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夏日踟蹰

高中时代未交往。

 

风的存在变得引人注目,且奢侈了起来。

白福把头发束起来的时候变多了,雀田说运动饮料的种类要换一换。

而木兔光太郎是午睡发现背后有汗才知道夏天来了的,察觉到的那一天他立刻转头问赤苇,今天是立夏吗?当然节气是早已过去了,木兔这人总有感觉做凭依。平白感觉白昼变长,因为有时训练结束天也还没黑,平白感觉口渴,平白感觉手臂粘腻,平白觉得世界特别绿——枭谷校园里种了很多阔叶树,风一吹,摇得哗哗响,否则为什么说风奢侈,在夏天,这声音和钱袋子摇晃的声音是同样的性质。

木兔在班级换座的流动中挪到窗边,数学课,他睡得一脸印痕,手边发烫,发现是阳光,他往窗外看去便是这片绿。

赤苇班级的教室在二楼,和木兔在三楼的教室恰好处于一个斜线的角度。他们班级窗户的点连起来,再连教学楼拐角的端点可以变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木兔是知道的。有一天早晨,他在自己的书包里发现了一份写着赤苇京治名字的作业,当时正是上课,他鬼使神差地往那儿瞥了一眼,发现赤苇京治恰好也撑在那个窗台上,拼命挥舞双手朝他做信号。哎呀,不会那么巧吧,这是他这节课要交的作业吗?一方面木兔看着赤苇着急忙慌扑腾翅膀的模样,都快要跳楼了(虽然只是二楼),觉得实在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另一方面确实替他担心,这种时候要编理由,根本不会被老师相信的吧(其实只是因为他编的理由都没被相信过)可是都已经上课了。

他灵机一动,这个角度,能行。如果这是一种抛物,那打排球也是啊,何况他还是素质过硬的王牌。嘿嘿,王牌。

可惜作业本并不是排球。一阵哗啦啦破笼声,赤苇京治的作业本在空中扇动和闪烁,就像一只鸟,赤苇京治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木兔用手掌在空中比划比划便一巴掌拍上他可怜的作业本,作业本长出了翅膀,途径之地,玻璃闪光。虽然荒谬,但赤苇见状便条件反射地伸出了手,尽管他还半张着嘴——奇迹发生了,作业本如有神兆,轻飘飘停在赤苇京治虔诚的手掌心,笔迹和风中的褶皱朝他露出女神一般的微笑,安全的微笑。

当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赤苇京治将于今早提交的作业本像自由的断线风筝不小心上了树,它变成一个促狭的“人”字,趴在一丛绿叶上。

他的大脑有条不紊地进入了静止状态。

这一场景在作业本飞行路线途径的班级里纷纷传开了,大家都说看到一只飞得很低的鸟,也有人说那是瘪了的白色气球,并且有一部分人看到了惊慌的排球部副队长赤苇京治,他像一只振翅而不飞的猫头鹰,在窗边张牙舞爪,大家平常都觉得这个人是面瘫,看他打排球时还会有点波动,且他们一激动观众席也跟着激动,一般人不会刻意留心那一刻其他人的表情。所以,这倒也是非常难得的风景。

很快传开了,木兔也听到,事发突然,好像没人能确定这件事是他干的。而且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无名英雄,听到班里有人议论说,你知道那个树上的作业本是谁的吗,好惨好好笑。他站起来,不许你们偷偷议论我的后辈。人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谁?你的后辈?赤苇京治?

下课约着去部活,木叶秋纪说我们班的人都知道那本是谁的了,我要是赤苇我今天一个球都不给你托。木兔大惊失色,那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木叶为他叹息,你知道吧,打排球的,跟二传一定要打好关系呀。木兔很气愤,赤苇才不是那种公报私仇的人,木叶秋纪你干什么,不要在队内传播坏风气。

不过他越想越忐忑,拉上木叶说,我们去把它弄下来。

木叶尖叫:那棵树很高的!你还不如在这里跪一晚上,虔诚地祈祷能有风把它吹下来……我说部活要迟到了喂!你不想赤苇火上加火吧!!

木兔说真要有风那也是你木叶秋纪煽风点火的风。木叶好说歹说才拉了他过去,木兔小心观察赤苇的表情,一如既往,没出岔子,赤苇还是给他托球,多出来的球也托。但真如木兔所言,赤苇只是不以公报,私仇并未消失,他一句话也没和木兔说,并且公然地在木兔凑过来的时候弯下腰去系鞋带,起身就直接走掉了。

木叶走过来:“赤苇,木兔说他有事情找你。”

赤苇木然:“麻烦等部活结束了再谈。”

木叶走过去:“木兔,赤苇说等部活结束了再说。”

木兔:“不不不不行,你告诉他,我有比赛战略要和他谈!是正事!你一定要强调是正事!”

木叶走过来:“赤苇,事情开始变得麻烦起来了。”

赤苇叹了口气,眼神仿佛是在家仇国恨之间徘徊,是要大义,还是小爱?他站在原地朝着自己发了一通狠,心中千回百转,他打定主意非要木兔前辈认认真真朝他忏悔一次,绝不要一低头一谄媚就被他糊弄过去了。赤苇京治的底线很高,赤苇京治的心肠很硬,他赤苇京治,也是一个有脾气的人!

赤苇抬头:“行吧我过去。”

赤苇走过去。没什么动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木兔,这一画面可以戏拟成为DIO走向承太郎那一幕,因为木兔还看见了赤苇的替身,或者说,灵魂,已黑化的那种。本体赤苇脸上该是什么表情就是什么表情,而木兔能看见恶灵赤苇正在抓狂崩溃地朝他发威,你最好是有正事找我!

他打了个哆嗦,退缩了:呃,赤苇,部活结束我们再说吧。

赤苇点点头,再朝他一颔首,很有礼貌地走了。虽然赤苇一直都很有礼貌,但木兔此刻不喜欢这种礼貌,真想祈求恶灵赤苇的一顿痛打。

木兔在心里盘算,那将是月黑风高,勇者侠盗一般赌上性命的挑战,目标是营救在烈日下晒了一天的可怜作业本,爬树不难,关键是如何展示自己的潇洒英姿与营营苦心给他想象中正仰视着他的赤苇京治。最后附一个真诚的道歉,再不济,加上一个明天份的炒面面包,最最不济他豁出去,谁再谈论赤苇京治的作业本他就揍谁。虽然他这样决定是知道赤苇一定会阻止他揍人,那无所谓,卫护赤苇之决心是他乐于夸示的。得让赤苇知道,他知道了就好。

他一想就乐了,仿佛事已办成,一激动球就打出界了。

那天部活结束了天也还没黑,木兔靠在自己的柜子上,一边伸着脚穿裤子一边问,为什么天还没黑?

你是小孩子吗?……木叶吐槽。

因为冬至以后白昼会越来越长,今天是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那一天。赤苇在角落里没什么情绪地说,仿佛科普视频的旁白。

那么看来月黑风高是没有了,无所谓。木兔快手快脚穿了衣服想去逮赤苇,然而赤苇比他更快,而且衣褶都抻平了,背了一片晚霞,光崭崭地站在门外。前辈有什么话要说?赤苇看见木兔看他的眼神发直,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其实木兔只是在观察他背后的晚霞以考量自己的演出背景,哎呀,这不好么,这比黑夜月光好得多啊,得快点儿,不然就没了。他抓起赤苇的手就跑,更衣室内众人听见一片啪嗒啪嗒下楼梯的声音,木叶还出去看了一眼,担心赤苇的姿态是连滚带爬。

还好,只是有点猝不及防,他竟然只是一开始踉跄了一下,随后仅靠加快步伐摆动速度就赶上了木兔蛮横的一跨四阶。

小见在更衣室里一脸惊惶地询问木叶:木兔难道决定在今天就表白吗?

鹫尾在旁不安地插话:对赤苇做了那种事还要这样干,木兔不怕赤苇明天就写退部申请吗。

木叶对鹫尾的见识短浅嗤之以鼻: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他的权宜之计,要用告白留住赤苇……喂你们,谁说他要告白啊?严谨点儿,道歉,是道歉。

 

一路上都是昏而又庸的橘红色,天气一好,光线就太肆虐了。一般来说,赤苇在运动结束之后才能感觉到炎热二字迟迟来临,最热的集训时候也是,空气粘稠,呼吸也挤不进去。他们天然地信服长时间的冷气会伤害运动神经,骨头会变脆,总之百害无一利。家长会送来巨大的风扇,带着水雾的那种,水雾在空中抖动。赤苇在这阵风里闭上眼睛,但他从来没看到木兔前辈闭上过,人身的弱点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仿佛眼睛是火焰,水雾逼近就蒸发。

他们坐在地板上,扭头就能望见门外绿色,森然高中里绒绒的草坪,假期没人修剪,草长高了,有荡漾起来的余裕。不知为什么,他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从未和世界这么切近过。木兔前辈的眼睛,跑不出来,知道要跑的时候,心却已轻飘飘蒸发了,算是一种极端的逃逸,虽然也不算是真正逃了出去。

木兔拉着他跑到教学楼那个拐角,路上惊动了一对正在告白的男女,木兔拽着赤苇急匆匆地从他们中间跑过去,擦着了那个把身子折成九十度的男生头顶。赤苇匆忙回头道歉,心里却在想,这好像漫画啊。木兔带他到树前,他就知道木兔要干嘛了。但他还是很规矩地问,可以说了吗?

木兔说赤苇你看好了,我要帮你把你的作业本拿下来。

赤苇惊呆,他还以为木兔只是找个僻静的地方跟他道歉,顶多算有些暧昧罢了。他想象中的木兔前辈就以那个作业本为证,恳切且充满担当地说,赤苇,你就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不跟你咋咋呼呼了,等一下我请你吃饭团。

运动留下的懊热还在耳边打转,奔跑之后的心跳还未平,他差点疑心是他听错了:什么?……

我很会爬树的,我帮你拿下来,我是你的前辈嘛,这是前辈该做的。木兔一脸正直,还真是一句歉都不道,他担心赤苇还不满意,于是又补了一句,谁再嘲笑你你就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简直火上浇油,赤苇的表情很精彩,从惊,到镇定,再震惊,再勉强地镇定,木兔充满兴趣地看着学弟脸上随着他话语起伏的一波三折,赤苇真有趣。说干就干,他撸起袖管,把单肩包卸下来的过程中肩带顺着他的手臂滑下去,被惊呆了的赤苇伸手接住了,他拍了拍两边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尘,简单地热热身:“要上啦!”气势如同春高预选赛,地头枭争霸,身后千军万马。

赤苇已经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听到身后那对无辜同学——现在好像已经是情侣了,的窃窃私语,才如梦初醒:“等……木兔学长!!”

照理说赤苇的反应不应如此迟钝,谁让一开始就出现偏差值了呢,系统此刻修正也来不及了。赤苇的脑回路千回百转,错就错在不该一开始就和木兔学长置气,看来关键时刻人还是应当输给大局。

这树大概五米高,木兔似乎又高看了自己。树真是不好爬,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是蛮灵敏的,别人都只会在地上捡树枝,唯独他可以亲自爬树挑选上等树枝,新鲜的粗壮的,有时候叶子嫩得太好看也会手下留情。显然木兔忽略了人的一生本来是不断地征服与被征服,他在长大,树也长大,他的征服范围在扩张,初中打到高中,树的征服范围也是,二楼到五楼。木兔年纪轻轻,十七岁还远不是他的全盛时期,虽然立下了一指的誓言,但暂时还没排进全国前三主攻手,可树不一样,现在是盛夏,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时候,即使在直射角最大的正午,树荫也足够让五六个高中生坐下来野餐。

可恶的树。木兔忘记了过往夏日有关树荫的所有恩惠,抬头一看,赤苇的作业本还稳稳地趴在上面。算盘崩落一半,不过上了就没有马上下来的道理,下面好像有观众,虽然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现在的姿势究竟帅不帅气。他不知道赤苇正在飞速思考,木兔前辈的面子很重要,但让他爬上去和让他爬到一半又下来这两种选择之间,好像哪一个都不太节约面子,所以哪一个更严重?……不行,换个思路,他应该对木兔前辈说点什么,可他也不是一喊就会下来的类型啊,要不要叫人来帮忙,摔下来了怎么办……

那一男一女两位同学从一开始的轻微恼怒,到迷惑,到震惊,终于走近了过来,请问,那个在爬树的同学就是……赤苇,什么来着,京治,同学吗?

赤苇正转动脑子思考对策转得脸颊发热,闻言立刻正色道:“不,那不是赤苇京治,那是木兔光太郎。”

他脸上忽然又有了轻微的顿悟,既然这样,既然那样。他充满忧虑地望向木兔前辈,虽然不潇洒,但那是多么认真努力的背影啊……原来只要自己的思路一换,所有问题就有迎刃而解的余地,而此情此景,他确真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的喉头涌动,那是来自前几天的某一阵冲动,就在这里,这个角落。

他并未经过太多思考,只是呼吸,呼的时候像是喘,吸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胸腔变得前所未有的开阔。

他开口了:

“加油啊!木兔前辈!!”

 

赤苇很少大声说话,讲话也平,喜怒不形于色,表情变化细微,身板站直了,双肩包装满了爬在肩膀上也撼动不了他身上哪一块地方,就洒脱而端直地走,整个人一派朗朗乾坤。他眼尾长,像睁一半眼睛的猫头鹰,这人处理自己的情绪有如处理一种身外之物,情绪,高兴或是别的什么,仿佛是从别处飘来贴在他手上的,他抬起手心看一看,再决定要不要把脸贴上去让别人看到。也不关乎掩饰和隐私,他只是思考的密度太大,时间也长。

或许是运动本来就能调动人身上诸多天性本能,一种与世界连结的方式,好像把人的灵魂压回肉体却比原来更自由。赤苇不知道有一天率性也能传染到他身上,不管不顾对他来说不好,他要给木兔前辈在前方开路,也要给木兔前辈处理后路。

他怀疑是运动过度让自己大脑缺氧了,可今天木兔前辈连拉着他加练都没有。他居然在夏至日的深色晚霞里朝一棵树叫喊,像喊一片海。他熟悉它,他的座位轮换到窗边的时候就离它很近,春天颜色浅,最近颜色深,透过来阳光颜色也不一样,印在手上作业本上,还有排球日志。很偶尔很偶尔地,他抬头也能看到木兔前辈,以刁钻的角度望过去,对方大多数时候都在趴着写写画画或者趴着睡觉,那么好动一个人,不知怎么坐下来就只会趴着。

视野的遥远相逢有一种天赐感,特别是有一天木兔终于发现他的时候,被木兔发现了他才惊觉自己怎么盯了那么久。木兔很兴奋,朝他打着莫名其妙的手语,一个也看不懂,只看懂他两手拇指相勾,然后张开了剩下的手指,赤苇看懂了那是鸟。赤苇笑了,他笑了就是懂了,他懂了就有意义,木兔兴高采烈,随后赤苇看见他神情一凛,耷拉着脑袋站了起来。上课溜号被罚了。

下了课木兔找他说,我们来编一些暗号,就像排球用的暗号那样。就为这事跑一层楼。赤苇想了想,问编了暗号用来干什么呢。木兔支着脑袋想了半天,呃,比如,你们这节什么课?很多时候他编了一些结果自己也忘记,但还是打,A快攻,B快攻,打完就低下头背着手站了起来。

教学楼一层一层叠着人,穿制服的学生像是被展示在玻璃窗里,晨昏交替,夏季校服换冬季,衬衫换外衣。双双闪烁的眼睛偶尔隔着楼层对望,上或下,正对或侧旁。赤苇看木兔时抬眼睛,像是景仰,也像是什么意味也没有,木兔看赤苇,看一会儿,然后眯起眼睛,张开手,变成一只鸟。

隐秘很好,因为这种秘密,隔了一点点距离也像茫茫,茫茫中相望就是奢侈。明明下课也能见到,这多出来的、似是而非的见面,这三层楼五层楼的,当然会有人危险而猝不及防地目睹他们对视的目光,仔细想一想,他们的对望还有叫第一天谈上恋爱的高中生在大庭广众下牵手的勇敢,这也是一种公众场合,高中生的偶然一瞥,就像博物馆里会移动的红外线。赤苇想木兔也不一定看得清他什么表情,于是总是笑。有天也走漏了,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幸亏他反应快。

也不满足于只是相望,有时赤苇看着他,竟然也会逆反地想要呐喊。他的声音会撞上教学楼枯燥的墙壁,把一整栋楼的人都震醒,空的走廊里也有他的回音,赤苇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曾经只淹没在队员们滚成一团的尖叫和观众席的欢呼里。他幻想着这种引人注目的震悚,并且还有余力倒回来想一想,我这样做就好像木兔学长。然后我要喊什么?那就喊木兔学长,也算恶作剧。话已隐隐到嘴边,Bokuto,首先是一个双唇音……他的嘴唇闭上了又分开。

他这刹那抬起头,清清楚楚看见木兔前辈没有趴在桌子上,他正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脸,露出一种竟可以说有些含蓄的笑容望着这一头。

尽管空气里还是只有树叶被风吹过的声音,但仿佛他已经听见了他心中的呐喊。

 

赤苇的声音回荡在放学后无人的教学楼一角,觉得隐隐约约实现了从前自己的一个念想。有些暧昧,有些春心荡漾,但现在覆上了一层暮色,结合此情此景一点儿也不帅气的木兔前辈,他的心情莫名多了些悲凉。

如若走近仔细看,也能看到一个把四条肢张成八条爪架势的人挂在树干上。赤苇有点儿想喘,呐喊是一种勇气,尽管它突然脱离了那个春意盎然的语境,来到了一轮夏季的落日表面。木兔前辈的名字被放在心里欲喊而不能,那感觉如同怀璧,是一种隐秘的贪心,他觉得他现在把它抛出来了,从此可以坦荡。连带着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

他抱着木兔的书包走近过去,好言相劝:“谢谢你木兔前辈,但是不用了,老师答应我明天把作业补过去,我可以重新做。您下来吧,要是摔了,耽误训练。”

木兔已经有两三分钟没移动了,天色渐暗,赤苇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故作镇定的声音:“……你刚刚不是还让我加油吗……”

赤苇微微笑:“啊,顺口喊的,我只是突然想喊一喊木兔前辈的名字,在这儿。”

木兔的声音还在摇:“可是……”

赤苇接着说:“您的姿势不丢人的,相信下来的时候也一样。能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说不定还会在学校里引起轰动呢。”

木兔终于把声音拉了起来:“可是赤苇!有一只蝉飞到我手上了!”

 

枭谷高中二年级的赤苇京治同学在放学后突然进了校工的工具室,那会儿已经要下班了,他把自己的学生证押在那里,借走了一根长木棍,校工先生说如果是打球弄上屋顶了他可以去帮忙,但赤苇同学却带着公事公办、小心谨慎的口吻说不用了,一会儿就回来。

过一会儿,他果然回来了,很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告辞。校工先生没有仔细看,没发现他押在那里的学生证是一个叫木兔光太郎的三年级学生的。

 

木棍不够长,只能把停留在木兔手上的蝉给赶走,不能顺带着也钩下作业本,他很小心地把着木棍,伸到木兔前辈身边时简直害怕他会突发奇想顺竿爬下来。赤苇说,你不能动一动手把它挥走吗?木兔前辈还在树上的时候说担心把它捏死。赤苇想了想,似乎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木兔前辈好善良。而站在树下的木兔前辈拍拍手上的灰尘说捏死了多脏啊。赤苇沉默。

木兔接着说,而且我看书上说,在野林子里遇到熊,最好的办法是装死或静止不动。

赤苇依旧沉默,虽然他的心里有好多吐槽想说。

天已经黑了,赤苇觉得有点儿累,比加训的时候给木兔前辈托了两百个球还要累,但又很高兴。不愧是木兔前辈,跟他道歉的方式虽然有点让人操心,但总归让他觉得扬眉吐气,赤苇没想说就像一报还一报。他说,木兔前辈,真的谢谢你,我请你吃棒冰。木兔说好啊!赤苇你有没有觉得做我的后辈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受优待!

赤苇说有,我很感动。虽然他想了想刚才的画面,虽然心情很复杂,有震惊有丢人,还有一些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幸灾乐祸。

木兔还问,我刚刚下来的时候还有别人看到吗?赤苇想了想,那对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估计是觉得恋爱关系刚刚确认就看到这种不浪漫还有点煞风景的画面,有些晦气吧。于是他回答好像没有。木兔说好可惜。赤苇沉默。

木兔又说,我今天还特别担心你被老师教训,我要是忘记带作业,永远都被罚加倍……赤苇说没有关系。他觉得木兔要是听到老师一点都没有为难赤苇只是让他明天补交的消息,或许会有一些不平衡。

木兔接着说,所以你有生我的气吗?赤苇微笑,我不生气啊。木兔像发现一个新发现一样看着赤苇的脸,你只是现在不生气。他满心觉得是自己的作战奏效,虽然也没有营救成功。

起风了。奢侈的声音响起来,天已黑尽,东京城市天空里星星寥寥。每一次加训结束,赤苇京治目光所及都有黏稠汗水和断裂在虹膜里闪烁的虚影,就这样听到巡逻的保安催人离开的声音。他抬头看到木兔前辈,不知疲倦,不懂后退,还很肆意地打开手臂,赤苇我们去买吃的。然后一起走出去,讲话像流水,他都想不起来说过什么,只记得木兔前辈有时会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有时搂着他的脖子,有时说到激动的地方还会跳起来捣他一拳。到冬天就缩着手,肩膀和肩膀之间好像有人在倚靠,而这倚靠来自谁,分不清的,仿佛只是倚靠着对方的倚靠。

而现在是夏天。光聚合成一束,星星不知从何而来,擦不去也摘不掉,声音不知从何而来,木兔前辈。

应当走了,这风却舒服,他们都没动,沉默,像上课的时候隔着楼层相望的沉默,除了彼此世间万物都是有序。吹完这阵风再走吧,风太奢侈了。

树影摇晃,忽然夜色中有什么东西扑腾落下,仿佛落进一片水,落进夜当中。那是赤苇京治在树上晒了一天太阳的作业本,被风吹动了叶子,掉下来了。

木兔很高兴,也相信起木叶告诉过他的话,虽然没有最终爬上去,但虔诚的心感动了上天。他说:“我们运气真好啊。”赤苇看着他。天色黑,树的影子比黑还要黑,他的作业本像被海浪推上沙滩的一枚闪亮的贝壳,走过去拿起来,这角落里原来是一片海。

 

隔天学校里都传开了,排球部的木兔光太郎爬了教学楼拐角的那棵树,校规没有说在学校里禁止爬树,因为简单地想一想也没有高中生会莫名其妙地爬树。木兔听见有人讨论他,很高兴地说是我,我全身而退了哦。赤苇有点后悔在那场景里没拍一张照片,虽然木兔本人看了可能会要求他销毁,最后一点坏没有使出来,或许他也只是想给自己留一个纪念。生气了又绕一大段路原谅你的纪念。

原来昨天他是对着一片海呐喊,像电影一样把木兔的名字喊进一片海里,只有名字,什么也没有,却也什么都有了,它被无数声音吞没,泡沫一样混浊,可是它存在,袅袅然升起来,逃出去,飞向木兔前辈的眼睛。

于是赤苇京治流落于树的作业本言论之外,木兔光太郎舍身爬树这一事迹又传开来,不知道哪里出现一张照片,照片中木兔攀爬的姿态很可笑,像被谁一巴掌拍上去的。那天部活大家一进门就看到木兔缩在书桌下面,他气愤地抱怨,赤苇骗我,一点也不好看。

赤苇忍不住笑:可是我觉得好看,真的好看,我说的是真心话。

木兔探一个头出来:真的?

赤苇看着他的眼睛:真的,因为您是为了我。

赤苇想或许是那天在场的那两位同学。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人家,却说没有拍,真的没有,但是祝你们幸福。赤苇语塞,吞吞吐吐地说谢谢。拐角遇到木叶,木叶承认是自己拍的,毕竟谁从体育馆出来放心不下,路过就看到这副好笑画面有点忍不住,并且秉持关爱后辈的好风尚,他就帮赤苇小小地反击一下,跟木兔开个小玩笑。消沉没关系,反正赤苇应该总有办法。

赤苇笑了,说,麻烦您,能给我一份吗?

木叶正一副沉醉于手有余香的样子,没有回过神:啥?

赤苇说,昨天暮色很好看您不觉得吗,一直忙着劝木兔前辈,我都忘记拍了。

 

他们再很少于窗边的景色相遇,倒也不痛不痒,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很多,部活,集训,比赛,有时和木兔前辈同路走一段,和他在一起那些风景就失色,夏天无色无味之光,声光色俱全的录影带,融化了的棒冰,液体掉下来也闪光,夜空常常晴朗,汽车闯进日落,日落再闯进车窗。那几次对望究竟可不可以算进在一起的时候,这根本无从轻重,但那是木兔前辈并未让周围风景失色的瞬间,他被一幅完整的画面呈在窗台上,看他咬着笔,胳膊弯折的角度,撑着脸也挺拔,他趴下去,趴下去就看见赤苇,有风,目光望过去的时候经过浓密的树冠,日光因为载了过重的密度无暇温习颜色,于是淡薄。

赤苇从来不计较,不打量,研究木兔眼神的意思很容易把自己骗进去,想多不好。但记得这偶然一幕,偶然一旦进入自己的逻辑就将让理智的沙堡崩塌,如同釜底抽薪。他问自己,那是什么感觉呢。从中抽身之后才发现自己热,手上沁细汗,作业纸弄皱了。座位也再轮转,季节也流转,直到那一年赤苇也不希冀自己抬了头会看到谁,直到有一年无论建筑物或季节都只是回忆的佐料。他们先后毕业了,无数的夏天编织在一起,被人生鸿蒙难解的骗局打造得一模一样,再也分不清了。

但赤苇还是会听到自己在心里轻轻地喊,木兔学长。从呓语,到呢喃,到喊,到呐喊,仿佛他不是就站在马路对面,也不是就站在看台下方,而是站在一段被裱起来、最尽头的夏季刻度当中,大海的中央。

 

有一天,赤苇京治发现自己放在书包里的作业本再次不翼而飞。回忆的过程其实不该如此艰难,只是那个结果可能令他心惊胆战,部活室的桌子,乱七八糟摊在一起的资料,转身的雀田学姐,木兔学长遮遮掩掩的数学考卷。昨天出来的时候他被气得有点头晕,竟然疏忽了检查自己的书包。

不过,放心吧,木兔学长肯定知道不能再干那样的事了,我应该对他多一点信任的。

木兔确实很明白。他已经知道了高空抛物是非常不文明的事情,带着目标去做效果也未必尽如人意,可能需要神灵的参与。当他摸出一个端正而非洁白的作业本时,也把自己惊了一跳,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立刻冷静了下来。好像赤苇一样啊,原来看着他作业本上的名字就有勇气。

他的脑筋转得飞快,迅速举起手:老师,我要上厕所!

站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吓了一跳,说你去吧,等一下,你拿着什么去?

木兔走到一半停在原地,支支吾吾,他想了想,说:我没纸了……

老师:……

旁边的女同学:……木兔同学,不介意的话你用我的吧。

木兔惊慌地退后一步,连连摆手:啊不是,其实我是觉得上厕所的时间也不能浪费,我是拿着去复习的……

二年级的教室里正在进行上交作业的环节,人来人往,人声嘈杂,赤苇走到教室门边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他充满感激地看着木兔,觉得前所未有的放心,木兔前辈也有这么可靠的时候,他忘记自己前一分钟还在心里说再也不跟木兔前辈一起写作业了。

谢谢你,木兔前辈……

应该的应该的,你是我后辈嘛……还上着课呢啊我先走啦。

下午部活,在更衣室里的时候木叶开口问,木兔,他们说你上厕所没纸用的是作业本啊?

赤苇的反应比木兔更快:什么?

木兔这才尖叫起来,木叶秋纪你怎么部活时间还聊天呢?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队长了!可惜为时已晚,不只赤苇,其他人都投以惊讶或好笑的目光,虽然木兔也并不害怕这种围攻一般的注视,转移话题没成功,干脆他也就大方地承认了:我没有。我这不是急着给赤苇送作业本吗?你们懂不懂,这又不是排球运动,上课的时候大大方方地从教室里走出来,这是需要智慧和勇气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

但赤苇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并且胆战心惊,原来只自己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作业本,竟然也要承担这么多损失名誉的风险。他小心翼翼地说,木兔前辈,您说得没错……

他说,但是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那个,您就不用给我送了,等到下课再给我吧,天气很热,很不好意思……木兔还想说话,赤苇却当机立断地说,部活结束我请大家吃棒冰。更衣室里沸腾起一片嘈杂的欢呼声,好耶,赤苇请客,太好了太好了,走啦走,训练啦,今天要干什么来着,好热啊。

 

赤苇京治在大家十分配合的祝贺声当中想,我再也不要和木兔前辈一起写作业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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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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