金泰亨的手,感受着他冻僵的指尖在自己的掌心里不住地颤抖着。田柾国跪坐在他面前,伸出另一只手擦去了金泰亨脸上正在滚下的泪滴:“哥,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们相爱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个错误?是不是觉得你爱上我是拖累了我,只要我们分开了我就能获得幸福?是不是觉得只要我幸福就足够,你自己过得如何都无所谓?”

“可是哥啊,我比你要贪心呢。我更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幸福啊……”

“我能带给你什么?”金泰亨抽出手来,自己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看向田柾国的眼神仿佛已经没有了光亮,“我的存在只会让你受委屈,只会让你糟心,只会让你承受白眼和谩骂……这就是我们追求的东西吗?”

田柾国固执地去拽金泰亨的手,这回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绝不给他半点逃走的机会:“这就是哥推开我的原因?为什么哥只看到那些?”

“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哥的脸,能给哥做一日三餐,能牵着哥的手走遍世界……在金泰亨身边的每一秒,田柾国都是幸福的。哥还不明白吗,我们能够相爱,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哥总是说要保护我、不要我受伤、不希望我为你担心,自己被伤害了也不说,什么事情都想自己扛着,打碎了牙都往肚子里咽。但哥就没想过吗,我对你也怀着同样的爱意,你被伤害了我也一样会心痛得要死,恨不得什么苦难都替你承担下来。”

“但我知道哥不会愿意受我保护,正如我也不希望哥一直站在我身前一样。我情愿我们一起承受冷雨风霜,然后互相依偎着取暖,”田柾国的眼神里仿佛有火苗在烧,簌簌地冒出星点光芒,“泰亨哥,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你。”

“哥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度过的吗?忘记了哥的我也没有得到解脱,我对哥的爱已经深入骨髓、病入膏肓了,脑子是不记得了,可心还记得。我的心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我,我和一个人非常非常相爱,尽管那个人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的心里永远住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我只爱他一个人。”

“所以啊,哥,”田柾国轻笑了一声,语调悲凉,“失去你之后,我也失去获得幸福的权利了。”

金泰亨再也撑不下去了,眼泪决了堤,他终于是崩溃地大哭起来。田柾国把他圈进怀里,任由泪水打湿自己的肩头。

“哥也是我的全世界啊,这人间若是没了你,又有什么意义。”

好像听出了田柾国话里的未竟之意,金泰亨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开口道:“柾国……你真的……?”

在人间走了一遭,自然明白人世间的好。山川湖海,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没有人真的放得下,没有人真的不眷恋。这地府太冷太黑,人间的日光照不进来,杀不死滋长的孤独和叫嚣的寂寞。

金泰亨被困在这个用漫长的煎熬和折磨搭建的牢笼之中,田柾国却想着抛下万丈光明,坠下这深渊,前来陪他。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哥等我,等得太久了。”

偏执和误解、天灾和******让他们被迫分离,但兜兜转转,疼过悔过,时过境迁,爱又让他们在此相逢。

“我用这条你给我的命,换和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百回千转,你才是我梦里盼的人间。

 

 

 

 

 

➤拾

巷陌幽深,浓雾弥漫,光影摇曳。牌匾老旧,木门吱呀,步履无声,布帘晃动。红烛垂泪,灯火昏暗。折扇于手,轻叩桌面,闷沉回响。

桌前二人,抬眸启唇。

“这位客人……要拿什么和我们做交换呢?”

 

 

 

 

 

 

 

 

 

 

 

 

 

 

 

 

 

 

 

 

 

 

后记
①田柾国第二次离开店铺时,屋里狂乱的穿堂风反映了金泰亨乱麻般的内心。他既渴望田柾国的爱,又不希望田柾国把爱放在自己身上。

②因为闵玧其已经对人间没有任何牵挂,所以到最后也没告诉金泰亨他的名字。他不需要别人记住他,反正他最终是要和恋人一起轮回转世的,他相信他们会等到这一天,所以再使用这一世的名字也就毫无意义了。

③金泰亨的爱是守护与牺牲,在他的眼中爱一个人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的成全,他会用他认为最合适的方式去保护他的爱人,哪怕付出性命也要他爱的人幸福。而田柾国的爱更直接无畏,爱是不顾阻拦、不怕危险,只要是和爱的人一起,所有艰难困苦都不足为惧,只要爱的人在身边,什么风浪他都愿意去闯。正是因为对爱的理解不同,他们在求婚时说的话就不同,选择爱对方的方式也不同,田柾国要把爱告诉全世界,告诉其他人,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他都要和金泰亨永远在一起。金泰亨则在现实的一次又一次打击中选择了把幸福的机会留给田柾国,默默献出自己的灵魂,独自承受永世的寂寞孤独。

④田柾国最后的交易是把灵魂献给了地府,换取和金泰亨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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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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