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后的某一天,临空市立养老院来了几张年轻鲜妍的面孔,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的女孩带着两枚大克拉红宝石找到我。那时我正开着慢速自动轮椅上,在花园中悠闲的四处游荡,阳光穿越婆娑的树影,在和煦的风中散落一地。
“这是您和您先生捐赠给猎人协会的 ‘ 深渊之铭 ‘ ,”女孩说,“在其中一枚宝石中,我们偶然检测到一条隐藏磁线,通过解析对应的波段,提取出一段留音。或许,您会想听听它。”
我花了好半天才理解她的意思,上年纪之后,我的反应迟钝了不少。她的手上捏着一条印有猎人协会标志的存储介质,里面有秦彻的留音。
当然是秦彻。能掌握这种改造技术的人,放眼整个临空都屈指可数,况且除了他,也没人会无聊到在宝石里藏信息。我问女孩,这是几年陈的老故事?她不确定,问过数分的同事才告诉我,里面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哦,小秦时代。
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从女孩手中借过存储介质,却怎么也插不进我设备上的读取口。上年纪之后,我好像变得唠叨起来,我一边笨拙的动作,一边埋怨协会适老措施不完备,还有啊,小姑娘,枪支准星不考虑老花眼、猎人证年检章要跑到十五公里外盖、单兵充能炮后坐力对我的骨质疏松有害 —— 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我每次这样说,秦彻都忍俊不禁。
“你像黄昏。”他说,“话痨小猫。”
黄昏是我们捡来的。
刚退休那年,秦彻载着我四处骑行,自南向北,一路上结识了不少朋友。他总是能毫无障碍地融入各种年龄层的群体,我们常常和十五六岁的高中生围坐在同一堆篝火边,在欢快的尤克里里声中,秦彻随风合歌。
雪山下的夜晚寒风呼号,入睡很久之后,听到帐篷外有小猫扯着嗓子在叫。
黄昏那时就巴掌大小,蓝膜还没褪完,脸又瘦,像个丑猴。每天都饿死鬼一样,从我们口中夺食。我们带着它一路旅行,待到冰雪消融,山花烂漫,回到临空时,它懒洋洋趴在我腿上,二十二斤。
它有了新食谱,秦彻是执行人。
我舍不得我的小黑猫委屈,偷偷给它喂鸡胸肉,被秦彻抓现行,他从黄昏的碗里一根根挑出撕成细条的加餐,一边挑一边教育我,你不能溺爱小猫。
他知道我不喜欢被训话,也知道我喜欢他装斯文的样子,所以说这些话时会戴上无框眼镜,这招从他二十八岁起就屡试不爽。
我乐呵呵地保证,没有下次了,但还是怀着侥幸心理阳奉阴违。我和小猫的“交易场所”越来越隐蔽,如果秦彻半途推门而入,我们就惊叫一声,然后大难临头各自飞。
谁也没能从秦彻的 evol 下逃走,连起哄的梅菲斯特都被他拉来训话。秦彻每说一句不可以,黄昏就要喵上一声。
还顶嘴。喵。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喵。你对我的食谱有什么不满意。喵。最后郁闷的眼神落回到我脸上,秦彻叹了口气。
“你不想黄昏多陪陪我们吗?你舍得它生病吗?”
“我爱它,爱是常觉亏欠。”
“ …… 要不要看看你在对什么东西说亏欠?看仔细了,令嫒是一辆小猫卡车。”
我和秦彻相伴多年,却很少谈论关于爱的话题,好像只有在插科打诨的环节里会带上两句。我们看到年轻人在雪山下接吻,我们也会接吻,但当他们在月色里谈论爱情、谈论永远,我会想,人生啊,它那样漫长。
我是个相较秦彻而言的悲观主义者,不同于他总有驾驭人生的自信和勇气,我对未来偶尔迷茫,偶尔惶惑。我确定我喜欢他,但我从来不敢向他承诺一份不会变质的情感。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胆怯,也越来越害怕孤独,我看到社会新闻上老无所依的人便会流泪,秦彻握着我的手,用他温暖的脸贴上我的掌心。
我望向他那双不会熄灭的眼睛,想到他终有一日会离开我的样子。那一晚,我久违的做了梦。醒来后,我告诉秦彻,我梦到了龙。
他几度欲言又止,忍耐着问我,然后呢,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难过。龙飞走了,飞向了白云间。
“我找不到它。”
秦彻收拢怀抱:“也许它在你身后徘徊。”
那个冬天,阴云总是笼罩临空市的天空,长久的坏天气实在影响心情,秦彻又带我出国旅行,我们去赤道附近,最热烈、最灿烂的地方。
他还是讨厌太阳,上年纪就硬嗑钙片,医生告诉他,你不能这么粗鲁得对待自己的身体,没有太阳,钙也不好吸收。秦先生,你爱人很健康。你要多向她学习,爱人是最好的老师。
我们回到临空晒黑了好几个度,养老院的看护绕着秦彻打趣,哎呀,秦先生,您可真听太太的话。哎呀,真不容易,总算愿意晒点太阳。我跟小看护们吹嘘自己是如何摇醒有起床气的秦彻,又如何扣上墨镜把他拖上街。在异国骄阳似火的街头,我拉着他,他无奈地跟着我,有个洋老头以为我们在吵架,当着秦彻的面要邀请我喝咖啡。
半晌没吱声的秦彻忽然:“嗤。”
小看护们哄笑起来。
事后我花了很久,才让他放弃对“所以你真打算喝那杯咖啡”一事追究到底。真傻,那洋老头是有几分姿色,但哪能跟秦彻相提并论。他高挑英俊,保养得当,穿着考究的手工西服,拄着古董级别的绅士手杖,我失心疯了才选别人不选他。
秦彻还是不满意:“口说无凭。”
我说,那我们约会。
他肉眼可见的眉舒目展:“想去哪,听你的。”
我向小看护们打听时兴的约会形式,她们叽叽喳喳地跟我报菜名,都是我年轻时玩烂的手法:游乐园、水族馆、看电影、滑雪、温泉、拍情侣****** …… 我说秦彻有很多黑胶,又说,他还会弹管风琴,他阳春白雪,能不能投其所好。小看护恍然大悟,有了有了,歌剧。
我买了两张《北欧神话之诸神黄昏》,秦彻捏着票根失语几秒,告诉我,它讲的是世界末日。
我对神话毫无涉猎,只知道票很难买,也贵。我们的猫叫黄昏,秦彻清醒的时间也在黄昏,在我们尚且有时差的岁月里,黄昏最适合约会,他在黄昏补钙晒太阳,太阳不会伤害他的眼睛 …… 秦彻阻止我继续解释下去,他用一种混杂着怜爱的复杂眼神看我,你不需要这样,你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你也不用担心会伤害到我。你永远不会。我们去了剧场,在乌泱泱的坐席中找到了属于我们的位置,我们手牵手坐在一起,尽管他了然一切,而我一无所知。
我不认识奥丁,也不认识魔狼芬里尔。秦彻解释给我听,指着两只捷克狼犬,说那大概率是哈提和斯库尔,它们会吃掉太阳和月亮 …… 伴随着他的声音,剧场灯光完全暗下去,阴云翻滚过穹顶幕布,一声龙啸由远及近。
我仰起头,看到遮蔽天地的龙翼迅速从头顶掠过,全息黑龙盘踞在舞台尽头,啃噬着古老巨大的树根。
我指着龙问:“它呢?”
秦彻侧身过来,附耳道:“尼德霍格。当它咬断世界之树,诸神黄昏就会来临。”
我们看到飞扬的尘埃遮天蔽日,战争序曲拉响,神祇殒落。在属于世界的葬礼中,秦彻悄然握紧我的手,掌中的温暖与力量通过相贴的皮肤流淌过我的身体。我也回握他,在良久的震颤中,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缓缓沉入海洋。
我看得很沉浸。
秦彻询问我观后感,我没有立刻回答。
命运不可违抗,是对我们这个年纪而言过于沉重和现实的主题,然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显得太过热血。人在衰老时会更难断论事由的因果,就如同十三岁的黄昏想从床铺跳到窗台,它会认真评估自己的体重和身手,再谨慎地作出决定。
黄昏会知道,它是一只小猫吗?
尼德霍格会知道,自己是一条坏龙吗?
我们深陷在故事的泥淖里,命运的磁场混沌,吝啬给与指引。
但我们的猫,总会选择跳过去。
黄昏不停地跌倒,再摇头晃脑地站起来,不再灵活的四肢左右摇摆,连尾巴也找不到方向。它是一只笨笨的、勇敢的小猫。
我说:“我喜欢这个故事。”
我们并肩走在夜空下的城市街道,在散场的人群中毫不起眼,冬日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临了,人们为初雪欢庆。我在那些欢畅地笑声里,喊秦彻低低头、弯弯腰,我掸去他头顶的落雪。他说,我也帮你,掸了很久,忽然停下动作。
“怎么了?”
“不是雪。”
“嗯?”
“你的头发白了,”他的声音温柔,“我们慢慢的,变老了。”
我回忆着回忆着,渐渐忘掉了自己为什么会开启这个话题。我看着面前的短发女孩,茫然问她,小姑娘,你找谁?
她对我露出友善的微笑,写了张纸条,贴在我的轮椅扶手上,然后蹲下来握着我的手,提醒我收紧手掌:“您的东西,您收好。”
那些年轻人如鸟雀一般的飞来,又如鸟雀一般的飞走,徒留我在晴空下独坐。太阳缓缓划过天空,长日晒去我身上陈旧的怅然,黄昏如期而至。我推着轮椅往屋檐下去,一个高挑的人影从屋里向我走来。
我向他招手,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我高兴地喊,秦彻。他一边推着我的轮椅往回走,一边问我,又有小朋友送你锦旗?
我说,好像不是小朋友。
我又说,好像是关于你。
我把存储介质******读取设备里,我记得秦彻年轻时的声音,过去太久,变得有些陌生了,但那确实是他。我听过一遍后乐不可支,笑他年轻的时候果然是个臭屁小孩。最关键的是,我应该没有许诺过什么永远,我对永远是那样谨慎和惶恐。
秦彻没有反驳。
他很平静地说,再听一遍吧。
他拨动我手中的播放开关,那声音与第一遍并无不同,小秦依然有些倨傲地自说自话,没头没尾地向我传达着什么情感。黄昏正浓,夕阳下,我们越走越慢,影子越拉越长,长到依偎在一起,像我们的一生。
“也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听到这段留音。”
“没什么。”
“是想和你说,别急。”
“你总是迫不及待地探究我们的过去。但过去的价值不在于此。”
“我不会逼迫你想起龙与魔女欢少悲多的命运。如果你一生遗忘,那就遗忘。”
“可如果那一天来临,而你感到痛苦。”
“我也会拥抱你悲伤的灵魂。”
“如同你曾拥抱过我,许诺我们永不分离。”
我想起过关于龙的故事吗?我记得真正的秦彻吗?我明白为什么牙齿会咬在虎口,而亲吻落在额头吗?
或许我曾想起,但我已然老去,如同隐秘衰亡的历史,如同月色清辉下无人问津的花谷。
时光啊,岁月啊。
请你悄悄地来去。
不要对我,寻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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