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左航说你急着找我,怎么了?」
「喔、Rat案不是一直验出不明药物吗?我昨天和在缉毒单位的同学聊了下,说有没有可能是『幽灵』。」
「幽灵?」
「嗯,好像是近年流行起来的违禁药。」
张峻豪就插着口袋站在他的工位边,看上去有那么些懒洋洋的。
苏新皓去了趟法医办解剖室配套的淋浴间冲了会儿冷水醒神,一出门遇见正打卡上班的左航,打着哈欠、指指外边说张峻豪正在喊他。
「干嘛不回家睡,为了查案也不需要这样,你又不是铁打的。」
「回家也睡不着,随便吧。」
「唉,别再折磨自己了,苏新皓。」
法医办进出必须穿过刑三队办公室,左航这阵子看上去也没怎么休息好、眼下微微泛青,接过余宇涵递来的饭团,顺手给他拿了一杯豆浆。
也难怪先前的老法医选择提早退休,怕是一辈子替人洗冤积德,就算长命百岁、没有个健康身体也是无福消受。
他们是彼此彼此。
「对了、我同学还说,Rat案的被害人,好像都没那么单纯。」
「阿顺。」
苏新皓吸了一口豆浆,甜的。
「你那同学还说了什么,有没有可能等等出个清单给我。」
张峻豪难免也有怪自己话多的时候。
「你要那些资料干啥?」
「查案啊。」
「话说,朱志鑫一开始也是要分去缉毒组呢。」
「左航。」
他本撑不住睡意,趴在桌上把玩已经快要成山的档案堆、昏昏欲睡,左法医凉丝丝来了一句,差点害得键盘边的豆浆打翻。
「你真的该振作点。」
「不要再提那个人了。」
左航有时实在听不出苏新皓嗓音里的情绪,好像只是客观且普通不过地叙述一个事实,包装完美得无懈可击。
一片狼藉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小相框,照片里的苏新皓穿着学士服、但姿势有些怪异,手上像搭着另一个人,却看不见那一半;左航只知道那套学士服是他出借的、甚至照片还是他拍的,至于另一端去了哪、他不想过问。
为什么忽然之间改变了呢?
因为朱志鑫唐突的辞别,还是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就淡去了?
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
他第一次看见苏新皓落泪是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
Omega浑身淋得湿透,无助地站在他宿舍门口按响门铃,包裹毛毯、拿着热茶瑟瑟发抖、泪眼婆娑的模样脆弱又可怜,好像稍微碰一碰就会破碎。
『我们玩完了。』
左航此后再不曾见苏新皓哭过了。
他们都变了,变得随波逐流、市侩,在大环境的泥流里,棱角逐渐溃烂。
「苏新皓!县郊重划区!出事了!」
余宇涵挂电话的声音彷佛要直接把电话机砸碎。
这一嗓子喊得还真是时候。
=====
作为一个Omega,苏新皓对身边总是劝他早点找个合适Alpha结婚的声音习以为常,也一如既往嗤之以鼻。
即便是平权意识已经觉醒好一阵子,难免还是有过分沉迷旧观念的迂腐脑袋,也因此导致不少悲剧被制造、而后被刊登在社会版面嘲弄。
他是个Omega,是与生俱来、无从选择的事实;但他也是一名国家认可的刑警,这是他胼手胝足、亲自耕耘出来的道路。
不过是一个Alpha,不足以束缚他前进的步伐。
他在面对罪犯时一向刚正果断,处理私情问题亦同。
『有点棘手,有四个被害人。』
「四个?」
张极碰巧在现场附近,先一步绕过去看看情况,顺道连上内线广播给他们讲第一手消息。
张峻豪透过后照镜偷瞧后座左航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拎起一把手术刀、而后又轻轻放回工具箱中;张峻豪又透过后照镜瞄了眼苏新皓,木愣愣地坐着捏手指、像失去灵魂。
张警官最后只能望向副驾的穆实习,终于得到一点有温度的反馈。
山城县郊大部分是重划区,据说有不少着名投资人的土地都买在这、价值难以估计,也因此一幢废弃的三合院式建筑在这片区域里尤为惹眼。
「这里怎么看着啷个眼熟啊……房子破可以理解,这么黑?」
余宇涵在墙上轻碰了下,纯白的手套立刻沾上一层灰。
「县郊刚被规划成更新区域,有一户大家族迟迟不肯迁居,七年前除夕突然发生火灾,家族里大部分人都死于这把无名火;房子终于空了、但也没人敢拆了,就这样放着不管到现在。当时新闻很大,应该很多人都还有印象吧。」
如果完全没人说话,即便光天化日、这死气沉沉的地方还是能让人起一阵鸡皮疙瘩。
左航弩弩鼻子,在记忆角落挖出这一段曾经看过的消息。
张极接着苏新皓后脚跨过封锁线,穆祉丞拉着工具箱握把,一手抓着张峻豪扯淡分散注意力。
抬头看房梁屋瓦都熏得焦黑,四处都还留着火吻后的痕迹,苏队让同事们留心脚下,残留一半的门槛一踩便碎成黑灰。
正厅边一间小房,没门板、用几片帘子隔开,就是那帘幕是矽胶材质的、像工厂安在冷库门前那种,遮得严丝合缝,夏天没开空调可得闷死在里头——
掀开一条缝就窜出一股木炭燃烧过的味儿。
「烧炭啊……」
「发现人是隔壁工地的工头,说早上看到房子冒烟就报警了。」
「还有小孩……」
穆祉丞实在不忍心将镜头朝向那个和自己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
一旦按下快门,等同于确实宣告生命就固定在此刻。
七年前的除夕夜,苏新皓和朱志鑫还只是同校的学长学弟。
电视上播着即时新闻,幸存亲属的哭喊在这个时节显得格外悲恸;长辈切了频道,说这个时节看这些多不吉利。
一道佛跳墙好像有些无味,苏新皓吃着年夜饭边滑手机资讯,一条只有微笑小猪表情符号的信息在提示栏弹出。
『阿志,你看今天新闻了吗?』
『看啦、火警那个嘛。左航问初三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好啊、去哪再发我吧。』
如果说有什么事比案子没有进展更让苏新皓头痛,那肯定是面对在局里无理取闹的家属。
「怎么样?」
「家属还是不同意解剖,说他们对认定******没意见,要求直接开死亡证明就好。」
「死了一家子人都没有任何意见?不过刑事案件的证明要法医开立才作数,不解剖相验左航肯定不会开的。另一个怎么样?」
「张峻豪还在查身分。你让左航他们准备一下,等等就开始相验吧。」
「你想硬来?」
「小极……」
「喂,我查到身分了。」
如果要苏新皓形容张峻豪此刻的表情,活见鬼大概是最贴切的。
七年前除夕夜的那场火警,唯独一个在外地打工、没赶上年夜饭的Beta外甥活下来了。
事发当下有多名证人目击他正在工位上,基本不具备作案条件,很快被排除嫌疑;因为是家族唯一幸存者,也就顺理成章继承大笔家财,隔年就把老屋卖给建商,说是伤心地、不要也罢。
「那一家三口和他应该没有关系吧?」
「问过家属了,完全不认识彼此。他们的生活圈差距很大,甚至地缘也差得远。」
「地缘差得远,那特地跑来这里******……」
张极偏偏脑袋,看起来有点像隔壁警犬队没听清指令时的小狗崽。
「未必都是******的。」
陈天润拎着几管黑糊糊的东西,火速脱了防护服、直往检验室奔,左航倒是不急、慢慢换好了衣服,后脚才跟着走出解剖室。
「你解剖尸体了?」
「没有,家属不是不同意吗?我只先采了一点外表的检体。」
法医耸耸肩,意有所指地朝喧闹的会客室撇撇头。
办案有时最大的阻碍并非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就摆在眼前却无法取得。
「被害人疑似他杀,为厘明死因和案件细节,我们有权迳行解剖,不需要家属同意。我请李局和检座要执行令,你先准备吧。」
「行呗,你终于清醒啦、苏队。」
「我一直都很清醒。」
「那个、李局来了……」
实话实说,余宇涵宁愿继续到外头去和家属纠缠。
=====
山城的秋天算是比较舒适的时节。
余宇涵在会议结束的前几分钟、拿着一纸检察长签发的执行令,总算打发走了一大群人,抬头看看时钟已经过了中午。
「你说他是冻死的?」
「验尸报告在桌上,你可以自己再看一遍。」
「余宇涵!」
踏进办公室的第一秒他便想缩回去,被终于逮到救星的张极一眼瞧见、逃无可逃。
「做啥子啊?我刚刚都在外面,没听到会议内容,跟我说一 下吧。」
余警官不得不拉了张椅子在眉头深锁的苏新皓一边坐下,安分得像个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
都怪你啊、姓张的!
「那一家三口是烧炭死的没错,碳氧血红蛋白和积碳程度都已经超过致死量,但另外那个、他是冻死的。」
「我们发现遗体的时候,他也是面部呈现红色、很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
「血红素携带一氧化碳会让体表呈现鲜红或樱红,而极低温也会让血管收缩变化、造成皮肤发红。大冷天不戴手套,你的手也会泛红不是吗?如果不解剖,单从体表变化来判断死因就可能误判了。」
「如果是冻死,那栋屋子应该就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吧?」
张极越过桌板敲了敲余宇涵手背,指指手机表示午饭的外卖到了,一起外边领去。
「一家人的死亡时间推算都是在前天、那个人是昨天,有人藉着那一家三口想混淆视听吧。」
「但怎么能准确知道那一家人会去那里烧炭呢?」
的确,这点上倒是说不通。
左航双手一摊,表示通灵就不属于他的业务范畴了。
「苏新皓,有个小道你有兴趣没有?」
「又是你那个同学给你说的?」
张峻豪突然从饭盒里抬头,朝他俩招招手。
警官工位实在不好挤下这么多人,张峻豪往旁边挪一些,先是关闭了局里的防骇系统,接着又一顿操作搜寻出些许相关资讯;他滑动滚轮点进一个应该是论坛网站的页面,一则标题是「山城一中魔女现世报」的热门帖子引起苏新皓注意。
『真是现世报啊、家人们!』
『哈哈哈、活该!遭报应了吧!』
『听说是自己跳的?』
『不是吧、楼上,不是那个Rat吗?』
『话说那个法医很帅唉!』
『那个警察也很好看、淡颜天花板吧……』
『我有罪!逮捕我!』
『楼上排队好吗,我罪孽深重,先逮捕我!』
『各位、我搜了下,都是山城警局刑三队的,只有这个我找不到,有人知道他吗?』
『照片有点糊耶?』
『搜不到就只是路人吧?』
『这种命案现场会有路人走来走去?』
『有点糊也阻挡不了的山根耶……好夸张……』
『三分钟、我要这个红发帅哥的所有资讯!』
帖子点进去没有编写内文,但竟是几张案发现场照片、没有马赛克处理过那种,虽然没有拍到被害人或重要物证、可明显是前阵子那个校园坠楼的案子,其中还有拍到左航等人的画面,看角度大抵是学校学生从教室由上往下拍摄的。
评论除了几条冷言冷语嘲讽被害人的、几条认真推敲案情的,剩下有大半都在讨论办案人员的美貌——这社会究竟怎么了,荒谬至极。
暂且不提任意散布侦查讯息的严重性,苏新皓被评论区一张模糊的照片吸引。
照片能看出是一个人形,赤红的发丝、一身黑色穿着,即便看不清楚真实长相、侧面深邃而锋利的轮廓已经足够推断出这张脸好看的程度。
「可以啊、张峻豪,你怎么找到这个的?」
「缉毒组说这个论坛是毒品交易的站点之一,目前已经被封禁,我们现在看的这个是备份。他们刚好看到和Rat案相关的东西就通知我了。」
人脉对刑警职涯而言还是挺重要的资源。
苏新皓看了左航一眼,露出我没说谎的委屈神情。
果真,不是幻觉吧。
办公室聚集的人群又各自散开忙碌去了。
苏小队长把已经发酸的豆浆倒掉,拿起冰美式猛吸了一口。
好苦。
「苏新皓、药检结果出来了,四个人都是不明药物阳性,但一家三口像是死后才被注射的,内脏只有安眠药,另一个才有药物被吸收的反应。」
「嗯,你们没问题的话、那一家人就给家属开证明吧,我没有其他意见;另外一个,找时间再仔细查查。」
「我再跟左航说。啊、经过收发说有给你的东西,顺路帮你带来了。」
「谢谢啊。」
陈天润将药检报告连同一个小包裹和一只信封一起塞给他,拎起包、和穆祉丞一道打卡下班。
今儿也不知道什么日子,大夥儿突然都准时走了,只剩下他和张极工位的台灯还亮着。
他放下报告单,包裹上只用电脑打印「刑三苏队长收」几个字,用十分普通的胶带包装封口;白色信封更只写上苏新皓三个大字,笔迹有那么点眼熟。
苏新皓先拆了包裹,普通的纸盒里还有个气泡防撞袋,倒出来是一块夹着烧焦全家福照和白色纸卡的捕鼠夹。
「Catch me, if you can.」
署名是Rat。
无论是不是恶作剧,这都是挑衅意味浓厚的东西。
不祥的预感开始在脑中汇聚。
苏新皓只是想不明白对方突然改变作法的用意,脑子有些嗡嗡的。
「苏新皓……喂、苏新皓!」
「干嘛啊!」
张极突然大着音量喊了声。
他嗓门大、空荡的办公室内听起来特别响,苏新皓吓了一跳、也没好气地大声回一句,碰掉了捕鼠夹落在地上,赶紧垫着纸巾将东西捏起,顺手将那只信封塞进口袋。
「这是……」
「不知道是不是恶作剧,先拿证物袋装起来吧,明天查一查。对了、你喊******嘛?」
张极伸长手给他抽了个袋子。
「我是要问你一起下班吃饭吗?」
「一点进展也没有,你这么早要下班啊?」
「哇、你在这里坐一整晚就会有线索吗?」
他想反驳点什么,最后还是苍白地吞了回去。
AO之间还是有纯友谊。
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其实张极从来都没有趁虚而入,只是维持舒适恰当的、好兄弟的距离,默默注视着。
晚上十点后没什么店家还开着,附近就剩一间营业到凌晨的火锅店还灯火通明——到底什么人会在大半夜里吃火锅?
「刚刚那个捕鼠夹放了什么啊?」
「一张被烧过的全家福照片。我看了一下,上午那个被害人在里面。」
「唉,这个也变成Rat案了。」
「是啊。」
他们一起选了个不辣的汤底,苏新皓打了一颗鸡蛋进锅里。
张极喝了口饮料,将煮熟的鸡蛋捞走。
「我想再去现场看看。」
「服了啊、苏新皓,你能不能过点正常生活、回家睡觉?」
隔壁桌来吃宵夜的情侣用完餐离开了,店里就剩下他们还在往锅中加汤水。
苏新皓总觉得遗漏些什么。
张极啊了一声,一颗小番茄不小心落进汤里。
夜晚的重划区连只野狗都没有。
苏新皓把车停在离封锁区域有些远的位置,和张极各自取了一把手电筒和对讲机,约好一小时后原处碰面便分头行动。
晚风推送来一股淡淡的烧焦味,他并未循上午的路线进入现场,而是绕开封锁线去往四周关联的场所细察。
踩在被烧灼过的建筑材料难免造成碎裂。
他和张极穿的都是方便跑动的球鞋,不应该发出磨蹭皮革的刮擦声响。
掐灭唯一光源,苏新皓藉着附近路灯微弱的光线缓慢前进,今日不巧是月初、没有月光支援;扶着墙面移动、尽可能放轻呼吸声,皮靴制造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他掏出配枪并上膛,穿越倾倒的门板。
三合院式建筑特色便是中央院落空荡,目光扫视之处无所不察。
「哎?你还真来啦。」
「你为什么擅闯封锁区域?双手举高、慢慢走到灯光下。」
空气里的火焚气味隐约混入一丝乳香,唯一一盏路灯的光源正好打在院落中心,撒出一圈光亮的圆、像满月落在地面,苏新皓暂且没打算惊动张极,举枪瞄准声音方向让人走到可视范围下。
对方似乎本就没打算跑,当真乖乖抬起双手、踩着皮靴缓步移动到光圈下;红色的发丝被碰巧吹过的一阵风撩起,露出被过长刘海掩盖的一双下三白眼。
「朱志鑫?」
「好久不见,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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