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敲开了黎医生的家门。
“他不肯接见你的!”一个家用机器人叽叽喳喳地说,“他谁都不肯……哎哟!”被循声而来的男主人一把挥开三里地。[1]
前来开门的黎多芬手中还举着没来得及摁黑的手机,上面似乎是大段大段的文字。手机背面被我随意粘上的抽奖贴纸用医用胶带仔细封了边。胶带尾端被袖口摩擦得轻轻卷起,恰好勾在他的小拇指上。
我的眼神三两下巡视完这片掌心领地,心满意足地把心情和嘴角都提了再提,上前一步朝他说着“我来了”,又假模假样接了句“没有打扰黎医生工作吧?”
“没有。”黎医生平直的声调里藏着点被我传染的笑意,“提前订了疯狂休息日的套餐,没有工作会不识趣来打扰。”他说着看了眼外面雨后湿润的地面,又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裤脚上。
我刚换好提前摆在门边的拖鞋,见状原地转了半圈,用眼神示意他“没淋湿”。
“不错,值得表扬。我说雨伞。”他侧身让我先进了客厅,又跟着我绕过摆了电脑和眼镜的茶几,把自己往柔软沙发上安稳一放。
放任自己大口呼吸完黎深家里温度和湿度都适宜的空气,我终于把目光移向他开着的电脑:“嗯?家用机器人的产品介绍……?”又探头看了看他手机上相似的页面,往他身边靠了靠:“怎么?机器人做得太好啦?想去它的出生证明上找找能夸的点?”
他侧了侧头,露出那种“竟然能猜出这个答案”的微妙眼神,随后掷地有声地反驳:“想去出生证明上找找能让它重新投胎的方法才对。它总是做程序设定之外的事情,甚至在植入新程序之后还自我更新出了一些……不属于家用机器人的性格设置。”停顿两秒后,他看了眼在玄关清理入户地毯的机器人,补充道:“俗称的,爱给自己加戏。”
我想到刚刚门开时,机器人那为难中带着些“我主人不一般”的隐隐傲慢的语气;以及黎深迎我进门时,它几度抬起又放下、完全欲言又止的机械臂,没忍住笑出了声。
“往好处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我滑坐到地毯上,凑近去看网页上用粗体写着的产品亮点——其中,“不只是工具 更是家人”被放在了最中间的位置。
“往好处想了还会是坏事的事太复杂了,至少不应当发生在这个家里。”他捏着鼻梁叹了口气,又顺手把我捞回沙发上。
身后正靠过来的机器人努力分析着主人的“金口玉言”,机械音竹筒倒豆子般响起:“这世上还有很多跟主人一样的人吧?总认为看不懂的才值得研究,无法估价的才值得追逐……”[2]
它话音未落,在我和黎深齐刷刷转来的目光中闭上了扬声器。这位“头号管家”先生的显示屏转出个尴尬的波段,回头去门口烘干我刚带来的雨伞,背景都显出一两分不被主人认可的屈辱。
……这段令人震撼的唠叨实在太煞风景又太灵动可爱,我没忍住笑歪在黎深手臂上,把中间隔着的抱枕都挤下沙发。
“难怪我们黎医生一大早就重拾本职工作,对机器人患者的出厂病历研究个不停……如此令人棘手的个性病患我也是第一次见!”
话虽如此,我还是适时流露出一点回护之意,以报机器人纡尊降贵的开门之恩,“还得麻烦黎医生术前先给它些时间做足心理准备,再推一针安抚麻醉,别让它感觉太难过呀。”
维护之情有,但并不多。
“感谢场外专家指导。我一定永绝后患,不留遗憾。”身侧这位冷酷医生从善如流端出一副杏林圣手的姿态,在电脑终端手术台上轻点了几下。
机器人停下手中的工作,轻盈丝滑地缩成了一个立方块,被走过去的黎深弯腰捞进口袋里。
“这位医疗专家小姐,方便和我一起陪它去住院部办个维修手续吗?”虽然是一句客套的邀请,字里行间似乎也没留下想听我拒绝的余地——我早就约好要来找黎深随意消磨时间,也不拘是做什么事,就是和靠在一起发呆也让人开心。
反正出门也是待在一起,那就去吧!
见我利落起身,黎深又顺手拿起旁边烘得半干的雨伞,把家门打开。风里夹杂着的细雨吹动他的外套。雨丝落在他的睫毛上,被他微微侧头带起的额发拂去。
我闻到雨里植物散发出的清香与他外套上的洗护产品味交杂在一起,于是上前两步,与他挤挤挨挨到了伞下,走进冬季的雨中。
家用机器人的售后点离黎深家不远。我和黎深斟酌着维修单,在“恢复出厂设置”和“维持性格原状”中选择了“保留部分个性”。黎深还在备注栏中严正声明:不要太过聒噪、不要教主人做事,我看完又乐不可支地搓了搓旁边的机器人方块,目送它安详躺到了工作人员手中。
留下联络方式后,我们推开门走出去。
雨又停了。我环顾四周。来时光顾着听黎深讲家用机器人这几天的表演欲大爆发,我都没注意竟然走到了河边。
比起上次我和黎深来河边散步时看到的流水潺潺,这条河的水位线下降了太多,甚至露出几块黑沉沉的河床。几个小孩在其中一块河床上蹦蹦跳跳,应该是在玩着自己编的游戏。
我看着他们吵吵嚷嚷的身影,觉得寒风都和缓了起来;转头看黎深,他显然也是一副难以忽视的好心情,勾着我手指的手轻轻晃了晃,又用拇指蹭了蹭我的掌心,小猫一样。
“黎深,我们要不要也去河床上?”问出这句话时,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得到黎深的应和,毕竟照来时的设想,我们此时应该在回程时买两杯热饮,再晃悠回沙发上黏在一起聊闲天才对。
……只是眼前这几块河床似乎有非凡的魔力,让我沉默了五个月的鞋底第一次发出了“很想去踩一踩”的无声呐喊。
见黎深侧头费解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立刻反驳这个无聊的决定,我心里一喜,把他的手牵得更紧,眼巴巴地胡乱打着感情牌:“我们小时候还去过河滩一起玩的,你不记得了吗?”
黎深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无情地拆穿了我:“和河滩有关的事只有一件。某人拿着块河滩上捡的鹅卵石,骗我说是世界上最最珍贵的玉,硬要换我的新钢笔。”还不忘作出客观公正的场外点评:“真是天赋异禀的谈判奇才。”
……我真是怀疑黎深是不是在大脑里装了块硬盘,里面存满了有关我的4K高清童年糗事。不然怎么每次追忆起小时候,黎深总能迅速导出五花八门的素材来揶揄我。
见他不上钩,我索性放弃了永远打不赢的嘴仗,把手团在一起塞进他的掌心,又努力张开与他十指扣紧——这招在现阶段可谓是百试百灵,他神色果然又缓和了几分,牵着我往河边走去,算是默许了我的提议。
我率先迈步上了一块近处的河床,作为坚定的骑士为身后的拄着雨伞权杖的冻梨国王开路。平易近人的国王拉住我伸出的手,也跨了上来。
“还挺有意思呀,河床上有几块冰。”我刚把那块薄冰轻轻踩裂,就听见黎深.exe迅速从大脑硬盘中调出了件新事:“这么喜欢冰,之前还说我和evol一样看着冷冰冰捂不热?”
……这不是普通的冻梨国王,这是幼稚国的记仇大王才对!我撇了撇嘴,把冰狠狠踩碎:“那都是刚重逢的事了,多少年没有再见过你……不记得你的温度才正常吧。”又深谙顺毛哄黎深的重要性与有效性,得心应手夸赞了两句:“现在我们黎深就非常暖和,已经完成了从小冰棍到热可可的超自然进化。”
话赶话说到这里,我拉着被骑士守护了好心情的高傲国王蹲下,去看身边流过的河水。水里或急或缓地漂过碎裂的浮冰,万千镜子似的,每一块反光里都映着靠在一起的两个脑袋。
“……上次在市图书馆遇见你时,我听见邻桌几个学生讨论,说我们失去了永恒的生命,却换来了迥异的个性。人世间的每一次相遇叠加在一起,那些收获是与永恒等价的东西。”我意识到突然说起这些似乎有些突兀,于是轻咳了一声。[3]
——尽管我们重逢后,失而复得的幸运已经冲淡了大部分感伤,因此我没有和他讲过那些略显得沉重的约定和永远,只想安心在每一次呼吸和每一声心跳里相伴。但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温度,嘴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回自己。
“这么想还挺好呀。虽然不知道‘永远’有多深,但和你的相遇又重逢太奇妙了,说不定能让我永远开心呢。”
话音刚落,我感觉到黎深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后发出了带着鼻音的轻轻笑声。一只手在我头顶摁了摁,又滑到脑后为我正了正被风吹乱的衣领。他的手和我的头发一起蹭到了我因为坦白心意而微微发热的耳朵,痒得我缩了缩脖子。
这下大脑重新掌握回主动权了,思索再三后指导我的嘴抿了抿,对身边能让我永远开心的强效多巴胺先生说:“回去吧?”
回去,回家去。
一切终于走上原定的正轨。我们排队买了两杯热可可,在甜蜜岩浆与黎深家温暖空气的包裹下一起看了新的鸟类迁徙纪录片,去厨房煮了热乎乎的小米粥,又研究了新的喵喵牌玩法。一切太过自在随心,于是夜幕很快降临。
“休息日过得太快了呀。”我边站起身边忍不住说,“要不是明天还有任务,今天一定要和你喵喵牌再战三百回合!”
黎深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拢起茶几上摆着的牌收进盒子:“是谁摸到好牌时志得意满,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结果一输就喊着‘不玩了不玩了’。喵喵听到都不敢站在你这边。”
见我弯腰把拖鞋放回柜子里,他绕到玄关拿起我走走停停忙碌了一天的雨伞,开了门说要送我回家。
这次换他作为骑士开路了。撑开的伞面是他沉稳坚定的盾。伞骨作为能刺开他心防的利剑,剑柄的一半正被我握在手里。
把我送到家门口,黎深又开始他那套“吾日三省你身”的殷殷叮嘱,告诉我早点休息,不要着凉,多和他联系。我笑着应“好”,告诉他快点回去,到家记得给我发信息,末了不忘补充一句“希望下个休息日早点降临”。
黎深的眼睛里溢出笑意,显然认可了我。他冲我点了点头,又把伞小心收好递还给我,拿出自己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折叠伞撑开——还是上次我们赢了路边飞镖游戏的奖品,黑色的伞面上印着两只一起玩气球的小猫。
我没有戳穿他带了伞为什么还要和我挤同一把伞回来,冲他摆了摆手。
等收拾完自己,正在哼着歌刷牙时,我又想起今天在河边讲起的那番“永远”的话,不禁笑了两声。正当这时,消息提示音轻轻响起。我看见黎深的头像在消息预览页面闪动了两下,急忙把手机解锁。
——入目却不是一如往常的“到家了”附带小雪人表情,而是两段文字。
“永远有多深?每个瞬间略过的时光碎片,都是一小块宇宙。漫漫时光长河里,没什么是永恒的……但在此刻这细微的宇宙中,我的所思所想就是法则。”
“想见你的这份心意,在每个碎片宇宙中,都是永远。”
——完——
[1]neta自人教版教材《音乐巨人贝多芬》
[2]neta自夏目漱石《我是猫》
[3]参考文献:山口雅也《生尸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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