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

1.

我并不如张极看到的那样可怜,也没有张泽禹所熟知的那样天真,更不似张峻豪认为的乖巧。

我曾不止一次问过苏新皓,你为什么心甘情愿被拘攘在一个小小的旅馆,你曾在舞台上大杀四方,光芒万丈,如今张极这两个字对你来说却真真如同枷锁,把你牢牢靠靠钉驻在常州,收押在一街窄巷。

我问他,用曾经被他视如天命的舞台和舞蹈来逼问他,难道就因为张极给了你一个安身之所吗?难道就因为张极父母双亡吗?难道你的心肠如此柔软,要母仪天下吗?任谁没了父母你都要母性大发是吗?

面对我偶尔恶劣的态度,苏新皓从未给过我一个正面回答,他含糊其辞,用一句兄弟一声大过天来搪塞我。

当年我只是好奇,也的确心心念念张极的好,还在读高中时也算不得寄人篱下,张极真的像我大哥一般,从未亏待我半分。我想大概是经历人世沧桑,他早早看淡了太多,也明白了来之不易太多,故将我收留,故将张泽禹收留。

只是那天在厨房,我和苏新皓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我盯着手里的豆角跟他说,我要回重庆读大学。

苏新皓停下手里急如旋风切土豆的刀,用力把菜刀剁进木质菜板,咚的一声,给我的意识砍掉一半。溅出来三两滴菜汁,落得无根无萍,就像无数个我,就像无数个苏新皓。

“还要回去?”他很生气质问我,眉头压着眼睛,看起来凶极了,“你还要回那个地方吗?当年你虎口脱险,太平日子过够了是吗?”

我深吸气压了压心头的惴惴不安,强装平静这样回答苏新皓,“那边来信,说老头儿被诊出绝症已久,大限或至,为人子尽孝,这个理由够不够冠冕堂皇?”

他被我气得一阵眩晕,后退一步才堪堪站稳,“尽孝?”苏新皓反问我,带着装出来的嘲讽和轻佻,他漫不经心披露了我的心思,“你是想去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吧。”

苏新皓这个人,他能轻飘飘一眼看穿的事情太多,我想我很难反驳他。

我与苏新皓相识不算久远,两三年的时间的确不算久远,但了解一个人的心性绰绰有余。何况了解我的这个人是苏新皓。

我被他戳中痛处,干脆狗急跳墙,反咬他一口,我瞪他,“那你呢?那你呢?你是打算和张极过一辈子吗?”

这几年苏新皓给张极忙前忙后,全身心投入当他的完美助手。从旅馆开张第一天,从无人问津到小有名气,苏新皓无不面面俱到,比张极还像是这里的主人。我来的晚,听说早前有人来旅馆找茬,是苏新皓带人摆平的。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在医院里认识的病友罢了,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对张极这般善心大发?

“你以为你是怎么扳倒那些人的?”苏新皓表情凝重又严肃,这是他以前从未和我提起过的事情,我以为是我们心有灵犀默认过往不必回忆,现在看来倒不是什么山鸣谷应。我的大脑因为这句话整整短路了一秒,火花闪电般尽数过往片断,认真地连瞳孔都没舍得动一下。

常州,这两个字并不是我到了常州才认识到的。

我与常州,早有渊源。

男人,枪支,大雨,女人,房地产,墓碑,电路。

我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厨房里透进的阳光艰难走了几步,空气里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我好像透过这一句话的视角看到了事情全部真相。

可能过了几个小时,也可能是一分钟都没到,串联起故事所有碎片,我想我拼凑出一个只有苏新皓完全了然于胸的完整小说情节。

或许我曾经千千次将要揭发事情真相,或许我早就该发现什么,只是本能地抗拒,本能地逃避,下意识撇清千丝万缕关系。

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就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只差瘀结的鼻血和流泪的双眼,耳鸣,轰震,巨大的车辆穿过我的身体,将我来回碾碎。我在苏新皓的柔软湿怜的目光里重重跌落下一万级台阶,顷刻间粉身碎骨,再不能呼吸。

“苏新皓,”我开口,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这并不是我所能接受的潘多拉魔盒,我缓缓摇头,四面八方都是钟吟,“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对吗?”

“现在辩驳真假还有什么意义吗?”他并不想扯破布娃娃让我看到乱麻的棉花,可他没能想到我如此聪明狡黠,只言片语就能参透天机。

苏新皓打开水龙头洗了手,他的拇指用力搓着手背上薄薄一层皮肉,好像剥皮断骨一般要自己重获新生,就着湿漉的掌心,他轻轻拥住我,我们忘情地相吻,胡乱地啃咬。这一刻我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悬崖,一步就如坠深渊。

但我知道,苏新皓比我还彷徨失措。

苏新皓,你有翅膀吗?苏新皓,我有翅膀吗?

我们都没有,可我还是想飞。尽管在旅馆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尽管张泽禹来的那个夏天是我一生中只此一次的夏天。

我告诉苏新皓,我会回来,毕业就回来。

他什么也没说,深深看我一眼,好似最后一眼。

后来我回重庆上大学了,外地的朋友总喜欢问我一些关于重庆的问题。

他们问我嘉陵江边只有长江国际吗?

我说你看横跨江上的三角桥有多气势磅礴,尤其是暴雨天江水涨起来,滚滚东逝,被风推着一浪高过一浪。

他们问我嘉陵江边只有长江国际吗?

我说你看周围一座高过一座的金玉楼盘,拔地而起直穿云霄,都说高处不胜寒,修建的人却偏偏以高为美,定要在落地窗前能看见水雾才算好。

他们问我嘉陵江边只有长江国际吗?

还有,还有的多了。

还有嘉陵舞厅啊,放眼半个重庆最大的逍遥玩乐之所,面朝嘉陵江,为数不多的视野开阔,黄金地段,龙头集聚。富丽堂皇又厚重的门一开一合就隔绝天江云水,里面是别样桃花源,总有人要醉生梦死,总有人要纸醉金迷。

遇见苏新皓之前,我是个女生,就被困在那囚笼里,我以为命运十面埋伏,我无处脱逃。

这话听着很中二,但宿命的确给我染上一抹具有传奇色彩的艳丽。我穿十厘米的高跟鞋和飒爽的红裙子,嘴唇上是最鲜艳的口红,嘉陵舞厅里的人见我都要叫一声老大的。

几多可笑的是那年我才十几岁,我苦苦撑着一个人走,强装无畏和坚毅,最怕有风吹进我的港湾。

直到苏新皓一路势如破竹,开天辟地不由分说将我包裹,我这才后知后觉坚定了一件事情。命是我自己的。

从来都是我自己的。

2.

苏新皓是老团长早年在河南那边演出的时候捡到的小孩儿,没爹没妈,连着在舞团台子下睡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一抬脸,嘿,脏兮兮的,跟个小叫花子一样。

团里的二把手看着犯隔应,要轰苏新皓走,一手抓着苏新皓瘦柴的臂肘,半个人都被拎起来了,这咒骂的话还没待说出口,就被老团长给憋了回来。老团长开金口,说这小子留着端茶倒水也挺好。差遣人给苏新皓洗干净打扮好,眼前一亮,看着挺机灵一个小孩儿,眉清目秀,还是招人喜欢的。

二把手瞅了两眼,鼻子下那撮小胡子没盖住心里欢喜,动了两下,嘴上还是不饶人,挥手成刀,“干不好活打死你。”

苏新皓心领神会,傻呵呵对二把手笑,给人臊跑了。

就这样,苏新皓被带到了重庆。二把手喜欢他也成天心惶惶,看着落地镜前苏新皓埋头苦干擦地板的小小背影,压着嗓子跟老团长说,“咱们这算不算拐卖,杀人越货也就这样的行当吧。”

老团长糙蛮的手指卡着烟灰,抬眼带着戏谑,“还有你怕的?”

很快,苏新皓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老团长带着二把手和苏新皓去办了领养手续,领养证刚下来还没捂热乎呢,二把手就说,“你可别叫我老汉儿,咱俩非亲非故,我怕折寿。”

“行,您说我怎么叫,我就怎么叫。”苏新皓鬼精,脆生生一句话消了二把手装出来的脾气。

那些年跳舞的地方还不叫某某工作室,这名听着怪洋气。老团长说,国外的各种工作团体都这么叫,等再过几年,咱也改个名。

可惜命不若弦,老团长没能等到改名那天,早早撒手人世间,剩一个蒸蒸日上的舞团和守孝的二把手。苏新皓清楚,前两天老师留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作文他知道该怎么写了。

出殡那天晴空万里,天空只有一缕云烟,像极了老团长手里夹的烟在呼吸。

看着那白花花的布条,苏新皓抽了一根也想给自己脑袋上绑一个。结果被二把手给拽走,他力气太大,粗糙布条的摩擦力给苏新皓手掌心赶出个口子,像第四条掌纹。热血染红了白布条,还崩了几滴在苏新皓下巴上。

二把手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也跟着叹气,他把白布条缠在苏新皓的伤口处,轻轻打了个结,结实蛮粝的手指从苏新皓下巴处磨过把血擦干,像陈年干燥被晒爆的树皮,二把手说,“你不需要给他守孝,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

苏新皓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了。

只是夜晚月悬风高,他躲在被子里,没掉眼泪却喘不过气,有一瞬间他很怀念流浪的日子,无亲无故也乐得逍遥,转念又想起初遇老团长那天。这次他没忍住,他哭了,眼泪掉在掌心的伤口上,针扎似的疼。

苏新皓展现出来舞蹈天赋是在老团长西去第二年。苏新皓从没跟着哪位老师真真切切学过一招半式,仅靠着闲暇时打杂看那几眼就能跳的有模有样。

二把手现在是一把手了,舞团也改名叫工作室了,一把手用和老团长相同的姿势卡着烟灰,“以后跟着学吧。”

从此苏新皓过五关,斩六将,从儿童组跳到青年组,又跳到成年组,金奖拿到手软,全摆在老团长的墓碑前了。

一把手挥着扫帚杆撵苏新皓,追得人半个工作室跑,泥鳅似的摸不着影,一把手气喘吁吁骂苏新皓,“王八羔子一个都不知道给我留啊?全给那地底下的老骨头了?”

苏新皓边跑边求饶,“我还能给你拿奖!我还能!”

一老一少几乎隔几天就要上演一场猫鼠大战,工作室的老师和同学虽然早习以为常,但还是会为这欢快的剧集贡献笑声。

这两天舞团接了个活,要在嘉陵舞厅演出,一把手神色凝重,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新皓一拍大腿,脸上写着舍我其谁,“去呀!怎么不去,人家给的钱多!”

一把手一脚踹在苏新皓******上,“你就知道钱多。”

趁着一把手忙活新人的间隙,苏新皓偷偷跑来嘉陵舞厅刺探军情。门够气派,富丽堂皇,金闪闪的跟天堂似的,门口的一对儿石狮子都有三四个人大。苏新皓咂吧咂吧嘴,想着这装璜够不够和澳门赌场一分高下。上下打量一番,苏新皓感叹了一句朱门酒肉臭。

的确是朱门,这家舞厅老板就姓朱。集各种吃喝玩乐娱乐设施于一地的嘉陵舞厅,团里一把手用一句“脏乱差”来形容这里。

苏新皓进门,暗黄的前厅营造出一种乖戾悠游的气氛,视野正中央是一团红火焰向他烧来。

来人盛气灼人,一双细高跟把瓷砖地板踩的响,下三白的眼睛直视前门,路过苏新皓时没分出来半点目光,只是长发迎风飘扬,苏新皓刚好看到一只粉白的耳朵。这人一袭红裙,风情万种,衣袂飘飘,手里拿着手机生气道,“他要是管不了西边的场子就让他滚蛋!”身后跟着的人像是保镖,点头哈腰一直在重复一句话,“小姐别生气”,不过显然没什么用。

苏新皓转身,带着点疑惑的眼神注视那团红上了一辆黑色捷豹。小姐?很明显,苏新皓的身体反应要快于他的大脑,以他多年练舞摸骨的扎实基本功来看,那被称为“小姐”的漂亮孩子绝对是个男生,而且骨龄没到十八,所以是个孩子。

“先生?”直到前台小姐唤了一声苏新皓才回过神,眼底哪里还有什么红裙和捷豹,空剩无人的台阶和一缕被风撩开的黑发。“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苏新皓已经完全忘了今天来嘉陵舞厅的主要任务,张嘴就想问那“红裙小姐”的事情。可是当苏新皓看到前台小姐带着零星不屑眼神看他的时候又转了话锋,挑眉,玩世不恭。能拿各种舞蹈比赛金奖的人表演能力自然不会差,苏新皓扔出来一张银行卡,表情嚣张,“内场”两个字被他吐出唇边,头也不回往里走。

他倒不是真的来逍遥快活的,只是牛鬼蛇神集聚的地方消息总是最灵通。苏新皓有种直觉,在这里就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内场彩光斑辉,镭射灯比后羿射掉的九个太阳还有穿透力。苏新皓勉强适应,到吧台边斟酌一下还是点了杯度数低的玛格丽特,他可不想一身酒味回去再被老头儿追着撵。还没等他开口问,身边两个醉鬼就已经开始讨论苏新皓想知道的事情了。

“看见没,刚刚那女嘞一身红裙,火急火燎带人出去,才来一年就崭露头角喽,听说手腕绝狠,都快成这里的当家嘞!”

“你晓得啷个哦,那是朱志鑫,是朱老爷子的女娃儿,训练好几年才开始管事的!估计,还没成年呢!”

“亲闺女都往嘞种地方塞?”

“你不晓得,朱老爷子早前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这两年朱老爷子身体不得行喽,总得找人来制衡一哈儿他的小老婆吧。”

“那他闺女?”

“他闺女不是他小老婆的娃儿噻!”

短短几句话跟狗血野史一样被人说书,让苏新皓摸了个门儿清。内场这么大,同时间内在讨论这件事的人肯定不少,不然苏新皓撞见精准答案的几率也太大了点。

他一口饮尽杯中果酒,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嘉陵舞厅这活儿不接也罢。

苏新皓起身,一晃眼好像又看到那缕被风带起的鬓发,还有一只粉白的耳朵。苏新皓机械地晃晃脑袋,心脏跳的快,他什么时候酒量差到一杯玛格丽特就倒了?

那时候苏新皓自认聪明地以为撇清了一切危险因素,却不明白生命中有些副本是必须要刷的,隐藏剧情是躲不过的。

所以上帝才缝合了命运的双眼,让它能足够随机抽取人类的灵魂,互相缠绕贯穿,彼此打个死结,要有人率先断裂才能分开。

朱志鑫听说那个最有阅历的舞团拒绝了嘉陵舞厅的邀约其实内心并没起什么波澜,反倒让他少件事情操心,多轻松。可是他后妈刚巧往他办公室里进,朱志鑫抓起手边的咖啡杯就往门口砸,“不知好歹的东西,”这话到底说谁不言而喻,“他敢不来!”

这杯已经凉透的咖啡并没有砸到朱志鑫后妈,只是里面的咖啡溅了她一腿,碎了一地毯的陶瓷。富贵的女人不以为然,定了定身形,挤出一个虚伪的笑,说她是代朱老爷子来查账的。

保镖是看朱志鑫眼神行事的,何况这会儿屋内的火药味冲天,他识趣地出了门给苏新皓的舞团打电话。这次苏新皓是横竖都得硬着头皮上。

“查账?”朱志鑫觉得好笑,“账本不是一直归你管吗?这会儿出了问题就来找我对?”

“账对不上了,你爸自然要找最有嫌疑的人问罪。”朱志鑫可算是近距离接触了一把贼喊捉贼的戏码,这富贵女人一脸薄凉,栽赃陷害的本领与当年相比倒是有过之无不及。

“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挪用公款在江苏买地?”朱志鑫一语道破真相。

这一家子豪门恩怨朱志鑫并不想参与,可他偏偏被亲生母亲硬生生塞进了这个荒诞的故事中,还何其有幸成为了其中一名主演。

富贵女人被踩中狐狸尾巴,蹭蹭蹭地往前,看着没有半点优雅神态,朱志鑫只想用一个蠢字形容。女人居高临下一巴掌甩在朱志鑫侧脸上,“谁给你的胆子查我?”

这一巴掌力气不小,朱志鑫被打得偏着头,发丝全糊在脸上,七窍灌烟,想张嘴是撕裂的疼,顺着嘴角往外流混着血丝的口水,嘴里像灌了一碗浆糊,张不开合不上。朱志鑫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要是信得过你,还能让我去查吗?”

“他”,是朱老爷子。朱志鑫从不在外人面前叫他爸,也极少在朱老爷子面前叫他爸。

朱志鑫下三白的眼睛盯得女人心里发毛,他模样狼狈却像一只正在狩猎的野豹,似乎下一秒就要全速出击,难保冷不防就咬女人脖子一口。

女人有些后怕,下意识往后退几步,与朱志鑫故作镇定,“你看他是信我还是信你这个野崽子。”说完女人就要离开。

“放心,”朱志鑫叫住她,“我没什么心情管你们夫妻之间的勾心斗角,他愿意养虎为患那是他的事情,我不会说的。”

“这虎,又是谁呢?”

女人撂下一句非黑即白的话便头也不回。

对啊,虎是谁呢?

朱志鑫用指尖轻轻蹭了蹭侧脸,******辣的触感往头上窜,叫他倒吸一口凉气,嘴里的津液止不住往外流。他指节青葱,真真像个古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可他不是。

女人走远保镖这才敢进来,看着朱志鑫红肿的侧脸有些无地自容,暗暗叫一声,“小姐……”保镖的责任在女人面前荡然无存,只能任由自己的主人被人团捏。

朱志鑫打断保镖的话,“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的脸皮比地基还厚,我没对你存太大希望。”

“小姐,舞团那边还是不接。”

“还不接?”朱志鑫拿出粉底液给侧脸上妆,企图遮盖一些青红的印记,“开车,去他们的工作室。”

“好的小姐。”保镖机械的一问一答,训练有素抓起车钥匙,看起来忠心耿耿。

直到朱志鑫上车,浑身紧绷的感觉才慢慢松懈下来,这样封闭狭小的空间才是他能掌握的,才是他有安全感的。

朱志鑫知道,他所向往的天地,从来不在嘉陵江。只是他身陷囹吾,每每要飞出去都会被现实重重摔在地上。粘稠的黑色触手抻进朱志鑫的脊椎骨,富有弹性的让他围着嘉陵江做圆周运动,他是提线木偶,难逃笼网。

朱志鑫索性闭眼,懒得再和任何思想缠斗,对他来说只是放空一瞬都算休息。

车外风鸣,朱志鑫想永远睡去。

苏新皓接到一把手电话的时候还在KTV里和人抢话筒,电流声伴着一把手的训斥,苏新皓几乎是冲出包间的。

妈的,嘉陵舞厅的人怎么还找上门了……

苏新皓慌不择路,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就报了地址,全然忘记马上就要到晚高峰这件事。

快点,再快点……

司机每一下提速,苏新皓的心就跟着吊起一寸。他是孤儿没错,但他有家人,他的家人现在可能很危险。

只是后来再想起这件事情朱志鑫的眉头是蹙在一起的,他假装生气,用一句“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像好人吗”来调侃苏新皓,苏新皓只能好言好语相劝,说无数遍“我的错”来哄骗朱志鑫多吃一口饭。

那时候他们在地狱边缘快乐着,可惜快乐不是永远的,但地狱是永远的。

苏新皓很幸运的在马上到工作室时遇到了晚高峰,就算早五分钟他都不会如此精密落入一场模仿蜗牛的汽车赛事中。不过还好,他也就耽搁了二十多分钟。

下车苏新皓就要往工作室里进,跑了几步却被门口一团红彤彤的身影吸引住。那位别人口中的“手腕绝狠小姐”此刻正蹲在地上逗一只流浪的野猫,保镖站在他身边,不断提醒流浪猫身上不干净,却被他瞪了一眼。他今天穿的是另一身红裙,长发被拨到一侧颈窝,******的肩胛骨随他的动作一开一合,在近乎透明的一层皮肉下辗转反侧,有些好看的惊涛骇浪,叫人挑不出缺点来。

苏新皓职业病再次上身,掂量着眼前这一副还在生长的骨架,跳舞肯定特别好看。还想细细端详却被魁梧的工装服挡住了视线,从阳春白雪一下子调换到下里巴人,苏新皓的眼睛不能适应,眨巴几下看到朱志鑫抱着流浪猫站起身,已经走到自己面前。

“没猜错你就是你们工作室的招牌吧,金奖拿到手软那位。”朱志鑫开门见山,“也不是非得请你们来嘉陵舞厅,但我话都放出来了没人来岂不是很没面子,就是来跳个舞,又不是谋财害命,别紧张。”

其实苏新皓现在很想问他一句,真的没人怀疑你的性别吗?但保镖太威武,苏新皓不敢放肆。他眼尖,看到朱志鑫两面脸颊不对称,轻声问了一句,“你的脸,还好吗?”

刚刚在工作室里和一把手谈价钱时并无人发现朱志鑫的狼狈,此时遭人揭穿,朱志鑫头皮发麻,他也不过才是个脱离稚气模样的孩子,想说什么装作淡定来挽回点颜面。怀里的野猫却开始不老实,四条腿胡乱推踢,眨眼的功夫就把朱志鑫胸口和手臂挠出好几个口子。

野猫从朱志鑫怀里跳出去,跑到绿化带里小野猫身边,稍带警戒拥着小野猫往绿化带里走,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孱弱的兽叫。

保镖想上去追,朱志鑫给他浇了盆冷水,“你这时候想起自己的职业来了?早有这种觉悟我也不至于负伤。”

保镖不动了。

野猫都还有妈妈,朱志鑫这只家养的却孤苦伶仃。他看着一大一小两只野猫,心里阵阵发酸,但很多东西时间久了也是会麻木的。

“你记得去打狂犬疫苗,野猫身上细菌很多,你别感染了。”苏新皓好意提醒,从朱志鑫的话语中也能把他负伤的原因猜个大概,不再多问。

“你也记得,来嘉陵舞厅赴约。”

告别时朱志鑫说的这句话像一个冰冷的通牒,混着那几道深深浅浅的血印子,在苏新皓脑海里挥之不去。

3.

朱志鑫抱着双臂站在嘉陵舞厅门口等保镖把车开过来,晨风羽毛一般亲吻他。对面就是嘉陵江,江浪翻滚的声音被来往车流机动声遮盖去,所有悲歌都被轮胎断断续续碾压在柏油马路上。水上有几只江鸟扑腾翅膀,低低矮矮地飞着。

远处一个人影渐渐走近,在朱志鑫有些失焦的瞳仁里清晰了轮廓。苏新皓一身黑,黑色牛仔裤黑色衬衫,要不是手里拎着刚从早市上买的狼牙土豆还能接点地气,打眼一看他就不是个善茬。

走近了他伸手把狼牙土豆递给朱志鑫,“你又没吃早饭吧,刚买的,多辣多折耳根,等会儿车上吃吧。”

朱志鑫踩着高跟,嗒吧地下了一个台阶靠近苏新皓,白皙修长的手臂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利落地打掉苏新皓手里的狼牙土豆。土豆撒了一地,辣椒油溅到了苏新皓的裤腿。

“我不吃这种廉价的东西。”朱志鑫绕过苏新皓上了保镖开过来的车。

苏新皓转身看他的背影,伪装的婷婷袅娜,一双脚踝纤细,跟腱修长,像收敛的蝉翼。苏新皓无意识滚动喉结,想这臭小子还挺难伺候。

朱志鑫上了车,长腿一收,门一关,驱尘而去。

苏新皓叹一口气,朝门童招了手,“叫人来收拾一下。”

门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嘀咕一句“才来几天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苏新皓这个人,是把母性揣在身上的。这与他童年遭遇互相关联,有幸自己被善良收纳,就妄想能收纳别人。

一个月前苏新皓的确如约来嘉陵舞厅跳舞,顺便问了朱志鑫有没有去打狂犬疫苗。朱志鑫不说话,保镖摇了摇头悄悄示意苏新皓。

别说狂犬疫苗,朱志鑫连个创可贴都没往身上糊。

你不要命了?苏新皓抓起朱志鑫胳膊的时候说了这句话。

那时灯光迷乱,朱志鑫看不清苏新皓的表情是担心还是生气,但这一句凶狠的话似乎胜过一万句关心。朱志鑫一瞬愣神,他可能酒劲上头,眼下的皮肤可感可触热了起来。他手指是凉的,有些不可置信地碰了碰苹果肌,很烫。

朱志鑫是个思考出很多错误的剧中人,但后来当他跳脱出当时的剧情,再次揣摩人物心理时才发现,或许他和苏新皓的心早就像两团沸腾的泡泡撞在一起,爆了。

苏新皓把朱志鑫押出嘉陵舞厅是晚上,保镖打了个手势阻止要来帮自家老板忙的门童。

路灯昏黄熠熠,苏新皓一边护着穿高跟鞋的朱志鑫下台阶一边不着分寸对保镖喊,“赶紧开车去呀!再不去打狂犬疫苗出事了怎么办!”

从嘉陵舞厅到医院这一小段路程里朱志鑫一句话也没说,他怔怔盯着车窗外,夹道的树连叶子都剪裁有致,一切都被计划得束手无策。手腕处传来的热温源源不断,是苏新皓为了防止朱志鑫反抗而烙下的桎梏。他大概是忘了收手,竟握了一路,直至下车苏新皓才发觉自己的举动有多逾矩,慌乱中带着尴尬松手。

从挂号到问诊全是苏新皓一个人忙前忙后,朱志鑫连半句话都插不上。仔细回忆,朱志鑫已经很久没到过医院了,上天还是很保佑他的,但凡天灾******多一点,陪在朱志鑫床头的恐怕只有身边这个保镖了。谁真心实意在乎他的死活。

当朱志鑫坐在注射室的病床上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被苏新皓牵着鼻子走,乖巧得不像话。

小护士手上的针管银光闪闪,一寸一寸推到朱志鑫面前,在马上就要刺入朱志鑫肩膀时被他一把推开,他脑海里闪过漆黑的仓库和被铁锈堵住针眼的针头,还有无数双向他伸来的魔手,他神色慌张地喊叫,“离我远点,别碰我!”

小护士吓了一跳,估计是刚来的实习生,还镇不住场子,她胸口起伏跌宕,带着哭腔放下手头的针管,撂下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就跑了出去。

苏新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胡乱把起身要走的朱志鑫压坐回床上,用长辈的语气训斥他,“你也不小了吧,针管你都害怕?要命还是要走?”

朱志鑫用力挣脱,脚上一双细高跟几次踹到苏新皓的小腿,他是砧板上新鲜的海鱼,要把鳞片都挣脱干净才肯停息。很明显,他要走不要命。

苏新皓的拇指用力压着朱志鑫的臂肉,已经压红的拇指和被压白的肩膀形成肥瘦相间的对比。朱志鑫抬头看苏新皓,一双眼里篡着湿气,高挺的鼻梁也跟着泛红,唇齿微张,是一只可怜的幼鹿,看得出来他心头钳制着恐惧,强压着流泪的欲望。

苏新皓处在一个居高临下的观景台,把一场摇摇欲坠的钝痛求救尽收眼底。他缓缓松了手,蹲在朱志鑫面前降低朱志鑫的警戒线,伸手握住他葱白的指节,一节一节往上数,苏新皓开口,“面对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视它,你不要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你不要怕。

记忆里有一个声音说了相同的话。

在苏新皓连哄带骗下,朱志鑫稍带严肃注视着针管里的液体被推进皮肤,一点点饱胀的痛感来袭,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怀孕了,被注射进了一个胚胎,甚至出现了预示着生产的妊娠纹,他就要爆裂开了。于是朱志鑫更用力地握着苏新皓的衣摆,漂亮的指甲就要穿透布料钳进掌肉里,企图在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身上获得安全感。

半个月亮推开遮挡的树枝,借着冷光找寻另外半个月亮。楼层太低,苏新皓看不见外面的夜景如何朦胧,但他低眼就能看见某人柔软的睫毛。他好像要有个弟弟了。

苏新皓是被老团长和一把手用善良和慈爱发展出来的树干,现在苏新皓要发展新的树枝,是青的,嫩的。

狂犬疫苗要注射四针,第一针都这般难如上青天,就更别说剩下三针了。

往回走的路上朱志鑫的额头一直在冒冷汗,他消耗太多情绪和力气,倚着车窗,白皙的侧颈撑出一条性感的鱼筋,连接到下颌骨处完美融合,睡着了。

保镖从后视镜里望了望,叫了苏新皓的名字。

苏新皓以为这保镖要上演什么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睡着的霸道总裁管家戏码,结果保镖开口,“我看你胳膊被小姐抓伤了,用不用也打一针狂犬疫苗?”

“你说这话不怕他不给你发工资吗?”苏新皓又想笑又鄙夷,怕吵醒人皱着眉不敢大声说话。

“我的意思是,剩下三针还得麻烦你了。”

苏新皓没给答复,却盘算着下次******的时间,想了半天问了保镖一句,“他为什么害怕******?”

“听说小姐有些不太好的童年经历。”

话已至此,保镖不愿过多赘述,苏新皓也识趣地闭了嘴。

保镖没把车开回嘉陵舞厅,一路拐了好几个弯,从绚烂的市中心来到了安静的郊区,在一栋干净的小洋楼前停下。苏新皓还以为朱志鑫会住在什么水晶城堡里,看来童话故事不能看太多,真的会影响智力。

苏新皓看朱志鑫还是没有想要醒来的征兆,干脆把人抱在怀里,长发如瀑,扫着苏新皓的手臂,高跟鞋顺势从朱志鑫脚上脱落,保镖见状拾起高跟鞋去开门。

一开灯屋里的景象可谓是把苏新皓雷了个外焦里嫩,他反复眨眼好几遍,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白内障,但最终不得不承认事实。

茶几上有没吃完的外卖,各种饮料瓶子倒了一地,沙发上是五颜六色的裙子,快递盒子遍地都是,说是垃圾场毫不为过。

“你不知道帮他收拾收拾吗?”苏新皓问。

“小姐倒是得让啊。”保镖回答。

苏新皓在保镖的引领下抱着人往卧室走去,可能是姿势不舒服,朱志鑫的手臂无意识主动缠上苏新皓的脖颈,还十分意犹未尽地蹭了蹭侧脸。

这返祖婴幼的举动叫苏新皓心里有些窘迫和局促,领口处的皮肤爬了红。

苏新皓动作小心把朱志鑫放到床上,转身要走却被人抓住了手腕,“叫他留下。”

“原来你早就醒了。”

“刚醒,”朱志鑫又重复了一遍,“叫他留下。”

“你害怕?”苏新皓非常没有情商说了这句话。

“我说叫他留下!”朱志鑫生气了。

“这荒郊野岭,他留下了我怎么回去?我也打不着车呀?”

“那你也留下。”朱志鑫翻身钻进被窝里。没开灯,借着走廊里的光苏新皓能看到朱志鑫井然有序的脊椎,他蜷缩在一起,穿着红裙子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苏新皓问保镖,“就没个客房?”

保镖摇摇头。

“你这配置也不行呀,外面看着跟总统套房似的,结果里边是个标配间,啧啧啧。”苏新皓把沙发收拾出两个人的位置,和保镖对坐无言。

朱志鑫思绪烦忧,难再进入睡眠,被他赶走的记忆再次回归,那些脏烂疯靡的黑水笼罩得人头晕目眩,就要淹没到他的鼻息。他没主动求过救,一个人撑着要陷进泥里那样走,漩涡就在他身后,那里有腐烂的血肉,有荒诞的文明,和无尽的黑暗。他把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篡住手掌,绒绒的触感填满指缝,他这时才有被包裹在羊水里的真实安全感。

从这里刚好能看见重庆机场起飞的飞机,尤其是夜里。朱志鑫不止一次假装夜航的飞机是流星,它们闪着光,滑一道希望的线,这样他就能许下心愿,许下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心愿,可能总有一个会实现。

早上苏新皓居家技能被肚子的叽叫点亮,冰箱里空空如也,他在厨房搜罗半天只找到两袋方便面,煮好端出来朱志鑫刚好下楼,他手里拿着本书,苏新皓看清封面差点没笑出来,那是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以为朱志鑫这样需要继承家里遗产的小孩不会再兼顾学习,“来点不?”苏新皓给他打招呼。

“方便面?”

“你家只有方便面。”

“两年前买的了。”

朱志鑫一句话让苏新皓没了胃口,还好他没嘴急先来一筷子,“你是要把方便面当传家宝啊?”

“传给你了。”

“占谁便宜呢?”

就这样秉持着包容病人的信念,苏新皓担起了照顾朱志鑫饮食起居的责任,期间三次把他绑到医院******,不时跟在他身后出入嘉陵舞厅。有嚼舌根的说苏新皓是吃软饭的小白脸,苏新皓在饭桌上对着保镖说,“吃软饭?我整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我自己都没吃上一口热乎的,我还吃软饭?”

保镖一脸委屈,“这话又不是我说的,跟我较什么劲?”遂又盛了一大碗米饭来安慰自己。

相处下来苏新皓发现朱志鑫只要没在嘉陵舞厅坐镇就一定在捧着一本五三刷题,他也已经不止一次听见朱志鑫在背英语单词和琵琶行。

他本是该勾肩搭背吃冰激凌的年纪,该有鲜艳热烈的烦恼,该有整片草坪和球框,该有被粉笔头困扰的难题,却要穿着红色长裙坐镇半个嘉陵江。他也不该长发飘飘,应该是汗水打湿飒爽的短毛,和沾着泥草香的球鞋,奔跑起来发丝会站起来舞蹈才对。

苏新皓不明白朱志鑫究竟为什么要男扮女装,但他缄默不言,从没过问,只在心里暗暗叹息,吊念朱志鑫的人生不该如此。

可惜时间不似砖头,就算苏新皓把手磨出血泡也无法往回搬动。他很后悔,没早早带朱志鑫离开牢笼。

一把手是了解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的,他不止一次告诫苏新皓,要离嘉陵舞厅的核心人员远一些,不要因为怜悯之心引火烧身。

苏新皓每次口头答应都像小鸡啄米,可惜实际行动却与约定背道而驰。越危险的越叫人好奇,还有一句真理永远不变,叫好奇心害死猫。

这天一把手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手里挥着教鞭,啪啪往苏新皓肚子上抽,“你看看你,基本功多久没练了,这一肚子油什么时候能消?”

苏新皓边躲教鞭边看手表,舞蹈教室外看着他像在跳踢踏舞,他还得赶回去给朱志鑫做晚饭,干脆简单粗暴单刀直入直接在地板上做起了平板支撑。一把手气得把教鞭一扔,手指都颤抖,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你别给我起来了!”

“你消消气,血压上来又不能喝酒了。”苏新皓还不忘开导他。

苏新皓的确太长时间不做体能训练,平板支撑半个下午,汗流的胳膊和地板都能打滑,小腹处传来阵阵抽搐的疼,尖锐的肉跳叫他的肚子几度痉挛。喘气都会牵动每一根痛觉神经,满脑子全是生不如死四个大字。

苏新皓太倔,所有体能训练做完他基本上已经处于半身不遂的状态,夜幕降临,他依然没有放弃去嘉陵舞厅的念头。

一把手无奈扔了教鞭坐着抽烟,一句“孩子大了管不了”道尽无边心酸和无力,他是走过弯路有过经验之谈的过来人,早就能勘破玄机,他明白往后的路他可能无法再帮衬苏新皓半分,他脸上的年轮已经深成几道为时间风干的筝线,再难栓住苏新皓。

苏新皓杵着墙往浴室走,给自己洗干净就一瘸一拐往目的地赶。这是苏新皓第一次觉得跳舞很累,做体能训练很累。

他拿起手机,朱志鑫身边的保镖已经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有些疑惑,就算是催饭也不至于夺命连环call吧。

还真让苏新皓猜对了,没人跟他催饭。他一到嘉陵舞厅就看见两个雄壮的工装保镖压着朱志鑫往黑色保姆车里推搡,车门边站着一个富贵女人,十有八九是朱老爷子后娶的年轻老婆。

苏新皓隔着老远给朱志鑫的保镖打手势,意思是他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上,真是吃干饭呀你!

保镖默默耸肩,神色凝重,眼里无奈,表示无能为力。

车门被人用力关上,砰的一声给苏新皓心里砸出个黑坑,带起的风往前拨了朱志鑫的青丝,苏新皓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一只粉白的耳朵。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一只粉白的耳朵。

保姆车长驱而去,滚了一地的烟尘穿透苏新皓的血管,他望眼欲穿,理智被担心折断。

“能带我去吗?”苏新皓问朱志鑫的保镖。

“去哪?”

“去他去的地方。”

捷豹车厢里保镖对苏新皓说明了当天发生的事情,“今天是小姐亲生母亲的忌日,小姐去墓园被夫人发现,恰好之前账本对不上,朱先生又不允许小姐再提起母亲,夫人添油加醋给朱先生告了一状,小姐这才被带回去。”保镖打着转向灯,顿了顿又补充道,“倒不会出人命,毕竟朱先生就小姐这一个继承人,但挨一顿打是免不了了。”

苏新皓还是没能独善其身。他记得几天前朱志鑫拿着一个牛皮本在电脑面前算来算去,当时苏新皓以为是数学题,做饭间隙还抻着脖子想去指点一二,仔细一看是个账本备份。苏新皓围着围裙手里掰着青椒问朱志鑫在做什么。朱志鑫被青椒熏的打了好几个喷嚏,不耐烦回答他,在帮人做假账。

“他不是给那个女人做假账了吗?”

“你怎么知道小姐给夫人做了假账?”保镖很惊讶,但随即就解释道,“小姐不想参与财权争斗,但小姐作为能左右天秤的砝码自然为朱先生和夫人两股势力所利用。朱先生虽然对夫人心存芥蒂,但总归夫妻一场,枕边风吹一吹,再加上出自小姐亲手做的假账,账本对不上的嫌疑自然就落到了小姐身上。”

“朱先生是老年痴呆了吗?这么明显的栽赃陷害你都能看明白他还看不明白?”苏新皓还想起来一件事,他在朱志鑫的课桌上看到一张小区规划图,不是本地的,在江苏常州,他还问朱志鑫是不是要买房,甚至厚脸皮问了一句有没有他的房间。朱志鑫回答他,那就是账本对不上的地方。

“你是在骂我吗?”保镖听出苏新皓话不对味,但现在不是为此争论的时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古代帝王家不都是这样的吗?你见哪个局中人能看******相的?”

苏新皓没看路,谈话间已经来到一栋奢华别墅前,保镖提醒苏新皓,“你装我副手,低头别说话,等一下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小姐不会有事的。”

保镖越给苏新皓打预防针,苏新皓心里不安的因素越活跃。他们进门,头顶的吊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型蜘蛛,整栋房子都充斥着古欧的神话气息。门口的同行给保镖点头示意,苏新皓这才明白,原来朱志鑫的保镖还是个头头。

他们坐电梯上楼,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另一扇门边跪坐在地上的小腿,米黄色的水晶高跟鞋把脚踝搓出了红印子,仔细看还在往外渗血,四五个保镖将他围在中间。他就像被捕捞上岸的美人鱼,身上还有不堪的粘液,每一寸肌骨都是遭人蹂躏研究的试品。

苏新皓知道那双高跟鞋的主人是谁,早上朱志鑫久违地赖床,是苏新皓把那双鞋拿到他床边的。下次不给他穿这双鞋了。苏新皓提着心缓缓往前,在门边看到朱志鑫被一个中年男人捏着下巴,朱志鑫唇边发紫,有血丝,想来是被人掌掴了,苏新皓攥紧了双拳。

中年男人发狠推开朱志鑫,惯性使他的发丝向外张开,黑鸟般又收拢在一起,男人说,“如果你不是个女的根本活不到现在,你妈那个******当年害我丢了半个嘉陵江,如今你连账本都给我造假,你和她还真是一脉相承!”

朱志鑫的指甲扣着地板,几近泛白的颜色叫苏新皓心里跟着揪疼,他一句话也不说,似哑鸟潜伏,尖喙匍树。

中年男人把账本往朱志鑫脸上摔,“要不是你小妈帮你把账找回来了,你知道我亏损多大吗?”

朱志鑫突然开始发笑,“找回来?”他看得意洋洋又不得不故作谦卑与关心的女人,仰头露出那张凄美倔犟的脸,真诚道谢,“我谢谢你帮忙!”

很久以后,久到苏新皓忘记了在舞台上拿金奖的感觉,久到苏新皓忘记了张泽禹的模样,久到苏新皓终于发现自己内里霉菌滋长,无边风月已过境,寸草不生时,他才明白,朱志鑫当时真的在感谢女人。

当天最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苏新皓只能清楚感受到自己锋利压制将要爆裂的青筋,还有要让他整个人被压榨成肉泥愤怒。

直到保镖扶着伤痕累累的朱志鑫出了别墅,四下无人才敢把他交到苏新皓手上。接触到苏新皓双手的时候朱志鑫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他淡定捋了耳边的头发,削薄的脊梁站成一把笔直的枪杆,吐出一句他困了。

已经是寒冬月,重庆虽然不飘雪,但针雨和细风依然能穿透人骨,朱志鑫四季如夏着一身红裙,此时他已经鼻头发红,眼尾处的晶莹不知是水汽还是泪珠。苏新皓脱了外套披在他身上,心脏被钝捶出裂纹,他哑着嗓子道一句,“我们回家睡。”

但朱志鑫实在太困,在车里就枕着苏新皓的大腿沉沉睡去。他蜷着膝盖,脚趾和脚踝被磨破的地方血已经被风干,牢牢扒固在朱志鑫葱白的皮肤上,轻轻一搓就能变成墙皮碎开。他模样比玻璃透明,车里开着暖风,给他皮肤渡了一层粉纱,像受了一场酷刑,奄奄一息,无悲无喜,死去了一般柔软静谧。

苏新皓轻握着朱志鑫的手,不敢用力。有一把火在烧他的五脏六腑,从苏新皓内里生浓烟,他的五官是暴虐的烟囱。多可悲的后知后觉,这血迹癫狂痞兽横行的世界里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幸运。

命运伪装大义凛然,却绕开一切能与其匹敌的恩典,偏偏掳掠命薄人的精诚。

可是历朝历代皆有抗争,拓荒者敢为人先开疆辟土,后世胜利者得以高举旗帜。

苏新皓没带朱志鑫去医院,那里会让朱志鑫想起不好的记忆。他坐在床尾给朱志鑫的双脚上药,红药水和翻出来的皮肉混在一起,这痛感让朱志鑫混沌又清明。

他费力坐起身,侧脸还是肿的,一双猫眼直勾勾瞄准苏新皓,他说,“苏新皓,你吻我。”

苏新皓吹了吹他的伤口,往他身边坐了坐,双手捧起世间最脆弱又最坚强的宝物,一双琉璃珠湿润晶莹,在苏新皓快要吻到他唇角的时候却被他用力推开。

朱志鑫暴然炸起,像受惊的野猫,此刻浑身竖起了倒刺。他不顾脚伤踩上地毯,双手几近疯狂撕扯裙摆,规整的肩骨随他的动作抽搐起伏。身上的高档布料太结实,他却似乎毫无痛觉,任由自己的手掌被割裂来开,血和红裙杂糅在一起,好似一朵被人踩烂的长盛野花在奋力挣脱枷锁,挣脱让他的内在和外表一分为二的镣铐。

终于,他动作大开大合,红色的花瓣散落一地,叶脉里的汁水从手掌滴落,他******裸,剩一朵蕊。

屋外天穹上是成群结队灿烂盛大的烟花,原来已经元旦了,一闪一闪晃的朱志鑫面颊微红,他的下半身一览无余暴露在空气之中。朱志鑫在烟花爆竹中声嘶力竭,“看见了吗!我是男的,我是男的!”

朱志鑫近乎自虐地把自己撕裂开来给苏新皓查阅,此时爆发了心中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却再没勇气面对苏新皓,他双手掩面,血和泪一起流,心和手一起疼。

他看不见苏新皓的脸,也看不见苏新皓心疼的眼。苏新皓蹲在地上,双手微颤拿起外套围在朱志鑫腰上,系一个松散的结,他起身握住朱志鑫的手腕,“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

这话让朱志鑫哭得更难受,他哽咽,艰难挤出连贯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当我觉得生活够难过了,它总会变得更难过?我每一天每一天,我就像是活在阴沟里的虫子,我十一岁被人逼着用蜡沾着蜂蜜运毒,还差一点就被人体内注射。那根针头,当时就离我的胳膊那么近,那么近!”他嘶吼着用食指戳自己的肩膀,仿佛那根毒针就在眼前。他哭花了妆,看着像一片脆弱的花瓣在暴雨里飘摇,马上,马上就要被水淹进土里了。“我想要上学,我想要剪短发,我不想穿裙子也不想穿高跟鞋!好疼呀,我真的好疼呀!”

好疼呀。哪里疼?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朱志鑫到苏新皓。

朱志鑫手上血迹斑驳,脸上也血迹斑驳,他是枪支弹药里幸存的人,也就此背负混沌黑暗的过往。

他挂附在苏新皓怀里,被人撑着身体,昔日所有光鲜都凋败颓零,唯有后背坚挺的脊梁,仍然刚直好强。

窗外烟花放完了,朱志鑫也哭累了,小声的抽噎,胸口起跳,后背拱起,他趴在苏新皓腿上,下半身卷进被子里。

苏新皓安慰他,一只手被他抓着,另一只手不厌其烦捋顺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雕刻出朱志鑫的眉梢和眼角。

朱志鑫摸着苏新皓的掌心,抽了抽鼻子闷声问他,“你的手掌里怎么有一条疤?”

“疤?”苏新皓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有一条疤。

“在这里,”朱志鑫仰头指给他看,“它截断了你的姻缘线。”

苏新皓低头看,的确有疤。那是一段快要消散的伤疤,淡到浅浅一痕,与掌纹混为一谈,煞有其事拦腰截断他的姻缘线。

苏新皓要记不住了,这疤该是老团长去世那年留的。一根白色的布条,他没戴孝。

“没关系,我也会留疤。”朱志鑫的手掌已经被苏新皓上了药水,这会儿他哭的发麻,手上早没知觉了,不会疼。

“你不会留疤。”苏新皓摸了摸朱志鑫的头,温柔的似松散棉花。

“苏新皓,我想让你看清我,看******正的我。”

“我看清了。”

“不,你没有。”

4.

“你知道吗苏新皓,人类用霸占女人的多寡来判断一个男人是否有资格被论为英雄。”朱志鑫鼻梁泛红,眼尾含珠,他无比平静翻开已经腐烂到看不见的日记,逐字逐句念白给苏新皓听。

很不幸,朱志鑫的母亲位列其中。

重庆这座古城,正巧赶上了爆发式的发展时代,乘浪破潮,在一众本应携手并进的城市中一马当先,后来者居上跻身于一线城市。

这里夜是霓虹灯笼秀,昼是车人奔海流,抬头看是五彩斑斓的数码屏和望不尽的楼,好似一个个具象化的囚笼,每个人都没有翅膀,飞不上天空,每个人都活得光鲜又苟且,人山海海,见面又再见。

早年早年再早年的时候,嘉陵舞厅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舞厅,它披着舞厅的皮,干着古代青楼的活计。朱志鑫的母亲就是这里的一名******。

那时候她刚被拐来,朱先生念在她年纪小就没让她接客,在台上跳跳舞唱唱歌,逗得宾客开心,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深陷泥潭中,乖巧的跟个雀儿一样。

没错,她那样天真的女人,有绝对服从男人的基因,这满足了朱先生的征服欲和占有欲,她好像天生就有做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的能力。如果她能组建一个普通家庭,那她会很幸福。

朱先生养她到二十四岁与她结婚,连霸王硬上弓都不算,这个随遇而安的女人还真以为遇到了真爱,同年怀孕。朱先生总在她耳边说,你给我生个女儿下来,让她来管嘉陵舞厅,她能做的比我好,要是个儿子,我就掐死他。

朱志鑫不止一次对自己发出疑问,这个男人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女儿,难道因为女儿像爸爸,就能像朱先生一样杀人不眨眼,就能像朱先生一样残暴歹毒?

不,这些都不是原因。女儿意味着朱先生有继续掌控权利的空间,他如果不开心完全可以把女儿送去接客,意味着嘉陵舞厅有了一个老鸨,意味着它真的变成了古代的青楼。

这年朱先生还遇到了另一个女人,是朱志鑫后妈。女人年龄虽小,却不是善茬。吹着耳边风挤走了还在待产的朱志鑫母亲,她一路躲到乡下,六年未与朱先生见面。朱志鑫也因此过了六年正常生活。

嘉陵舞厅在第六年被人查了。

新时代的社会主义国家发展中,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允许有毒瘤封建的建筑存在,朱先生与上层领导纠缠了一年,散了大半钱财才得以脱身。

年轻女人并不打算放过朱志鑫母子,她造假证据,构陷是朱志鑫的母亲揭发了嘉陵舞厅的面具,朱先生信了。

他命人找到朱志鑫母子,接到了现在的小洋楼里。

朱志鑫母亲早有预感,她提前一年给朱志鑫留了头发,他长得也像她,儿童的脸颊圆幼,分不出性别。

那天晚上朱志鑫的母亲摸着朱志鑫的头发跟他说,朱志鑫,你晓得,这个世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是女娃儿才能保护好自己,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

她最后吻了吻朱志鑫的额头,以诀别的口吻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然后毅然决然走进了细雨里,去顺从了不属于她的罪名。

消音枪响是和闪电一起来的,接着是一道裂山的劈雷,弥补了枪哑的遗憾。天幕捂不住江河,流云被破开,一片倒悬的海肆虐而下,暗红的血很快被冲刷干净。

这场毒瘾发作般的雨,后来朱志鑫在常州也见过,是张峻豪沉睡的那个夜晚。

原来如此,天公也要痛哀悲泣。

“我当时就站在这个窗台上,”朱志鑫看向窗台,“我看不清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表情,一个个冷漠的身形站成锥子,只有血流了一地。可是消失的也快,她存在的痕迹被缝进了土里。第二天云晴万里,世界干净的不像话。”尖锐的痛苦刀刀雕刻在朱志鑫身上,他不能忘,只是后来结了疤。

该怎么办呢?他怎么能这么平静说出一场亲身经历的谋杀?七岁的朱志鑫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之中?

这一连串的问题就像回形针,针针穿在苏新皓的心上,丝线扎紧了心头,血肉模糊,他疼得几乎要抱着朱志鑫痛哭。

“十一岁那年我以为能逃出这里,没想到那是女人设下的圈套。我误入毒点,被迫用身体运毒,用蜡包好沾着蜂蜜吞到肚子里,再排出来。他们要用生锈的针头给我注射,就差那么一点儿……”朱志鑫往苏新皓怀里钻了钻,是温暖的,“后来警察出现了。所以我很怕******。”

“我们以后都不******了。”苏新皓轻拍他的背,瘦得骨骼分明,叫人心疼。

“好。”他心里暖烘烘的,像被温水洗过。

朱志鑫撑起身体,在苏新皓唇边印了个淡淡的吻。

他问苏新皓,“苏新皓,我吻你的时候,你的心脏是漏一拍还是快一拍?”

“它停了,你在替我跳动。”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好像粘合了身体,留不下半点空隙。所以分开的时候才血撕肉连,刀砍乱麻,各拿一半对方揉进自己的内里。

“我们离开这里吧?”苏新皓问他。

“我们毁了这里吧。”朱志鑫回答。

仔细想来,朱志鑫总是用一种艳艳的猫相示人,他年龄小,湿淋淋一双眼和毛发,高贵起来是古埃及的圣物,睥睨下视,早早何时,苏新皓已经无法拒绝他了。可猫是他的外表,胸腔里跳动的是老虎的心脏,锋利,强大,坚硬无比。他有厚掌和利爪,银如雪崩。

“好。”

水气并山影,残夜待阳收。多年前埋下的种子在今夜黎明前发芽,长成一株强壮的战斧,斩碎所有禁锢。

苏新皓启程去江苏前给一把手磕了头,他说,“您没让我叫过爸,我以后也不会叫,养恩大于生,您永远是我的父亲。”

苏新皓明白了,他明白为什么一把手不让他给老团长守孝了,这就像他不需要叫他父亲一样。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要送出什么样的情感、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全然是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任何回应,不刻意索求任何回报。

一把手眉纹深锁,垂暮之年,似一把蜡炬成灰,他年轻时也意气风发,不比谁差,只是如今岁月落刀片,东风无力了。他清楚,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此去一别便要抛弃所有过往人情,他得净身出户才能保全工作室。那便割袍断义罢,再浓烈的感情也言不尽意。

一把手想摸摸苏新皓的头,他鲜少与苏新皓有肢体接触,常拿出老汉儿的姿态以棍棒相接。以后不会了,整个工作室里再也不会有人被撵着跑了,水晶柜里属于苏新皓的奖杯要全部下架,这次它们全都是一把手的了。他还是收了手,抚了袖,“去吧。”这两个字轻到乘风过百川,百川呜咽了。

苏新皓是去常州查房产的,那本对不上的账本里有多少未缴纳的税费难以想象,其中牵扯甚广,各种地下生意接头全被记录在册,触犯的法条足以扯下半个嘉陵江的人。女人买的地,是张氏集团的,张氏集团会不知道这件事吗?人以只手遮天,上下通络,******昏弱,要把钱堆山。

苏新皓很快发现还有一股势力在调查张氏,因为他接到了一通匿名电话,里面是个女声,“愿意合作吗?”苏新皓这才知道,或许自己从来常州这一刻就被人盯了,又或许更早的时候,早到女人打算买地那一刻。

没错,苏新皓比余宇涵先知道余姐姐的计划,他也早就认识张极和张峻豪了。

人生是个被牵锁的逻辑闭环,环环相扣,纹丝不乱。

“我要解雇你。”朱志鑫手里提着工具箱,像是修电路用的。他说他办公室的灯这两天总闪,他要修一修。

“小姐,叫人来修就好了,用不着亲自动手。”保镖选择性不听朱志鑫的话。

朱志鑫把门关上,掐断了屋里的电源,太阳快落山,屋里晕光苍黄,夕阳在这个楼层是刺眼的,“我说真的,解雇你。”他很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不归我管,甚至是来管我的,但是嘉陵舞厅不是个好地方,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高就,没必要屈身在这里。我没能力给你划账,但是你可以把那辆捷豹开走,走了就别回来。”

“小姐,你要做什么?”保镖听出朱志鑫话里有话,自上次从朱先生的别墅出来以后,小姐就沉默了很多,他以为是苏新皓不告而别让小姐伤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你一定要叫我小姐吗?”朱志鑫看着保镖,这个自他从毒点回来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保镖,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

朱志鑫不常和朱先生待在一起,他把职场女性的刚硬神态学了个百分百,喉结刚发育时就用choker遮盖住,有时也穿高领的衣服,精致的五官和妆容也成功迷惑了他后妈。可是他的保镖几乎和他形影不离,朱志鑫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警惕如山鹿,虽然保镖不说,但朱志鑫知道。

朱志鑫不明白这种默契是算主仆还是朋友,保镖虽然无法阻止朱先生和女人对他施暴,但保镖几乎能做好一切善后,他的存在也帮助朱志鑫成功走出小洋楼。他像一个厚实的肉盾,一个人墙,一个灰姑娘的天堂教母,似乎只为帮助朱志鑫穿上水晶鞋。

但朱志鑫要的不是水晶鞋。

“您的耐力让我折服。”不需要说什么了,他不是回答的话却回答了朱志鑫所有问题。“我帮您修,修完我就走。”

太阳落一半了,屋内光线又暗了暗,“找个手电筒来。”朱志鑫开始好奇,他们以后会不会突然遇见?“你说从包间房里怎么往外跑最快呀?”

算了,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还是不见好了。

“别坐电梯,从大厅楼梯的扶手上滑下来最快。”

“也是,看来我得练练了。”

嘉陵舞厅着火了。

在嘉陵舞厅歇业,朱先生和女人来视察这天夜里。

火光冲天,烧红了夜里的整个嘉陵江,黑水映出一江火种,火要烧到对岸去,火要烧到天边去。无数被火绞杀的灵魂嘶吼虐叫,那是鲜红的油血在愤怒,痛苦的哀嚎盘旋在天空之上,无数残缺的魂魄久久不肯离去。

火烧起来的时候朱志鑫还在包间里给两个人讲西边的场子得换人管这件事,原来的头头镇不住,朱志鑫去了好几次。

烟飘进来时,是女人先发现的,门一开,屋外已是浓烟滚滚,一片火海。

只有朱志鑫逃了出来,他光着脚,脚背和小腿烧伤了好几块疙瘩大的皮肉,脸上黑灰锈驳,头发被烧焦了大片,怀里紧紧护着两个账本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疯狂吞吐新鲜空气来置换肺里的浓烟,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奢华的金玉灵笼就这样颓瓦在大火之中。他的很多年,像一颗头颅沐浴,张着嘴,睁着眼,在火里燃烧殆尽。

朱志鑫拿出手机,拨打了110。

无数警笛夜里急促鸣响,声音不同,由远到近,震耳欲聋,红的白的车子几乎占了所有空地。朱志鑫孤注一掷站在火光之下,他衣裳破败,是火里淬炼出的恶魔,像车灯下的僵硬羚羊,瞪一双炬眼。这是一场迟到了多年的救援,他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内心波澜无法停歇。

“你为什么不先打119来救火?”

 朱先生和女人双双进入抢救室,捡了一条命回来。朱志鑫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死,死了还怎么赎罪。他作为唯一能参与调查的可疑人员,被警察严肃盘问。

朱志鑫想起来了,保镖离开时,把那套修电路的工具也带走了。

“因为账本和笔记本里的东西远比火灾牵扯的东西多。”

“那是两条人命!”短发利落的女警拍桌而起,她正义凛然,站在生命真理的宝座之上,高举一面用混淆是非淘洗掉色的旗帜。

朱志鑫冷漠对上她的眼,“账本和笔记本里也有人命。”

5.

张家被查是火灾之前的事情了,连带着朱志鑫后妈买的地。

重庆公安局顺藤摸瓜,与常州公安局成功接头,两股正义的力量分别牵起绳子的一端,从地下扯出一个组织庞大的黑色产业链交易网。其中包揽上下多层建筑人的违法秘密,偷税漏税在已经算占不上排面的雕虫小技。

苏新皓划着手机屏幕,映入眼帘的是各方新闻报道,顷刻之间下台的领导比比皆是。他现在很想朱志鑫,他应该还在为了嘉陵舞厅的事情善后。如果苏新皓的腿没被朱志鑫后妈派来的人打断的话,他会回去找他。

那个女人警戒性太高,在张家刚被查的时候就锁定了苏新皓,如果当时不是因为苏新皓住的酒店旁边就是医院的话,他可能会被打残。

这天苏新皓迎来两个新的病友,是一对年龄相差四岁的兄弟,张极和张峻豪。

据说一个在工地被人推伤,一个给人捐肝半身不遂。

苏新皓脸色唰白,通体冰凉,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床单,床单是白的,手指也是白的,天塌了。

生命和人性的重量全压在苏新皓肩上,他甚至不想再硬抗,直接被砸成肉泥肢体分离的感觉会比现在好受。

沉默带来了恐惧,恐惧带来了更多的沉默,沉默变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苏新皓心里瞬间寸草不生,以后也将寸草不生。他有了两面反射人性的镜子,与任何一个人对视他都有审判自己灵魂的冲动。

他默默删除了和余姐姐的所有联系方式。

人是自私的,人是利己的。所以苏新皓不顾无辜人的安危,他的一切行动不过是想带朱志鑫离开那里。他有错吗?他错在何处?

张极和张峻豪有错吗?他们又错在何处?

这一切都无法评判。

硬币有阴阳面,正义也是。

嘉陵舞厅几乎被连根拔起,剩一些残喘的爪牙依然侍奉朱先生。朱志鑫后妈最终被朱先生推出去顶罪,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剧终选择了当一个懦夫。

他伤的比女人重,至今躺在床上,朱志鑫把他安顿在一家养老院。

苏新皓告诉朱志鑫,他在常州和病友一起开了一家旅馆,他们终于可以离开嘉陵江,离开重庆。

朱志鑫启程去常州前曾看望过一眼朱先生。他一生汲汲营营古心孤诣,反派剧本打得响亮,终了化成一滩死水渗透在床上,狼狈泥澜。

朱志鑫卸下浓妆,剪去长发,梳着所有青春期少年的发型,清清爽爽,走进房间时能带来一阵清风,少年意气该是如此。

朱先生这时才明白,自己从未仔细看过朱志鑫的模样,他长得太像他的母亲,和那张倒在血泊里的脸如出一辙明艳。他忍辱负重蛰伏多年,最终给朱先生致命一击。

“我命如此,我命如此啊……”朱先生这样喃喃道。

“不,别拿命运两个字开脱,是你自作自受。”

这是朱志鑫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6.

“朱志鑫这两天出差是给你闲着了?自己当年不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到我这就成情感专家了?你还是多花点时间把我们的网页打点打点吧!”

对于苏新皓提议张极去找张泽禹这件事,张极表示噗之以鼻。真心与否已经无从考证,张极现在是铁了心要光棍儿到老,给某个远在北方的人守身如玉。

苏新皓懒得看他,手指飞快敲着键盘和人在网上讨价还价,间隙里吐一句“好自为之”,不知道是说谁。

十几分钟的时间过去,苏新皓终于完美接下一单,他松了眉头,如释重负,伸个懒腰,轻描淡写一句,“他不会回来了。

太安静了,只有门外鸟鸣。

张极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问,“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什么,苏新皓怎么可能子虚乌有捏一句让张极不相信的话。

张极捏紧手里的圆珠笔,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人生本就是一场马不停蹄的相遇和告别,却从未想过苏新皓会与朱志鑫断裂。

“朱志鑫为什么不回来?”

“没为什么。”

“你不问原因?”

“真相比胡思乱想要残忍,我为什么要问?”苏新皓把车钥匙递出去,“家里没姜了,你去买点回来。”在张极要拿到钥匙的瞬间他又迅速收手,“算了,我去。”

“早点回来。”其实张极不放心,但他还是给了苏新皓独处的时间。

朱志鑫出差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看苏新皓不像是刚知道的样子,他是怎么装作若无其事还偶尔因张泽禹劝张极几句的?

猜什么猜,或许和张极一样呢。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丢下你和顺顺的。”苏新皓以为张极怕他不回来,真诚给他下了个担保。

“你爱回来不回来!”

“我就回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生活真的有在慢慢变好。阔了一层的旅馆,又建了一个的电梯,还有苏新皓正在开的车门,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苏新皓坐在驾驶座上脚踩油门,他开的很慢很慢,慢到有足够时间去回想他第一次见到朱志鑫短发的模样。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朱志鑫,毫无雕饰,穿着休闲装,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向机场外,走向苏新皓,走向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苏新皓几乎可以想象到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高三毕业时,朱志鑫回到重庆读大学。大二时去看了那个男人最后一眼,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因为那个男人已经病到无法开口,剩一台呼吸机延续他早该结束的生命。医生说可以拔呼吸机了,男人这样活着呼吸都会带动肺叶往外渗血。

朱志鑫掉出几个眼泪,他说,这可是我的责任啊,他怎么能死呢?

男人账户上还有一笔钱,朱志鑫全用来给他吊气了,钱用完了,男人也死了。他受尽了人世间最自然的折磨,非人为的病痛的折磨。

朱志鑫没什么大仇得报的******,苦苦支撑他一路走到现在的仇恨随男人一起死了。他去了趟母亲的墓园,他在墓碑前站了好久,然后他走了。

朱志鑫空巢的心脏开始思考起人生的意义。这个问题自人类能够独立思考时就困扰了无数人类,至今唯一笼统的答案不过是究其一生向内索求。向内所求什么呢?

大学生活非常忙碌,朱志鑫加入了学生党建中心,成功竞选成为组织部的部长。那是一个最忙碌的部门,几乎天天和入党申请书打交道,格式和字都不能错,朱志鑫常常看的眼睛疼。苏新皓给他打视频他接不到,语音通话几乎不到一分钟就草草结束。而当夜晚朱志鑫有空时,苏新皓已经进入睡眠。他们之间,存在同经纬的时差。

其实苏新皓知道,朱志鑫不会因为聚少离多就改变对苏新皓的真心,但他的大学生活又确确实实把苏新皓隔绝在外。

大一上学期的寒假朱志鑫坐飞机回常州,苏新皓去接他,他的变化大到苏新皓不敢认。那是独属于青年人的气质,所有美好用来形容他都不为过。

朱志鑫远远拖着行李箱跑向苏新皓,头上的针织帽掉了他就蹲下捡起,然后继续奔跑,动作跳脱又利落。苏新皓大概明白张极为什么会在机场把张泽禹带回旅馆了。

朱志鑫说他今天下午刚考完试,坐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来了,他好想苏新皓。好想好想。

坐飞机很累,朱志鑫的耳朵会疼,他每吞咽一次口水耳膜就像要被吹穿的鼓面。他双臂环紧苏新皓,那种满足感就像秋日午后吃饱饭躺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什么也不缺。他说你亲我就不疼了。

苏新皓说回家亲。

旅馆在苏新皓的口中已经变成家了。

朱志鑫跌入低谷,与苏新皓分开,棉服里的空气被挤压出走,拥抱过后皱巴巴的。他眼里有无能为力的悲哀,他说苏新皓,你不要总是饶恕所有人却偏偏不放过自己。

苏新皓低了头,一只手牵起朱志鑫,一只手拎着行李箱,淡淡道一句,走吧。

没用了,千言万语都没用了。属于朱志鑫和苏新皓的未来的确来了,可它偏偏长了一根会疼痛的阑尾。

说什么往事暗沉无须再追,可是有人永远被困在了那间三个人的病房里。

往回走的路上风吹的大了,夹道树冠像一把把倒置的巨大扫帚。苍黄灯光下嘉陵舞厅再次出现在苏新皓眼里,墙体在一把火光蒸汽里摇曳,海市蜃楼般折射他的记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朱志鑫,第一眼就挑破他的伪装。正如朱志鑫一眼就能勘破苏新皓在想什么。

路再长一点,一直走下去吧,别停了。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朱志鑫躺在苏新皓腿上睡着了。他再也不需要穿高跟鞋,苏新皓伸手抚上他的脸,有患得患失的感觉。

心疼与好奇很早就变质了。

爱掷地有声,也栉风沐雨。

是从什么时候苏新皓发现他和朱志鑫没有共同语言的?

是他们都抱着笔记本电脑手指飞舞,一个在做思维导图,一个在与人讨价还价。

只有张极看不清事实,他说这叫举案齐眉。

象牙塔给了朱志鑫自由探索世界森林的门票,他本就是百兽之王,何苦当一只家养的狸猫。

这些年苏新皓与朱志鑫零散相聚,真心未曾消减,却归于平淡,甚至有时会尴尬到不知道是拥抱还是亲吻。

苏新皓怅然若失,难免把朱志鑫与张泽禹作比较,朱志鑫也是自由的。他不如张泽禹那般横冲直撞,他的一切都井井有条,这点从他从未放弃读书就能看出来。不然也不会亲自动手修契电路。

尤其是当朱志鑫下意识说出那句想留在北京的话,那是他第一次出差,上司给了他一个可以跳槽的机会。苏新皓是何等惶恐,被挖走一块心头肉那样双脚悬空,坠落。

但朱志鑫没走,他躺在苏新皓床上问苏新皓,你会离开张极吗?

这句一起生活的试探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朱志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好,那就陪他一起。

可是人永远不可能在拥有青春的同时还拥有对青春的觉悟。在这个不断向内心探索的过程中,人会越来越成熟,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会明白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星期前朱志鑫又要出差,是夜里的飞机,苏新皓去送他。沿着旅馆前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像无数次他们并肩往前走,只是这次朱志鑫走得快了,他超过了苏新皓。

朱志鑫接过苏新皓手里的小行李箱,转身对苏新皓挥手,他的臂膀在夜里生出了树叶,那是生机勃勃的力量。他张口,想说再见。

苏新皓却伸出手指贴在唇边,做了一个哑声的动作,这一句再见被苏新皓永远遏止在朱志鑫胸口。

那时朱志鑫什么也不知道,以为默契到不必开口,笑着更用力挥手作别,却没看见他转身的瞬间苏新皓眼里的水液。

相爱时难别亦难,但只要有一个人先放手,又能难到哪里去。别说再见,大方点,早该一别两宽了。

苏新皓看见朱志鑫,一点点没进黑暗里,取而代之那张漂亮面孔的是朱志鑫眼里的一簇火苗,火苗越烧越大,柴裂的声音形成一面火墙。尽管苏新皓想以身殉葬,却也落得个空空如也的下场,那是一面隔在他和朱志鑫之间触不到的墙。

苏新皓知道自己是对的。有些罪苏新皓自己偿,他无法自救,也永远手足无措。

苏新皓拿出手机,删除了朱志鑫的微信好友。

夜里路灯晃出好几个重影,苏新皓扶着路灯往回走,他的背脊越来越弯,每往前走一步就塌陷一寸,像犁地半生的牛。直至他蹲在地上,紧绷着肩膀压抑抽搐。

菟丝断人肠,是生命中迟钝而厚重的悲痛。

苏新皓,早就兵败如山倒了。

张极给苏新皓打电话,“你是开车去买生姜还是要走出中国?至于现在还没回来吗?”

“着什么急,我顺便去了趟花鸟市场,你猜我买的什么花?”

“一大老爷们儿还买花?”张极悬着的心平安放下,他还以为苏新皓想不开把车开河里等他去捞呢。

“姜花。”苏新皓说。

离别沽酒叹。苏新皓久违与张极喝起了啤酒。

张极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炒姜丝,辣的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你这是要我和你一起烧心啊?”

“这是因为你不去找张泽禹。”苏新皓拿起酒瓶和他碰。

“你不也没找朱志鑫?”

“咱俩不一样。”张极想问有什么不一样,却被苏新皓打断,“你知道吗张极,这人生路坑坑洼洼,任谁都要趟半身水才能走过,再回头一看,一个一个趟水的身影都成了给别人擦路的抹布。”他也喝了一口酒,“张极,佛挑善人受苦,你我都太善良了。”

太善良了。

“咱们明天去把姜花种到墙根下吧。”张极扯开话题。

7.

朱志鑫是两周后才发现苏新皓把他删除的。他有当年镇场子的经验,上司总把大单交给他对接,工作太忙,又有同事相处,根本没有闲暇时间分给苏新皓。只是红色感叹号出来的那一刻,像苏新皓在分发自己的病历,还带着满脸笑意。

朱志鑫知道,他的身体就要追不上他的心了,他积压着自己做一只笨鸟盘旋在被生活煮熟的苏新皓身边,但是他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不能这样了,他就要追不上自己的心了。

在即将被拉扯到极限时,苏新皓剪断了风筝线。力的作用下,一个在天上,飞得更远,一个在地下,摔得很惨。

朱志鑫百感交集,是这样吗?该这样吗?他曾被苏新皓纳入羽翼,现在却撕开他的羽毛,心里有恩将仇报的罪恶感。

一同出差的同事喊朱志鑫出去吃饭,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回一句来了就离开了高档房间。

兴许是那天牛排不新鲜,或许是厨师火候没掌握好,朱志鑫奋力咀嚼,像面对历史遗留问题一样难以攻破。吞咽的过程十分艰难,甚至塞牙,甚至牙龈出血。

“哎哎哎,你怎么闷闷不乐,公费旅游还不放肆玩啊?”同事在他对面吃的欢快,还不忘话语间透露一下关心。

“你少吃点,明天还有一场要谈,你别到时候闹肚子!”朱志鑫好意提醒。

“你别咒我啊,我等着这一单升职加薪呢!”

“好好好,那你慢点吃。”

同事掏出手机划了几下递给朱志鑫,“我刚刚闲着没事做了套青春测试题,正好是咱们公司下个季度要研发产品的调研,看你没什么心情,给你打发时间吧。”

“还青春测试题?我现在不青春吗?”

同事在对面敷衍点头,嘴里是浓厚汁液的西餐。

朱志鑫看这个还没被公开的页面,第一道题就是你最想念的是哪个夏天。

他用记忆织起的毛衣忽然被人扯了线头,越扯越长,把他包裹,蚕蛹一般要他化蝶。他飞向有张泽禹的那个夏天,夜里孔明灯是火树银花般的存在,他当时许下什么愿望来着?朱志鑫竟然想不起来了。

但朱志鑫永远记得,苏新皓握紧了他的手,他们如置云端,有得天独厚对彼此的喜爱。

大脑会不断蚕食快乐的记忆,无穷无尽,叫人窒息。朱志鑫总不能永远抱残守缺,既然苏新皓已经推波助澜,那他更要报君黄金台上意。

他慢慢打下两个字,做了关于苏新皓的最后一个决定。

没有。

于是那个朱志鑫亲身经历过的夏天,永远变成了被烧毁的废弃胶卷。

8.

“你的手掌里怎么有一条疤?”

“疤?”

“在这里,它截断了你的姻缘线。”

“没关系,我也会留疤。”

“你不会留疤。”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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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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