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铲|恶意

我俩,太不公平。

引子
综艺录到了后半夜,收工时每个人都累得动作迟缓目光呆滞,我忽然想起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一群人在练习室准备出道战舞台,凌晨你推我搡地回宿舍时也是这样一幅光景。人累到极点时就放弃了伪装,谁也都不再开没营养的玩笑,一行人难得沉默地走在槐树下,淹没进黑夜里,于是我开始思念重庆道旁遮天蔽日的臭椿。
我不经常想起出道前的事,客观上行程太满累得倒头就睡,主观上总有意无意回避。化妆室里空无一人,我从抽屉下面拣出一根烟夹在指间,下一秒就有人举着打火机上了火。烟雾缭绕间我看见一张堪称美艳的脸,我的最新绯闻对象笑吟吟地指我,这么老练,你的粉丝多伤心啊。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掐了再出去,外面还有一堆等着拍你的人。
不知道那种香水叫什么名字,感觉至少在三个女星那里闻到过。我稍稍后退和她拉开距离,礼貌地颔首:谢谢,我习惯了。她大概领会到我们之间只能停留在炒作关系,遗憾地一耸肩,把化妆室还给我一个人,临走却在掩门前又调笑了一句:朱志鑫,你这个人,实在太坏。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我对着镜子笑了一下,长达六小时的录制让我笑得面部肌肉酸痛,但呈现出来的效果依旧完美,足以瞒天过海让每个人相信我的纯善和无辜。我很坏吗?烟灰掉了一截在纸巾上,烫出一个小洞,真是无妄之灾。我并不坏,或者说,我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坏。我是从那个人强行挤进我生命以后才开始无可救药地坏了下去,烟灰的热度让我疼痛、蜷曲、最终留下无法弥补的空洞。

chapter1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我总会露出一种促狭的笑容,附上一句,运气真是好啊,顶着这张脸生活应当很如意吧,仿佛已经幻想出我从小过着鲜花盈道掷果盈车的日子。其实那促狭里也含着隐秘的恶意,那才是我最习惯的东西。于是我不分辩,因为我知道我得到的已经太多,再去计较难免显得贪心不足,只是心却忽然飘到好多年前。
小学开学的第一天,校门口的街道车水马龙,挤满了牵着孩子来报道的家长,常常是两个大人带一个小孩,在分班名单前面看了又看,我就这样困在由他们的腿构成的丛林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榜单前。我很少对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件事心生怨恨,即使是此时此刻,我想的也是天气太阴了,早知道昨天晚上应该把伞塞到我妈包里。一班,一班,我隐约听到人群里的议论,听说一班师资好好,那不就是隐形的实验班?运气确实不错,尤其是对我这样拖了两年才有资格上户口上学的小孩子来说。
报道******完后是按高矮排列,自行选同桌,很封建,只允许同性同桌。好吵的一群小孩。又不是第一天上幼儿园,为什么有人会哭?其实我比他们大了两岁,嫌弃别人幼稚多少有欺负人的嫌疑。我那时候太紧张了,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最后排,假装嫌弃地扭过脸去。其实我是害怕没有人选我,但是这一点过了好多年我才能坦然承认。
人越来越少,我目光投向另一个尖嘴猴腮、同样个头鹤立鸡群的男生。原谅我用这样的措辞形容一个小孩,不是我先动手的。他以审视的目光把我从头发丝看到鞋底,轻蔑地一扁嘴:“二椅子一个,我才不和你坐。”
以一般这个年纪的男生而言,我应该勃然大怒,挥拳向他然后扭打在一起,但是我没有。我妈厂里临时请假非常困难,要倒扣两天工资,我不能给她惹麻烦;分到一班已经十足幸运,我不能第一天就让老师讨厌我。
就在我准备只是转过脸去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响亮地说:“你长得这么丑,本来就不配和人家坐。”声音大到所有人纷纷侧目,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左右环顾,低下头才找到谁在说话。这个男孩子比我矮了半个头,神气十足地挡在我面前,左肩带着鲜红的两条杠。
班长。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和选举,被钦定的小班长。我敏锐地从中意识到了什么,那个人也是,因为他选择缩回人群里。这时候我应该心生感激,但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小的一个小团子,场面略显滑稽,所以我不争气地笑了。下一秒他牵住我的手,掌心干净稚嫩,滚热,烫得我耳后根也热起来。
我第一次见苏新皓,他说:我们走。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拉着我坐到了……最后一排。
还挺有公德心的,但愿他父母知道原委后不会讨厌我。我还在咂摸他说的话,我们,多动听的一个词,好像天然划分出两个阵营,别担心,我们永远是一边儿的。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投名状。他一笔一画地在田字格里写苏、新、皓,然后指着字想教我念,转过头来却一呆,嗫嗫了半天道:你笑起来……好好看。
当然,后面又不服气地补了一句,但还是我最帅,你第二。
很难说苏新皓给我的学习生涯开了个好头还是坏头。也许是看多了英雄救美的故事,又或者扳手腕时我不该故意输给他,好像初次见面已经敲定了在他心里我的定位,他总是过犹不及地保护我甚至袒护我。在他目光所及处,当然是消消停停;但只要他不在,被按下去的弹簧愈发猛烈地反扑——势利眼,小马仔,娘炮,无非如此。我不在乎,因为“我们”足以铸成最坚不可摧的堡垒。
平心而论,如果我爱伪装或者说爱说谎的习惯需要追根溯源,那么苏新皓难辞其咎。我常常讶异于他惊人的活力,他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总是跃跃欲试地要站到最中间,只有五成把握的提问他一定要把手举到最高,从没学过的羽毛球发球他一定要第一个上去展示,幸运之神当然不会次次眷顾,可是当众出丑后他也只是摸摸后脑勺,傻里傻气地和大家一起笑一笑,下次依然照旧,显得我的担心那样多余。
他真的知道别人是在笑他吗?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偶尔他也会问我,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我就违心地摆出一脸认真的样子,说你简直就是天才啊。很厉害啊。大家不是都笑得很开心吗?实际上开心的可能只有被逗笑的我。
也许是跟着我流放到了教室最后排的缘故,在大家还都是坐没坐相的小学生的年纪,他总是坐得笔直,坚决履行一拳一尺距离,上课时目光灼灼到我都不好意思跑神。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总是骑士病发作,写完课后作业每每贴上来关心三问:你写了吗?都会写吗?要我教你吗?这一现象在他选上第一批戴红领巾后愈演愈烈。其实小学生学的东西又有什么难,何况我年长两岁,抽空扫一眼课本都能答对。可惜从第一次我有心逗弄他装作不会之后事情逐渐脱轨,我莫名喜欢他下课后留在我旁边讲题,而非呼朋引伴地喊人出去打篮球——虽然也会喊我,可是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和依次停留在一群人身上,终究是不同的。我就用这种拙劣的方法把他绑在我旁边,仗着他的无知无觉。我哪里错了?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需要有人衬托自己的优秀,我会是最捧场的那个;他需要有人照顾来满足自己的骑士病,我就心安理得地躲在名为苏新皓的屋檐下。他那么想赢,我怎么能让他输。
这样想来,其实那时我已经初现变坏的征兆了。假如及时抽身,未必不能做个从一而终的好人,可惜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早知道。

chapter2
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俩逛街打电动的时候被星探塞了小卡片,我礼貌道谢后就想把名片团吧团吧扔进垃圾桶里,又被苏新皓抢救出来。多新鲜啊,我就知道,他一定要凑这个热闹。肯定骗人的,明星这么好当谁还上学?我说。不怪我是那样的姿态,无缘无故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好东西有99%的可能性是陷阱,苏新皓是那1%,我不喜欢赌运气。
看一下嘛,就去看一下,反正离得也不远啊。他眼睛亮晶晶地捏着我的袖口,我就这样轻易地同意陪他犯傻。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我必须承认,苏新皓在******豆这方面还是要比我有天赋一点点。舞室里那么多小孩,老师的目光屡屡停留在他身上,他那样认真,足以打动每一个有点教育理想的老师。我不喜欢他专注到心无旁骛的样子,故意横插一脚绊他一下,又或者制造一些无关紧要的噪音,得到他轻飘飘的瞪视后再鸣金收兵。
离开练习室,那就是我的舞台了。公司里那些不认识的领导也好,挤在门外长枪短炮等着买股的粉丝也好,只要我经过,总能引发一阵注视或骚动。苏新皓若有似无地抱怨说,这是不知道第几个来向他打听我的小姑娘了。随即一脸骄傲地接上——没办法,谁让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呢。真不知道我在期待些什么。
苏新皓的生活里塞进来越来越多的东西,练舞,乐器,作曲,连周末都不再去我家煮泡面看影碟了。其实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我本能地察觉到我所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这时候我就要提到第二件事。
初二时我被苏新皓指派成数学课代表,原因只是他不想每天一个人到办公室抱作业,他总是这样,像课间操爱挽着手去洗手间的女生,不过我并不讨厌这一点。我不喜欢数学老师那个地中海糟老头,我总觉得他永远擦不干净的平光镜下藏着一点咸湿的目光。女生们格外讨厌他,每一个月考后被单独叫到办公室的女孩子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进去,或愤怒或紧张地出来。
但我没想到,这死老头不仅会对女生下手。
老实说,数学该是我最好的一门,他本该客套勉励我两句就放我走。偏偏他有那么多又臭又长的话要说:你还是太浮躁啦,过程不可以跳步啦,论证过程不严谨啦,诸如此类。上课铃打响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只差把不耐烦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忽然间他抬起头凑近了点,我猝不及防撞见他两颗黄黑的门牙,绊了个踉跄。
他揽住我,念念有词地要给我讲解另一种方便解法,一只手的温度从我背后滑到难以启齿的地方,我如芒在背,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开始思考起和老师斗殴会背多严重的处分。
我不能那样做。从七岁到十三岁,这样的窝囊让我难以自持地迸发了一些对自己的怨恨。
在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里,门被敲响了。”请进。”那老头咳了一声,不满地推了下眼镜,恶心的热度消失了。苏新皓从门外探出头,面无表情地说班主任喊朱志鑫去调试一下投影仪。我知道他全看到了。
整整两节课加一个课间,我们没有说一句话,连前桌都奇怪地多看我们两眼。我知道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错题本上全是无意义的勾勾画画。
体育课前我们不得不一起到器材室搬篮球,傍晚,夕阳从防盗窗透进来,投在地上像一个小小的监狱,困住我们的影子。我拎起箱子一侧的把手,另一边却没使劲儿,一筐篮球就这样骨碌碌滚了满地。
苏新皓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我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摸了一手温热的眼泪。我这一下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把他从无声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我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用袖子去揩圆滚滚的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完。老天,被猥亵的人不是我吗,为什么他要哭得天崩地裂啊?
我像小时候那样挨个捏了一遍他的手指尖,他太白,情绪一上来整个人红透了,鼻尖也是,眼皮也是,像四月里尚且生涩的桃子,这颗桃子抽着鼻子含混不清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在对不起些什么,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彼时我尚不懂,心里却升起一种隐秘的得意,说不清,像是成功报复之后的******。如果你一直好好地看着我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吧。如果你只围着我转的话就能平安无事吧。可是话到嘴边,我说出的是一句假惺惺的:没关系,不怪你。窗外操场上那样喧嚣,谁也注意不到这个安静的角落,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啄了一下他唇角,咸咸涩涩的,眼泪路过这里。我故作伤心到失魂落魄,他全盘接受,扑过来拥抱我,用力到呼吸不畅。
好多年后我在综艺上抽中阐述对爱的理解,语弱到只能讪笑蒙混过去,旁边的主持人却轻轻说了一句,爱就是你痛我也痛。于是袖口湿透的触感再次出现,我想其实我根本就不痛,是我太想让你痛了才骗你的,我多坏啊,你负全责。
如果当时我能预见到我小小的恶意会如蝴蝶振翅般改写我们的命运,我一定做个好孩子。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一起做练习生,一起出道,因为苏新皓是那样喜欢打光灯下漂亮的一切,即使我知道他父母极力反对。那又怎样,他倔到全世界都要给他让步,就像六年如一日地陪我坐在教室最后排。
所以我在练习室里问他高中以后一周还准备来上几天课,他平静地说:我不做练习生了。多好懂的七个字,可我听不懂,一脸疑问地向他探究。
第一次,他躲开我的目光,在地板上翻了个身,作出轻松的姿态:哎呀就是……我爸妈他们不同意嘛,再说了,我成绩又不差,唱歌跳舞什么的,当成爱好也不错啊。
我回以死一般的沉默。
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用指甲抠木地板的缝,喃喃道,现在退出也好,现在也没有几个粉丝,否则她们多伤心啊……
到这时候他想的还是粉丝。我控制不住地愤怒起来,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刻薄,我听见自己冷笑,你读书做什么职业能赚到当偶像那么多?这就是你选的吗?
苏新皓好像被我突如其来的尖锐吓到了。他又开始傻不愣登地摸后脑勺,说一些白烂到让我生气的话:我家里又不缺钱嘛……
对啊,是嘛,小少爷怎么会像我这种人一样,没有舞台热情没有偶像理想,我只是太缺钱了,我只是不想再那么窝囊下去了。我想恨意就是从那一秒钟开始生根发芽的。
我转身离开练习室,用尽力气摔门,把苏新皓惶惑的声音关在门里。朱志鑫你怎么啦?朱志鑫你要去哪啊?我没回头。
重庆的冬天没有那么冷,街上飘着章鱼小丸子的香气,是那个******的最爱,但是为了练舞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吃过。我不明白一个人的态度何以这样快地拐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想起无缘无故被调任到低年级的糟老头,以及苏新皓这段时间藏住头露出脚的失落。我怕我懂得了一些本来不该懂得的事,不得不和他一起咽下我们共同种下的苦果,于是我强迫自己忘了——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所以是你背叛了我,我们之间永远是你欠我。
真冷啊。我呼出一口白雾,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我知道他在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求和短信。我找了个街边的长椅坐下,等******响够十下再接,然后扮演一个完美的无辜的受害者,骗取苏新皓全部的愧疚。要死一起死吧,从我人生中第一次梦遗醒来的早晨开始,我就知道你已经毁了我,那么我当然也可以毁了你。如果说我太坏,那我们也不过是彼此彼此的程度。

chapter3
我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懒得去扮演骑士病的完美保护对象。我轻易地原谅了苏新皓,同时开始以若有似无地刺痛他为乐。中考完的那个暑假,我整天整天地呆在练习室,总是故意错过苏新皓的电话。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言必谈及最近新学的舞太难,最近教的曲子调太高好多人唱不上去,最后再不经意地问一句暑假作业写完了么?他眼神越黯淡落寞,我心里越痛快。
当然,我的撒手锏还是说公司又来了年纪更小的练习生,人很活泼,爱黏我,说不定会成为师弟。
无数个在练习室里练到精疲力尽的晚上,我一个人喘着气仰躺在木地板上,期盼又害怕手机******响起。明天苏新皓会不理我吗?明天他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吧。不来找我也好,我的生活才能步上正轨。来找我也好,我又有机会折磨他。
可是一百次这样的胡思乱想都会以一百零一次准时响起的******终结。朱志鑫你下课了吗?你想逛街心公园吗?我请你吃绿豆冰吧。那样的活泼,像筒子楼下散养的那条土狗,夜里被醉汉一脚踢倒在路边,第二天又巴巴地跑过来蹭你的裤腿。
和惊人的活力相匹配的是惊人的愈合力。他好像在短短两个月内消化完了所有痛苦,又能用那该死的亮晶晶的眼神鼓励我,朱志鑫你要加油哦,不要像以前一样练舞偷懒哦,你背负的可是我们两个人的梦想啊!他终于坦然承认那是他的梦想,不是什么“唱歌跳舞的爱好”。可是他又开始说报了两个衔接班,新概念英语好难背,小卖部新上了一套马克笔,颜色和其他的都不一样。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在我燃烧的愤怒里添了一把柴。凭什么你说不痛就不痛?难道我只是你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么?
高中以后我一周只去上三天课,无可避免地,前桌后桌,我不认识的女孩子,全部和苏新皓莫名其妙熟了起来,晚自习时开一些像上了加密通讯的玩笑。我再也没办法单纯地被他的蠢逗笑。
于是他也不敢笑,收敛起笑容,用笔帽戳我胳膊肘。你不高兴了吗?为什么啊?
我想,你高兴我就不高兴了。只有你不高兴我才会高兴。这个答案你敢听吗?
过了一刻钟,一根巧克力饼干棒颤巍巍地从桌肚下面升起来。太拙劣了,从小到大都是这一套,还把我当一年级小孩吗?我不耐烦地推开,结果这笨蛋急忙握成拳保护饼干棒,指节用力地擦了一下边沿,先是惨白,很快渗出血珠。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我僵了片刻,从书包里翻出一片云南白药扔给他,他肯定又以为这就是和好了。
前桌单马尾的女孩偏过头看了片刻,抱怨似的轻轻说:苏新皓都因为你受伤了。
后半句也许是“你那是什么脸色”,或者别的什么不好听的话,鉴于我和她不熟,所以她才没有说出来。
苏新皓急急忙忙地说,没关系,不怪他。我就这么简单地多云转晴了。讨厌他轻而易举修改我心情的能力。
高二那年我终于不能来上课了。全部练习室迁往北京,准备出道战,听说那个城市很干燥,不同于长年湿润多雨的重庆。我提前一个月告诉苏新皓,不经意间说,以后可能很少回重庆了。
他果然顿住了,抿着嘴呆呆地看我好久。我躁动的烦闷被这一眼抚慰了不少,我又开始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了。
苏新皓不太聪明的脑子转了半天,最后说,我会努力考到北京去的,上课的笔记我会写好寄给你的,你要记得温故而知新啊。我就不该对他有任何的期待。
真奇怪,明明我早就盼着和你分开,为什么分别的时间越近,我越觉得烦躁呢?
所有我情绪上不甚美好的波动,我统一归咎于苏新皓太笨导致的,于是我勉强按捺下去的恶意又开始蠢蠢欲动。晚自习前我背着包离开空无一人的教室,忽然瞥见黑板上苏新皓抄录的语文作业——每人一篇八百字周记,明早交。语文老师又要引发众怒了。我拎起黑板擦随手把那一行擦掉,心想我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好吧,他肯定会发现然后补上去的,顶多是个小小的玩笑吧。
第二天上午我习惯性迟到,挎着包若无其事地从后门溜进来时发现苏新皓在讲台前罚站。这很奇怪,因为他实在是个一板一眼挑不出错的好学生。气氛安静得诡异,语文老师是个古板到惹人生厌的中年女人,她冷冷地斜靠着讲台边缘,说:这完全是你的责任,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要么你们所有人补三篇,要么你自己抄四十二遍范文算大家的,你自己选吧。
凝固的安静松动了,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我们没错!我们本来就不知道有这个作业好不好。我多想说苏新皓更加没错,可是却如鲠在喉。我紧盯着他发顶心,到这个时候他依然站得笔直。快说所有人补三篇吧,写不完又能怎样,她还能因为这么一点事挨个找家长?自私一点,就像我一样,你也没有那么好,对不对?
他说,四十二遍,周一之前我会交。
语文老师不咸不淡地冷哼了一声,你倒有点骨气,回你座位上去吧。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目送着他走到我旁边坐下,我在这一刻感到莫大的悲哀,那句话嗡嗡地在我耳边反复:苏新皓又因为你受伤了。你视若珍宝的理想,你小心呵护的友情,你再平淡温馨不过的日常。你赋予我打碎这一切的权利,又淡漠地捡起来拼好,好像那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连我也是。
从那天开始,我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从重庆出发去北京的前一天,我依旧背着空荡荡的书包来上学,依旧不和苏新皓说一句话,不知道在坚持些什么。
放学时我拖到最后才走出教室,走廊上只剩昏黄的斜阳。苏新皓落后我半步,小跑着追上我,轻轻拽我书包带子,那力道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然而我停下了。他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吗?老天啊,他问的甚至是“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吗”,而不是“我们还是朋友吗”。他总是这样,蠢得可怜可笑。
我偏过头,掷地有声地说: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chapter4
在北京时的记忆其实早已模糊了,听说人的记忆有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忘记痛苦的记忆。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我想起苏新皓还总是那么清晰,我常常感到纳罕。出道战无非是数不清的汗水、躲不完的镜头、其他人三不五时崩溃的眼泪。我从来不流泪,我对这一切只觉得淡淡的麻木。
搬进北京新宿舍的第三天,门房说有我的快递。我一向只喜欢在商超一次性采购,很少网购,因此十分奇怪地现场拆了包,其他人好事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猜想是不是哪个对家的粉丝寄来的恐怖娃娃。
包裹里掉出来一本整洁的横格本,我随手翻了翻,五颜六色的荧光马克笔晃得我眼睛疼,是苏新皓最中意的那一套。所有人不约而同开始起哄,哦——哪个暗恋你的小女生,校园男神啊你。
我随手挥散了这群猴子,最后离开的某人冷冷地瞥我一眼:别在这关头上谈恋爱,你要害死所有人啊。我简直要笑出声,合上笔记说放心吧,他会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谈恋爱除了我。
也许是首都污染治理卓有成效,那个夏天我总能下班时抬头看见星星。周而复始的生活几乎要让我忘了时间,每天都是一睁眼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除了苏新皓每周按时抵达的笔记。刚开始我还会随手翻一翻,后来只是把它们送进柜子里叠放到一起,渐渐变成了一座小山。我太累了,已经不再试图去解析他的任何行为。我默默地想,我已经放过你了,你也放过我吧。
只有一天晚上,北京暴雨,公司停电,地铁停运,来接我们的车后半夜也没能开到公司门口。所有人在这喧嚣的黑暗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借着暂时的空闲放纵自己。有人在和家里打电话,有人在谈论没能出道的话签其他公司还是solo,有人困得就这样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打开通讯录,发现三个未接来电,两个是我妈,一个是苏新皓。我正想给我妈回拨过去报个平安,忽然意识到已经太晚,于是指尖蜻蜓点水般划过那一行数字。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解释清楚,到底是我真的手滑还是突然的自我,那天本来也应该有一本新的笔记,但是我拿不到了。我就这样拨通了一个我绝不想拨通的电话,然后在对面发出任何声音之前落荒而逃,飞快地掐断了通话。还好,他也没有再回电。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收到过自重庆发出的无名包裹。
接下来世事如流水,我顺利地一番出道,上综艺,上节目,甚至演了两个糊得粘锅的网剧。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所谓理想真是可笑,因为这里其实并没有偶像的立足之地,所有人像狗抢肉一样争一个上大屏幕小屏幕的机会。我也是借着综艺和某女星炒作cp才稍微有了点水花,通告越接越多,好在至少不用沦落到直播间卖货。其实也无所谓,只要能赚钱。我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给我妈在北京换了新房新车,她总念叨着想重庆,想回去看看,而我只能说,我太累了,再说吧。

我从后门抄小路出来,凌晨的北京街头终于只剩我一个人。原谅我又放粉丝鸽子,不是我故意要忆往昔,今天实在疲于见任何人。
坐上计程车后我戴上兜帽假寐,司机又是个不消停的,问我说,是不是刚高考完的学生啊?在外面玩到这个点,叫家长担心哦。我有点想笑,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句,现在高考结束了啊?其实我根本没高考过。


       其实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青春期该发生的故事一样,自以为像高考完后漫天挥洒的试卷一样轰轰烈烈,其实只给清洁人员带来了无穷的烦恼。幼稚到二十年后甚至羞于拿出来下酒,恶俗到即使带了同性关键词写成剧本也会被名导婉拒说我们是准备冲奖的。
我想我已经彻底释怀了。
到公寓后我又打开冰箱灌了半瓶啤酒,但还记得先把窗帘拉好,这下真成私下里烟酒都来了。黑暗里我摸索着想开灯,却摸到了上锁的保险柜,我忽然想起那一摞小山一样的笔记本就在保险柜里。0、1、1、2,我眯着眼打开了柜子,一股带着淡淡霉味的尘气扑鼻而来。
翻开每一本的扉页,都标注好了时间。5.19—5.25、5.26—6.1……等一下,6.19—6.25?我瞄了一眼闪烁的计时器,今天是6.22,高考已经结束了,这本里写的是高考答案解析么?
“六月二十日,晴。很抱歉寄这么没营养的流水账给你,可是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还能寄什么了。”
“六月二十一日,阴。我这样是不是很烦呢?你从来不回信,也不再给我打电话。我写的这些,你应该也不会看吧。”
“六月二十二日,晴。反正你又不看,那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刨冰好好吃啊,北京有吗?不过你当爱豆肯定不能吃这种吧,哈哈。”
“六月二十三日,雨。大暴雨,不能出去玩了,好累啊。明天告诉你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秘密吧。”
我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捻了好几次都没能翻过页,反而把那张纸变得皱皱巴巴。
“六月二十四日,我喜欢你,我想不是最好的朋友那种的喜欢吧。我常常想,是因为你比我先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讨厌我了吗?其实我也没有越界过啊。茜茜说我太傻,可是为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不后悔。”
“六月二十五日,晴,朱志鑫,恭喜你出道,爱你的人会越来越多的,祝你天天开心,事事顺利。”
“六月二十六号,如果还能做朋友的话,回电我吧。”
空白页。空白页。空白页。
我忽然如遭雷击般被这个日期砸中,摸起手机疯狂翻找通话记录。六月二十六日,北京暴雨,那一天看不到任何星星,我鬼使神差地拨给苏新皓,在接通一秒后直接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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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终于承认,我才是旧伤经年难愈的人,我才是太想赢却满盘皆输的人,我用恶意换来爱,又毫无知觉地对它弃之如敝屣。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无疾而终的青春故事,而今才了悟那是我一生的寓言:命运于黑暗中振翅,公平地取走我不配得的所有。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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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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