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苏/棍铲】艺伎

 

平先生酒屋里的艺伎与别处不同。一是来他这里喝清酒的全被叫作茶客,茶客尽可以点了自己喜欢的伎来弹唱说笑或吟诗作乐,随便高兴,却唯独没有留宿的规矩,子时一到便闭门,想歇脚另有房间招待,另一个是酒屋位置原本就不在热闹街市里头,平先生还在小山后更远的私舍里多养了几名男伎。
虽然偏僻,仍旧有爱好特殊的客人常往这儿来,其中也有个别不忌口的只是瞎图热闹在各个伎坊间浪荡。

今日更冷,虽然比不上前阵儿连日鹅毛大雪的景象,却实打实逼得人将炉火更烧旺一些,屋舍外头就是被雪冻住的小山和埋伏在惨白下的屋久杉,一眼望去没有一丁点活人气儿,教人不得不多加件中衣。
但即使是这样,茶客仍旧不会断,无非比往常来得少些,但待得久些,有的干脆打着专赏雪景的名头留在这里住上月余。
比如爱穿黑衫的蒼。因他年轻,做派又不像别的茶客古板,大家私底下都直接唤他名字。

蒼清早起来就要品茶,门窗洞开,仿佛将外头的雪景裱成方方正正一幅画。
朱志鑫将棉披风拢在脖颈拉紧,他从小怕冷,不过也得益于此,眼下他不至于在客人跟前犯瞌睡。跟丢了远处衫树林间黑色大鸟的身影,他将视线收回屋内,没什么劲头地抬眼看了看蒼怀里的人——那年轻男孩倒像丝毫不惧凛冬一样,外袍解了胡乱撂在地上,薄薄的羽织襦裙和外头雪色相映,领口算不上工整,仿佛刻意被裁剪得更低,最惹眼的是那一条青色带缔,没有腰封做底,直接不规不矩地系在腰上。
腰那么细,仿佛一掐就要断了似的。
但朱志鑫知道,苏新皓的腰才不会那么容易断,那件薄薄的衣裙下面,是一条很有韧性的、从来不认输的腰。

苏新皓是平先生手里最会跳舞的一个,大多时候那条好腰都出了不少功劳。其实他嗓子也生得不错,柔柔细细活像女人一般,但若什么风头都让他出了的话也不是好事,坐馆最久的那几个老人儿净会吹嘘唱曲的功夫,肯定要挑他毛病,所以平先生往往也只向人夸炫他的好舞姿,只有客人主动赞许他嗓子时才会趁势称道下慧眼识珠。

苏新皓的眼睛其实不算大,但是着了颜色的眼尾偏像闺怨诗人顿笔后滑出的软烂笔锋,勾人。那一对黑溜溜的眼珠有十分神采,现在全交付出去流转在蒼的乌发和脸孔之间,没一会儿,苏新皓又听随指示跪坐在男人膝边,弯下那根富有韧劲的腰肢去捏男人小腿。
朱志鑫鼻孔出气,十分不屑地将眼神收回来。真是轻贱。

不过他们哪个是不贱的呢,连同为艺伎的女子们也要踩在他们头上一层——男伎总是更叫人瞧不上的。
除非格外得宠,追随者无数。

而朱志鑫恰好就是十分受茶客追捧的一位,凭他一张俊脸实在生得好。
苏新皓是另一个,凭他会弹会唱,舞技出彩,最会讨人开心。

 

朱志鑫没坐到晌午便被唤走了,平先生的好友带了瓶稀罕好酒,点名要他来斟。
他离开前与蒼行礼道别,借着低头的空当儿去看苏新皓,却见那双黑亮的眼睛竟然还不知疲倦地黏在蒼身上,连旁人说笑话都分不走注意,连自己要走了都不抬起头看看。
朱志鑫心里恼他招摇,真以为攀紧了蒼就能谋到好出路?还是说蒼比其他客人年轻俊秀些,苏新皓展露出真情来了?
不。一定不是。朱志鑫不愿再待,很快退到房间外面去寻平先生了。苏新皓向来是这样,他对自己的每一位茶客都是这幅样子,伎哪里来的什么真情。

平先生手下的艺伎不陪宿是死规矩,过往有人闹过八百回也没得退步,因此茶客们多也识趣,不在深夜里纠缠。
蒼与大多人不同,他那股儿风流心性只在白日里耗尽,入夜不多时便潇洒离席,要回去******冥思,这对艺伎来说可算是善事,苏新皓往往能早些脱身热闹回自己房中歇息取暖。

灯笼照着木板,扶栏牵引出小路,屋檐边窸窣落雪声,月光映得小山发亮。
一个人影忽然从拐角处闪出来,像是早早埋伏好的:
“你这么喜欢演吗,苏新皓。”

提着灯笼的人好像被这话嚇到了,呆愣地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
“接待茶客的时候那么招摇,到我这儿又装傻充愣了。”
苏新皓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朱志鑫,还以为他要陪茶客到深夜里闭馆。

闻到这一身冲人的酒气,苏新皓便知道他今晚恐怕不止饮了几杯:”又是那军大爷来了?”
平先生有个交好的友人,随身带着把装模作样的枪,但他们没人知道具体军衔,只晓得这人喜好西洋酒,大老远派专人驱车来这儿只为了让朱志鑫这样式的好人儿把好酒送到他嘴边。

“快回屋吧,喝成这样再受凉,你小心害病了。”
苏新皓说完便要解了袍子披到对方身上,着急倒不像假的,但朱志鑫一瞧见那双翻舞在领口的手,就想起今早苏新皓脱了外袍被蒼揽入怀中的刺目景象,胸口顿时又烧起一股无名火,立刻抬手将对方动作挥落:”我又不是你茶客,咱们一样的,你不用把那一套使到我身上来。”
灯笼闪了几下,好似有廊中雪压上两人脚边的锦缎。

苏新皓没接这句话,只当眼前的人喝晕了头,弯腰拾起地上的袍子便绕开朱志鑫走了,木板路上咯吱咯吱响过一长串过后,小灯笼还是回过身来对着醉影叮嘱了一句:
“你怕冷,还是早回屋吧。”
朱志鑫刚才的尖利不知为何全然不见了,语气清醒得像夜里平静压抑的小山:
“出来透口气罢了,平先生那儿的酒还剩好些呢。”

 

清早起来有人在外头嚷。小塔塌了。说是被雪压的。

平先生养男伎的屋舍后头不远就是小山,小山不是单单一个尖儿,而是连连绵绵高出去一片,斜立着,像朱志鑫最珍爱的那把扇子。小山没什么独特之处,唯一不同的是上面那一座小塔,听说一百年前就杵在这儿,从屋舍凭栏向西边望就是它,遥看勉强显不出破败的样子。
但是朱志鑫和苏新皓能作证它的年龄不是谣传,他俩小时候翻上小山,偷偷去看过那座小塔,没了想象的距离以后,颜色枯萎,梁木垂危,小塔确实不算光鲜。

“阿志,我们走吧,一会儿平先生找不见我们,要生气了。”
朱志鑫一心一意攀在佛龛背面凸出来的岩壁上,苏新皓的话他当做听不见,专心攥着衣袖去擦上头的灰——小塔里头新鲜,他还不想走。
苏新皓见他不下来,也顺着声音绕到后面来:”我听说过两日平先生要出去见友人,那时候我们再来就是。”
朱志鑫仍旧不接招,”你快来看,这石板上写的什么?”
苏新皓听他发问,倒是老老实实踩了石阶爬上来看:”******吧。我看不懂。”

“你说,这里头供的是谁呀?”
佛像不知什么原因断了上半身,小塔里也找不见残骸,佛龛里只留下一个不规整的石底,是个残像,瞧着吓人,但孩童没有害怕一说,只顾着猜想一百年前的人们拜这佛来求些什么事。
“可能是个很厉害的神仙吧,要不然怎么让小塔活到一百岁。”苏新皓先跳下来,看了看外面日光,不用多久就要天黑了,”阿志,真的该走了,一会儿天黑要看不见路了。”

“诶!你等下嘛,你东西掉啦!”
苏新皓扭头回去看,朱志鑫从佛龛后面跑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小香囊,他伸手一摸自己腰间,才发现真是自己没留心弄掉的。
“谢谢你阿志,这东西对我可重要。”苏新皓连忙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掸掉上面的灰。
“不就是一个香囊,有什么来历?”
苏新皓又将东西递回人手里,”喏,给你看,我们边下山我边同你讲。”

朱志鑫一只手被苏新皓牵着往山下走,另一只手举起来香囊端详,锦缎一摸就是上好的,五色丝线也绝不是寻常物儿,香囊颜色青翠,在冷硬雪景下衬得像一株造反的新芽儿,翻过来看,紧底下用红线缝了两个小字,帅帅。
“帅帅是唤谁的?”朱志鑫问他。
“帅帅是我乳名。”
“你有乳名。”
“是呀。”
“这香囊很贵吧,谁把你乳名缝上去的?”

“嗯……”苏新皓突然缓了步子,声音也灌上了山腰的风,”我爹娘吧,这是他们给我的。”
朱志鑫突然愣住了,他既然有爹娘疼爱:”那你怎么……”
“平先生说我估计是走丢或被抢了,然后遭人卖来这边的,他说我最初有南方口音,估计不是这儿的人,我印象里家乡总是暖和的日子多,想来他猜得没有错。”
“我只记到当时是我自己扯了平先生的袖子要他把我买了,他的衣服看起来贵,我就求他,求他连我原本戴着的小香囊也一起买走,好在他答应了,不然这玩意儿要被拿走另卖到别处的。”
“不知道我爹娘当年寻不到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帅帅。”朱志鑫冷不丁喊了一句。
“你怎么喊起我乳名来了!”
“想这么喊。”朱志鑫将苏新皓的手攥得更紧,看他小心翼翼地用脚探下山的路,”你不都叫我阿志吗,我叫你帅帅怎么不行。”
“好吧,那只准你这么叫,别告诉旁人。”
“不过阿志,你没有乳名吗?”
“没有,或者我忘了吧。”说到这里,朱志鑫的脸色阴沉下来,”我爹亲自卖我来的,还骗平先生我是女孩。”
“平先生觉得我模样好就应了,夜里头才被一起睡的姐姐们发现我是假的。”
“等平先生回去找到我爹的时候,卖我的钱早又被他输光了,后来连他人也找不到,平先生便把我留下了。”

“哦……”苏新皓知晓身边人大多是苦命人来的,但现下亲耳听朱志鑫讲这些,他还是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
朱志鑫心想哦什么哦,只会哦只会哦,怎么这时候嘴这么笨,不知道平先生看上哪一点买你回来。
冷风独自哀叫了半天,苏新皓才继续开口:”那她们欺负你不?发现你不是女孩以后。”
“那倒没有。”朱志鑫想到最开始的事,不自觉有些羞愤,”不过她们老爱给我梳妆打扮,夜里还要争哪个挨在我身边睡,平先生这才专门把我接来这里住。”

 

朱志鑫被接来临近小山的私宅以后,平先生才算起了心思要养男伎,不过那时候朱志鑫年龄太小,暂且当作孩子教着才艺,另买了几个年龄稍大的男孩,率先陪茶客吃酒表演。至于之后又碰上个胆大的苏新皓,瞧着比朱志鑫还年幼些,索性买来当伴儿一同培养。
没想到偏就是这两个年幼的伴儿,后来成了平先生手底下最出彩的一对伎。

朱志鑫是来得早些,但对于平先生请来教唱曲弄琴的那些老师,不说怠惰,也只算勉强,大多老师糊弄了事,稀罕他的好样貌便与他调逗耍笑,偶有严厉点儿的会直截了当同平先生讲他缺股要命的劲儿。
直到苏新皓被带回来,成了他玩耍练功的伴儿,一切就开始不同了,苏新皓不缺那股劲儿,不光不缺,还要连带着朱志鑫一起胀满活人味儿。

苏新皓天生有好悟性好灵气,凡是老师指点的,他全都能领会个十成,这长处尤其体现在舞技,绢伞纸扇到了他手里,没有哪一次不是飞舞得夺人心魄。
照理来说苏新皓不只是伴儿,等将来他两人进了茶客屋里表演,也算是最适合拿来比较的对手,但朱志鑫看他跳舞弹唱,却总是妒忌不起来,只觉得厉害,心里头赞叹一声又一声美。

慢慢地,苏新皓发现朱志鑫老在自己跳舞时呆站在一旁看,以为他苦恼这些才艺太难没勇力尝试,于是主动担当起教他跳舞的活儿,朱志鑫竟也乐意学,每回老师收了教杆离开,两人就回到屋舍外头的空地,对着小山练嗓劈腿。
“阿志,你说那个小塔里头有什么?”
“不知道,或许有猫儿吧,你猜是什么呢?”
苏新皓转着伞柄,屈膝撤步:”我也不知道,但那里是最高的地方,景色一定好。”

朱志鑫没有答话,而是跟着苏新皓挥舞动作,过了半晌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你想去看看吗?”
“什么?”苏新皓眨眨眼睛,显然是一心扑在舞上,早把刚才的对话抛诸脑后了。
朱志鑫这次终于没计较他呆愣,将人手里练功的绢伞扔到一边便拉上苏新皓跑起来:
“现在就走吧。”
“去哪儿?”
“上小山上,看小塔去。”

从那之后偷偷溜走爬小山登小塔就不算稀奇事了,虽然来回一趟总要费上个把时辰,但只要晚饭时好好出现在桌边就无大事,其间也有两次被平先生抓住偷跑的,但谁也没供出小山小塔的事,两人十分默契地编谎话说是去杉树林里堆雪人追大鸟,被斥责一顿贪玩便作罢。

但苏新皓后来始终想不清楚一件事,自己的好伙伴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突然不乐意跟自己跳舞的——朱志鑫在两人都开始疯长个子的某一节点,十分突兀地恢复成了苏新皓来之前那个懒散勉强的样子。苏新皓对于这种疏离少有地警觉起来,但无论他怎么主动亲近,两人的关系都不复从前了,无计可施的他只能在夜晚趁着月光偷看对床背影,或许朱志鑫不学这些也可以,他生得那样好看,茶客喜欢他自然不非得费上什么才艺。

对于这件事,朱志鑫自己大抵是明白的。
他们两个刻苦但快活地练了这样三年有余,平先生终于正式领他们去见了茶客,那是朱志鑫第一次看苏新皓对着自己和老师以外的人跳舞——暖灯下彩色裙带好似流光,朦朦胧胧展露出少年人尚且细瘦的身形,琴弦跳动,舞姿摇曳,脚下攒了劲儿一转,发丝臂膀全部张扬地展开,他就仿佛含珠带露的飞花。
然而再看这飞旋彩花一双眸子所落之处,正是那端坐在一旁腰肥体圆的年长茶客,那双舞蹈时只盯着自己笑的眼睛,如今全扑在这东西身上!
他竟然立刻犯了恶心,憋闷酸苦如洪水猛兽般袭击所有感官,朱志鑫说不清自己心里头萌生出什么样的一种恨,滥情?还是背叛?竟然全无凭据……总之当即便下了决心,再也不要他教自己跳舞。
苏新皓,你费尽心思练了千百遍要跳到最好的舞,就是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况且他们也不在乎你神采,反倒一直窥伺着薄衣下柔韧的腰肢与细嫩的小腿,这么明显的目光,难道你分辨不出吗?那么你同样费尽心思教我把舞跳好,也只是为了要我这样跳给别人看而已?

但苏新皓较真儿。他不觉得艺伎低人一等,而是真把这种不入流的行当当成本事来做。
他有一句话朱志鑫记得很清楚:”虽然咱们是做艺伎,但平先生终归对我有恩。”
哼,买你是为了他的生意,你怎么还感激上了。
纵使这样想,朱志鑫却明白,苏新皓口中的恩,指的是平先生替他买下的香囊,只要有那香囊在身上,苏新皓就算得上有爹疼有娘爱的帅帅,和自己这种孤魂野鬼不一样。

孤魂野鬼啊……就该有孤魂野鬼的样子。
一旦认准这个道理,朱志鑫便彻底放纵了本性,从此不爱在客人跟前扮什么好脸色乖模样,想教苏新皓明白自己看不上他讨好茶客的样子,但或许苏新皓也不需要顾虑他看不看得上……可是凭什么,他理应在乎这个的。
心思迟钝的苏新皓自然解不明白这么隐晦的谜底,反倒是朱志鑫因此行了运,这样冷淡疏离的颜色在一众讨好谄媚里太扎眼,无论男女艺伎再找不出相似的味道,因此招引了不少忠心痴迷他的茶客来。此后凡苏新皓讨了哪位茶客欢喜,被朱志鑫看见了定要在心里冷哼,然而一旦那双不屑的三白眼剜过琳琅酒桌,又惹得客人忍不住想接近驯服这根尖刺。

 

“这么冷,你又在外头搞什么噪音。”房间内隔着木拉门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责怪,是朱志鑫。
苏新皓料想到这人定要不悦被吵醒,但无奈他房门外面几步就是长廊当中最适合观山赏雪的位置,既想要平日开窗就是好景象,又想要住得安宁清净,两者总是不能兼得的。
“客人可怜小塔,要我在这儿弹首应景的曲子来记念。”
清早起来就有兴致娱乐的,也只有蒼了,朱志鑫懒得睁眼,心想他倒是悠闲风雅,净会折腾别人。

琴声停了一会儿,门缝里吹进来苏新皓的声音:”朱志鑫,那座小塔昨夜里叫雪压塌了。”
门里头丢回来闷闷的一口气:”早听见了。”
过了一会,琴声续上,可以听见悲戚曲调和列列风雪声翻飞在一起,苏新皓的手指恐怕冻得通红。
朱志鑫其实已经失了困意,却仍旧卧在榻上没有起身,天太冷了,太冷了。

他好像突然想到,在多年前某个也是这样冷的冬日里,苏新皓送了他一把小折扇。
北方的寒冬只差将人煞去半条命,竟然还有人能挑出折扇做礼物,朱志鑫心里头气得发笑,苏新皓这种头脑身体都迟钝无比的人,究竟哪里来的天分勾魂摄魄。

“阿志!”平先生晚间忙着招待客人,他两人便不用练功,只需老老实实回房中睡觉,苏新皓突然鬼鬼祟祟跳下床跑来拍了拍朱志鑫的被子。
被褥下露出一颗迷迷糊糊的小脑袋:”什么事?”
苏新皓答得很小声:”阿志,我们去小塔吧,今晚有烟花,山上说不准看得到。”
朱志鑫翻身坐起来:”你这下不怕平先生发现啦?”
“有点儿怕。”苏新皓笑嘻嘻的,”但是你陪我去吧,好不好。”

“哪里有烟花啊。”朱志鑫抖落鞋上的雪,他们登到小山顶上,抬头只看到星子点缀的神秘夜幕。
“兴许还没开始,”苏新皓也猜不准时间,”我们先去小塔里头吧。”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见夜里的小塔,没有日光,******石刻全被吞在腹中,只有清亮月晖从方方正正的小窗掉进来,在昏黑地面上染出几条白色的绸缎,朱志鑫在其中落座,幻想志怪故事里山间的妖灵是否也会沐浴这样的月光。

“哎呀!”只一会儿没留意苏新皓,便听见他焦急的声音从佛龛后面传出,”我的香囊找不见啦!”
朱志鑫闻言连忙站起身:”刚爬上来小山的时候我还见它挂在你腰上呢,你别急,一定就在这附近。”
“阿志,你能不能帮我看看石龛里头,我刚才爬到那里坐了会儿,或许没留意掉了。”
“好。”
朱志鑫就着模糊偏斜的月光攀上石台,手伸进佛龛里慢慢摸索,果然,他很快在残像正前面触到一个丝滑柔软的锦缎荷包,然而手腕一提,重量却不对,仔细了瞧,香囊的丝线尾巴上竟然系着一把小折扇,虽然小巧,却颇有分量。

朱志鑫跳下来,凑到刚才的月白色绸带上端详这凭空出现的物什:”这是什么?好新的一把扇子,怎么和你的香囊一起?”
“嗯——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声音从佛龛后面传出来,苏新皓躲在那里不现身,”你生日才过了不久,现在补上不算迟吧。”
朱志鑫心中欣喜,但藏好语气假装正经地问道:”这是谁送你的好东西?”
“不是别人赠我的!是平先生给的年玉,我前日趁先生不在偷跑去街上买来的。”

“好吧,”朱志鑫得了满意的回答,却不好意思说黏腻的话来道谢,嘴上反而刁蛮了一分,”不过你是谁呀?凭什么送我礼物。”
“我啊,我是这座小山的守护神,此小塔就是供奉我的。”
“那你是什么神仙,叫什么名字?”
“我,我……”
“哼,我看你是没有名字吧。”
“我是帅帅大王!”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名字啊,没有神仙会叫这种名字的。”
“你别不信,我就叫这个!”
“那你说,你有什么本领?”
“我可以保护阿志。”

朱志鑫突然在佛龛前红了脸,面颊耳朵通通发烫,幸好夜色昏暗,谁都看不见。
“就你还保护我,你还没有我力气大呢……”
“阿志!快看外面!烟花——”
烟花开始了。
两个男孩手牵着手跑到小塔外,他们同安静的小山一起坐观穹宇全貌,远处广阔夜空的身体里,跳跃出一朵又一朵,灿烂炫目的飞花。
白雪覆盖的一方小世界里,除去火药灼烧迸溅的鸣叫,再没有别的声音。

香囊原本只在折扇上绑了个大概,方才跑闹时又渐渐松散了,一个不留神,丝线便彻底脱开,顺着雪路往下坠,朱志鑫回神迅速,却顾不得其他,当即伸长了手臂便去捞,香囊是抓住了,但脚底下毕竟没生根,他整个身子径直往漆黑的陡坡下面摔,苏新皓仿佛有预感般突然抛下烟花扭头去看,瞧见的正是这万分惊险的一幕,立时纵身一跃勉强抓到人肩膀,两个瘦小身影就这样死死扒在一起往下翻滚,最后全赖苏新皓那条细瘦胳膊揪紧雪层下的枯枝才堪堪停住。

“唉哟!”苏新皓原本要惊叹两句后怕的话,一动弹却先喊了声疼。
“怎么了?!”
“我腿好像划破了……”苏新皓瘪起嘴,”完了,这下要遭平先生骂了。”
“这时候还想挨骂的事?”朱志鑫连忙从地上撑起身子,小心翼翼抚开人腿上的雪,夜里看不清,只觉得手心冰火交织,热流顶破皮肤,”疼不疼?我背你走。”
朱志鑫心里慌得不行,将酿成这一切的两样宝贝囫囵别进腰里,然后背人到背上来,他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又急切,有天上的炫光映着,能勉强窥见脚下绽出一点一点黑红,仿佛积雪里长出的烟花。
“嘿嘿。”
“你笑什么?摔傻了?”
“你看,我说了我可以保护你。”
“……”

两人都没遭平先生的骂。
平先生看着那条攀附在苏新皓小腿上的骇人伤口没说话,朱志鑫说全怪自己打闹时没分寸,苏新皓便争着讲是自己脚底乱打滑,但是任凭两个人怎么吵,平先生始终没开口,他竟然丝毫不恼怒,只是每日涂药时会沉默地在旁看着,一直到这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才挥手让药使不必包扎。
朱志鑫跪坐在一侧,看他把着苏新皓的小腿来来******端详了很久,然后听见平先生欣喜又认真的声音,一句一句仿佛割在心口:
“这条疤深刻有劲儿。”
“恐怕要带一辈子。”
“该绣上一枝梅花。”

后来朱志鑫见了那枝刚刚刺好的梅花,疤痕作为枝条狰狞有力地盘踞在腿骨,花瓣渗着点点血迹火一样红,连周围白皙的皮肤都被烧得滚烫。
就这样久久凝望着,朱志鑫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这条小腿,苏新皓受疼惊呼的瞬间,绽开的梅花就这样在他掌心战栗生长。
朱志鑫能感觉到手里凸起的皮肉和挣扎的痛。
帅帅。
这条疤是我的。
这枝梅花也是我的。

 

自从小塔塌了以后,苏新皓已经好些天没同朱志鑫说上话,今晚更是连人也没见,蒼依旧离席很早,苏新皓便刻意绕到屋舍背面将接待茶客的房间全路过一遍,仍没寻到他身影。
“他呢?今晚怎么不在?”
被拦住的年轻歌伎欲言又止,没说出话来,即使苏新皓没道名字,旁人也明了他问的是谁。
“到底怎么了?”
“我好像听人说他受伤了,正在房里独自休息,饭也不让人送。”
……受伤了?

叩叩叩。
没有回应。
“阿志,你在吗?”
“谁。”朱志鑫当然知道敲门的是谁,会这么叫他阿志的,除了苏新皓找不出第二个。
“是我,苏新皓。我可以进来吗?”
朱志鑫没回答,但过了几秒钟之后,门还是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同意你进来了吗。”
苏新皓的脚步一下停在门口,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往前。
直到朱志鑫有些厌烦了,扭头丢来一个眼神,这眼神原本是警告对方滚出去,却被苏新皓一下捕捉到眼角的殷红,便顾不得那些提着衣服冲了进来。
“这是怎么搞的?你还没用药?”
感觉到温热手指若即若离地悬在自己脸边,朱志鑫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张口倒是老实回答道,没有。
半晌又补了一句,我怕疼。
“我帮你涂,我小心点,不疼的。”苏新皓取了桌上的药箱来,东西倒是备好了,却不知道为何没用,药捏到手上,他反而迟疑下来,探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问道,行吗?
朱志鑫吸了口气,坐直身子闭上眼睛。这是默认了。

上药这种小事本不用麻烦苏新皓来,但朱志鑫说怕疼倒不是假话,平日里没人发现,全凭他能忍,不像苏新皓那种神经大条的人一样,迟钝到甚至自寻苦吃。正待他颇为煎熬地等那药水的刺痛时,却不想先等到了手背上一片温热。
是苏新皓覆上来的一只手。
这下朱志鑫心里更恨起来,因为眼角上接踵而至的冰冷和疼辣让这只手显得像是诱饵,诱导自己分散所有注意到别处,再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朱志鑫立刻反手攥住这只诱饵,睁眼的瞬间被弥散的药水刺痛,显得那双眼睛通红。
“你做什么!我还没涂好呢,快把眼睛闭上!”
苏新皓想要抽出手来将人眼睛合上,却发现自己那只空着的手已经被死死拽住,任他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仿佛榫卯结构被嵌在原地。

“是被平先生打的。我的伤。”
苏新皓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我可不是污蔑人。你爱信不信。”
“那我去找平先生!”苏新皓提了衣服就起身要走,又被朱志鑫扯着手腕拽回来,”你别拦我,我要去找他讲理。”
朱志鑫这下才终于被气出一声笑来,一笑扯得眼角生疼,马上又嘶的一声吸了口凉气。
“你还有心情笑呢!我要去问他凭什么打你。”
“就是因为我不会笑。”
“什么意思……”
“那些狗屁茶客挑剔我笑得假,我不笑他们又觉得失了面子,最后气我没有好脸色,告到平先生那里去了,平先生想留住人,无论都如何要打的。”
茶客里总有几个有野心的,越是瞧见不温顺的动物越是兴致高涨,然而朱志鑫本来就不是为了取宠才假扮冷淡,自然也不会因为几下哄骗胁迫就收起尖牙,这只使尽解数也驯不乖的野猫终于让客人恼了。

“所以你说理也没用,理不在我们这边,在这里头。”朱志鑫拍了拍榻上的靛色荷包,里头是买他们笑脸的钱。
苏新皓收敛起要去理论的脾气,抿了抿嘴:”你已经长得这么美,不必要服这些规矩,不给他们笑脸也是应该的。”
朱志鑫听到美这个字从苏新皓嘴里说出来,差点儿便憋不住笑,他自始至终最大资本便是那狗爹妈生的模样,眼下对方亲口承认这点,他更是有说不出来的愉悦。然他心里头这么想,脸上却不显,而是装了将信将疑的样子斜睨着人:”那你为什么对他们笑。”
苏新皓被这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如实道:”这是我吃饭的本事呀。”
“那你意思还不是我也该笑。”
“但你这么好看,不笑也有的是人争着见你,像是成先生梁先生,还有每次来都带瓶西洋酒的那个军大爷,我看他们就偏爱你不待见人的样子……”苏新皓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心里有股子说不明白的怪味儿,不似嫉妒,更像是委屈。
“我没生你这么好的样子,肯定是要热情点儿才能讨人开心……”
“那也不用演得那么卖力,别哪天自己先当了真。”
“我没……”苏新皓反驳的话说了一半,又悻悻闭嘴,不再言语。
朱志鑫余光里打量到他低落的样子,心里却一点儿没有预想中的畅快,况且苏新皓原本也生了一张灵动清透的脸,如今又学会一副可怜模样,不知道还要迷住多少男人。只有他自己不明白那样子多么勾人,还认认真真花心思去迎合讨好。
“傻的一样。”朱志鑫头扭到一边,不愿再看他。

苏新皓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处理好朱志鑫脸上的伤再说,心里念叨着平先生也真舍得下手,这么俊美的一张脸万一要是打坏了,那可是比小塔被大雪压倒还可惜的事。
心里走神,手下自然没留心力道,在朱志鑫又一次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苏新皓感觉自己腰间突然攀上一只手,然后冷不丁被掐紧了。
“你做什么?!”他被吓了一跳,小声惊呼起来,顾忌对方的伤口才克制住了动作。
“你弄疼我了,我还手而已。”
“又不是我害你挨打!而且上药哪里有不疼的……”
朱志鑫终于抬起眼睛毫不避讳地盯住对方,心说就是你害的,苏新皓,都怪你。
“把手拿开,别妨碍我。”
朱志鑫不仅没有照做,反而将人再拉近一分圈进怀里,整个腰都被他箍在手中。
“笑一个,你不是爱笑吗。”
“你病了吧朱志鑫,平先生是不是把你脑子打坏了?!”
“我乐意出钱,不教你白笑。”朱志鑫松开一只手去探榻上,提起来颇有份量的靛色荷包掖进苏新皓领口里,”他们不是给钱你就笑吗?”
苏新皓这下好像真是恼了,咬紧了嘴唇去瞪朱志鑫眼睛,随即扔下药挣开怀抱跑了,不过没两步又折返回来,拎出领口的荷包咣当一声甩到人跟前,这下才彻底走远。

朱志鑫坐在原地感受着手心延迟落空的触感,紧了紧牙关。
到底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混账话,朱志鑫,到底为什么?
他也搞不懂自己。

 

朱志鑫害怕那枝梅花。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不知如何面对。
就好像在他心中,他也不知道究竟如何面对苏新皓。
自从平先生让两人正式见了茶客,他们的关系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疏远起来,最初先生还只当他们孩子心性闹了脾气,或是茶客面前攀比失了和气,但孩童的纯真本不该留存在艺伎身上,所以即使疏离的苗头后来一路落地生根,也始终无人在意。

是,是自己先不愿同他一起练舞的,但那是因为他在茶客面前跳的舞太扎眼,是自己先不愿同他讲话的,但那是因为他总黏上来刨根问底招人烦,是自己先不愿同他登小山看小塔的,但那是因为他……
唉,可苏新皓那样愚笨的脑袋,真能明白自己在烦闷什么吗?
朱志鑫自知理亏,他害怕面对那枝梅花,纵使那是他自己的梅花。

不过这枝梅花盛开前便丢了一瓣,夹在苏新皓送的小扇子里,是那晚朱志鑫背着他下山,他腿上流了好多血,有一滴刚好砸在朱志鑫别在腰间的小扇上。
夜里平先生遣人冒雪来医,伤口太长太深,折腾了很久,直到晨光熹微时苏新皓才昏昏睡下。朱志鑫陪了一夜,却依旧了无困意,这才想起摸出那把小扇,他对镜端坐,照着苏新皓教他的招式,手腕一挽,亮扇掩面,素净扇面的一角竟然惊现一点朱红,嵌在眼下,正仿佛一滴血泪。
所以后来饶是他害怕,也要日日夜夜与梅花对峙。

岐田是茶客里有名的泼皮无赖,仗着父兄身份极尽嚣张,要不是他极少在平先生跟前犯浑,早应该被赶出酒屋。这回他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讲酒屋里最会跳舞的那个清秀艺伎,小腿上刺了一枝傲艳的梅,他最爱好精美奇物,冒了雪也要专程赶来,幸好蒼向来无意在夜间热闹,苏新皓才得空被唤来跳舞。
然而岐田的跋扈终究超乎了所有人料想,他前一日才听闻刺梅,今晚便动手扯破了人中裤,酒友们在旁捧场,说小公子真是潇洒性情,这梅花适合我们下酒。最后是平先生赶来主持场面,才平息了混乱的争闹。
朱志鑫得知这事时,苏新皓已经被撵回房间休息了。
“把苏新皓寻来,我有事同他讲。”
朱志鑫主动找苏新皓,任谁听了都要觉得稀罕,只有苏新皓本人愣怔地眨了眨眼,说这就去。

“岐田动手伤你了?”
“没伤到。”苏新皓还记着上次两人的不欢而散,没想到朱志鑫会因此出口关心,一时有些尴尬,”平先生已经处理好了。”
“他能怎么处理,还不是赔了好酒哄着。”
“岐田毕竟是平先生的茶客……”
“哼,茶客,茶客就做什么都对,他扯破你裤子的时候你也替人说话吗苏新皓?”
苏新皓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被人拽着摔到纱幔里。

朱志鑫将膝头挤进他两腿之间,把人钉死在榻上,剥开月白色襦袢,薄透的袴衣下果然能窥见小腿上若隐若现的梅。
“你犯什么疯病呢朱志鑫?”苏新皓没料到事情发展,上半身还局促地撑在榻上。
疯病?好啊。朱志鑫舌头顶紧后槽牙,一只手箍紧苏新皓的一双手腕按在锁骨,另一只手制住他一条小腿,将那枝梅花压到胸口,凛冬里的粉红又在他手心战栗起来——梅花本和娇艳没关系,倔强的枝条和凌厉的花正像苏新皓这个人一样。

苏新皓几番挣扎无果,又瞧见施暴的人一双下三白瞪人狠厉无情,突然觉得委屈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朱志鑫?为什么啊,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总是不给我一点儿好脸色,我到底做什么惹你生气了,明明我们以前……”
朱志鑫突然如临大敌般把箍住的那双手腕向上移了一分,压在人喉头,被摄走空气的人不得不聚精会神忙着偷一口喘息,刚才说到一半的话就这样被截断。
苏新皓,都到这一步了,我都压你到床榻上来了,你竟然还觉得是自己哪里做错惹我不开心,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哈,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是模样,客人没留过宿所以你不懂是吧?

苏新皓连气都喘不顺,偏偏还要拼了命咬出几个字:”以前……明明……”
“我看见你就心烦而已。”
朱志鑫这下终于恼了,心想着干脆让他亲自尝尝这是为什么,于是低头用牙齿扯开他衣襟,下巴抵在锁骨,然后毫无预兆地死死咬上人脖颈,舌尖顶着鼓动的脉搏:”我恨死你了。”
苏新皓的目光闪了闪,原本抗拒挣扎的力气一下子消散了,这句话好像比身体上的羞耻和疼痛更让他受伤。之后随便朱志鑫在身上留下什么齿痕血迹,苏新皓只仿佛丢失了痛觉般一动不动,他闭上眼睛,艰难地喘息,像是卧在雪里将死的猎物。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直到苏新皓小腿上的指痕嵌进皮肉摄住梅花,胸膛腰腹也遍布凌乱的青紫殷红,朱志鑫才听见头顶传来很轻很低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烦你。”
苏新皓想将头扭向一边,却因为扼在颈间的手动弹不得,于是半阖了眼睛平静地望着对方,就这样,朱志鑫突然瞧见他埋在阴影下的半边脸颊划过一滴泪。

一瞬间,朱志鑫只觉得自己仿佛那座被大雪压倒的枯朽小塔,无声无息地闷死在夜里,他彻底卸了身上的劲儿颓败下来。
为什么心这么痛。
梅花也会哭吗。
人间的大雪只是神仙的一滴泪吗。

苏新皓趁着朱志鑫卸力的空当儿拨开他翻身下床,随便拢了拢衣服便离开这个房间,然而出门只走了没有几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不稳,震碎了积雪摔在廊中——刚才被压得差点窒息,现在血液全往额前顶。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着扶栏直起身子,侧过头便能望见小山,和那座趴俯下身子的残破小塔。
幸好已快深夜,茶客们都各自聚在另一排房里热闹,没人会发现这边的情况。

“你怎么了?”
苏新皓被这一声吓得回头,是蒼。差点忘了,蒼夜晚不爱热闹,偶尔会在廊中独自赏雪。
“我方才听闻你受了惊吓,怎么不好好待在房中休息?”
“我……”苏新皓的脑子还没恢复清明,一时间支支吾吾续不上话。
“我先送你回房吧。”

这边话音刚落,身后朱志鑫突然推门出来,与蒼行了礼,便上前要接过男人怀中的苏新皓:”平先生已特意嘱托我照顾,不给蒼先生添烦心事了。”
蒼挑了挑眉头,反正乐得清闲,继续步到别处听雪去了。

苏新皓没有留,朱志鑫也没有送,两个人不远不近地同行了数十步,直至苏新皓的房门打开又闭上,始终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朱志鑫懊悔的事情太多。像这小山的雪,踩一脚下去,深不见底,即使拨开了扫平了,天上仍旧在下,漫无边际的白色里,能埋掉一个人。
是不是这酸苦怎么熬都没有尽头,他越来越忍不住了。
蒼心疼苏新皓昨晚遭遇,特意遣人叮嘱他今早不必起来同自己看雪。苏新皓没来,向来怕冷的朱志鑫倒是罕见地陪在一旁耐心煎了壶蒼喜爱的茶。

“你不用费力委屈自己跟我表现了,我喜欢苏新皓不是因为他会讨好人。”
朱志鑫面上装扮的笑立刻挂不住,下三白直直刮到蒼的脸上。
蒼反而放声大笑:”不过我也不会带他走的。”
朱志鑫瞪得更狠了一分。虽然茶客如嫖客,无情本是该的,但他也不准说得这样得意。
直到蒼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你放心。”
朱志鑫立刻像是被识破一般警惕起来,一双耳朵通红,衬得脸更加惨白。
“关我什么事。”
蒼笑了,不答,抬眼去望屋外的小山。

半晌过后,方正的雪景小山图又蒙上一层纱——飘雪了。
蒼捏起小盏,茶还透着一丝烫,刚好滋发出内里的甘苦味儿,他心情很好,分出眼神去看一旁的朱志鑫:
“倒是听说吉川已经向平先生讨了你好久。”
“你脸上的伤才刚好吧。若我听来的传言没错,前几日吉川就是因为你恼羞成怒砸了桌子?平先生也是有气魄,真舍打你这颗摇钱树。”
“你那次让他没面子,他可是决心无论多少钱都将你买走的。”
“平先生也有些年纪了,未必……”
“啊呀!这雪可不比前几日狠厉,简直像绒一样,我要到外面去赏看,不必跟来。”

蒼透露的消息没错,吉川近来确实一直在平先生耳朵边磨,稀罕玩意儿也送来不少,钱财对他来说不过是天上数不尽的鹅毛,买下这只野猫据为己有才更值得他兴奋。
今晚备用的烛盏出了岔子,平先生便顺势设了小宴表歉意,请客人们一同聚在中厅热闹,就连蒼这种出名的散漫人物也赏面子来落座,只是吩咐人竖了面屏风隔挡,岐田昨晚闹得太过,今日已经走了,苏新皓仍旧陪在蒼身边。然而平日里偏爱朱志鑫的几位茶客现在却被别的艺伎拥着,朱志鑫自己倒是清闲,******在角落不知道想什么。

平先生忽然朝朱志鑫招了招手:来,来这边。吉川先生怜惜你在这我这儿受苦,可是偷着在我这里哭过许多次,你呀,我从小养大,真是舍不得,奈何他……唉!你今后就跟吉川先生走罢!
平先生声音不大,尤其在热闹的宴会上,而旁的人都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竟也不惊讶。
隔着一扇屏风,只有苏新皓斟酒的手突然顿住,他扭头向外看,又是漫无边际的飘雪,小腿上那枝迟钝的傲梅,怎么好像在隐隐作痛,北方的冬天,的确很冷啊。

他没听见朱志鑫的应答,诡异的静止中,脚步响起,一声,两声,三声,绕过屏风,展露出朱志鑫略显疲累厌烦的身形,他突兀地伸出一只手,苏新皓便突兀地接了,直到被人拉着跑到雪中,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
“去哪儿?”
“看小塔去。”

 

他们在飞舞的大雪里跑,铺天盖地的白色蒙住眼睛,吞掉黑发,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小山曲折,脚底绵软,深一下浅一下踏进雪里面,带出迸溅的晶莹飞花,寒风扑在人身上撕咬,又穿透到后面抵挡骂声追逐……太久、太久没有这样跑过,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小塔被雪压塌了。
的确塌了,埋在惨白之中,但是只折了一半的腰,有些部分好像还在执拗地杵着,他们两人没有犹豫,默契地扒着外头冻住的积雪,直到指头臂膀全部打颤,才终于摸索到一个缺口——装盛残像的高大石龛顶住所有坍塌重量,总算还有一方斜窄的空间。

钻进缺口,堆上积雪,连微弱的月光都被隔绝在外头,逼仄的黑暗让他们不得不贴在一起,冻结在身上的冰雪渐渐被体温消融,没有人说话。
朱志鑫突然压近了,两个人的气息扑到一处,缠绕在鼻梁间厮磨,一向敢于用清亮目光直视世上所有丑恶的苏新皓慢慢闭上了眼睛,静默在随着呼吸偷偷起伏的黑暗里,然而那个不明意味的吻始终没有落下,朱志鑫留恋着鼻尖滚热的温度和触感,却在最后轻轻将头错开一分,两个人的脸颊便贴到一起。

潮湿。温热的潮湿,很快又变凉。
帅帅,是你流了泪吗。

那一弯孱弱的溪流淌进柔软的山谷,在潜伏深远的、教人难以察觉的颤动中苦行,最终极为短暂地划破一丝天光,又迅速陷落进朱志鑫的脖颈间。

朱志鑫慢慢磨蹭着彼此的脸颊,皮肤贴在一起痴缠,将残留的潮湿化解,随后嘴唇悄悄探上耳垂,鼻息穿梭,口齿张合,他用尽力气攥紧了拳头,终究没有咬下去。
苏新皓终于克制不住胸腔连同腹腔带来的剧痛,将头仰起抵到身后残破的佛龛,死死咬住嘴唇无声地恸哭起来。那双清明的、灵动的眼睛,始终没有再次展露在这方漆黑的暗房。

 

小山夜奔的那个晚上,平先生在雪里摔了一跤,病得很突然,茶客关系一概撂下,甚至连酒屋都没来得及托人打点便坐车回乡养病了。

酒屋不做了,艺伎们自然是要散的,苏新皓拒绝了蒼的挽留,决心往南边去,虽然对小时候的家已没什么印象,但总记得是暖和的南方,冬天比这里要短些,所以就这么一点一点往南边走啊找啊的,总能找到点儿什么,就算再不济,想不起认不出,能路过一趟也是好的。
苏新皓以前买茶时结识过一个友人,常常来往走货,南北都有住处,他便写信过去询问,友人很快寄了回信来,称一切都安排妥当,过几日便可启程,到时有人会前往车站接应。
苏新皓傍晚回到房中,瞧见桌上的信被拆开,就知道定是朱志鑫先一步看过了。

“你要走了。”
什么时候决定的?和谁一起?那个朋友是什么人,为什么找他,你哪里认识的,他要一直陪着你吗?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提到过哪怕一点儿?
朱志鑫想问的实在太多太多,但最后还是只问了一句,”你要走了。”
他半倚在榻上同人吃酒,一个生面孔的男人揽着他吸烟枪,脚下又卧了个女伎说笑话衬景,使得这句话并不像一个合格的问句。
“是。”
“要走了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是要问你,你愿不愿意……”

生面孔的男人突然吐出一口白雾:”那日到底怎么收场,快同我讲讲,鑫小倌儿。”
“我不愿走,和旁人躲进了一个偏僻地方,结果被误会成不干不净的关系,吉川吃多了酒,追上来破口大骂罢了,平先生追他上小山,伤得要紧,他也不敢再闹,最后连说好几句晦气,砸了东西啐口唾沫便走了。”
朱志鑫端了酒仰头去接,一半都淌进脖颈里,他撂下杯子,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还有,以后别叫我小倌了。”
男人将烟枪搁在一边,打趣道:”所以真是不干不净的关系吗?”

朱志鑫没答,晦暗的眼神丢到定在门口的人身上,”你怎的还不走,刚才要问什么?”
要问什么,苏新皓,你要问我什么,你是要说什么愿不愿意,你说下去,不管是什么,不管要怎么做,现在只要你说了,我立刻就答应,就愿意。

苏新皓目光清明地回看那双眼睛,对峙良久,最终抿了抿嘴:”……没什么,打扰你了,对不起。”
他紧接着欠身退出去,给房中的快活景象闭紧门。

后面几日,苏新皓行李没收拾几件,净在窗边呆坐,要不就一个人去小山脚下踩踩雪,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总觉得有些东西舍不下。
临走前最后一晚,他到底还是没忍住,跑去找朱志鑫,夜里风声雪声都大,朱志鑫的房间没点灯,敲门好久没人应答,推开才发现原来已经空了,眼前凌乱的样子跟最后一面时无甚出入。
他去别人那儿留宿了?那天那个陌生男人吗?
苏新皓四处打量,突然发现桌边的雕花小柜上面,朱志鑫向来珍爱的那把小折扇不见了。

他走了。
比自己先离开这个漫天大雪的地方。

 

“天冷了。”
友人将行李从车上搬到屋前,拍了拍最后一个木箱上的灰:”哪里冷呢,现在可是最好的季节,过阵子你又该嫌热了。”
后面便不坐车了,先暂居一阵儿,然后走走看看,一点一点往暖和的南方去。

“天冷的时候才好相见。”
“什么?”
苏新皓摇摇头。

要等天冷了,雪压倒小塔,大家各自披上厚棉袍,猫儿都不走在窗边叫。要等天冷了,夜晚长,日头落得早,在屋里不点灯都看不清对方眉眼。要等天冷了,他的爱和恨都跟漫天飘雪混到一起埋在人身上,青天和大地全部冻到一块儿,夹我们在中间。

要等到那时候,才好再见第一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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