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炎夏,常有分离的季节。
「苏新皓!张峻豪说上次江边那个、身分查到了,去联系家属啰。」
「喔、知道了。你吃那啥啊?」
「馒头加巧克力酱啊,馒头是昨天恩仔拿来的,你要不?」
公务车配备的冷气风力不足、只能将纸张边角吹动,苏新皓趁停等号志的空档揉揉额角、给余宇涵手上难以描述的玩意儿一个嫌弃的眼神,随手又去拨副驾驶座上稍稍翘起的纸张。
怎么这个依旧是毫无进展啊。
「对了、左航说他重新看了下这几次报告,打算今天讨论一下。」
「嗯,左******医说了算吧……」
早晨光线总让人昏昏欲睡,信号灯跳成绿色,苏新皓踩了油门、在成排通勤的车阵中稳定向前,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法医办公室确实是帮过不少忙,但原谅他还是对这么些能冷着脸切开人体的家伙敬而远之。
『喂、苏新皓,你还在外面吗?到山城一中来,快点、Rat。』
内线通讯突然响起张峻豪略微失真的说话声。
警笛呼响、车身震了下还有点儿倾斜,猛然逆向急转又朝前奔驰。
余宇涵捏紧安全带,手里的馒头险些就掉地上。
=====
山城县说大不大、事倒不少,立个警局也还不小,周遭小县若有什么人命案子,常也要向他们单位里借力。
毕了业、分发单位,三年多来也就没动过地方,苏新皓算运气不错、正好遇到老刑警荣升,年纪轻轻从基层队员爬上个小队长。
但人生吧、总会要遇上些大点的坎。
鸣笛声在学区作响显得格外刺耳,不少好奇的都透过窗、探头看热闹。
迎上来的民警是个生面孔。
「什么情况?」
「学校教职员报案、说是有学生坠楼,在中庭喷水池,我们刚到、发现水池边有那个,就赶紧联系局里。」
顾不得将车驶入校园步行砖石道,远远就能见几条黄黑相间的封锁线缠绕、两端将就着固定在路灯杆,再隔着几米远外摆上围栏,栏外除民警还有三、五个聚集的民众,几乎是恐惧慌乱的神色,大抵就是第一发现人和其他教员。
「余宇涵、你先找报案人问一下具体情况,法医来人了吗?」
民警点点头、指指围栏方向,似乎没有同他一起进去的意思。
苏新皓拍拍脑袋、也没多余时间检讨基层警察办案素质的参差,皱了皱眉便越过围栏和几条封锁线,拨开人群、直奔现场而去。
约莫,是从一年半前开始的。
本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火烧车意外,淌出汽油上漂浮的小捕鼠夹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路边随便一间百货商场都能找到的那种,严严实实夹着一根用过的火柴棒和一张纸片,安安静静地,像一艘小船缓缓打转、漂流。
死的是个富二代,几年前也撞死过人、一把火给烧了伪装成事故,花些钱就草草结案,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结案报告一丝不苟,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而后,夹着小纸片儿的夹板不断摆放着,在柏油路面上隔夜未涸的雨水洼、在大理石地板打翻的红酒滩,一个接着一个、夹住每一只肮脏恶臭的「小老鼠」。
「Catch me, if you can.」
每一张白色小纸片上工整地用墨水写下一串字母,署名是「Rat」。
啪擦一声,就一命呜呼。
总算穿过最后一波阻碍,苏新皓倒是有些奇怪。
说是坠楼案子,却也不见地上有什么渗人的痕迹、怪干净的,只有几个民警围站在喷水池边、指着石砌池座上一个女孩和她跟前一个蹲在地上的男子窃窃私语。
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死亡时间推估是今天凌晨3时至5时,初步看来是高坠,至于确切死因,要进一步解剖才知道。等鉴识组过来采证、测量完就准备移去解剖室吧,移动的时候……」
「左航,她不是还坐得好好的、眼珠都还会转吗?你不是最近太累了吧?哎、同学,妳也说句话啊……」
「别碰她――」
时至今日,苏新皓依然后悔自己的手快了一步。
他不过是轻轻摇了下女孩肩膀,只见那女孩似乎是想侧过脸来,而后脖子一歪、一声极其轻微的喀嚓响——褐红液体从鼻孔、眼窝等五官孔洞淌出,躯体像瞬间脱了力、应声倒下,液体也就顺着融入池水,滑过纸船边沿。
几个正好目睹的倒楣蛋怕是今晚得做恶梦了。
「好啦、苏队,现在破坏现场啦。」
「我就轻轻推一下、谁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叫你别碰她啊。」
苏警官看着左法医无语的眼神有些心虚,乖乖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一条路给正好到场的专业人员搬运。
至今已经是第四起了。
暂且也帮不上其他忙,苏新皓拿起密录器重新走出封锁区域、穿越人群, 绕着校园耸立的教学大楼走访。
记忆中警校唯一一栋超越十层的大楼是用来做城市攻坚实战教学的废弃大楼,据说原先是某间医院留下的实习教学楼,有不少似是而非的传说,学长、姊们在迎新会自然也就喜欢选在这处玩试胆游戏。
当年他也和一群豪言壮语的Alpha小夥伴进去过,而后每个都夹着尾巴逃跑似地、被他一个Omega扯着离开。
当时那个人也在,紧紧搂着他的肩膀。
回忆就是把奸险的刀,总在不经意时突然戳上人心窝子。
「谁?」
硬胶鞋底踩在潮湿的草坪,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建筑间显得特别清晰,苏新皓警戒起来、手掌按在腰际的枪套,贴着墙面缓步接近;那人也没被他吓退,继续在草地上来回走动,甚至听见他发话后也不刻意隐藏。
「喂、你,在案发现场附近鬼鬼祟祟做什么?把双手举高、转过来。」
拐过墙角,苏新皓就见一条浑身黑的人影匆匆而过、赤红的发丝特别显眼,看不清面容,连忙出声喝斥,指上挑开保险栓;人影转头瞥了一眼,好像还向他扯了下嘴角,脚下一动又迅速跑开。
苏新皓愣了一瞬便赶紧追上,不熟悉的地形十分阻碍行动,对方有意遛着他玩儿,循着教学区弯弯绕绕,最终在外层封锁线附近失去踪迹。
「苏新皓,你跑哪儿去啦?都在找你呢。赶快回去吧、左航马上要解剖了。」
「我……张极,你刚刚没看见有人跑过去吗?」
「没啊、这里这么多双眼睛呢,有人看见肯定会喊的。」
吱喳的谈话声再次回笼,围观人群比起不久前并没有减少,他还想追、被人抓住手腕,转过头是早他们一步到现场、满脸莫名其妙的张极,并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估摸等会儿又该开专案会,张极将他挤到副驾、自己占了驾驶座,慢慢开回局里,苏新皓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校门口有人朝他挥了挥手,一头红色的头发。
=====
「从十楼以上楼层坠下,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脏器破损,严重内出血,很典型的高坠伤。」
「我到现场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地上也没有血迹?」
「只是巧合而已。她正好落在喷水池边、呈现直立坐姿,这时候她的骨头都已经断了,脏器也因为强烈冲击力而破裂,只是正好处在一个平衡点上,让她还短暂地『活着』;你一摇晃她、平衡就被破坏,就像叠积木一样,断裂的骨头、脏器都错位,血自然就从有通道的地方流出来啰。」
左航扔了一次性工具、到后边消毒间理净身上血腥气,证物袋里的学生制服整齐摆放,应该是穆祉丞叠好的,浅白的布料沾满红色污迹。
他穿着警校统一配发的制服,吸引来不少目光。
轻蔑的、打量的、不怀好意的,只有那个人不一样。
微微下垂的下三白眼毫无波澜,很干净,就只是看着他走来。
『一个Omega怎么会想来当刑警啊?你不怕?』
『人要做什么工作,取决于他的志向和能力,与性别无关,你这是性别歧视。』
『知道了,我的错。』
苏新皓的确是个Omega,但不妨碍他前进的步伐。
分明都已经决定要丢弃这段记忆。
「唉、左航,我又看到他了。」
「你最近怎么神经兮兮的啊?真的太累就请个假休息一天,这都出现幻觉了。」
「我真的看见了……」
「苏新皓,我知道你很想快点破案、我们也想,但你没有证据、甚至根本无法肯定确有其人。」
张极早前被嫌挡路撵了出去,隔层玻璃窗望着法医拍拍苏新皓肩膀,而后又越过他、回到自己工位上打报告。
苏新皓还倚在门边,盯着解剖台上已经处理过的遗体有些出神。
不规律的键盘敲击声有些阻碍思绪。
电影错过某个画面,看回放就好;而人生一旦错过某个片段,那便只能追着愈发模糊的回忆。
张峻豪后脚带着余宇涵和鉴识小组回局里,整办公室挺默契地聚集过来。
他反常地选择坐在某个同事的办公桌上,倒是和那个人以前的习惯一样。
「苏新皓、李局在叫你哦,苏新皓……」
「什么……喔、李局。」
张极喊他的音量有些大了。
一屋子人都转过脸来,有表示担忧的和疑惑不解的。
「小苏啊,你今天怎么这么不专心?这案子不能再拖了,媒体一旦散发出去、影响非同小可,更重要是不能有下一个受害者。你们加紧脚步办,需要资源还是人手就来告诉我,散会吧。」
专案会议不外乎就谈些排查结果和意见交流,都是迟早会知晓的内容。
张极伸手捏了捏他大腿,起身帮着余宇涵把悬挂的现场照片一张张取下收妥。
山城一中,山城县内名列前茅的名校,不乏成绩优异、品学兼优的学生,校评向来拔尖;可也就这前阵子换了一波董事,似乎出了些什么小问题,引发部分人议论。
似乎有人在学校里搞起了阶级,隔三差五地会在热门平台讨论区里刷到相关话题,而帖子多半会在半天里删除。
「校园霸凌吗?」
「可能吧、只是都被压下来了。」
「我们的『捕鼠计画』好像挺胶着的。」
左航摆摆手、抽走苏新皓手上的尸检报告,新塞了一份药检单。
「秀儿刚才先查了下,今天的不明药物反应也是阳性。」
「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查过成分,有一些用来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但加了点不知名的东西,还没分析出来是什么。」
苏新皓随便将报告单摆在右手边早已成堆的资料表上。
还记得以往这个工位总是整整齐齐的、一丝不苟,不知何时开始杂乱得可以。
好像它的主人,心乱如麻。
「连续犯通常都有惯用的手法、相近的作案频率或偏好的目标,但『Rat』除了喜欢在犯案后摆个捕鼠夹,作案手法实在没什么共通性。」
「嗯,根本无法判断下一个目标……」
「苏新皓,你******期是不是要到了?」
要知道,除非是交往中的情侣、朝夕相处的家人或医疗需求,否则过问Omega的******日无疑是一种性骚扰;而苏新皓理解左航平淡的语气只是出于对同事的关心,抬眼看了看桌上日历才发现已经许久没有翻新过日期。
「你还有药吗?」
苏警官久违地打开了抽屉,用来盛装药片的特殊玻璃罐空空如也。
「我有口服药片。」
「没有针剂吗?」
左法医挑挑眉。
「苏新皓,我跟你说过尽量不要用那个。」
「口服药效果不够……」
「你就是打太多强效抑制剂、已经出现依赖反应,再继续就只能不断增加强度,你身体受不住的。」
「你不是说死不了吗……」
「是死不了,但副作用迟早控制不住信息素。」
谁也没敢明说,刑事科第三小队办公室里确实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永久花香。
就好在案件令人焦头烂额的程度已经大大胜过Alpha的原始欲望。
左航到底是刀子口豆腐心,摇摇头、扔给老同事一盒药片,按开冰箱门又扔给他一管一次性针剂;苏新皓小声道过谢,熟练地拆开包装摆弄针筒,找准自己左手上浮凸的静脉就推了进去。
蜡菊味儿很快便闻不见,苏警官将自己埋进办公椅,针管刺入的疼痛多少让人脑袋清醒一些。
他可以证实自己没有那个人也能好好的,反正还不曾永久标记。
「怎么啦?」
「问你晚餐要吃什么,余宇涵他们要点外卖了。」
「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
「苏新皓。」
他比起在学时期消瘦许多,作为同学的张极可以作证。
本来骨架子就小,毕了业遭受社会毒打、警务繁忙,吃了上顿漏下顿稀松平常,一段时间里就掉了好几斤肉,在一群Alpha中显得更加单薄。
还是因为那件事伤了身体?
张极望着他的侧脸,总觉得愈想愈不爽。
「哎?张极、你干嘛啊!」
「苏新皓,你是人、不是工作机器。」
萤幕瞬间黑屏,苏新皓抬头正要发难、立刻对上张极不满的视线而闭了嘴,准备夺回对方手上萤幕线的手也缩了回去。
鼻尖有一丝辛辣的香调。
张极不算是特别拔尖的学生,就是好皮相、身材高挑还爱笑,几乎是众多Omega的梦中情A。
苏新皓还记得,那时总有不少隔壁护校的优质Omega会等在校门口,等着他们下课要回宿舍时路过、将情书礼物递交或直接倾诉心意,甚至他也有过几次被请求代为转交;只不过张极总是兴趣缺缺的,一律维持基本礼仪笑着婉拒,而后就抓着他的手腕潇洒离去。
谢谢,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从古至今都好用又不失礼貌的藉口。
偶尔、苏新皓也会在遇上条件不错的对象时逗他几句,轻轻捶一下他的手臂、调侃到底是多优秀的心上人才让他毫不动摇,张极只是坚定地回复他确实很优秀,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谎言说多了,或许就会成真的。
『苏新皓,你有没有想过,我喜欢的是你。』
他自然未曾考虑过那个「喜欢的人」确有其人,遑论那个人就是自己。
『我……张极,对不起,我已经……』
『我知道,你就当我没说吧。』
那天午宴大家都喝了点酒。
张极还是笑着,松开他的手腕,说不耽搁你晚上的约会,潇洒地离去。
此后他们就不常一起下课了。
学校里哪有人不知道,苏新皓是朱志鑫的Ome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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