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青鸟

1.

“……我的孩子,告解保密原则绝不会被打破,主面前你可畅所欲言,愿主引导你,使你心灵悔改。”

“……”

“神父,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太寻常:我要说的是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可能有罪,也可能没有,一切将交由您判定。这位主角并不是我,而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因此我将用’他’代称。这样,您还愿意继续往下听吗?”

“请说下去吧。”

“那么,我开始了:”

我要讲述的是贯穿这名男子一生的影像故事,那些深埋在他内心最隐秘角落的渴望和记忆。对于当时还是青年的他来说,从下往上仰视这个世界,是一种新奇而异样的体验。一方面他是个天生要打排球的天赋选手,一直长得比同龄人快许多,进入青春期后看人基本都得低头俯视;另一方面告别童年后人们就很难在公共场合做出蹲或躺的姿势了(怪了!社会为何不许人们懒散一点?),像他这样家教良好,一路就读私立学校的青年尤甚。

排除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青年印象最深的仰视不过三次。第一次是在高三的夏季合宿。那晚,他不知为何无法入眠,躺在被月光笼罩的房间里,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他最亲近的后辈A君醒来了。A君的铺位被他的床隔开,出入时必然要经过他身旁。A君一向严肃有礼,往常都会绕到床尾,避开青年,从无人的角落经过。但那天,也许是因为过于疲倦,他竟然直接站起身,从青年身上跨了过去。

至今,青年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画面:肌肤上柔美的光影,绷紧而修长的跟腱,那双发亮的腿近在咫尺,暧昧地贴近他脸颊旁的黑暗。阴影忽然放大(他感到被子被掖了进去),但很快,随着膝盖的轻微摆动,阴影又悄然离去,留下一片怅然。A君站在桌旁喝水,卷发如同无数小钩子般在他仰头时顺滑地倒下;喉结滚珠般圆润可爱,下颌的弧度锐利迷人,形成一个惊心动魄的V。青年在月光中融化,他回想起儿时在田边折断枯黄秸秆时飘散出的那种神秘而悠远的清香,他的血液慌乱地游走,感官杯子里盛满了琐碎而无序的念头。

不是、这不对,他,他们是要一起享受胜利与欢呼、在夜谈中讨论同龄女孩跃动发尾的好朋友,至少A君应该是这样的。这是倒错的******——或者作祟的荷尔蒙——怎样都好,总之是不该存在的错误。他匆忙逃去了体大,规律的作息时间、严格规定的三餐、苛刻的训练,再加上社会准则的无声浸染和精神替代物的最终凝结,即便无法彻底洗净他那错乱的冲动,至少可以让他将这些欲望压制在心底的暗流之中。

然而,第二次仰视的瞬间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A君已经步入大学,他们虽渐渐聚少离多,但每当有空,两人还总是黏在一起,仿佛彼此间存在着某种无法割舍的牵绊。青年在体大的训练结束后,疲惫不堪地接受了A君的邀请,来到他租住的公寓。几乎是倒在了唯一的床上,A君则体贴地为他盖上薄毯,然后静静地坐在旁边,专心写起了论文。

柔和的灯光映照下,A君时而蹙眉、时而陷入深思,那些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以及他抬手扶眼镜时带动的阴影——A君此时已经开始戴眼镜,一副黑框遮住了他秀美的脸——像磁石一样紧紧吸引着青年的心绪。他不知从何时开始睁开眼睛,再有意识时,世界仿佛只剩下A君那鸦黑的、无辜下垂的睫毛,长长地一次次刮过镜片,惹得A君不得不时不时摘下眼镜用软布擦拭。他淡红的嘴唇、光洁的皮肤、清秀的骨骼不再那样惹人遐思,或者说不再以那样冲撞的方式惹人遐思。柔和的秸秆香再次笼罩了青年,杯子里琐碎的东西蒸发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平静的快乐。血液以一种有序的方式暖洋洋地流动,他感觉自己可以一瞬间就老去,在这样安宁的气息里长眠。

唉,这下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是冲动,不是欲望,竟然仅仅是爱情。他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无情的现实又将他们分离。职业运动员的生活——尤其是在早期——是很动荡不安的,他得到处去训练,去打比赛,和强手交锋,拼命在球队的星探面前刷脸,人们说不安定的人不适合养宠物,他觉得不安定的人或许也不适合开始一段认真的感情。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将稳定的生活变为现实,他怀着瑰丽的钦慕辗转世界各地,追寻遥不可及的梦。

最后青年蹲在那里——第三次——仰望他梦中的身影。排球馆地面上有一条长长的窄窗,他蹲在那里给自己作最后的打气。A君这时已经是个社会人了(他大学毕业后去做了漫画编辑——不过一开始好像是想做文学编辑来着?),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沉静温柔,也还是会做运动,周末不忙的时候就会来打球。他明显地成长了,肩膀变得宽阔,骨骼上生出丰润的肌肉,白色球衣下修长矫健的蜜色四肢自然舒展;他转头去和同事(应该是?)说话,语调也十分优雅自信。幻觉中的草木香变得成熟甘美,即使不用恋慕的心情去看,A君也足够迷人。青年开始紧张。

他怎能不紧张?这是他早早决定好要和盘托出一切的时刻。他已经在过往的比赛中打出名声,和豪强俱乐部定下了待遇优渥的合约,总算能在固定的地方常驻,A君也已经升职,多少有了稳定的生活来源;他甚至还买下了A君公司附近的一套公寓——当然没有立刻要邀请A君去住的意思,但只是想到和A君每天都共处一室的可能,他就又慌乱又期待,心怦怦跳着感到无限美好。啊啊——他过来了!A君一边说话一边靠近——容纳得下A君全身的窄窗渐渐只能框住清瘦的脚踝,脚踝也十分清俊可爱——然后可惜地又让他庆幸地停在窗边,看来A君还没有发现,还有多一些时间准备,他会好好组织语言,真诚地表达全部心意——

——如果他没有听到那段对话的话。

“喂,A君,听说你和手下的新人老师xx桑有些故事啊?是上次见过的那个高挑的女孩子吧?”

这是谁?为什么A君从未在信息中提起过?

“……是啊。”

A君不提在工作中遇到的人,本也无可厚非,所有人都要说一嘴岂不是得发一本书?他可看不来。

“听说她性格开朗,长得又漂亮,画漫画的天赋更是独一无二,这样下去,说不定能冲进历史销量前十呢?”

原来是个很厉害的工作伙伴啊……

“或许吧。”

别那么谦虚!A君所参与的漫画必然会大获成功的!

“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是真的吗?”

A君沉默了,室内的喧嚣被一瞬间抽离,连排球落地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寂静如同烈火,灼烧他的心喉。过了像是一辈子的时间,A君缓缓开口:

“是真的。”

言语穿云破空刺破心脏,青年被判决******。

 

2.

“……那么,后来呢?”

后来A君果真结婚了。青年在婚礼上见到了他的结婚对象,那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好女人:真如同事所说,开朗,漂亮,自信,偶尔还有点稚气的迷糊。她显然天赋卓绝,又勤奋努力,手指因长期握笔而微微变形,即便如此,依旧比青年因长期打球而变得粗大扭曲的手纤细而美丽得多。她绝对属于那种人,那种天生应当被周围人爱戴、天生值得千千万万的读者仰慕的人,他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她就是翻版的自己,然而她毕竟是女人——天生能掌握别人的心的女人!被这样的女人吸引是一种不可抗力,而让这样的女人伤心则是一种无法承担的罪责。赞叹、羡慕与毒汁般的嫉妒撕扯青年的心,欢笑与眼泪竟然远比血和汗让他恐惧,幸福比高原上的空气还令人窒息,他太想逃离。

可是他不能逃离。他是A君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前辈」,最适合的「伴郎」,A君未婚妻和甚至为了他能出席特地把婚礼地址改到了方圆十里无人的乡间别墅——A君太懂那些记者狗仔是怎样无孔不入——还清空了前后好几天的日程,只等着他挑合适的时间。所以必须到场,必须微笑,必须大声自信地说话,必须真诚愉快地来往,他看着香槟一层层注满玻璃杯塔,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被倾倒、被分食、被在可怖的喜悦中消耗,可他竟然要装作赞叹地鼓掌。做了那么多年被宠爱的孩子,世界的残酷终于向他敞开,原来真有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劲的时刻、拼尽全力都打不碎的坚壁,原来跳得再高也扣不死的球真的存在,他从fake it til make it到made it but fake it,居然到这个年纪反而需要伪装才能做成一个普通王牌,简直荒谬。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表现得体体面面、快快活活地参观完了整个仪式,毕竟这项工作不需要什么努力,只要微笑就行了。婚礼——他以前参加过的婚礼有这么多环节吗?主持人致辞。双方家长致辞。神父入场。新郎入场。新娘走过满载鲜花与露水的过道。宾客抛洒花瓣。花童入场。伴郎伴娘入场。他们站在神父面前。神父开始提问——不对啊!这不对,不正确,不应当——如果神父真是神的使者,他为什么看不见面前这个有罪的灵魂?他就站在这里呀,漆黑的念头从他的指尖滴落,没人看得到吗?他要宣布反对,他要抓着新郎的手带着他奔出门去,跳上一辆随便开往哪里的巴士,没人听得到吗?为什么花朵不再芬芳、为什么食物唯余苦涩?啊啊,是香槟,是挥发的酒精带走了气味分子——分子——他前不久才学过这个词,空气分子会作无序的混乱的运动,这样难过的心情,一定是「痛」的分子在他胸膛中无序地混乱地运动吧。

他当然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要微笑就行啦!他好像看到他们念完了誓词,又交换了戒指,戒指是一对银色的小圈,但记忆只是倏忽划过脑海就莫名消失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瞬间,已经身处露台——他的嘴在说话,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在和谁说话?啊啊,是A君,他今天喷了草木调的香水,微暗的秸秆味庄严地散逸,白色的西装很合身、很衬他的肤色。他们好像在追忆一些没人在意的学生时代的过往,他的喉舌先于大脑指令自顾自地发动,他无力阻止,只好沉默旁观。

然后他们不知怎地谈起不在场的另一位主角——砰地一下,神智拉回,可不能在这里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他紧紧闭上嘴巴,等待着A君先开口。要得体,要真诚,祝福,高兴。

“说真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应该是太迷惑了吧,我终究是天生喜欢女孩子的吗,一开始觉得她和前辈很像,后来又觉得她大概只是她自己。”

“是吗!看来我们一样优秀啊哈哈哈!”

“其实那天在体育馆,我看到前辈了哦。之前就想吐槽了,银色的头发在窗边想不注意都难吧。”

“诶?”

“和外界传的不一样,其实是她先向我求婚的……当时很烦恼到底要不要答应呢,说好了要好好思考给她一个答复的。”

“……哈哈,真是很勇敢自信的女孩子啊!和A君很相配啊……”

“结果最后我还是逃避了……我当时在想,如果如果前辈推开门走进来了,我的答案就是no,如果前辈自始至终只是待在外面,我就会回答yes。”

“啊哈哈……擅自让别人帮忙做决定可不好啊!A君以后要改正这个习惯哦?已经是结婚的人啦。”

“我也觉得擅自让前辈决定真是太狡猾了,真抱歉……不过,如果当时前辈进来叫住我,我大概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吧。”

“回想起来,我真的就是这样优柔的人啊。”

仿佛喝醉到断片一样——他不知为何用这个比喻,毕竟他从未真正喝醉过——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混乱地答话,又是如何从婚宴现场逃离。黑枞、红枫和白桦林,月色中的植物有丰沛、暗郁又徒劳的生命。无孔不入的草木香。吵闹的蝉鸣。画面恢复明亮时,他已经提着一瓶威士忌走在乡间小路上。

威士忌是运动员不能碰的饮料,他这么多年来也是头一次喝——今天多少也算有了收获!原来这就是威士忌的滋味:浓烈的烟熏味、橡木桶的醇厚质感、淡淡的香草味与焦糖的甘甜,随着酒液在口中蔓延,煤油似的辛辣气息强劲地袭来,原来酒里也存在「油」的分子吗?他不禁联想到那些古老的战争传说——东罗马人将包裹着皮纸的火油装在铁坛里,加热之后用投石器掷向敌人,城郭会转瞬间陷入火海,敌人将不得不投降。天呐,太残忍了,太可怕了,太可笑了!烈酒如果真能烧掉一座城池,为什么不先来烧尽他的心魂?

神父,为何爱与爱要在天平两端?如果他不曾如此热爱自己的事业,不曾如此热爱排球,是不是就不会四处辗转,虚度光阴?如果A君不曾画漫画,不曾被另一个性别吸引,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分离?如果他不曾爱到胆怯,爱到恐慌,是不是早已说出那句迟迟未曾出口的告白?若他不曾见过刮着镜片的睫毛,不曾见过钩子般的卷发,是不是今天还能送上真心的祝福?如果那些时刻从未存在就好了,如果月光、日光、空气、感官都不曾存在过就好了。如果神真的存在,求祂停止这份撕裂神魂的苦楚!

可是纵然神有伟力,时光又如何能倒转,江水如何能回流?无穷无尽的失望、悔恨、难以纾解的悲郁割裂他的肺叶。白天,他用一半健康的肺生活,他是自信、开朗、能击碎所有屏障的光束王牌;夜晚,另一半病变的肺接管他的气管,秸秆的清香如同幽魂在他的呼吸间回荡,有时唤起情欲,有时是怨恨,更多的时候是爱与思念,每一样都让他在极致的痛苦与柔软的快乐间颠倒。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他退役,又找到新的工作,打排球,或者不打排球,换了住所,告别家人,病灶还在日日夜夜折磨他的健康。没有治愈,唯有死亡,或者离开。

 

3.

“故事讲完了,神父是怎样认为的呢?”

“……我的孩子,我很遗憾,我大概没有资格评价故事中的青年……主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可以遮盖许多罪……我想说爱人是无罪的,但无罪的人不应当这样痛苦……”

“是吗。”

“……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的孩子,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你解答。”

“请讲。”

“既然故事的主角不在这里,那么站在我面前的告解人又在故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

“故事的主角已经远赴他乡,决心与故事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再见。临走前他把所有故事告诉了A君,并嘱托A君向一个能评判他罪过的人转达。”

Notes:

啊啊啊是试验作……这篇原本的设想是一个颠倒版的假面的告白(对不起对不起三岛由纪夫别从地下爬上来打我我错了错了磕磕磕),想说如果红的身体是异性恋,心灵又被兔吸引,他会不会更加犹豫不决呢……如果这时候再出现一个和兔的人格和天赋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爱一个人爱的是内在”嘛!如果爱的是内在,换一副皮囊换一种性别又如何能不被吸引?),搞不好就会混乱到走向be……但是能力完全不足以建设这种强度的故事,于是换成了不幸的兔视角(兔也不许打我……),借由红转述来同时表达红的感受,痛苦和诘问都至少有红的一半(看描述就知道兔说不出来这么有文化的话bushi)。其实不能算完全的be,到最后一刻兔赤依然是双箭头,只是不巧错开就无法回头。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6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