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有愧

00.

PP第一次见Billkin的时候是在二零零四年的六月,彼时正是泰国最热的季节。

阳光几乎称得上的暴晒,但福利院那一群孩子还是肆无忌惮的在明晃晃的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的太阳下奔跑玩耍,除了PP以外。——他对光线有一点点过敏,不算是很严重,但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总归还是不太经得住那火||辣辣的太阳。

于是他只能趴在窗子边,看着院子里那一群跑来跑去的小朋友,眼里透露出一点还挺明显的羡慕来。

高温蒸得躲在屋檐下的小孩儿脸上冒出了一层细汗,连风也是热乎乎的。屋子前的那一颗菩提树很大,至少在那时才五岁的PP看来,那棵已经有两百年历史的菩提树,已经是他见很大很大的树了。大菩提树的叶子被晒得有些蔫蔫的,偶尔随着微风无精打采的轻轻晃动几下,叶子还绿,但也往地上掉下几片去。

轻轻的,轻轻的,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风突然就有些大了,一片很小的叶子在空中打了两个卷儿,然后贴着PP微微有些发红的脸落了下去。他先是下意识的一怔,随后注意力就被那片叶子吸引了去。于是他垫在窗台上的小脑袋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十几秒钟后,PP从前门绕了出来,然后急急跑到菩提树下,有些笨手笨脚的蹲下身去,捡起了那片树叶。

他小小的脸上是着急而又严肃的表情,像再迟一秒他就找不到那片叶子了似的。

等他再站起身来的时候,面前不知道什么站了一个男孩子,比PP要高出很多。PP仰头看着他,眼睛眨巴两下,里面满是疑惑。他不知道面前的男孩是谁,但他看出来男孩子现在不高兴。

Billkin冷着脸,情绪和当时的天气状况完全相反。

“哥哥,你不开心吗?”PP开口问他。

Billkin还是用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他,听见他说话也没理他。

PP嘟着嘴巴看了他一会,见没有得到回应,郁闷得皱了一张小脸。他想了想,朝着Billkin伸手,然后摊开了自己有些肉||肉的小手,掌心里是一小片形状不怎么规整的菩提树叶。

Billkin大概是感到疑惑,于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送给你。”

“……这是什么?”

“这是……”PP黑得澄澈的眸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然后露出了一个有些害羞的笑,“这是那么多片树叶里,我最喜欢的一片。”

——不过那时是的PP不叫PP,而且叫林祎凯,福利院的院长妈妈是华人,所以给孩子们取的名字都是中文名。福利院虽然叫福利院,但其实没多大,一个小院,几座屋子,在Billkin来之前,一共只有二十七个小孩。一群孩子里有一个比PP大一些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也是“凯”字,所以大家叫PP都是叫“小祎”或者“祎祎”,而不是叫他“小凯”。

Billkin确实一直都是叫Billkin——从他出生,到十一岁来到福利院为止。

只是,PP从Billkin十一岁来到福利院,再到Billkin十二岁离开福利院,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年里,从来都没有知道过“Billkin”这个名字。

他只知道那个大他六岁的,他一直都很喜欢的小哥哥,叫做马群耀。

一个他小时候觉得还挺好听,大了一些以后觉得有点土土的名字。

他一直都好好记着,记了十几年。

可Billkin的脸在他记忆里却渐渐模糊了。

五六岁的小孩子其实记忆力是很好的,事实上也是这样,PP甚至记得他五岁时候做的一个噩梦,记得哪个小朋友抢了他的棒棒糖,还骂了他一句“小胖子”,他以为他能一直记住Billkin的模样的。

可世间事偏偏爱与愿违。

他一直记得Billkin的名字,只是却再也记不起他的模样。

他只记得,第一次见Billkin的那天,清迈的天很热很热。

Billkin离开的时候其实有和PP告别,他说,我要走了,小祎,我要到回曼谷去了。

PP那时不知道曼谷是哪里,他问Billkin,哥哥还会不会回来。

Billkin说,不知道。

PP很难过,但他没有哭,他只是站在福利院的大门口,看着Billkin上了一辆看起来很贵的,他从来都没有坐过的车。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已经猜到了,哥哥不会再回来。

但他还是期盼着什么,或许,或许,他们哪天还能再见一面。

于是他的日记里,作文里,偶尔还是会出现“马群耀”这个名字。

福利院的小朋友很快就彻底忘了马群耀这个人到底是谁,于是他们都说,那是PP幻想出来的,不存在的好朋友。

PP没有反驳他们,他只是会偶尔盯着院子里那一颗菩提树发呆。

他想,当初要是知道哥哥这么快就走的话,他会把树上最漂亮的那一片叶子送给哥哥。

01.

男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穿着普通的白T和浅蓝色牛仔裤,但都有些松松垮垮的不太合身。明明个子不算矮,但露出白T外的脖颈和手臂却纤细得有些夸张,手肘处的关节甚至因为手臂和胳膊太瘦而显得有些突兀。他皮肤很白,纯黑色的头发微微有些乱了,但大部分还是软软的贴在额前,发色和肤色的一黑一白在他身上行成挺明显的视觉碰撞,但看起来却只让人觉得他更加乖巧。

前天小姐看着面前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小鹿似的比她不知道要漂亮出多少倍的男孩子,几乎不忍心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有些为难的冲着她笑笑:“小同学,我们副总确实是叫Kirs没错,但我们公司最近真的没有什么招聘,你会不会是搞错了?”

男孩子微微蹙着眉头,有些不解的样子,他短暂的沉默一会儿,大概也看出了人家姑娘的为难,于是露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但算得上是真心实意的浅笑:“好吧,我回去再问问,谢谢姐姐。”

前台小姐也对着他笑了笑,笑里带着一点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其他什么的意味的东西。男孩子看出来了,但他不怎么在意,垂下眸子之后转过身打算离开。他迈开步子,看着大厅的旋转玻璃门里行色匆匆不断出入着的人,澄澈的眸子里泛起一点迷茫的情绪,敛起目光以后却突然又失落下去。

“PP?”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PP下意识寻着声音抬头看去,看到那张自己还算熟悉的脸的一瞬间,他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刚才一直微微皱着的眉头立马就松开了,周身那一点点沮丧的情绪也立马消散下去。PP上前几步,到了男人面前,双手合十放在鼻尖处向他问了好,抬起头以后有些拘谨的冲着他露出一个笑:“Kris哥哥。”

Kris笑眯眯和和PP打了招呼:“都说了不用和我这么客气啦。”他说着,想到了什么,然后有些懊恼又开口,“不好意思,那天在医院走得太着急了,都没给你留个联系方式,你现在和我上去见总裁吧。”

PP听完以后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的开口:“……真的可以吗?”

Kris冲着他眨了眨一只眼,一副很自信的模样:“放心,总裁是那种嘴硬心软的人,再说生活助理不算是一项很难的工作,别担心啦。”

PP一双眼睛睁得有些大,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听完以后乖乖点了点头。

“我这是救济所吗?”

位于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很大,整体是米白色的设计,朝北的那一面被设计成落地窗,整个办公室采光都很好,墙角放了好几盆叶片很大的绿植,正精神得很,多少给这一间除了落地窗以外其他地方都颇有些一板一眼味道的办公室增添了几分零星的生气。PP现在站在办公室最里间的隔层外,这没什么可以让人坐的地方,大概只是为了让整个办公室的布局更美观而留出来的一小片空地。

Kris带着他进了办公室以后让他在这等,他是真不知道他站在这儿能听得到里面的人说话——当然,能听见里面的人说话的主要原因是他们没关门。PP听见一个稍稍有些低沉的男声,说,我这是救济所吗。于是他眼睛有些无措的动了动,稍显局促的轻轻挪动了一下步子,试图后退一些,可似乎也没地方让他退了。最后他侧身,从落地窗看出去,把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地面上的车水马龙。

车辆和人流来往,大概都在为了为什么东西而奔波。

他想,他们都在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奔赴,只有他,像一粒沾了水汽的灰尘,漫无目的的浮浮沉沉,飞不高,也落不下来,最后也不知道会到哪里去。记忆最深刻的其实是小时候的日子,可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不知不觉的就长这么大了。

后来经历的一切,拥拥挤挤,好像被挤出了时间之外,得不到任何记录似的,在他一晃神的时候,日子就已经过到了这里。

大概四五分钟以后——也可能没那么长,因为PP现在有点紧张,所以总也感觉自己估量不好时间——Kris从门里露除了半个身子来,冲着他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灿烂得不像是三十岁男人的笑容:“PP,进来吧。”

PP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不动声色的浅浅的呼吸几下,然后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看清对方的脸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是明显的一愣。

Billkin方才翻动文件后捻着页角的手指动作滞了滞,动作有些不自然的愣在原地,他眉头微微皱起,面上的表情突然就带上了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PP眼睛睁得也有些圆,回过神之后下意识就避开了Billkin的目光。他整个人都有过一瞬间的空白,眨了眨眼睛之后就又把目光放回了Billkin脸上。

两个人直直对视着。

Billkin的目光微微下移,短暂掠过男孩子眼下的那一颗有些显眼的痣,最后又抬起目光和他对视。

看得出他眼里有些无措的情绪。

“你认识我?”

Billkin开口,是个疑问句,可落在Kris耳朵里总也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是语气问题还是这句子里包含的含义的问题。于是他下意识看了看PP,看对方还是跟最开始一样有些拘束的模样,没有其他异常,然后他又把疑惑的目光放回了Billkin身上:“你干嘛这么问?”

Billkin没理他,目光还是一直落在PP脸上,连余光都没分给他半分。除却最开始的那一眼,之后Billkin眼里就归于平静,他问完之后就那么看着PP,耐心等待着他的答案似的。

“不认识。”PP抿了抿嘴唇,随后垂下了眸子。

“啧,你俩好奇怪。”Kris忍不住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奇奇怪怪的气氛,他有些莫名其妙,转身把PP往前拉了拉,然后看着Billkin,“呐,PP很会照顾人的,你别老是凶他啊。”

Billkin的目光淡淡从Kris脸上扫过,之后就垂下眸子把目光当回了桌上的文件上,从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同意还是不同意。但Kris当然知道他这反应的意思,于是他满意的笑了笑,然后转身拍了拍PP的肩膀:“好啦,剩下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我先去忙啦。”

Kris说完,冲着PP眨眨眼,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转身就出了办公室。唯一熟悉的人离开了,PP的目光下意识也跟着朝门口看去,直到余光察觉到Billkin抬起朝他看过来,于是他才收回目光,然后稍显不自在的把目光放在Billkin身上。

Billkin的目光看起来总是有些漫不经心的,但PP总觉得这其中透着些意味不明的的侵||略||xing。他看见Billkin幅度很小的挑了挑眉头,他不明白这动作的意味,于是先前那一点紧张的感觉非但没消散掉半点,还越发嚣张的翻涌上来,在两人怪异到让人有些想窒||xi的气氛中丝丝缕缕的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我叫PP.krit……今年19岁。”PP半天憋出这么一句,他看着Billkin,有些艰难的再次开口,“请问我平时都需要做些什么?”

“我同意了?”

PP脸上有过一瞬间的迷茫,反应过来Billkin的话以后他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没想到Billkin却又开口了。

“负责我的衣食住行。”Billkin向他高度概括完生活助理的职责之后拨通了一个电话,PP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紧张又迷茫的情绪让他此刻看起来有些木木的,Billkin挂断电话以后看他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没说什么。

大概一分钟以后,PP听见了敲门声。

一个年纪和Billkin相仿的女孩走了进来,她先叫了一声“总裁”,算是和Billkin打过招呼,然后转头冲着PP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但看起来其实也没有很失真,反而还带着点真情实感的味道,PP当然不知道,这是可能是姐姐看见漂亮弟||弟以后母爱泛滥的结果。

她把手里的蓝皮文件递给了PP,然后和她解释:“生活助理的职责这上边都有写啦,你照着做就可以了,合同稍后会给你,你可以先好好看一下,确定没有问题了以后再签。”她说完,又想起什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你成年了吧?”

“啊?”PP一愣,随后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嗯,19岁了。”

Billkin抬起眸子淡淡瞟了她一眼:“Linda,你怀疑我雇用未成年?”

“当然没有。”Linda眨巴着眼睛一笑,“要怀疑也是怀疑副总。”

PP听着两人的对话,眼神忍不住又落在Billkin身上,但Billkin以后却没再看他。

直到Linda问PP,要什么时候搬到总裁家里去。

“啊?得要……搬去家里吗?”

“当然啦。”Linda看他一脸惊讶的样子,露出一个带着一点得逞意味的笑,“生活助理就是照顾和安排总裁的生活起居的哦,所以当然得和他一起住了。”

“……”PP沉默了下去。

Billkin抬眼看了他一眼,PP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在对上Billkin眼神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就回答了“好”。在后来的几分钟之内他也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太需要一份稍微可以多挣一点钱的工作了,毕竟妈妈还躺在医院里。

今天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让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不过在签合同的时候他却是毫不犹豫的,——至于合同的内容,几乎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想,毕竟他一个一穷二白的正在休学中的大二学生,谁还犯得着和自己过不去去骗他。

更何况是这么大一个大公司的老板。

Linda在他签完合同以后把一切都落实好,然后最后才报告给了Billkin。她有些不正经的和自己顶头上司开玩笑,说,PP这孩子真是半点心眼都没有,幸好我们不是骗子,要是遇上骗子的话这也太好骗了。

Billkin听完后不置可否,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来。

“小孩儿。”

02.

PP在第二天下午把东西都搬到了Billkin家里,他以为他自己没多少东西的——毕竟之前他的房间看起来的确有些空空的,可一收拾起来大大小小的东西还是收拾了十几个小纸箱。Linda带他到了二楼的一间客房,虽然是客房,但也挺大的,他有些受宠若惊的和Linda说谢谢。

“谢******什么,这是老板安排的啦。”Linda语气轻快——无论上班或是下班她都是这个语气。PP觉得Linda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比自己大三四岁,作为一个助理最开始给他的印象其实是不太稳重的,但这几次接触下来之后他才发现,Linda的业务能力的确是很强的——她总是认真准确,并且动作利落的把自己该做得时候很快的就做好。

PP看她的时候眼里总透出一点羡慕和佩服。

因为这些都是他身上没有的东西。

Kris夸他会照顾人——他的确挺会照顾人的,因为小时候没人照顾自己,所以他得自己照顾自己,大了一些之后没人照顾生病的养母,所以他得自己照顾养母。可是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优点了。性格怯懦,不喜欢和人交往,办事优柔寡断,……优点一根手指就够用,缺点却多得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PP在Linda离开之后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始收拾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

房间门被打开的一瞬间PP被吓得一******就坐在了地上。

他双手支撑在身侧,眼睛瞪得有些大,就这么看着Billkin。走廊的灯没被打开,房间外光线昏暗。Billkin握着门把手,半个人被埋进黑暗中。

房间里一片狼藉。

两人诡异的沉默着。

“抱歉。”Billkin先开口。

PP有些愣愣的点点头,然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其实刚才是有人敲了门的,敲得有些轻,他收拾了一下午东西,脑子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过神后迅速站了起来,又发现自己盘着腿坐了太久,一活动之后就开始发麻。于是他强忍着双腿怀疑的酸麻,双手合十贴在鼻尖处,对着Billkin行了一个礼:“抱歉总裁,是我没有听到敲门声。”

Billkin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房子你自己在家的时候可以熟悉一下。”他说完,目光从PP光着的两只脚上扫过,犹豫咯两秒,最后开始开口:“容易生病。”

PP知道Billkin是在关心他,可还是不能抑制的尴尬起来,连带着光在外面的十根脚指头,他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总裁。”

“不用这么叫。”Billkin突然冒出一句。

“啊?……那叫什么?”PP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Billkin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认真思考了他的问题,再开口的时候却没有告诉他答案:“不知道。”

“……”

Billkin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跳过了上一个话题:“床和被都有定期清洁,很干净。”

PP看着他,有些懵懵的,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Billkin伸手去拉门,然后收回了逾过他走廊和房间界限的那一小步。门被合上,门锁闭合时发出“卡塔”一声,Billkin彻底消失在了PP视线范围内。

晚上,PP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福利院里的那一颗菩提树,但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空荡荡的梦。

醒过来之后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PP晃了晃脑袋,然后窸窸窣窣从床上爬了起来。

Linda给他的那个《生活助理岗位职责》实在是太多了,内容他都已经看完了,但具体的东西大部分他都还没有没记下来——特别是他发现,生活助理不仅要管生活,其实还牵涉了总裁工作的部分,看着就让他觉得有些头大。职业书的职责内容繁冗复杂,但在生活这一方面其实和保姆没什么两样,所以他准备先一样一样落实。

职业书上说他要负责食物的购置,他还担心冰箱里没有东西,今早会没法做早餐——可打开冰箱看到里面满满的食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想多了。

可他又发现,自己都不知道Billkin的口味。

于是他看着冰箱里的东西沉默了下去。

“PP?”

他转身,Billkin穿着一身蓝色的睡衣站在厨房门口。

PP觉得这一幕无比违和,却生不出多少怪异的感觉来,因为现在的Billkin实在太接地气了——退却一身正装包裹下的尖锐气质,其实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又或许,高傲和不近人情只是PP单方面在他不熟悉的状况下给Billkin贴下的标签。

于是PP从见到他第一眼就莫名其妙一直悬挂在心里的紧张突然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冲着门口的人露出了认识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早上好。”

没有加称谓。

因为Billkin说,不用叫总裁,可他也不知道要叫什么。

Billkin有几簇头发乱七八糟的支棱着,在听到PP的问候之后挺明显的愣了愣,然后他就看见了视线里的人对着他露出一个笑来。他顿了顿,开口,大概是刚起床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早上好。”他接着解释,“听见你的声音下来看看,……早餐不用你做,会有阿姨来做,她应该快到了。Linda给你那个东西你随便看看就好,要做什么我大概都会告诉你。”

PP听完他说的好长的一句话,愣了愣之后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Billkin问他。

于是PP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是有事要和Billkin说。

他顿了顿,底气有些不足:“我妈妈还在住院,我想经常去看看她。……不会花很多时间的,我会在完成工作之余再去的。”

Billkin听完以后随意的点点头:“你只是我的助理,你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和时间,你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由自己支配。”

PP张了张嘴,小声回答了一句“好”。

也不知道Billkin听见没有。

他心里的惊讶相比之前又多了一点——Billkin和他想象中的,冷漠而又嚣张跋扈的模样,好像真的一点也不挨边啊。

03.

生活助理的工作做了一段时间以后,PP想Kris确实没忽悠他,生活助理这项工作确实不难。Billkin出门前一般都会交代好,今天要打扫他的房间,或者是他需要什么东西,让PP帮忙出门去买,和这些事情类似的事。其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只是因为自己没时间,所以交给另一个人专门来做这件事而已。

而他在做好Billkin交代的事情之余,会每天都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再给花浇浇水,一天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下午没什么事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到医院去,来回再加上在医院的时间一共两个小时。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标准。

Billkin足够宽容,所以他也应该尽力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这两小时,就当是Billkin和他说的“私人时间”吧。

PP妈妈是心脏病,目前心脏重度衰竭,其他器官从很长时间之前也已经开始衰竭,身体机能下降,这次住院以后几乎长时间都处在昏睡状态。重症监护室探视时长只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能遇见她在清醒状态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设备运行时机械而又规律的声音。

PP看着心电监测仪上波动着的红线和跳动着的数字,长时间的沉默着。

其实他和妈妈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没有过多少温情。

他十一岁那年被收养,也仅仅只是被收养,——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和一个没了丈夫的需要一个孩子的中年女人,重新组成了一对母子。妈妈是个女强人,有自己的事业,性格各方面都很强势,他那时十一岁的年纪,半大不小,所以其实他们互相习惯自己生命里突然多出的那一个人的时候,都用了很长的时间。

妈妈对他很好,当然,是在物质上,感情上除外——而他也是同样的,去做一个懂事,不让人操心的好儿子——同样是除了付出感情之外。

只是他们都没想过会发生意外事故。

妈妈在两个月前突然患上了急性的心脏病。

PP说不上是什么心情,难过是有的,害怕也有。

虽然只是一份称不上亲情的亲情,但他一直都很珍惜。

只是这亲情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Billkin今天回家回得比往常要早。

他进了门之后坐在沙发上,随手将车钥匙往客厅的桌子上一扔,没想到没把握好方向和力度,钥匙落在桌子的角落处,滚了两圈之后落在了地板上。他有些无言,正要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去捡钥匙,不经意间瞥到了沙发上胡乱放着的一把伞。

他动作短暂的顿住,随后淡淡收回了落在伞上的目光。

曼谷这几天并没有下雨,所以其实这伞多少有些突兀。

但Billkin却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似的。

PP围着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探头往客厅里看了一眼,和正捡钥匙站起身来的Billkin对上了眼神。

PP露出一个笑,然后走到了客厅里,他脸有些红——做饭的时候太热了。

“下午好。”

Billkin和他打了招呼,大概是对那一个笑的回应。

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生病了?”PP问他。

“没。”Billkin惜字如金似的,却又在回答完他之后开启了新的话题,“PP,你有没有过后悔的事。”是个疑问句,但他语气太平淡,几乎让人听不出疑问的意思。

PP想了想,自顾自摇了摇头,然后又开口:“没什么事好让我后悔的。”

其实他不明白Billkin问这问题的意思。

Billkin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开口:“我要结婚了。”

“……”PP脑子里有过一瞬间的空白,他愣了愣的眨了眨眼,没说出话来。

他甚至不知道Billkin有女朋友了。

“你妈妈怎么样了?”Billkin看他一会儿,然后在他回过神看过来的时候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随后不咸不淡的转移了话题。

“啊?……啊,那个,就之前那个样子。”话题转变得太快,PP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舌头差点打了个结。

“嗯,明天我要去芭提雅海滩,一起去吧。”Billkin抬起眸子看着他。

PP听见的海滩两个字的时候眼睛一亮,情绪肉眼可见的被提了起来。他眼睛眨巴两下,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兴奋了,于是抿了抿唇,把扬起的嘴角稍稍往下压了压,可再开口说话时连尾音都是微微上扬的,倒是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了:“可以吗?”

Billkin靠在沙发上,微微偏头看他一眼,张嘴:“不可以。”

PP一怔,仿佛没听明白那三个字的意思。

“你知道吗。”Billkin微微眯着眼睛,冲着他笑了笑,“你满脸都写着,‘我想去’。还这样问我,是我的邀请还不够热情吗?”

PP却看着他嘴角旁边那两个浅浅的酒窝时一怔。

他才发现Billkin有酒窝。

因为认识那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Billkin笑。

Billkin在平日甚至不会有什么很大的表情,他永远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有什么情绪的时候会微微眯起眼睛。PP有时候觉得自己琢磨不透他,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他。

二十五岁其实也不算很大的年纪,可Billkin的言行举止却根本不像是二十多岁的人。他给人深谙人情世故的感觉,但大多数时候都淡然而沉默,在商业方面能力出众,甚至称得上天赋异禀,但却一直都保持谦恭,从来不会放肆张扬。

其实真的很少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像他这样。

他偶尔才会有二十多岁男孩子该有的样子。

就比如,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睡眼朦胧,头发乱七八糟的支棱着;因为爱吃甜的东西,所以每次PP做了甜点的时候他心情明显都会更好一些;偶尔看PP懵懵的表情时会故意逗他,说与答案完全的话……可Billkin柔软的那一角实在太难露出来了。

PP偶尔会很好奇,Billkin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甚至想过问一问Billkin。

他知道Billkin不会生气,但也不大可能告诉他答案。

04.

芭提雅海滩离曼谷大概不到两百公里的距离,Billkin和他那一群朋友打算自己驾车去。看到他身后跟着的PP的时候,大家的笑都变得有些不怀好意,凑上来搂着他的肩膀问他那个漂亮的小男孩是谁。这一群人都是太子爷,像他那么正经的人不多,但至少人品没有大问题。Billkin懒得和他们计较,于是淡淡开口,说那是他的生活助理。

“骗谁呢Billkin,”James继续打趣他,“谁会带生活助理一起去度假呢。”

“我会。”

“……”

Billkin睨James一眼,然后迈开步子上前去了。

PP连忙跟了上去。

加上PP一共有四个人。

Billkin带着PP上了车子的后座。

James却突然从另外一边挤了上来。

 

PP猝不及防的被他吓了一跳。

“你有病?”Billkin皱了皱眉头,“上前面去。”

“我偏不。”James抱着手臂岿然不动,一副谁也赶不走他的架势,“我就要坐这。”

Billkin和PP原来是各坐一边的,James这么一来,PP变成了坐在中间的人。PP不认识James,再加上James一来就在他面上树立了一个口无遮拦不良青年的形象,PP本来就怕生,现在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他只是低头扣着自己的手指,安静的待着。那是Billkin的朋友,他再怎么不喜欢也不能逾矩。

PP突然就有些沮丧,本来是一场很愉快的旅行,可他在那之前要提前忍受这不大不小的折磨,接近两百公里的距离。

他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可也没敢再挪对少,他已经碰到了Billkin的腿了。

“下车。”

Billkin突然又开口。

James以为Billkin是叫他下车,偏头瞪大了眼睛十分震惊的看着他,却见Billkin打开了车门下了车,旁边的男孩子也窸窸窣窣跟着他下了车。James再回过神的时候,Billkin已经坐到了他旁边,然后那男孩子也上了车,坐了之前Billkin坐的靠窗的位置。

James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不是,kin,到底谁有病?”James瞪着Billkin。

“你。”

“……”James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老婆你还不一定这么护着呢。”

PP这会儿的心情称得上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微微偏头,用余光偷偷瞥了Billkin一眼。Billkin只是目视前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可因为James的那句话,他又想起Billkin和他说自己要结婚的事。回想起Billkin的语气,他觉得自己有些不确定这事的真假,但他又觉得Billkin不会拿这种事情和他开玩笑,他越想越觉得想不通,最后心里生出一点奇怪的郁闷来。

没由头的坏情绪总让他越发的烦躁起来,于是他尽心尽力的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觉得是因为如果Billkin结婚了的话,他的工作可能就要一命呜呼了。

毕竟Billkin如果结婚了,就会有其他的人住进来。

他一个外人,总不好一直住在Billkin家里打扰的。

PP问Billkin可不可开窗,Billkin又淡淡损他一句,你怎么不问我你可不可以吃饭。

“嘴长在我身上我想吃就吃。”PP正烦着,说话不过脑子,于是一句语气不怎么友善的嘀咕就这么从嘴里冒了出来。

Billkin偏头看了他一眼。

PP反应过来之后涨红了脸。

Billkin抿了抿唇,PP却看出来了,那是一个笑。

于是那点郁闷又莫名其妙散了个干净。

天气很好,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澄澈的蓝。

车里开着空调,打开车窗以后窗外的闷热涌进来些许,但汽车高速驾驶,空气快速流动而行成的风又把热意冲淡了一些。

PP下巴垫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的景物,觉得看得有些眼花缭乱的。

于是他把一只手稍稍伸出车窗一些,又握住了手指,捏住了一把空气。

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但他玩得乐此不疲。因为他实在太无聊了,玩手机的话会晕车,音乐也不太想听。

“收回来。”

Billkin的声音落入他耳朵里。

“嗯?”PP扭着脖子看他,搁在车窗上的脑袋却还是好好搁着,整个人姿势有些怪异。

Billkin微微皱了皱眉,难得露出了一点无奈的情绪。他身子离开座位的靠背,然后微微俯身过来,握住PP伸在车窗外的那只手的手腕,最后微微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进来。

PP愣愣的看着他。

“危险。”他坐回去之后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随后又淡淡加了一句,“以后也不能这样。”

PP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得屏住了呼吸,他眼睛眨巴两下,有些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然后点点头,意思是他知道了。

Billkin不再看他,转过头去伸出一只手手拉了拉自己正装的袖子,又恢复了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其实出门之前PP就一直在奇怪,为什么出门玩Billkin还要穿正装。

Billkin告诉他说,到了地方再换。

多少有些龟毛。

“那个……”PP看他一眼,“总……Billkin?”

Billkin睨他一眼,对于PP叫他“Billkin”这举动不置可否:“什么?”

“为什么突然去海滩啊?”

James刚才睡着了,这会儿刚醒过来,听见PP这话,立马就精神抖擞的插了一句嘴:“因为今天是kin的生日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PP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他偏头看了Billkin一眼,Billkin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实PP不知道也正常,他只是个生活助理而已,况且还是个干了只有一个月的生活助理,除了性别和年龄之外他对Billkin也不了解什么了。James那一句“你不会不知道吧”或许没有恶意,可现在却让他的心情失落下来。

一路无话。

PP路上有些困,但都忍着没睡过去。

车子直接开到了酒店的停车场。

下车时PP觉得自己有些腰酸背痛的,于是伸手往自己腰上拍了轻轻拍了两下。Billkin跟在他后面下了车,看见了他的小动作,下车以后站到他旁边,微微偏头然后开口:“你确定你十九岁?”

“……”PP无言,睨他一眼以后又不服气的抬手往腰上重重拍了好几下。

Billkin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笑。

Kiven停好车过来时Billkin没收回去的笑落进他眼里,他瞪大眼睛夸张的大叫了一声Billkin的名字,然后伸出手指指着他:“Billkin!说!笑什么呢!我他妈从小到大也没见你笑过几次!”

 Billkin淡淡开口,说他“夸张”。

PP偏头看了Billkin一眼,听着Kiven的话,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有些酸酸涨涨的。

和Billkin相处得越来越久之后,他甚至偶尔为过去误解Billkin的自己感到愧疚。他想,他很想和Billkin做好朋友,然后陪在他身边。可以的话,他想早一点认识Billkin,最好是在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的Billkin肯定也会哭会闹会有情绪。

而他,会在Billkin伤心的时候,给他一根棒棒糖。

从停车场出来时阳光有些晃眼,PP抬手挡了挡。

身子却突然被一个阴影给遮住。

Billkin和他并排往前走着。

“不高兴吗?”

“嗯?”PP微微眯着眼睛,有些疑惑的偏头看他。

Billkin却又自顾自淡淡开口:“因为我没有告诉你生日的事?”

“……”PP沉默,虽然他的确短暂的被这事儿气到一小会儿,但他现在已经不气了,所以“过期”的生气还做不做数呢。

可Billkin还是没等他开口。

“我不可能特地和你说,‘今天是我生日’这种话,太奇怪了。”

PP惊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Billkin会特地和他解释。

特地和人说生日什么的的确很奇怪,所以PP在过后也就想通了。

“我没生气啦。”PP偏头看他,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狡黠意味的笑。

Billkin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移开了目光。

PP在那时候想,Billkin其实,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05.

四个人的房间分别都在对门。

他们的计划是先到酒店放东西,休息一会儿之后先去海滩玩一下午,然后晚上到租好的私人游艇上吃晚饭。

PP正要刷卡进房间,又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冲着也正要开门的Billkin开口:“要我帮你收拾东西吗?”

Billkin正要开门的动作一顿,回头看着他,没说话。

“嗯?”

“……不用。”Billkin脸上难得在清醒的时候有了一点大概可以称得上迷茫的情绪,“东西不多,我应该……可以。”

PP点点头,然后朝着他笑了笑:“一会儿见哦。”

Billkin短暂的沉默过后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以后气温降下去了一些。

十月处在芭提雅海滩旅游期的过渡季,人不多不少。风有些大,把来的路上堆积的炎热吹散了一些。海风的气味微微腥咸,但却不让人觉得讨厌,搭配着被水蒸气掺和得相比陆地上要湿润得多的空气,吸进肺里之后反倒是心旷神怡。

芭提雅海滩的沙出了名的细,触感微凉的沙子踩在脚下触感绵软。PP一步一步有些缓慢的往前走着,体会着脚下神奇的触感。

来往的人偶尔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这男孩子看起来漂亮得有些过分了。但PP自顾自玩得开心,并没有注意到来往的行人。

露出米白色沙滩裤外的那一截小腿匀称纤长,其实不太像是男孩子的腿。

PP也白得不太像是热带国家的人。

Billkin落后他一小段距离,看着他小孩子似的动作,脸上显出浅淡的笑意来。

之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PP的腿上。

几秒钟的,Billkin目光一滞,脸上的淡笑被他默不作声的收敛干净,连带着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PP突然转过身,然后露出了一个笑。他微微眯着眼睛,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显出几分和平时的内敛不太相同的灿烂来。

Billkin微微一愣,随后信步朝PP走了上去。

“好漂亮啊。”

PP在Billkin来到他面前时轻轻开口,被风吹散的声音听起来走了几分感慨似的意味。他们来到了浅滩边缘,浅滩的海水随着远处的浪潮进进退退,偶尔没过他净白的脚背。

海面一望无际,海水是漂亮的宝蓝色。

风声低低在耳边的呼啸着,暂时让人摒去了心里的杂念。

“想要往前一些。”

PP伸手往海里指指。

Billkin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头,然后问他会不会游泳。

PP点点头。

Billkin沉默了几秒:“别到太深的地方。”

“好的。”得到应允的PP语气轻快的答应他一声。

PP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海水的温度相较皮肤来说有些低,算不上冷,但过高的温差还是让他有些想打颤。他微微弯着腰,试探似的一步一步的缓慢往前走着。

Billkin站在原地,沉默地看PP往前走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太阳下微微眯着的眸子里也和往常一样,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蜷缩了起来,成了半握拳的状态。

心跳莫名其妙的就放慢了许多,在胸腔里如雷鼓,他微微张了张嘴,一个强烈的念头从脑海中胡啸而来——他想要叫住PP,一步也不想让他再往前走。

“……PP。”

PP回头看他,脸上下意识的就扬起一个笑:“怎么啦?”

他们隔着一小段距离对视着,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海里。

海风扬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发。

Billkin看着Billkin的脸,突然就明白了刚才突然生出那个奇怪念头的原因,——他害怕PP会消失。

再往前走也还是海,一望无际的,蓝色的海。

有些空荡荡的。

Billkin一眼看出去,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一个带着笑的男孩子,那片宽阔的海作为背景将他映衬得无比渺小。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幕,Billkin突然就想起来很很多年之前的一个梦——是梦,但也是现实。

十一岁那年,他被迫和妈妈分离,然后从曼谷乘坐火车到了清迈。他从小孩童时代性子就淡得很,不喜欢玩闹,所以上学的时候在同龄人中并不受欢迎,但好在也没有人欺负他。他一切的感情认知都来源于妈妈,——Billkin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但她从来没有问过妈妈是为什么。

妈妈有华人的血统,长相也更偏向华人一些,是个性格温婉的大美人,年轻的时候总喜欢穿一腰米白色的裙子,即使那条裙子被穿得有些旧了,妈妈也一直没舍得扔。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和Billkin说话的时候无时无刻都是温声细语的,带着笑的。

那时他们住在曼谷的一条旧街,街很旧,房子也很旧。从Billkin记事以来,家里的墙壁就是微微泛黄的。妈妈不会去在意泛黄的墙壁,总会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很干净,然后在客厅的桌上插一束花——花也是每天下午在花店快关门之前便宜买回来的,各种花都有,妈妈总能把它们插得很好看。

虽然家庭条件不太好,可妈妈却还是尽力让Billkin过着正常孩子的生活,妈妈去过工厂上班,在夏天卖过糖水和冰淇淋,去给富人家当过保姆。

一个柔弱的女人,就这么把自己的孩子养到了十多岁。

上火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那一晚从曼谷到清迈的火车上基本没什么人。

火车在黑夜里向前奔驰,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他想哭,可是他忍着没哭。火车喇叭的轰鸣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夜里。

被带走之前,妈妈哭着和他说,别回来,小金,一定不能回来,小金,记住妈妈爱你。

知道自己没有爸爸的时候,吃不饱的时候,在学校里没有一个人肯和他玩的时候……过往的一切,从来都没有那么让他伤心过。那是十一岁的Billkin,第一次体会到绝望和心碎的感觉。

他从此坠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Billkin你……啊!”PP看他半天不说话,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正要开口问他怎么了,小腿却突然痉挛了,他下意识惊呼一声,之后整个人扑通一声跌倒在了水里。

他站的地方水其实没有多深,刚刚过了膝盖而已。

可因为跌倒的原因,一个小小的浪潮就淹没了他。

PP呛了好几口水,用手支撑着水底想要让自己露出水面一些,可小腿的痉挛还在继续,痛到他几乎想要在海里流出眼泪来。

直到整个人被猛地带出并不深的水下。

天气是热的,可被浸湿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的时候尽数都是凉意。

PP的手下意识就攀上了抱着自己的人,海水蛰得他的眼睛刺痛,他感觉眼里有温热的液体溢了出来,——分不清到底是被痉挛痛的还是被海水给******的。他吓了一大跳,这会儿有些后怕的小声呜咽起来。

他知道他被人带离海里,然后放在了沙滩上。

之后发生的事其实PP已经不太记得请了。

只是记得躺在沙滩上的时候,耳边一直都是Billkin的声音,于是他的奔溃,后怕和狼狈得以被稍微安抚。

醒过来的时候周围是昏暗的。

PP脑子一片空白,心跳漏了一拍,反应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床上。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开始愣神,许久,他听见门口传来“滴”的一声,然后房间门被缓缓打开了。

灯被打开的时候他的三魂六魄才落回身体里。

于是他后知后觉的发现纯白色柔软的被子下的他浑身******。

看见Billkin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下意识把肩头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Billkin朝他走近。

然后在他床头坐下,最后沉默的看着他。

“我上次问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Billkin声音低低的,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有,两件。第一件离开了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第二件是,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PP听完他的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他心里是不可置信以及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在他眼里那么优秀的Billkin,内心的真实想法竟然是这样的。PP看着Billkin,无意识的轻轻摇了摇头,眼里透露出一点迷茫的意味来。Billkin脸上没什么表情,但PP知道他现在很难过,从前他没有看过Billkin伤心难过的样子,后来他知道了,Billkin的难过,大概从来都沉默而又苍白。

他平静而又客观的陈述着事实,像经历那一切的根本不是他。

而他只是一个冷漠又无情的旁观者。

Billkin垂下眸子,收敛起眼里那一点少见的,勉强可以称之为难过的情绪。

“回家以后去上学吧。”

“不行……”PP只听见他说“回去上学”就下意识说了“不行”两个字。

Billkin沉默地把手伸进被子里,然后捞出了PP的一只腿。

 PP被吓了一跳,但却没挣扎。

直到腿上传来被重物击中似的钝痛,他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腿。

Billkin正在给他******着痉挛的那个一小块地方。

PP被他按得疼得龇牙咧嘴的,根本顾不上想其他的东西。

“为什么不行?”Billkin有些漫不经心的,朋友之间聊天似的语气。

“我妈……”

“我来安排。”

“为什么?”

“你还小,学业重要。”

“骗人。”PP被疼得皱巴着脸,听见Billkin的答案以后微微噘了噘嘴。

“真的想听么?”Billkin又开口。

“嗯?”PP懵懵的看着他。

“因为今天看见别人看你的时候,就想把你关起来,别人最好连一眼也别看到;你往海里走得时候,害怕你会消失,想把你拽回来;你跌进水里的时候……”

PP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快把Billkin话里的意思理解得那么明白。

他瞪大眼睛,眼里的情绪不知道是惊恐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Billkin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温声把自己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了——他承认刚才他害怕,也心软了,可却有什么在推着他往前走——

“我想,我们就这么一起在海里窒息,然后了结剩下的日子,也挺好的。”

PP还是那么看着他,眼睛下意识眨了眨。

“行了。”Billkin放开PP的腿,“你休息吧。”

他起身,然后转身。

PP的表情有些空白,却在Billkin转身的一瞬间伸出胡乱抓住了他。

然后抓到了他的一根手指。

“PP。”

Billkin叫他。

“我没有爱过别人,也学不会怎么去爱一个人。”

06.

Billkin回了自己的房间以后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他平时很少有发呆的时候,——因为一空闲下来的时候,乱七八糟的,他控制不住的想法或者回忆就开始往他脑子里钻。他看起来或许总是平淡而又冷静,但内里最终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可这事他自己似乎不太明白。

所以他连表达情绪这个事情也不太懂。

他从来都没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将自己的难过以及脆弱外露。

他从不觉得同别人分享这些消极情绪是什么好的排解方法。

他也不觉得这是摇尾乞怜。

他只是学不会。

他没想到自己会和PP说那些话,其实说完以后,他就在想,为什么。

或许,只是想让PP知道而已。

尽管后果他可能承受不来。

于是二十五岁的他,第一次生出了一点姗姗来迟的,对他来说十分生涩的不知所措。

他思考着接下来的事,以往的他,不管面对什么事,几乎都能从容不迫的去思考出对策。

可现在他却连想都不想去想。

他不想面对。

PP可能会觉得他是个怪物,然后逃得远远的,从今以后对他避之不及。

他没有开灯,房间里黑黑的。

门铃响起的时候他的理智也跟着回笼。

James和Kiven这会儿估计正在游轮上和穿比基尼的美女打得火热。

他也没有叫什么酒店的服务。

所以来的人只能是PP。

他在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打开了门。

走廊的光很亮,Billkin的房间里却是黑的。

“为什么不开灯啊……”PP声音有些发颤,眼睛也有些红。

Billkin其实不太明白PP现在的反应,他把这归结于PP被自己吓到了,现在正在害怕。

可那么害怕,又为什么还要来敲他的门呢。

Billkin看着PP的脸,沉默得胡思乱想着,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心软了。

PP一开口他就已经心软了。

Billkin脱了力似的,抓着门把手的手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然后伸手按开了房间里的灯。

PP看着他,又垂下眸子,最后朝他摊开了掌心。

Billkin沉默一会儿,开口的时候有些艰难似的:“……这是什么?”

“这是,”PP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掉了下来,然后哽咽着把话说完了,“那么多个石头里,我最喜欢的一个。”

PP掌心里静静躺着一颗石头。

一颗普普通通的鹅卵石而已。

但很圆润,通体都白白净净,看来总归是可爱的。

“你是不是知道了,PP?”

Billkin问他。

PP看着他,红着眼眶,缓慢的点点头。

于是Billkin终于想起来,PP晕过去的时候,他叫的是“小祎”。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PP反问他。

“第一次见面吧。”

他们相遇在不谙世事的年纪,也分离在不谙世事的年纪,然后带着那一点对对方的回忆各自长大,最后跨过十四年的时间,在纷纷扰扰的人群里重逢。

“是不是我不发现,你就不会和我说啊。”PP声音轻轻的。

曼谷明明没有冬天的。

可Billkin却觉得风雪从心里呼啸而过,吹得他本来就寸草不生的荒漠遍地狼藉。

PP上前几步,然后抬手又按灭了房间里的灯。

他又在黑暗中凑上前一些,然后轻轻吻在了Billkin唇上。

于是他们自然而然的吻在了一起。

相贴的肌肤温度似乎要更高一些,气息逐渐和对方交融,他们接了一个吻,却如同交换了一次灵魂。他们看到对方的宇宙深处,看见了下那个经历过苦难后遍体鳞伤,然后缩进壳子里的,从此藏身于纷扰人世的……爱人。

或许吧。

要怎么形容他们的关系。

PP在接吻的间隙睁了一次眼,尽管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过去的他抓着对马群耀的那一点记忆念念不忘,因为他把自己唯一拥有的那一点亲情都放在了马群耀身上,他曾经想过他们终其一生也不会再重逢,可是至多不过“遗憾”两字而已。

那时候太小,五六岁的孩子而已,哪能有什么旖旎心思。

Billkin是谁。

他以为Billkin是站在神坛上的人,直到他窥见Billkin苦难中的那一角。

然后心生怜惜。

这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开端。

在Billkin第一次和他说“我要结婚了”的时候,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因为那话太轻描淡写,他压根就没有相信好过。

可这会儿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相信了。

“Billkin,你喜欢男人吗?”

“没有喜欢过。”

除了你之外,没有喜欢过。

“可是你要结婚了。”PP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以后眼泪掉了下来,他声音轻轻的,“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PP无声的往下掉着眼泪,Billkin皱了皱眉,然后抬手抹去了他眼角挂着的泪水。

指腹下触感柔软,Billkin按在他眼角,然后轻轻往下拉了拉,PP被迫做了一个有点丑丑的表情。

“那就不结了。”

他听见Billkin说。

“别哭了。”

PP知道Billkin不会骗他。

听见Billkin这么说的时候,他很混乱,可是又忍不住很开心。

负罪感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Billkin好像窥见了他内心的想法似的,伸手轻轻把他揽进了怀里。

“什么都不用担心。”

之后也没有什么静默无声的温存。

Billkin这人大多数时候都古板而又无趣。

他只是一点也不嫌脏似的,帮PP把眼泪和鼻涕都一起擦干净了。

最后反倒是逗得PP一笑。

Billkin让他回去睡觉。

PP有些目瞪口呆,随后表现出一点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羞赧来,他眼睛睁得有些大,亮亮的眼睛里都是期待:“不可以留在这里睡吗?”

“……”Billkin沉默了一瞬,随后很快应允,“可以。”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开始两人其实是各自一边的。

Billkin正直的让PP往中间趟一些,说怕他掉下去。

PP耳朵红红的摇头,在自己的位置僵硬的躺了十几分钟之后还是口嫌体正直的往中间挪了挪,最后干脆挪到了Billkin那边。

Billkin低低的笑了一声。

“你笑了,Billkin。”

“怎么,我第一次笑么。”

“……第一次,听见有声儿的笑?”

Billkin沉默一会儿,伸手把他搂进了怀里。

其实面对面的搂着两个人都会有些不舒服。

但他们都没有动。

PP静静的在他怀里躺着,却不知道又从哪里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酸涩来。

他在黑暗中窸窸窣窣的摸到了Billkin的一只手,Billkin不知道他想要干嘛,只是沉默的任由他摆弄。PP摸到Billkin的手之后把自己的手轻轻塞进了他手里,最后十指相扣。

他听见PP不知道怎么的,说话又带上了鼻音。

“二十六岁快乐,Billkin。”

07.

从芭提雅海滩回来以后一切好像也没怎么变,Billkin还是那个Billkin,PP还是那个PP,妈妈也还是躺在医院里。

不同只是Billkin和PP之间变得亲密的关系,但他们似乎都没有丝毫不适应,还是像以往似的自然而然的相处。

Billkin会在早晨和他问好,然后吻他的额头,至于为什么不亲嘴,还是那句话,这人太龟毛,没刷牙是肯定不肯和他接吻的。

很多个热乎乎的午后,他们一起窝在窗边的沙发里聊天,Billkin的话比从前多了一些,——不过是因为PP一直抓着他问这问那,他也就一样一样的告诉PP了。Billkin甚至毫不避讳的和PP讲了他被人从曼谷送到清迈的事。

PP听得又落下了眼泪。

他抓着Billkin比他大出一圈的手,当成玩具似的摆弄来摆弄去,然后告诉他自己在日记里写他,结果被同学们笑的事情。

Billkin无言的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

窗外的绿茵摇摇晃晃,在透明的玻璃窗上落下阴影。热夏里蝉鸣冗长,他们在窗边的一角安安静静的接吻。PP十九岁的身量到底不如Billkin,于是他被迫微微垫着脚,还要微微上扬着头,拉出一截净白的下颚线来。

……

怀里的人,像个精致而又脆弱的瓷娃娃,碰也碰不得,一碰就要碎掉似的。

可每每想去他苦难的过去,Billkin又觉得,没人比他的宝贝更坚强了。

他们一起去逛街,PP却直直往亲子服装的分区走,Billkin不明所以的跟着他,直到PP把一件蓝色的卫衣放到他身上比划的时候,Billkin才明白过来他想干什么。

可以买情侣装啊,为什么要买亲子装。Billkin有些哭笑不得的这么和他说。

PP露出一个朝着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而是叫来了导购。

导购看着面前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男孩,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PP让导购给他们拿同一件卫衣的两个不同型号。

导购笑眯眯的把衣服递到了PP手里,然后问他旁边的人是不是他的哥哥。

PP被逗笑了,说,对呀,是哥哥,他最喜欢的哥哥。

导购被他的笑弄得都快找不到东南西北,当然也无暇再去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有哪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会用“喜欢”来形容自己的哥哥呢。

他笑得眯了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偏头的时候笑意撞进Billkin眼里。

Billkin也冲着他轻轻笑了笑。

他这一辈子没有给过多少人回应。

眼前的人,大概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例外。

PP拎着买好的衣服,出了门之后一路上都有些蹦蹦跳跳的,Billkin落后他一两步,走在他身后看着他。PP走了一阵然后转头看他,大概是看他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有些不高兴了,微微噘了噘嘴然后开口:“你快一些呀。”

Billkin在阳光下眯了眯眼,不知道又从哪里生出了一点逗||弄他的心思,于是反而故意又把脚步放慢了一些。

PP实在等不及似的,折返回来去拉他的手。

又是只拽住了一根手指。

“走快一点,哥哥。”

Billkin被他拽着往前走。

PP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他。

正午刚过,地上的影子很短。

他们的影子有点像两个握着手的小朋友。

他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书,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本绘本,但他很喜欢。

法勒的《你想过怎么样的一生》。

书名也就是全书的中心思想。

他在夜里失眠的时候无数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无果。

可现在这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一生太长,一生太短。

人活着总归是为了点什么的。

他想,他想要好好看着他爱的男孩子开开心心的长大。

可以的话,能陪在他身边的时间再多一点。

垂垂老矣时的日子他暂时还想象不到,可如果PP在的话,倒不至于叫他再后悔。

变故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医院突然打电话告诉PP他妈妈病情有恶化,然后下了病危通知,要让他本人到医院去签字。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一天迟早都回来,可真的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手脚发凉,久久回不过神来。

手机被他握在手机里,用力得指头的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来。

他看着屏幕上电话簿里Billkin的名字,犹豫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把电话拨了出去。

接通的一瞬间他差点哭出来,可情绪还没来得及释放,电话那头开口的人却不是Billkin,而是Linda。

“PP助理吗?总裁现在有一些事,不方便接电话,一会儿我会告诉他……”

“他怎么了?”PP打断了Linda。

Linda在那边沉默一阵,随后开口叫了一声“PP”。

“Billkin一个月前突然要退婚,……公司遇到了点麻烦,他这会儿正在开会,”她顿了顿,“不过你别担心,他能处理……”

后来的话PP没再听进去多少。

在芭提雅的时候,Billkin说,让他别担心,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从来都知道Billkin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他也想过后果,可他还是心存侥幸。

说不定真的是可以很轻松就解决好的事情呢。

电话挂断以后PP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擦干净了眼泪,最后回房间,换衣服,出门。

在病危通知书上落笔的时候,是他这并不算长的十九年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沉重。出了医生办公室以后,他又开始掉眼泪。

最后躲在医院满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哭得有些喘不上气。

于是他开始想Billkin。

他想,他还有Billkin。

Billkin一回家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他把人揽在怀里,怀里的人却只是紧紧抱着他,不说话。

宽大的家居服有些空荡荡的,他的手一再往里收紧,最后才触碰到了PP的腰。他轻轻拍了拍PP的背,鼻子嗅到了他身上清甜的味道,然后柔声开口:“怎么了?”

PP沉默一会儿,然后如实开口:“今天医院给妈妈下了病危通知,我……有点害怕。”

PP用来形容他害怕的程度副词是“有点”。

但Billkin知道何止是有点。

他抬手揉了揉PP的头,温柔但却残酷的开口:“我们可以给阿姨换更好的医院,用更好的药,但PP,她的病是不可逆的。”

PP点点头,话里带上了鼻音:“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害怕,但还有我,PP。有些话我说过,有些话我没说过,但我知道你心里都是清楚的,只要你愿意,我一直都在。”

Billkin着急的时候话会多一些,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现。

“想吃什么?”

“罗勒叶炒肉。”

“好。”

离开Billkin怀里的时候PP的眼泪还是落了一颗下来,最后悄无声息的不知道砸到了哪里去,惊不起一粒灰尘。Billkin抬起手抹过他的眼角,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但他还是疼惜似的轻轻摩||挲过很多下,然后又俯身吻了吻他的眼角。

他听见Billkin轻轻笑了笑。

“小哭包。”

加上再重逢的这段时间,其实他们一起相处过的日子也不过只有分开的时间的几分之几。可恰恰就是孩提时代的那一点点记忆,千丝万缕的把他们又拉扯到了一起。Billkin一直记得,福利院那个可爱的弟弟对紫外线过敏,所以每次带他出去玩都要戴上一顶帽子,或者打一把遮阳伞。

其实他也一直记得的。

PP红着眼睛看着他:“Billkin,我好想快一点长大呀。”

Billkin点点头,但话里不置可否:“为什么想要长大?”

PP看他一会儿,皱了皱鼻子,然后又摇摇头:“不知道。”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PP。”

08.

“Billkin,蓝色的领带在第二层左边,说了很多次啦,不要再忘记了。”

“我今天看了看,药箱里的药有好几个都过期了,你记得……”PP躲在桌子旁,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然后偏头去看旁边好整以暇抱着个手靠在墙边看着他的Billkin。

Billkin点了点头:“记得什么?”

“没什么,说顺嘴了。”PP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有些发麻的腿,最后朝着Billkin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哥哥今天也要加油上班哦!”

Billkin被他逗笑了,连带着挑了挑眉。

PP却突然出了神,他动了动嘴唇,然后喊了一声Billkin的名字:“就是要这样多笑笑啊。”

“嗯。”Billkin看他怔怔的,但没说什么,只是凑上去吻他吻他的鼻尖,“好。”

Billkin出门了。

PP停下了手里收拾收拾东西的活儿,然后缓缓走到了落地窗旁往下看着。先前Billkin还在家时他脸上那一点笑意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眉头微微皱着,连带着脸也皱巴起来,但这情绪却又算不上很浓烈。

只是一直安安静静蔓延着。

怎么也不肯消停。

日子还是那么一天天的过,只是比起从前好像快了很多。

妈妈去世的那一天也像是自然而然就来到了。

他安安静静的,没有掉眼泪。他和Billkin说,想自己处理这事,Billkin沉默了一阵,然后哑着嗓子,说,好。

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PP轻轻的拥抱了他一下,然后说,谢谢你,Billkin。

“谢什么,没什么好谢的,PP。”

“一切。”

九月,曼谷罕见的下了一场持续了将近一天大雨。

Billkin回到家的时候也难免有些狼狈了。

进门以后客厅的灯自动亮了起来,他站在门口沉默一阵,然后到了客厅。

他像平时似的,开口叫了一声PP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

Billkin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然后回过神似的眨眨眼。

他沉默着转身上楼,然后一一有过主卧,客卧,书房。

最后握着书房的门把手,微微低着头,不动声色的吐出一口气来。

走廊的灯渗进书房一些,他余光瞥见桌上放着一本书。

他按亮书房的灯,然后走了进去。

是他无比熟悉的那一本书。

旁边有一张白纸。

—What do you want to do with your life?

—How do you want to spend your life?

你想过怎样的一生。

你想怎样过完你的一生。

       亲爱的Billkin:

       展信佳。

       前几天我和你说,我想快点长大。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算长大,但我觉得,像你这样,或者像Linda那样,就可以算了吧。当然,我指的是,能像你们这样——像一个稳重的大人。

       待在你身边很开心,我知道更多的时候,都是你在包容,保护,甚至是庇佑我。可我不想这个样子,不是自尊心作祟,而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个样子的自己。懦弱,胆小,遇到事情只会哭的自己。

       这个决定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做的了,我是不是很自私啊,但是还是想像你请求原谅。还有,我只是去上学啦。所以你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请你好好照顾好自己。

                                                          PP.

第二年十月,Billkin和朋友又去了芭提雅海滩。

James打趣他说,这难道不是你的伤心地吗,还敢来。

Billkin眯着眼睛点了点头,然后不甚在意的开口说,确实是。

James笑了笑,然后偏头看他。

Billkin今年二十八岁了。

他打小就认识的Billkin,感觉这人一直也没什么变化。成熟,淡然,理智得可怕。从Billkin带他的小助理PP一起到芭提雅海滩的那一次,其实他就已经察觉不对劲了,可是他又无从考证,而且他了解Billkin,Billkin不想告诉他的东西,他查不到,也问不出。

直到他知道那个从小到大都理智的好朋友竟然要退婚,他才彻底确定了这个事。

然后在几个月之后,他又得知,Billkin的小助理离开了。

Billkin后来喝醉过一次。

“他走了?”

“嗯。”

“你在那之前知不知道他想要离开?”

“或许吧。”

“那他,还会不会回来。”

“不知道。”

他记得,那一晚,Billkin眼里都是迷茫,他喃喃着回答自己的问题:“我不知道,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他也问我,“哥哥,你还会不会回来”,我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Billkin踢James一脚,James猛地才回过神来。

“啧,臭小子。”Billkin睨他一眼,“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

“行了,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你找他们玩去吧。”

“行。”James点点头,然后跑到沙滩另一边找Kiven一群人去了。

“Billkin。”微微xin咸的海风吹得他有些恍惚。

他看着海面出神,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眼神顿了顿,然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Billkin。”对方又叫了一他一遍。

他转过身,风掀起他衬衫的一角。

他在下一秒倏地红了眼眶。

“Billkin。”

“我爱你,一直爱你。”

“二十八岁快乐。”

他终于再次听见了夏天。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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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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