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拐过盘虬榕树,白花墙围白洋楼,隔阻外头车马喧嚣。
施施然踮过门槛,算另一天地,外街恼人有鸣笛、马嘶,内院亦半斤八两。
竹骨麻雀嘭嘭落台面,摔到正中,与另些个花牌碰几圈来回,叮叮咚咚顿声,如嘈杂暴雨砸落飞檐。好似******中看官,挤了又挤,碰一下下,即喊一声声。
“嗳!又胡!再开!”
耳旁炸开,尖锐而响,比中学哨声还要刺人。你吓到,施施然缩回鎏银钩边的高跟,正欲另寻他路,倏地被蜷住手腕。
“嘿!在这!料到你不愿进,那些个姨太成日清闲,好容易凑上一桌,自是不打个天昏不撤台。” 陶桃眼眸晶亮澄澈,盈盈期盼的视线盯你,“我嫌吵,正等你,咱两人出去,也凑他个好桌!”
你恨不能答应,今日可是有要事去赴的。
她与你同行,却到半路,歇在凉茶铺边摇团扇,等电车。
你疑惑:“怎地不叫黄包车?”
她回:“没坐过,试试。”
你不信,娇滴小姐怎愿挤人满为患的电车。两边似最不会碰撞的物种。
“黄包车熟路跑快,没多会就到,不想在那处与你等半晌不见人,站得好生脚酸。”她抱手撅嘴。
“…好似的确如此。”没理也给她说成有理。
摇******由远及近,电车沿着蜿蜒蛇道徐徐行进。栅栏门开,开出五花八门的人,又关,关进五花八门的乘客。
有衣衫褴褛、西装革履。有长袍、旗袍。
幸无遇上封锁,乞丐无寂静分秒可叫唤,太太无停歇空隙可摇铁门。旁边的千金可见不得这般世面,只怕没坐稳要拉你下车。
瞬间反应竟是体贴闺中密友,而非怜恤民家。你由不得三省己身。
车内车外也算两种天地。你默然盯往后涌走的街巷帆旗与铺子,媚阳晕出玻璃窗下水雾,落目所及之处光怪陆离,似进口相机光圈极大,笼住半世界,无焦点。
你们下车,在一处西式学校大门前。
两人打扮靓丽,皆着新款旗袍。蝉翼般轻盈的喇叭袖随春风摆,似蝶吻双肩。略施粉黛,颊上蜜膏甜香与发间香波花味共舞,丝毫不腻。
你抱了束专程买的玫瑰,花娇人更艳。
先下学的楞青都看呆了眼。
也有回过神的:“才不是什么化形的狐狸,分明是那人小妹,不算第一次来,我见过!”闹哄哄来,又闹哄哄地推搡着离开。
等候多时,才等到眼熟的挺拔身影前来。
你一把花塞他手上。
他哭笑不得:“哪有小姐送男子玫瑰?”
“我不懂这些个洋玩意,只想恭祝你卒业,一时心急随意抓了把。”
“我作证!”身旁陶桃脆生生附和。
“行,多谢小妹,多谢小妹密友,我收下这份厚礼。”他捧着欲滴的红玫瑰,笑意融融,直暖你心底。
回去途中,陶桃问你:“嗳,你哥卒业后去何处?”
你不大明晰:“上大学罢,他课业好,最喜物理,八成立志去研究所。”
她惊诧:“理科?研究所?岂不走你俩孃孃的路北上?他舍得?”
他不舍得也得舍得。有些路总得一个人走的。你倒是对这个明晰得很。
陶桃不晓,只道他薄情。
回家中,你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从红木抽屉抽出一封信。给你看入中央航校的通令书。
你惊呆了。一个人为何突然变了性,好好实验不做,跑去开飞机?
他挑眉,给你额间一暴栗:“怎地?只许你当巾帼,不能许兄长当一回须眉?”
世道不太平,需要他,也需要你,故你们不约而同奔赴。
可你不舍他,起码今日不舍。
抱住他腰,挺括中山装衬得他分外坚实。你才恍惚悟到,不知何时,他已如此高大,早已不是在内院嬉笑怒骂的孩提。
他知你伤心,贪恋吻你渗着花香的发顶,轻抚背:“好了,当初立意报军校的时候怎不见小狐狸多愁善感,现反倒哭啼了?”
“谁是小狐狸?”你捶他胸口。同校楞青的浑话他倒学得这般快。
“我是。”他态度好,认错总积极。
实际上他并不喜那帮混子。
只因你第一次出现在校门前,几人嘴碎:“高知千金收养的兄妹,先收夏以昼当儿,后收这位小姐…”“这摆明就…从小收着当…”
混子未及说出那三字,鼻骨被打歪了一边,涓涓血滑入口舌。
他不在意流言,可在意你的清誉。
揍一顿成果好,没人敢惹教授的宠儿。蜚语止于绝对的实力。
这些事你不晓得。
你抱他抱的分外紧,不愿撒手。霎时觉得他换上利落的军装必定帅,而不是松垮文绉的长袍。想着想着稀松的小事,便无甚波澜。禁不住看着他轻声笑。
“又想到什么鬼主意?笑得好贼。”但他也笑了。
“笑你生得靓。”
“没你靓。”他笑着凑近,贴你脸,亲走化开的甜香面膏。
2
琉璃花窗折出缤纷虹彩,似杂货铺子随处摆的万华筒,定睛望去,目眩神迷。
只日间可见虹光,是外头朝阳挟着烟火生气奔涌。推开窗柩,小楼下早点的十里飘香扑面迎你。
你忙在温习革命军报,准备军校复试,无空闲逛。居于军统区,可直跳初试。
你哥得空。恰一楼大门摇铃拉动,脆声响起:“小姐!今儿的鲜奶到了!”
“夏以昼!拿…”未等你唤完,楼下门已打开。
拎一打鲜奶上楼,取一瓶开口,放你桌前。平日闲时,他着熨整的衬衫与西裤,笔挺清爽。
未见过他着长衫,新式公子哥总不愿穿老派玩意。你也觉土气。他这般正好。
“我预着等会上街。可饿了?给你买甜点。”
你点头如捣蒜。
“甄沽记西饼,还有?”
“葡萄干!”你俩同声。他眉眼弯转,笑着望你。葡萄干配鲜奶,绝滋绝味。
“书可看完了?有甚新刊缺的,我去书局带。”
“讲义齐啦,《妇女参政论》、《女星》出新一期,还未买。”
“行。好好温课。”他凑来亲你额,蜻蜓点水。
行云流水的举止,无任何不妥。当今民风开化,男女闹恋爱属常事,奉为时髦。表亲间婚姻皆不少,何况你俩。
你们光明正大。
外坊流言属无中生有。你本有自由恋爱的权利,小姐家家选谁皆可,身后有孃孃、兄长撑腰,无人可欺。
偏择了从小与你长大的哥。
娃娃时坐孃孃膝头,听她讲穆桂英挂帅,梁红玉退金,听得入神,喊着自己也要当女英雄。他坐旁处,鼓掌叫好。
他说小妹长大,定是号了不起的人物。你时刻记着。
中学时思量缠足与否,自是不愿。踌躇回家提此事,倒他第一个站起,坚决反对:“封建荼毒,缠着作甚。”孃孃亦开明。你与陶桃都无缠足。
后恋上读哲思书,细想来,算他领你开眼看世界。逛书局,看妇女报、《少年》、《觉悟》,有兴趣便买。敏感书刊买不到,他托人寄。
他总撑你做各种事。
文学课上教授与学生扯皮,打趣道:今日男女写情书,当用白话文写,感情直截了当,不似文言弯绕!
哄堂皆笑。你脑中瞬间浮现他的面貌。那时就意识到,是喜欢没错。
你中意他的。也知道,他一直在背后等你。天作之合,水到渠成。
外街日头正盛,鹂与人群共叽喳。春风拂过台面花束。他用心移栽了的那束。
它喜光,你亦是。夏以昼约莫就是你的日光。玫瑰绽得粲烂。
三民主义背完一轮,他适才归来。
你下楼迎他,直扑怀里,踮脚亲脸。
他放下零碎物件,爽朗笑道:“看来我得多跑几趟,能博得你这般殷勤,值了。”
你撅嘴想啐他。下瞬却被捧住脸,堵住口舌。
你的脸红透了。却忘留意,他耳尖发烫。
离城参加复试,不曾想你哥未走,你先北上。
夏以昼放心不下,再三叮嘱琐事。本执意跟去,你拒绝,孃孃打来电话,也劝:“放小妹自个飞罢!”他才同意。
陶桃与你同行。你惊诧。千金名媛当留洋镀金,过滋润日子,怎愿吃这份苦。
是为逃婚。无意留洋的另一路,只有嫁人,当“结婚员”,她不甘困于后院。你完全懂。
乘船前往。该军政中心建设有些时日,满城仍洋溢革命气氛。处处见旗帜标语,群众多******,齐喊革命口号。你们亦被感染。
同行考生多去游览当地名胜,你不敢放松,终日在房内温书。陶桃一路陪你。
体格检查、文化考试、口试。试题颇多刁难,过五关斩六将。放榜。胜利得无悬念,二人皆在报上。
开学前,夏以昼送你一只西洋戒指表,外围镶珍珠。十分稀奇的珍玩,你不知他从何处寻到的。你存于首饰盒珍藏,平日训练无机会戴。
你亦回礼,一支德制钢笔、一枚可夹小照的怀表。他不日也要入学。
你们还一齐买徕卡照相机。从此岁月可被记录,流淌分秒间可停滞,显得生命短暂又漫长。
3
女生队住在新建的校舍,砌了院墙,与男同学隔离,闲杂人等亦禁止进入。
入学第一件事,换军装。一身灰布棉衣,一顶帽子,一双橡皮鞋,两双黑布袜子,还有一根一寸多宽的束腰皮带。打好绑腿,要剪短发。
有好几位小姐捧着青丝哭。
你倒干脆,陶桃亦是,甚至将齐耳短发修得摩登又别致。别的女同学瞅了,也不再怨,仿你们的手艺来。
既进军校,即预备上战场的革命军人,定要遵军纪。剪发只第一重再简单不过的考验。
开学典礼隆重,女兵方队持三八式步枪,昂首阔步踏过检阅台,双肩有红布条W(woman)标志。事实大家都不服:男女为何要有特殊区别?队长夹在上级与学生之间,很是窘迫。
后征战时,女兵都扯掉该字母,终自己解放自己。
上级还分发红带,要求女兵们来月事时系上,可免除训练。
大家都要强,只觉这带子丢人现眼。甚至有同学在你耳边笑道:“想出这法子的人必不懂女孩子家!”没有人系,众人在经期时仍坚持训练。
管理要求严格,安排皆有规划,一切听从号音。
上午政治课,下午到操坪训练。学习装枪、瞄准、卧倒放等各种技术,定期打野外。常有演讲、听训。
艰苦紧张,心底却燃火。热情饱满高涨,苦便不叫苦。学生们也喜欢这般的严格教育。
外出需请假,回营需销假。屡次超假需坐禁闭。每日需擦长枪,生了锈则取消假日,不可外出。
多有女生会男友而超假,受了处分。
你老实,不敢超假,只盼休沐。每日将枪擦得锃亮,生怕受罚,无得见他。
除封闭学校训练,女生队亦有特殊任务。如参加妇女节******,协助妇女协会放足运动,做宣传工作。
他有时会在街上瞧你,也不打扰,只远远望。两人对上眼,相视一笑,便投身各自事业中。
一次军民联欢大会,军校师生参与,你与陶桃担任发宣******工作。你着湖色旗袍,纯白纽扣,有深蓝镶边,脚穿绑带鞋,落落大方。你俩活力满,走得快,如蝶在会场翩飞,所及之处,******洋洋洒洒。
无甚留意眼前人是谁,只顾分发。******递到他手上,熟悉声唤你,才抬头惊觉。
他亦为军人,来此再正常不过。只见心尖人着一身整肃军装。胸口前标着大大的名号,臂章三色鲜明。头顶帽徽反射日光,直看的人晃眼。
你第一次见他穿。如此肃穆的场合,如此正经的着装。近乎要羞了脸。
实在生的太俊。军服衬得更俊。
他怎会不懂你隐忍的神情。这般场合不好亲热,只得轻咳两声提醒。
你整好面色,朝他重重点两下头,艰难将黏他身上的视线移开,走往别处。
回头,他仍在看你。
他手已将军裤攥皱。极力忍住抱你的冲动。
在社会上活动,必引广泛关注。有人痛斥女生当兵,有伤风化。反动借机陷害,收买******,开展“裸体******”,说成是军校女学生。
自是不可坐视不理。上级组织宣传队,向群众宣讲主张,揭穿阴谋。
你与陶桃一手拿喇叭,一手扛旗,出镇演讲。眸光闪烁似团火,声音清脆宏亮:我们女生队,是斗争中诞生的一支先锋。什么裸体******,完全胡说八道!
怎知有被收买的******围上来,胡搅蛮缠,甚至开始解衣:几革命哩!
你仍稳住,向群众大声宣讲。嗓子都近乎喊哑。陶桃在旁急红了眼。
所幸妇女协会的成员经过,解了围。
这无愧是受了窝囊气,却偏生要强。次日你俩打闹,约好必将这事烂肚子里,谁讲出去谁就是反动。
但假日归家时,不知他从何得到的消息,问你话。
你面朝他,总憋不住事,向他怨。
听完他直笑。
你恼,叉腰:“有何好笑?”
他抚你头:“笑我家小妹究长大,可当一面了。”
是欣慰的笑。明是受了气,在他眼里偏成长大了。
你得意:“一向可当一面。”
他点头赞同。好似瞧到你身后有小尾翘起,只觉可爱得紧。
你张开手。入学以来,两人各自有各自的忙,聚少离多。他会意,抱你满怀。
你入学后无多久,夏以昼亦去报到。同样是入伍训练,他需进山。
入伍生总队庞大,来自全国各地。由此筛选人才,淘汰办法利害。
每早二十分钟跑步、一小时器械操。
几十度炎阳,跑武装,速度快。中间杂以扑倒、匍匐。从四十五度打上的斜坡滚下,遇遍地荆棘亦照滚不误。
讲堂里上课。学生们拖着沉重身躯,不少人沉沉昼寝。夏以昼体格好,倒不至于受不住。
但总有一句流传:每个入伍生无论在任何地点,随时都有睡着的可能。
夏以昼所在的区队射击都格外好。第二次打靶,无人不及格。大家都喜打靶。个人成绩好,周日可获两小时特别假。
其区队队长严格,要求须操半小时夜课。每晚他手持马灯出现,风雨无阻。队员不少怨言,但也心甘情愿,深知:多一分操练,少一分可能的淘汰。
半夜常要跑警报。即夜间防空演习。全副武装,进山里冻四五小时。
同寝的入伍生每日上床都做晚祷:望一夜安眠。但敌机不会等人安眠,像时辰钟般准确,总将如约而至。
也有正当娱乐,进县城采买、进野外开茶话会。
进城可解决贪食口欲。军粮难啃,多是入伍生入城即大嚼一顿,回营时口袋还塞满当的糖果。
夏以昼看似出身好,但儿时过过苦日子,对口欲无甚追求。贪食是骄纵儿的权利,他没有。
糖果属“违禁品”,不幸遇官长,要充公。同行人知官长信任这位清风气正的优秀入伍生,故把糖果都塞他袋里。终是蒙混过关。
总队部对面有菜馆,地点不便。店主人精明,巧雇一批十岁左右兜售员。
他们捧蒸熟的蹄膀或烤鸭,在区队散步的土堆后晃来晃去。队员搜索附近有无官长踪迹,最后取低姿势掩蔽,将美味狂吞而下。
夏以昼跟着吃过一回,滋味确实筋道。不知是享受美食,还是享受偶尔逆经叛道的快乐。
度三月,正是烈日当空,盛夏炎炎。你结束训练,成女兵。他亦毕业归城,进空军军士学校,正式补习飞行。
4
军校由于政变,没读两年便解散,但学到的技术都是实打实的。同学们如星星之火,四散燎原。
唯一一次身为学生参战,属西征。
征战路途遥远、地形复杂,为此还学骑马。
你们满怀委屈,只因无法争得男女平等待遇。担任宣传、救护和组织群众工作,不得上前拼杀敌人。
你负责放哨,一位女兵一个哨位,在漆黑夜里蹲守。总被凄厉风声、野兽吼叫包围。你不怕。
你只怕错失紧张敌情。时刻高度警惕。
女生队仍是重要的后备力量,救助伤员、帮助群众恢复工农会、捉拿恶霸、为妇女撑腰。
陶桃与你接到奉命逮捕土豪的任务,前往大院搜查。
不见土豪,只见贫苦群众。你们分发食物。群众感激,给你们线索。妇协的小童妹见土豪往后门溜去,赶忙报告。
站岗的陶桃随即向天开枪,唬住了他。
当天乡镇开批斗土豪的大会,你们受到表扬。
征战后,不******女跟随女生队,要求当女兵。
回城时,妇女协会派两位同志来向女生队慰问、送锦旗。
后你与夏以昼分享这段见闻,仍是怜叹那群未曾解放的妇女。宣传剪发、放足工作并不顺利。她们足被裹起,思想也被束了去。
你好幸运、也知足。
他鼓励你,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变着法作宣传,学会变通。但切不可灰心。
你一点就通,更坚定信念。
你能遇上他,也是莫大的运气。
听罢,他驳:你才是他的运气。
航校建筑庄严伟大,似掺了西洋工艺的皇宫。
第一次上飞机,学生们皆新奇。以为飞行是简单事,殊不知艰苦日子慢慢溢上。
学业越往深,黑名单张张下来,淘汰人有三分一。隔几天来几张。无人再敢懈怠。
编队分驱逐、轰炸,夏以昼属轰炸科。他性子够稳,理智不冲,教官看好这般人,可胜任轰炸任务。
开始放单飞。噩耗渐传出。一位同学被驱逐机的起落扫去了天灵盖,身旁教官亦被撞伤。
黑名单仍在分发,惨剧有时上演。
几次失事。起落时撞树,飞机到地翻转着火,教官与学生同湮灭火堆中。有新机故障,高度不到两百呎,即起火,教官无从跳伞,与飞机同归于尽。
也有同学驾驶北美机,一去不返。后发现飞机插在一栋民房中。原因不详。
飞行等级分初、中、高级。夏以昼入中级时,加了新任务,推飞机入机场,美其名曰“航空器操作”。
修路、造桥、刨竹根、开辟“飞机窝”,一个不落。
夏季。骄阳暴晒,金属机身烫的炙手;阴雨天更糟,泥泞路面,轮子陷土坑,推不动分毫。
再度两月,秋季雨少。除雾天,可日日训练飞行,从莱茵(ryan)机练到北美机。
有时会飞入城区,刮破彩霞,留下一道道模糊划痕。低飞于云层下,能看到路面熙攘,如蚂蚁般挪动的人群。洋楼、平房有规律组合,汇成一条条曲延轨道。
他晓得里面会有一个你。
黄昏时起飞,运气好时能见得紫霞。甚为吉利而少见的景象。坠入夜幕,有硕大明月,周边紫虹盈盈围绕,与飞机共悬于天际。
在天上远望,仿佛下一秒就能碰到月亮。
薄薄雾霭漫天,月华如练,朗照他身。若能在此时记录,他真想把这般壮丽的宏景现给你。从未见过如此大而亮的圆月,好似袖袋中的怀表,夹有你笑意盈盈的小相。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闲时,他在天上赏月,也禁不住思念地上的你。
除训练,活动总丰富。校内有话剧社与电影。
礼拜天也常与你看这些新潮玩意。你中意,他也好奇。无声已看腻,有声倒值得一赏。大理石大堂、法式窗花与顶画、皮制座椅,富丽而舒适。
影星貌美、情节跌宕,你挽他臂,总能入迷。相聚短暂,他目光始终不愿离你。从剧院走出,问情节如何,竟想不起大半。
只记得你眼睫如蛾棱长翼,扑扇两下竟带了晨间水露。他怜极,忙拭去。怎地看戏还能看哭?平日训练如此苦,都不曾掉过一滴珍珠。
一齐去戏院,观《茶花女》。你回家中摇他手:“我看过这书,在校时也演过!”
真想知你在台上如何“唱念做打”,却无从得见。
说罢你演一段,法语台词流利,喜怒哀乐、一行一坐皆有风范。
他赏得那般认真,只觉你胜过所有影星。
逢校内放电影,组织演话剧,总想,你在该多好。
日子充实而飞快。到高级时,便学跳伞。有两位同学跳伞带中断,失了性命。
有队长在上空作特技飞行。飞机蒙布破裂,降落转弯时失掉操纵,机毁人亡。他本可跳伞,却为保存国家器材而牺牲。
众人哀悼,坚信他的精神永存。
几年学业,见证多少不幸,但无人退缩。队友归于命运,他们是机件,正接受命运的试验。这般想,便觉它给的抗力还不够残酷。
夏以昼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自己选的路,就一路走,好好儿走。
后终卒业,众人脸上皆溢自豪神色。
你仍来看他,依旧送他一束娇艳玫瑰。他揽你,笑意浓而不散。
队友帮你们拍合照,用你从家中带来的照相机。
离开是不舍的,仍还想增加这项光荣的百分数。
但立马就要前往明天的战争中,考试去了。
5
他正式加入战争。基地允许眷属进入。你常探望他,与他队友相熟。
同时认识了一位知心阿姐。她出身书香门第,从事教育,气质优雅,谈吐大方。你俩投机,相谈甚欢,常约一起调咖啡饮酒。
交心得知,她是第一期飞行员的眷属。丈夫是极优秀的英雄,战果累累,去年却因天气恶劣失事。事后她仍热心于帮助空军建设,上级亦欢迎。
为继丈夫薪火相传遗志,接应牺牲空军军士的子女,阿姐筹划开一所小学。你十分支持,决定日后随她。
你坚持与地下组织保持联系,领收任务,传递情报。陶桃与你一道。
夏以昼已经历几次实战,战况激烈。所幸他技术好,无受伤。
日子似比往时还要难熬。他休沐不少,时常可归家。却总在半夜忽地收到门前书信,披起军衣匆匆离去。
你一见他穿那军装,忧心到极点。从前蒙了心,只顾看他生得俊朗的皮相。现才知,这服意味什么。
意味着随时可能送命。他踏出门,天知道还有没有命再踏回来。“空军眷属不是人能当的。”阿姐如此道。你深以为然。
他们冲天,故而也离上帝最近。一旦失事,无回转余地。生死在瞬间。
你每次担忧望他,又无从阻拦。他心疼,吻去你泪,日日坚定许诺:定会归家。
即便基地前的石碑刻着军号:誓死报国不生还。
仍定会归来。定会见你。
他优良。优良的人有野心。报国与不负你,他都要。
世事无常,战火纷飞。
敌军进一步入侵,省市尽半沦陷。
所有民众跟随军政,千里迢迢迁往大后方。
家处租界。若还是儿时那般的公子哥与小姐,本可留居,声色犬马,奢靡纵情不知亡国恨。
但你们不是。
阿姐受上级支持,于新建基地不远处,成功开办小学。教育经验老道,娃娃们乖巧,懂家国。你亦受组织委托,半负责他们的宣传工作,先进思想要从娃娃抓起。
你与夏以昼购置新家,独属二人的家。装潢温馨,无彩花窗,有回纹花罩、花鸟玻璃屏风。他专程定了套如旧家般的红檀木妆台。仍是各自忙碌,聚少离多。
故而分外稀罕当下的日子。只重当下。
你每日读报,生怕错过丝毫空战讯息。居于基地附近,常有飞机训练低飞而过。
若看到机身涂有熟悉的编号,那是他经过家门,经过你。日子便有盼头。
你日日隐秘而快乐地盼见他,却不曾想盼来了空战。
敌军一次极大的空袭,轰炸城内。平房化为瓦砾,民众四散逃亡防空洞,遍地死伤者与鲜红血迹。
你协助学校师生避难,落在最后。听头顶军机轰鸣声阵阵,回头,竟见红太阳单翼机群中,猛的冲出一架双翼伊十五,与一敌机交弹,火力猛。
绝望地望向它低飞时的编号。是夏以昼的编号。
你呆站在防空******前,手用力掐紧,近乎流血。产生莫大的恐慌,是心在滴血。
伊十五滑油箱被打漏,黑烟滚滚。机身剧烈抖动,仍与敌机有来有回纠缠。
后飞远,再看不见。阿姐拉你:“发什么楞,快进!”你方缓神,只觉心也被炮弹打漏一块。
夏以昼击落几架,与敌机顽强斗到发动机损毁,空中停車,再驶不能,才迫降至稻田,从飞机残骸中爬出。
出于器械损失记录,还拿相机拍照。把手放飞行衣袋里,竟摸出两颗尚热的子弹头。自己命大。不禁失笑。
后归家,第一反应问你:“有无受伤?”
你见他平安踏入家门,大石终落地。竟是由忧转气。
你哭着捶他。
他这般危机,鬼门关走一遭,怎还虑着你。
“消息未登报,如此快听说了?”他大方受着你的气,等你冷静,即要抱紧。
你回,亲眼所见。
如此大的讥讽,他于空中激战,你却要躲进防空洞。什么都无法做。如此不公。
他正经劝你:他有他的使命,你亦然。
他许了归家的诺言,就定会实现。
你无得再语,只坐他躯上回抱,两手抚他硬挺发丝。方可感受他在地面上的真切踏实。
他埋你颈窝,轻抚你背,一下一下,抚走你的揪心。
无度几日,阿姐来找你吃茶。
茶香四溢。茶馆满宾客,台上说书人坐堂桌,等点唱。“来个《宝玉娶亲》!”女鼓艺人旋即动作,半念半唱,曲艺婉转。
坤角儿处境艰难,一楼人满为患。你不忍看。故而转头与阿姐谈心。
聊起她丈夫死因。原是当天天气恶劣,无无线电通讯。他发信号弹通知队友跳伞,自己坚持架机迫降。竟在昏暗视线间撞上当地名楼。
往后日子里,她展自己写的信,给你看:我们的期望不过是昙花一现。我正日月茫茫,不知若何度此年华。
她与你说,是为劝你看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领她的好意。
可你与夏以昼不信命。
再有几场空战。夏以昼队友情急之下,与敌军机身迎头相撞。本跳伞,由于受伤,被伞绳纠缠,沉入江底不复还。
敌军尸体亦捞上,怀中尚有与女朋友的信。
夏以昼负责送军邮包,即其队友遗物。
交到他妻子手上。她悲泣,指着那配枪:“可否留他的枪予我,作念想?”
“这是公家的枪,必上缴。你随身携带,亦多有不便。”
夏以昼阻止了她自裁。
烈女多有殉情风节。他知你不会。
你是如此伶俐而理智。
切莫为他,做这般傻事。
切要爱惜自身。
6
结束几轮酣战,敌军需补充后备,渐放缓袭击节奏。
基地仍抓紧训练,但任务稍轻。众人忙里偷闲。
你习惯早起读报。
昨夜,两架侦察机躲过敌军搜查,飞跃沦陷区、大陆,跨洋直抵敌方中心城市。
并非袭击,并非窃取情报。而是向民众撒下万张号召停止侵略******。
一举震惊半世界。
西方称:此为前所未见的人道主义远征。
你亦惊奇,向夏以昼索要细节。
他一一回你:开始由两人自发组织,后获上级批准。他们自测无线电通讯距离、计算需耗油量,甚至观测月相。面面俱到。义无反顾起飞。
叙说间,口吻亦染上自豪神采。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干成了不起的大事。
你替他高兴,替全军、全民众高兴。
正值夏以昼休沐,恰有军队交谊会举办。
为转移你此前忧虑,想你散心,他拉你一同前往。你本不喜奢靡场合,却知他意图,无戳穿。他一向顾你思绪。
在舞厅。秾艳华贵,舞池为弹簧地板,四周各式圆桌围绕。墙花鎏金。银白顶饰于层层琉璃吊灯荫罩下,熠熠生辉。
西式乐队爵士,与中式民间旋律合奏,分外相宜动听。
十分正经。你难得着一次欧化晚装。有披肩,胸前系蝴蝶结。二褶纱裙,腰束皮带,款式新潮繁复。短发用火钳烫出大浪。
甚至戴上那枚珍珠戒指表。
他则全套西服,配有马甲。着装得体。
需跳交谊舞。你若不来,无舞伴,他亦无地自处。
你二人中学为西式,有歌舞课。舞技熟练。
入舞池,扶腰抬手。舞步方向相对,他进你退,你进他退。渐徐徐行进,绕弧形。
跳至一半,有花车推出,分发花结彩带。
他仔细替你戴于腕间,半跪虔诚似西式婚礼。痴望眼前人,你心念已动。花结为纯白栀子,与戒指表上剔透珍珠极衬。美不胜收。
如此再跳。一曲复一曲。二人翩转翻飞。纱裙摆轻,飘扬于舞池。
舞罢,与宾客交际、饮酒。
遇上他侦察队友。两人有话交心。此人与你未有交集。你识趣退开倒酒。
原是队友道出:有今日没明日的生活,夏以昼还怎敢交舞伴、交女友?实属良心问题。
队友好心劝告,非多事。众人皆有此顾虑,多是无交友的独身汉。唯一交际只在军内。
他们不敢。不敢许任何承诺,不敢叫任何人背负这份随时失去友人、爱人的沉痛。
独夏以昼敢。并非推开,而是许你承诺,勉力实现。亦知你有勇气,可挺过漫长的完诺等待。
你们始终并肩走。
他更想许你半生,结夫妻。
只叫队友安心。
队友以为他偏执,叹声连连不再多言。
舞尽兴,酒亦尽兴。归去时,你心中阴霾散了大半。无意间瞧上舞厅角落留声机。放有黑胶唱片,古典曲悠扬。
你们一齐定了部。闲时听曲,兴起时于家中缓缓起舞。可惜机会甚少,故分外珍惜。
过冬月,联军计画反攻轰炸。敌军急切,派出先进机型,开启新一轮袭击。
春月来,冬雪雾霜却迟迟不散,重重铺于众人心间。
红太阳单翼零式机。缠斗力强、活动灵敏轻捷、善爬高。于空中简直无敌手,近乎称霸。
另一带机场上空,观战人翘首以待,望什么飞机会掉地。巴望着掉下的全是单翼机。
但无一例外,拖着长长黑烟坠地的皆是双翼机。
设备性能始终落后,供应不足,惟有靠义士冲天报国。遇敌机临头,散开队形,排成圆圈兜转。对付敌军快速机极有效。
却在脱战落地时,敌机忽地去而复返,扫射地面活靶。
飞行员与地勤奔逃入战壕。飞机千疮百孔,燃火焦黑成骨架。
敌军******。次日城市上空,飘落张张战场惨状照片。
这是最深重的惨败。民众心头怒火熊熊。
基地得到消息,恨不能立马派人前去支援。年青小子甚至已冲上飞机,随时要与敌军拼个你死我活。
夏以昼与几位老练飞行员劝住他们。
耻辱必报,却不急一时。敌军随时于城中发动轰炸。此时若离,将无人可挡。
众人高度紧张,轮班驻守基地。不敢放松训练,随时预备作战。
无人愿承认,军队似已走入绝境。
那头战事紧张,你这头亦然。空中有战机缠斗,地上亦有组织抗争。
沦陷区与大后方交界,收到情报,敌军有意大举西侵,袭击新城与边郊机场。
组织召集人马前往。陶桃与你皆在列。
后月就要离开,入前线。
你探望队内,顺路迎夏以昼归家,短短一日休沐。
队员终日心绪不宁,实不利于飞行。
有人提出临时娱乐缓神。
几位小伙多才多艺。随即拉起提琴,西式古典乐涓涓,抚平众人心,得片刻放松。
又有人提出伴舞。竟在厅内开起小型舞会。
你刚好到场。
夏以昼第一时间走近,拉起你,入“舞池”。
倒无西服,只剩肃穆军装与家常旗袍。
仍是舞得恣意悠然。转几圈又走弧形,似反复描摹花罩中回纹,寓意吉祥平安。
众人都在短暂瞬间极力寻求片刻安逸与欢乐。
纵情笑、纵情拉琴、纵情舞。
本应再次为你系上花结彩带,基地实在无这些个玩意。
故他修长两指圈你手,圈好久都不肯罢休,一路圈至归家:这便算腕间花结了。
你被他这般幼稚逗笑:“未见过有如此丑的花结。”
他回:“丑也是你亲自择的,切莫赖账。”
试图甩掉这滑稽花结。
可系得着实紧,如何甩、揪,都不掉。
你暗暗想:牢固得利害,那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掉。
他也好想,一路圈你,一辈子不放。
可回想起来,这约莫算你们最后一次共舞。
7
分别前几次温存。他捧脸,轻吻你颈,又一路吻上鬓角。如细细抚一只绮丽而刚硬的瓷。
他对你忧心,不少分毫。战场枪弹无眼,稍有不慎皆会丧命。上天入地,两人间仍有无形丝线,紧紧系一道。你直笑:又不是蚂蚱,哪来这么多一根绳。
另一头若是你,当回蚂蚱又何妨。
但终不似你初次复试出城,欲护你方方面面周全,不愿放手。他信你,可当一面。故只在你身后远眺,望你摔倒又自个爬起,直至起跑,愈发远。
你亦有你的使命。只管大胆飞罢。
节节车厢吭哧滚动滑过轨道,你趴窗,不舍凝向那快速倒退的挺拔身影。
后再望不见,扭头专心投身事业中。心底有远方暖阳烘,干甚都溢满勇气与力量。
下火车,行军入前线。背几十斤重的枪支、弹药等武装。渴了便舀塘水喝,饿了便啃干粮。夜间住古庙,或铺开毯子,睡铁路两旁道上。
途中艰难,正午脚板踏火炉,半夜又冻似入冰窖,后颈晒黑又脱皮。翻山越岭,终抵前线。
是为红地盘。群众当家作主,可公开讲演,共同讨论救国大事。他们支持反敌工作。军民一心,组织团结。
后方重建设。陶桃与你,还有另几位教导团成员,凭依宣传教育经验,动员妇女救护游击伤员、递送信件。甚至成立儿童团,担任站岗放哨等任务。
为更好发挥宣传力量,众人一齐编民间小调。抗敌歌曲家家流传熟唱,思想解放工作颇有成效。
陶桃歌声妙,妇女们都爱听。你们二人中学学过法语,会《红旗歌》,大家新奇,每次聚头总要听一回合唱。一齐学调子。
妇女会组织随着歌声慢慢壮大,逐步成为坚实的抗敌力量。但部队枪支器械紧缺,在外购置的装备又因敌军盘查严密而运输受阻。
故组织计画,夜间袭击敌军一较为偏远哨所,缴武器。
陶桃与另一队事先割断电话线,切断其联络。
深夜山里起雾,视线昏暗,见云不见月。一队员腰间别砍刀,摸黑接近哨岗,隐蔽性好,敌方未曾察觉。猛地一起身,将哨兵扑倒在地。
你与其他队员随即动身。将尚熟睡的敌人全堵于被窝,缴获枪支弹药。
再骑马冲向另一哨岗。如此操作,竟无浪费一枪一弹,一夜便端了三四个哨岗。获几十支枪。
如此也算小小胜利。
妇女与好些个年青小伙未碰过枪,你与陶桃给他们示范如何装子弹、卸大拴,动作干净利落。
看到耍出真本事,本以为你们只会唱歌的游击战士们都瞧呆了眼。心中生出尊敬,再无人以貌取人。
再有交战。你们带领自卫武装,坚决抵抗。组织扒铁道、炸桥梁、破坏交通线等游击活动。也有打军车,阻击增援。
常为夜间。一吹哨,一起动手扒铁道。敌人甲车一驶近,又一吹哨,迅速撤退。
一次伏击战。你们在敌人必经山路中埋伏。******和快枪架在前,攻击敌首。持大刀长矛的队员拼杀,截断敌方后路。
走近伏击圈时,大喊一声:“打!”,齐齐开火。敌方指挥官无准备,应声摔下马去。霎时一片混乱。
趁机猛冲下山。短兵相接,杀得敌人晕头转向。以弱胜强。大伙缴获武器后,原路逃回。
众人三天两头打仗。不打仗就一齐唱歌、训练。上头也积极组织扩大红地盘计划。
你任务重,忙于工作,日夜颠倒,常顾不上吃饭。冬季恶寒,又伏战场,夜冻。竟感染落了病根。入流动医院,边养病边活动。
医院多伤患,人手常短缺。你亦要强,并无把自己当病人,甚至在内部开展思想工作,给大伙讲故事。闲时帮抬伤患。医院转移时亦帮放哨。
陶桃照常来探望你,见你正把药针插臂上,忙问:“这是做甚,你如何了?”
“无事,只有些发热,自个儿打退烧针便好了。”
她唉声连连,抚你额。又不再多说,只坐你旁,顾你吃食。她亦忙,无得机会多看你。
敌军愈逼愈紧,战事猛烈。兵力多、联合陆空两军讨伐游击区。中间不乏实行各种分裂叛变活动。
地面兵力不敌,试图联络,取得空军方面支援。
可空中战场形势一边倒。敌军仗着零式机可深入城市腹地,狂滥轰炸,长达百天作战,投弹数万枚。光是回防已心力交瘁,反攻再无可能。
军队所属飞机已剩无几。
抗战艰难,一时狼狈不堪。
就于此情势下,收到新联军情报,决定派出志愿队伍,支援空军。这无疑是给绝望的航空境地带来一剂猛药,实属新转机。
但培养人力、器械非一朝一夕。受上级号召,新航校学员与部分飞行员需前往联军国进行培训,为期一年。
夏以昼在列。
他与你有保持通信,但战时递信仍多不便。大多数沉塘。有时就算成功寄送,到手上也差月余。
临行,他收到你月前寄的信。由于身份特殊,交流内容多有限制,故分外简短模胡:
先生大鉴。我安好,莫挂念。现今的国不容我们偷生片刻,您应当去。只管飞罢。勿忘,早归家。我爱您。祝安。谨启。
他捻着这来之不易的信,凝视你娟秀字迹很久。似要将它望穿,穿出洞,便能透过口,望到你的面容。
回过神,他将信与怀表一道,放入心口旁的内衬袖袋中。
8
空军力量中空,剩余部队仍坚守一线,顽强抵抗。你与陶桃所在组织负责与其通讯,递送情报。协助其成功配合地面战争。
你不慎被捕过。
敌军收到告密,搜查人员落脚的庄子。有反叛分子混其中,认出你曾于红地盘附近活动,负责将你带回审问。
一问三不知,只道是普通妇女。随丈夫搬家,做小买卖,受氛围感染,帮人员跑腿,其他一概不涉及。
反叛人员自是不信,但也无找到任何证据指正。欲施刑,幸敌后内部人员打点,称有裙带关系。被抓把柄,顾不上交人去敌军,将你释放。
此后便更谨慎,遇口音不谐、偷鸡摸狗探问的人,皆暗中审查。一套话,全露馅。
于战火间传递情报并非易事,正面冲突更甚。
你们曾与空军并肩作战。拆设备、毁交通线,暗中小范围拼杀,大卡车与人员来就撤。随即飞机于上空扫射,打击后方人员与基地,亦能收获不小。
可惜敌我悬殊实在过大,甚至有空军官长制定战术,与敌机迎头相撞,撞一个算一个。
无异于飞蛾扑火。
你见证过,在巨大的火光与硝烟中。撞击声震耳欲聋,霎时发动机停止轰鸣。一簌簌黑烟夹着火星直直延伸,由天际坠至地平线。
那是一个个生命走向属于他们的幽谷。
再有新的敌机穿行而过,为垂直黑烟补长长一横,成标准十字架。无数庞大十字架悚然竖立于星野间。
那次战斗异常惨烈。空中战场无得再战,敌人仍绰绰有余,紧接发动轰炸,投弹猛而密集。
你们尚未完全撤离,敌机已深入,在毒鸩与其羽毛面前,人不过蝼蚁。
炮弹阵阵落,四周全为卷席火浪与人奔逃叫唤声,炸出又一坑、又一废墟。你亦欲跑,却忽地想起屋内,带锁首饰盒里,尚有那珍珠戒指表。
表盘下藏有情报,是敌军机场运输交通线的重要地形图。万万不可丢。
你随即返回。拿回出门下一瞬,炮弹当头落下后方房屋。即化为灰烬。
你亦被火浪灼伤后背,浓烟呛得本就感染的肺部几乎要咳血。所幸命大,跑得够快,否则此刻人已湮灭。
轰炸完毕,敌军即大举进发搜查活口。顾不得背后撕裂般的疼痛,只撒腿跑,找地隐蔽。
跑到半路遇受伤的陶桃。她昏倒于苇丛间。腿已骨折,又被烧伤,无法行动。
你心如刀割,赶忙把她背后背,离开平野,往山里行进。后背疼痛更甚,却不及心痛。
山片片连绵,一燃则动全身。敌军尚有据地在此,他们不敢炸,只敢派人搜查。
远处隐隐能听到有敌军说话声,汽灯光若有若无闪。你半背半抱着她一步步于山林间艰难走,手里尚紧紧握着那枚戒指表,头昏眼花。
心中却只有无比力量迸发:切不可倒下。切不可被俘。
你要带着她回家。
你们尚在军校时,就约好,若谁遇难,拼死也要把对方尸体带走。敌军丧心病狂,无恶不作。你们要利落活,亦要干净走。
若能及时找到组织救护,尚有一线生机。此刻她的生机,全在你身。
不知走多久,翻山越岭,终抵曾经儿时家门。
貌似还听到马嘶、鸣笛,听到姨太们摔麻雀的嘭嘭声。或许还有电车那恼人摇铃。实在吵闹。
凉茶铺边有摇团扇的娇滴小姐,穿衣时髦摩登。性子看似骄纵,实则可爱机灵、坚韧聪明,总能吃苦。
她总乐观,总挽你臂,在你身旁弯眉笑,笑得极甜。
她说,摇铃响,电车该来了。
“姑娘,姑娘!”怎地不是喊小姐?好生奇怪。
你缓缓回过神,懵然看周围。原来不是家门,而是据地。
你终驮着她,成功到家了。
陶桃伤得重,六腑被炮弹余浪炸伤,腿部失血过量。
你匆匆处理伤口,未吃喝未休憩,一直伴她。
轰炸刚结束,伤患众多,医疗资源匮乏。救护已尽力。
她极可能挺不过明天。
你不信,一直紧握她手。她这般乐观坚强,这般康健,怎忽地便见不到明天?
她明明还有大好青春日头。她还要干好多事。她还未与亲人重聚。还未与她的亲亲姨太们再凑上一桌。
不知望了多久,她悠悠转醒。
手勉勉抬起,又垂你掌间。
她说:多谢你,带她回家。
她说:今生遇到你,是她莫大的运气。
你好似又听到那电车摇铃,在耳边响,震耳欲聋。
她笑着向你摆手,转头上车。铁栅门关,电车沿着蜿蜒蛇道徐徐驶远。
她丢下你,先一步走了。
9 新伤旧病齐发。那日过后,你竟一病不起,先于流动医院,后又转移到新城内疗养院。
卧床多日,仍坚持工作。无法上战场,便负责书面报告。
那次战斗过后,据地内为牺牲的同志们开哀悼会。
众人皆沉痛、默哀。
陶桃性子活泼,主意多又机敏,在部队里很受欢迎。许多交好的妇女都为她哭。干部亦是。
你没有参加,只因那天正昏沉睡去,迟迟不醒。否则是爬也爬过去,见她最后一面的。
通知其亲人的书信你亲自接手,叮嘱务必要递到租界那处。遗体战时难以运转,只可将她葬于大后方中心城区北郊,即你们第二个家。
最终的最终,亲人们都来探望她,守她墓,泣不成声。虽阴阳两隔,也算团聚。
日子照常走,你却像丢了半边魂。只有沉入工作中,才能让你找回半分神彩。
窗被外头风吹开。你披披肩,放下手头笔,起身去关。瞄窗外景,朵朵栀子于静谧中,悄然开得正盛,随风轻晃悠。远处有圆月,亮晶如玉盘,周边似有薄云披裹,带了星点紫虹。
竟是又一年春。
好一个花前月下,似极为清雅的装饰,点缀你窗,赏得心境愉悦。却抬起手腕,久久凝视。月辉花影,浅映你身。
你孤独,思念远在世界另一头的那人。他可又有想你?你可有入他梦?
似冥冥中,圆月听你心愿,圆你痴梦。次日清晨,你便收到他书信。他已学成,平安归家,问你近况。
这大抵算你近日收到的顶好消息。人亦高兴许多,平日忧心你的队员与多顾你的妈妈,也替你庆幸,露出难得的笑颜。
你状况渐好转,但肺病终扎根,难以拔除。中心城内医疗更好。加上此前已于此地被反叛分子认熟,风险大。组织决定,将你调去家附近据地,那处为新扩大的红地盘,你有经验,可领头建设。
也多半算个好消息,只因可与他重聚。
你与地盘众人告别。妈妈仔细嘱咐你身体,几位妇女忙送吃食于你手中。
小童皆难过,堵住门口。你只得给他们继续做“思想教育”工作,讲故事,说你要去解放更多地方,做更多有意义事情,他们也应如此。忙点头,方不舍地送你走。
战士们亦切切,你向他们交接好战斗工作,叮嘱作战细节。极认真听,后与你拥抱,交心道别。
你踏上归家的火车。
那封书信,迟了两月。实则他已提早归家多时,两月间仍交战,只不过此时有新式飞机、新式技术支援,战场形势已大为扭转。
未曾想,你推开家门时,他正休沐在家。近一年半未见,望见你面庞都呆住,走近抬手欲抚,迟迟未抚上。
他怕只是又一场装点瑰丽的梦,睁开眼就又在世界另一头。
他皱眉甚紧,眼角都发红。你忙握住他手,用脸轻蹭他掌心,哽咽语气禁不住掺了柔软:“不是发梦,我实实在在站这呢。”
实实在在的触感与暖意。他终是紧抱住你,再也再也不想放开:“我好想你,常梦见你,煎熬得要命。”
闲时,他常能记起那场圆月、紫虹的盛大宏景,无法忘怀。月中有你笑颜,月华洒落他身。煎熬了便盯着你信与怀表小相,看两眼又充满希冀,投身训练中。
你在他怀中噙泪,甜笑:“我也想你,想极啦。”
两人重聚,似有说不完的往事要分享。
你与他道地盘里大家如何组织活动、打游击。他一一仔细听了去,还赞你办事成熟妥当。
他本就知,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终如骄阳下玫瑰般亭立盛放,浓艳带刺,可当一面。他为你骄傲。
你还跟他说陶桃去世。
他也不多语,只抱你,抚你发,亦伤感,默默为曾经的友人哀悼。知你身体定随这场浩劫垮了半边,心境亦是,恢复非一朝一夕,他可陪你,慢慢等。
为转移你思绪,他与你讲往事。你亦好奇,仔细听。
联军国富饶,物质条件好,生活不如当初航校般苦。虽无中餐饮食,不怎惯,也能入口。弟兄们同吃同住,学作战相关英文、训练新机、打地靶。设备先进,事故少,心里竟轻松甚多。
见他过得好,你替他高兴。但他讲回国后交战,你便再笑不出。
他说起运输线。由于路上公路皆被垄断,只可另辟空中运输航线。众人想到的唯一路线只有:穿越珠峰。
你震惊,这般危险,急问他是否飞过。
他还真飞过一回。只因轰炸任务结束,需补充弹药,但后备基地皆在另头,最快捷的归城办法,只有走这条航线。
极看运气。高原气候恶劣,若稍遇急气流、风暴,皆命丧当场,四周为孤山,连跳伞都无处跳。故事故多发,许多运输机人员在此地失了性命。
恰逢他提前算好通讯,预估气象好。果真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视野开阔,才成功穿越。
但他没有与你说,判断路径的办法是,沿着雪原上一片又一片金属机身反光的踪迹而行。这条航线,是弟兄们付出生命的代价,而铺就的。
想到痛处便不再想。只顾吻眼前人。吻到激处有硬东西硌你胸口,问是何玩意,竟见他掏出那枚珍珠戒指表。
你当初用它来递交情报,只跟侦察战士道:“我家丈夫新纳了姨,这玩意看着心烦,你替我拿去当了罢!”实则做戏,将情报递至空军基地。
不曾想还被他先要回来。司令与你沟通多日,已相熟,你本是想着到时自个要的。
他认真,慢慢将戒指戴于你指间,戴好后托起你手,瞧了又瞧,看不腻一般。
你心念二度起,实在禁不住。
见过陶桃离去,你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场遗憾。就算走,也要不留遗憾地走。
你深吸一口气,终是跨过岁月长河,道出本就该早道出的那句:“夏以昼,我们完婚吧。”
他盼这一天,已盼太久。
只可惜你病情反复,状态实不佳。孃孃又久居北方,尚断联。
他计画,等你病情好转,与孃孃取得联络,再办婚典,向孃孃好好敬茶。你同意,如此病怏身躯,穿婚服都不美。
但他说干就干,次日,二人去领了婚证。
照理来说,空军有规定,不至二十八岁不可结婚。
但他优良,优良的人自有特权。他又勇敢而犟,能抵得住上级权威。终是拿他无法,同意盖章。
结婚证上,二人名字终印一齐,成夫妻。
证上纹样繁复,清秀小楷写证词: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此日看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10
阿姐也与你许久未见。重聚时听你领婚证,直替你高兴,抱你入怀,翡翠玉镯微凉,隔着薄短袄抵你蝴蝶骨。又细问你身体如何,知你工作重,预着今后多来你家顾你。
你半在家中休病,半前往据地跟进组织建设,有时会去探望小学的师生们。
夏以昼则仍奔赴前线,不曾丝毫懈怠。等新机场修建好,便开启新一轮任务。
他本属轰炸科,可驶重轰炸机。经过长期训练和作战,亦能驶得攻击机。编队入航空中队,与联军国志愿军人一齐作战。
P-40战斗机,鲨鱼头涂装极鲜明,速度快、火力大,已有火箭式炮弹。跟零式机拼高度。联军指挥严格:高度高,打。高度低,走。不恋战。
敌军有南北夹击铁路企图,故派空军阻击,炸敌方铁桥与营房。目标小,重轰炸困难,即用P-40低空扫射加投弹。攻击机进攻,驱逐机则掩护基地。
彼时敌弱我强,夏以昼所在中队进行任务皆不受敌方牵制,五百磅炸弹均落目标,炸遍车场。
你在据地时仍带病上过一次前线。虽无法拼杀,主要为协助救护、传递情报。那时是你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肩作战。
你在地面指挥方队进攻节奏,拼火顺利,敌方不敌。待飞机驶近,即要撤离,赶忙转移伤员。眺望上空架架鲨鱼头,你知那里有一个他。春风拂,日光烘下,甚暖。
他与队友负责投弹。可笑的是,先一区队轰炸过后,敌军慌张,不能辨识新机,竟对其欢呼摇旗,随即低空扫射,死亡从天而降。
战绩辉煌,却要紧接着回程补弹,继续新一轮进攻。他在天上作战,只可全神贯注,不能思索你。却又在心底深知,下面有一个你,分外有作战底气与动力。
指挥策略为闪电式袭击,不给敌人任何喘息机会,连续十几日交弹。夏以昼上午穿过猛烈地面炮火飞回。检查螺旋桨至机尾弹孔,共四十三处。玻璃罩打出洞,不慎被弹片擦伤手臂,无大碍,自行包扎。
下午用胶布补齐后,又出动,扫射卡车与敌兵。
整个中队,寝食俱废,一日出战三四趟。每次归来,齐用胶布补弹孔,最终竟连胶布供应都短缺。地勤人员亦忙的陀陀转,修补飞机不计其数。
此战术取得不少丰功伟绩,队伍皆无人牺牲。敌人无力还手,消极防御,只得后撤。
唯一可悯死伤在地面,飞机技术检察士于本国服役数年,正拟返联军国,却因头顶受弹片掉落,受伤致死。
终有机会归家。整顿好一切,便揽着你,扑柔软铺上,亲你脸,说完爱你,即闭眼,睡的熟。多日无好觉,累极。你轻抚他眼底黑青,细细描他面容,又怜又爱,暗想:着实辛苦。
圈你腰,手沉,想起身都无法,又不想惊醒他。你亦操劳多日。共他躺一阵,心里宁静踏实,只觉身子发软,渐陷于被窝与他怀中,缓睡去。
却无想到,你这一睡,怎叫都不醒。
原是那次交战,你被流弹击中。时间紧迫,救护帮取出子弹,你只简单清理包扎。过了几日竟感染,病情牵扯,又复发。你本以为无大事,不想扰他,没说。
夏以昼被你烫醒,一睁眼,见你已烧得面色通红,像火炉,吓得心都漏一拍。急忙抱你驱车,往医院去。
他心神不宁,上级许多几日休沐,调整好状态再上战场。你吊点滴,昏近两日,方退烧转醒。他亦在病房,焦心伴你两日。
消了炎便无大碍,但肺病却一重再重,咳得利害。医护叮嘱不许你这般奔波,多在家中卧床休憩。
见你转好,他才放下心,几日都在你身边,督促你好好休息。
有时你把钢笔和文件悄悄藏于被褥下,待他走开,就拿出来写写画画。谁知他背后长眼般,转身过来,即要没收。
从小一同长大,他懂你更胜过懂自己。深知你是个什么德行,同他一个样,怎都闲不下来的要强德行。
书房被动过,少了哪些家伙,他一清二楚。
你不甘,尚有气力与他抢。他举高,你根本无法,只可气鼓鼓瞪他。
他上扬得逞的嘴角。这时只要啄你一口,再凑近蹭你鼻尖,便立马消停,只顾羞了。十分不争气地好哄。
你靠坐梨花木榻上,身上盖流苏毯,碎花绣垫温馨而软。古典乐悦耳,留声机上唱片圈圈转,你盯着,怀念那段纵情跳舞的日子。
你咳两声,道:“…得空再去舞罢,还未与你跳过其他舞呢。”探戈、华尔兹、伦巴,如此多,都好想一齐跳上一回。
“行。”他坐你旁读军报,抬头看你,目光柔得能化水。
那时定要为你仔细系上最正经的花结。
你眯眼笑,握他手,使不上力,他就着你来。软绵两指圈他腕:“这下你也有花结啦。可好看?”
夏以昼骨架大,只能圈住半边有余。
他舒展眉眼:“从未见过如此美的花结。”
“这话,也是我那日的心底话。”
一点都不丑,好看得紧。只想一辈子不摘下。
他欲抱你,又怕抱得紧让你不适,故迁就着,捧你入怀。实在安心,你贪恋,窝在他臂膀间良久,仿佛外界风雨都与你二人无关,能静静窝一辈子不起身。
11
过阵日子,他终需动身,私下拜托阿姐多来顾你。阿姐摆手只道:“莫跟我客气,本就打算如此!你安心去就是,不要多想!”
你们从小一同长大,又恩爱,情谊颇深。阿姐怀念那段与丈夫相依的时光,在你们身上看到曾经的影子,分外怜恤。
莫再多一对心伤人了。
却不想,一语成谶。
由于敌军挑衅,公开处决三名被俘军人,激起民愤。联军指挥反攻,燃烧弹集中轰炸敌方占领区与机场。
轰炸前一日,空军发******与号召,通知所在市民撤离。逃跑的民众,皆溢着不协调的微笑,隐隐兴奋。
B-25轰炸机派上用场。夏以昼作轰炸员投弹,兼副驾驶。夜袭,首先轰炸钢铁厂。三轮轰炸紧接,500多吨凝固汽油弹倾泻。区域内起大火,持续三夜,烧毁仓库。
敌方空军难以为继。
本是顶好战果,天大的好消息。
收到军报时,却得知有一架B-25入敌军火网深处,遭围攻,机内人员皆跳伞成功。
副驾驶与主驾驶坚持架机迫降,不慎降至敌军据地旁。失了联络,不知所踪。
存活?被俘?死亡?皆不知。指挥决定等多些时日,按住了讯息。
家中的你不明所以,照常等他归家。
等了十五日、三十日,全无消息,如人间蒸发。
你心焦,决定亲自动身去基地看看。阿姐忙按住你,替你跑腿打探。
却不想她刚打开门,便有身穿军服的队员前来,手里捧着军邮包。
阿姐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多不吉利、多可怕的玩意。瞬间脸色大变,又立马反应过来,想挡住不让你看到。
可惜为时已晚。只听身后猛的传来一阵咳嗽声,咳得五脏六腑都在震颤。
她转头,见榻上人嘴角含血,已然昏死过去。
飞机残骸已找到,烧成骨架,还找到部分衣料碎片。凶多吉少。但并未找到尸体,仍有存活机会,上级积极派人搜寻。
失踪时间过长,希望渐渺茫,遗体或早就随火化灰。众人皆认为遇难,便发放军邮包。
你心大悲,又复烧。病情愈重,胸口闷得无法喘气。
曾艰难醒来,沙哑着唤阿姐,把那军邮包打开。
你觉那包裹边缘分外锋利,每掀开一分,都在你心上划下重重一刀。直至完全打开,心已千疮百孔,被生生剜去一半,独属夏以昼的那半。
里头有那只你送他的德制钢笔,握笔处已稍掉漆,显然用过多次。
有那次飞机残骸记录的照片,有两次卒业时你与他的合照,有他悄悄记录你在街上发宣******、在家听曲时睡颜,有你在婚证厅门前嬉笑嫣然。
他一直用着那照相机,定格了好多好多时光。
还有那栀子纱花花结。
再无机会一齐跳舞了。
底下压一张每位军人必写的遗嘱。那信有千斤重,目光亦千斤重,良久才艰难翻开,将视线定睛于纸上。
只五字:“必归家,等我。”
连遗嘱都不肯正经写。
仿佛有百分百的信心,他不会遭难。
怎会有人犟到如此地步?怎会如此傻?
你久久握着花结,泣不成声。全世界霎时间都倒灌于泪中,飘浮于海面,却于汪洋捞针,唯独丢了他。
阿姐亦难过,在旁湿了眼。但怕你又喘不过气要窒息,忙合上那包东西,顺你背。实是无任何恰当的言语宽慰,只得相伴。
12
夏以昼与主驾驶是出于保存器械的目的,才坚持迫降。但没想到,迫降后发动机竟燃火,终无法保留。
他们及时爬了出来。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四周皆有敌军据地,着实危险。
随即把身上飞行服脱下,丢火中,只剩衬衫,掩盖身份。但如何回去就成问题。队友认出附近有敌后工作人员留居地,顺着记号越山林前往。
成功抵达,人员决定,不日便护送二人回基地。
但恰逢雨季临,暴雨多,泥石竟堵了山路。
雨间行走山林风险极大。因此被生生困于山中多时,待雨停,再想法子绕道走。
偏生这暴雨整整下了近半月,才转晴。敌军立马开始清理道路,也发现了被雨水刷个干净的飞机残骸。判断必有活口,即开始大肆搜查附近。
据点随时暴露,人员提出,绕着他们转移,待山路被敌军重新开通,即离开。于是,两周间,边转移边给敌军留下丁点线索跟着追踪,愣是绕了他们半个山头。
医院中,你高烧不退,已神智不清。
阿姐忧心得紧,你终日这般烧,又咳血,感染十分严重,并不是个好兆头。医生亦如此道,情况不容乐观。
半夜,有泪划进发间,唇微微动,似在喃语。阿姐忙贴近,听你念什么。
只听到:夏以昼,你回来,好不好?
阿姐心疼极,擦去你泪,手抚你滚烫脸颊,自个亦忍不住泪流:“怎都这般傻…”
转移临近山路旁,被发现,一分队搜查到几人,欲抓活口当俘虏。队友不堪受辱,枪口对太阳穴,欲自裁。
夏以昼反应快,打掉他枪,又掉转枪头向外。
不到绝境,枪口始终对向敌人。
队友受他鼓舞,竟生出勇气。几人与那分队展开猛烈枪战,竟真以少胜多。人员与夏以昼有中枪,所幸随身带有医疗包,部位非要害,伤口浅。取出子弹,消毒包扎,修养几日,亦可继续行进。
终于看到那通往外界的宽阔山路,夏以昼拿出那怀表,看你小相片刻,盖上表盘,放唇边,印了一瞬。
再等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定要等我归家。
13
你兀的半夜清醒过来。
身旁有阿姐,已趴在床边熟睡。你动作轻,不惊动她,翻身下床。
点滴吊了又吊,一点用处都无。仍在发热,身子滚烫得很,胸口似有巨大棉花堵着,一呼一吸如同划砂纸。不觉眼冒金星,只觉身子轻得很,好似下瞬能飘起来。
你挪着点滴,缓缓坐到靠窗的雕花角椅前。
越过如意海棠纹的窗棂,能瞧到窗外弯月如钩,星光点点。迷胡间,不知是眼花抑或变天,竟看那雾霭氤氲,星月皆披上纱,甚不清晰,如水雾晕开半世界。
你好似又坐上了那电车,凝视它光圈极大的窗景。身旁陶桃靠在你肩,已熟睡。车厢顺凹凸轨道起伏,晃晃悠悠向前开去。
看向腕间,哪里来的花结?好生漂亮。
你是要去见夏以昼的,今日他卒业了。你精心打扮了许久。还特地为他买了束玫瑰庆祝,希望他识趣点,千万要喜欢。
但为何这车始终在开,没有终点?陶桃都睡半天了。
坐了许久。你亦好困,半闭眼,也靠在她头上,想眯觉了。
耳边似传来某人若有若无的叫唤声。好生吵闹。
想睁开眼瞅瞅,是哪个人这么缺德,但实在好累,无气力了。
你安心闭上眼,睡一觉到终点,便能见到他了。
空战激烈,只见一战斗机猛地钻进敌机群,往火网最密处送子弹。
降落时地勤检修,竟发现机身有近百弹孔,还有炮弹破片炸开的大窟窿。
着实英勇的英雄。连夫人都去接见他,他只道飞机算是报废了,她问到:“你人呢?”
他说:“没有事。”
再有一次空战。只见云缝中出现一架红太阳,立即开火,敌方飞行员的脸近在咫尺,能看到临死前最深切的恐惧。是他不曾在你脸上,见到过的神情。
你总镇定、无畏,伶俐又开朗。向阳伸枝桠,在不曾发觉的角落,茁壮生长。就连闭上眼时,也是安静的,嘴角含笑,似正要去赴约般,隐隐盼。
最危急的一次。颈部被弹片炸伤,流血如注,迫降时又昏迷。
千钧一发之际,被周身燃烧热度烫醒,恍惚间以为是某人发热的热度,紧接着恢复神智,勉力爬出。
心口一阵疼,掏出其中硬东西才发现,一颗子弹横插怀表正中,表盘与小相皆碎。心口亦有创口,皮肉绽开,极深,却不至于当场丧命。
幸被农民发现,帮忙包扎,用滑竿送返基地。
终发现,自个总是这般命大,总是活着,怎都死不掉。希望却一个个接着破碎,连这小小怀表他都无力留住。
他愤世嫉俗,欲把怒火都撒敌军上。故不要命地飞、不要命地打,如此便有正当理由,去见你。
打到最后,到处飞,想找靶子,却敌机都见不到一个,只能无情碾压地面兵。
那是万声鼎沸的一夜。
他结束最后一次任务,协助侦察机侦查气象。
从基地走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路。身旁再无可圈的人。
夏以昼终平安归家。
却如何声嘶力竭喊,你都不复醒。
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如约归来。可你却在等他的日子里,先睡去了。
他尚欠你一场婚典,尚未给孃孃敬茶。
明明婚服都订好,有钿花头饰,白裙纱上繁复绣纹,尽是玫瑰。
他不信命的,赴汤蹈火,出生入死,都从鬼门关边挺过来。可为何如此残酷,竟要连他最珍贵的运气都夺了去。
他宁可不要这份跨过鬼门关的勇气。
如此竭力归家,家中却无人,只剩他孤零一个。
他哪来的家可归?
故走出这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融入人群熙攘的狂欢中。终是熬出头,结束一切。
“八月十日晚上九点钟,敌军投降的消息传到了城市,受尽了千辛万苦的老百姓,像着了魔似地,自动的庆祝起来了,只可惜我们拍影片的灯光不够…”
若此时,你在,该有多好。
被人群推着攘着,他木然庆祝、木然笑,不知走向何方。恍惚间竟上坝间,众人聚头于此看焰火、看炮仗,噼里啪啦震得耳朵发嗡,却远不及炮弹声响。
木然赏完,众人又熙攘着到另一处去庆祝。留他一个站于此天地。
白烟阵阵随风散,竟也拨开云,见圆月。
又见到那天的紫霞。
飞机倒转飞,看紫霞,天即地。是否星月、冬夏也能翻覆,是否生死也能扭转?大而亮的圆月与滢滢紫虹尽头,是否有你?
似又在做一场装点瑰丽的梦。
他看不到月华,只见那怀表,掀开表盘,有你笑颜。
举城同庆,万人欢笑,万声沸腾。
霎时只觉万声俱灭。圆月下,他昏天暗地怮哭,度过了胜利夜。
番外
不是说人长大了,心也会跟着长大,有人的从小仔细被捧着,精美的瓷没有豁口瑕疵,尺寸也跟着停滞到恰好的方位,正是第二颗盘扣正下的一亩三分。
你于外人前,不常穿滑绸旗袍,更喜那蓝麻衣与黑裙,衬得眸波晶亮,能汹涌壮志澎湃的火,喉头震动卷席着热浪,烧向腐朽的旧世界。
但若对着他,也是免不了追靓,新风吹拂你,也吹起新烫的大浪短发。
他难得休沐,从鬼门关里脱下黄得泛青的战袍,推开家门,换上利落衬衫。
他想约会,同你跳舞、喝酒,过一把外人咂舌吆喝的纵情日子。机会,太少太少。
却还未出门,就已被你白腻的雪肤晃了眼。
瓷器在百锻中烧炼,仍是绮丽而刚硬,刚硬的里子磨出绮丽的面子,有致的曲线下是康健有力的肌,他爱极。
你同他打闹。有力又无力的雪枝缠绕他颈,两股挤宽实躯上,下秒却感知到无名的热渐起,沿着敏处肆扬向百骸。
张皇欲撤开,却被扣住腰与臂,不曾退开分毫,反之愈加紧贴,烧红你滚烫的颊。
只因热源磨了又蹭,竟是真生了火。
新买的旗袍尚未验过是否合身,已被人掀起下摆。
盘扣险些被扯落,新烫的发亦被糅乱,欲嗔已被人反压坐于妆台,堵住口舌。
在大讲台上人群中央,赤声善辩的是你。在妆台上他臂中碎声潋滟的也是你。
窗未关,外头春光明媚,有黄鹂成双居青树,有攒动的人头车马生意。
他顺着开襟的领口,钻入丰盈,顺着堆至腰间的顺滑绸缎,滑入勾人的窝。
顺着红木柜撞击墙面的冽冽钝声,迟迟不撒手,竟是揉到胴体也化成水。
如揉碎的布料,一汪化冰而温的细碎泉眼,饶是甘霖有过之无不及。
你亦念他,念他在地上的真切,在身上的踏实。
两手不忍抓,却仍是勉力扣住,两股交叉扣住前躯,近乎腾空挂悬。黄鹂高低浅唱,心尖人居心上,亦于身前,无须阖目,你亦沉浮。
进时几离妆台,撤时又摔于面上。觉身子不够稳当,他直抚你背,摁后脑,加深吻。
后腰堪堪抵住,被红檀木雕花磨红。只觉一片湿濡,顺股缝流,渐滑至雕花。润得磨处,竟不再痛半分。
他越发使力,迷糊间分不清究是何处撞击声更响。
你无得再忍受,连连抬手抵他胸口:“莫要再撞…妆台要烂…”
红檀木可生矜贵,你极爱这妆台。
他笑出声。只觉分明在找藉口。还是顺你来,换个地儿的事。
直接抱你走至旁处,两人还连一体。
将你放于四角桌台。上有光滑彩绘琉璃,压下方成幅花鸟画。如他凑近压你一般无隙。
琉璃甚凉,刺你一激灵,下身一缩,他亦被激一瞬。下秒却立马反应,摁开你大腿,继续动作。
琉璃由凉转烫。烫得你近乎焚身。他压得极实,只因一直凑来堵你舌。两人胸口紧贴,这般使劲,丰盈都不成饱满。两点磨他,直生痒。
他尚顾你,吻到半晌松开,留你片刻喘息,待你又动情,复续印上。
此人有够精灵,四角桌稳当,琉璃光滑,怎撞怎顶都无不适。
你完全受他驱使,却还是不甘,咬他肩:“你个浑头…怎都不愿到床上去…偏挑个犄角旮旯…”
他只笑,回你两字:“太远。”说罢更使力。进得过深,你无得再驳,喉间呜咽,只剩婉曲碎声段段。
春日醉人却转瞬,日子太短太短,欢愉亦永不够。
他渴望停滞,渴望永恒,起码只一瞬的渴望。你亦是。
脚尖无意识蜷起几次,阵阵电流漫脊椎,实已无耐性,下身紧了又紧,却如赌徒打扑克般上瘾痴迷这感受。
正吟,闭紧眼欲再次攀云。他却猛的停了动作。发恼睁眼,只见他正认真盯着你,默笑。
你脸本就红润,这下羞得利害,更发烫,用力捶他:“发昏吧你!”
“生得太美,没忍住,多看看你。”
紧接着扣住腰,入得更甚,节奏比那中学时跳的探戈曲还要快上几步,只觉巨大的快乐裹住你。
终是等到他挟你一同爬升登顶。
二人一体,心始终同頻,无需电报书解密,自有通语。
吻了又吻,钝声卒止,空余无尽长抱与熹微晨光。
他未撤开,二人仍连一起。缓缓抹去你额间露,不知算薄汗,抑或泪。
见你眼眦发红,以为伤到某处。皱眉急问如何,溢满怜惜。
他急懊悔,自个实在过头。
见他如黄毛般仓皇,你含泪绽笑。
“无碍,只想你得紧,乐得流泪。”
听罢更怜。忙抚你发,吻走你泪,轻点一下下。
直至等你心绪平复,方放松,与你一道躺台面,于你身侧,慢慢按你发酸的腰。
“我亦极想。”说罢便如被生生堵住喉头般不再语,憋着一道气不出。
你们极有默契,似在比试,赌谁先说出那几字,便算谁下注比拼。
竟同时:“我爱你。”“我爱极你。”
他于你耳边爽朗笑:“哈,算我赢!”
你不应他,此人稚气得很,谁应便算与他一道傻。
爱分明无赢家。
他又黏你,动手动脚不安份,激你出声。
谈笑间竟又擦出火,胀得很。他眼里亦被柴擦出火星子,你看得清楚。
只不过这次莫要在如此地方了。踢他小腿,使唤他:“到床上去!”
他笑着揽起你,你仍跨住他腰。两人,一体,一心,往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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