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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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那棵树又生虫了,偶尔掉下来一两只还在蠕动的毛虫就足够让人感到惊吓,偏偏西厢房住了个淘气的小孩,蹲在树下捡起完全不讨喜的生物到处吓人,邻居说他活泼,暗里嫌他太淘是个不听话的。

四四方方的合院只住了两家人,邻居搬走那天把家里那几块不舍得吃的糖给了西厢房的小孩,空房闲置了没几天就有人赶来入住,大包小裹的提着东西,西厢房的小孩躲在大人后面好奇地探头,看见了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就跑过去。小孩子心里对离别没有概念,也全然不在乎礼数规矩,满眼都是未来的玩伴。

“我叫朱志鑫,你呢!”

正房住了人,院子热闹起来,一天到晚除了蝉声便是两个男孩追逐吵嚷,西厢房的小孩总爱爬树,摔下来也不喊疼,他说自己平时练功的时候翻跟头抻筋要比这疼多了,另一个小孩好奇,回去就问父母,为什么自己不用练功呢

母亲把碗筷往小木桌上一放,揉他的脑袋跟他解释,小皓,西厢房的那个小孩是学唱戏的,你和他不一样。

他没见过西厢房小孩的父母,只有爷爷奶奶带着他,看着他练功,苏新皓叫他小朱他不乐意,念叨着你才是小猪呢,你要叫我小志,我家大人都这么叫我,我比你大些,你叫我小志哥吧。小志总喜欢上蹿下跳,稍微大一些就能踏着东西翻墙溜出去,留着苏新皓一个人眼巴巴望着他。

但是总会遇到家长忘记关门的时候,俩人招呼也不打一声溜去什刹海,朱志鑫给他咿咿呀呀得唱一段自己学的新曲子,然后随便找了片草地坐,苏新皓问他为什么要学唱戏,那人揪着身边无辜的草芽,答非所问,说他不想学旦角他想唱小生,可爷爷说他生的漂亮嗓子合适,但他不觉得这就是理由。

啰啰嗦嗦地跟苏新皓说了一堆,无非都是些抱怨,他也不烦,就一动不动地听他说完。朱志鑫往后一躺,问他是不是挺无聊的,苏新皓摇头,夸他一开始唱得那段好听。

北京的夏天干热,阳光直晒的地方像是要把人扒下一层皮,他们躲在柳树荫下,眼神飘忽地盯着柳条,实在是太热了。

最后的下场就是被家长一路提溜的领子拎回家好一顿骂,鸡毛掸子******疼得很。

苏新皓作为插班生,暑期结束就去附近同在胡同里的小学读四年级,朱志鑫在离着他一条街的戏楼里跟着师父练功,师父脾气不好,碰上个爱玩的孩子更是不客气,身上经常带伤。

朱志鑫闹过一段时间不肯再唱戏,把自己圈在小屋里不吃不喝,任谁敲门也不理,奶奶在外面急的跺脚,催着爷爷把门从外面撬开,苏新皓透过自家的小窗户怯生生望着外面,听见朱志鑫和爷爷吵架,还有清脆的巴掌声

好不容易入夜,等着父母都睡着,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祈祷着它别发出声响,然后走到小屋外面,朝里面小声喊着朱志鑫的名字,不知道里面的人有没有睡着,苏新皓站在外面生怕被人看到只好蹲在了水缸后面,待了有一会,门才被拉开一条小缝,他钻了进去,忙不迭地把晚饭藏的一个玉米面窝头塞到朱志鑫手里让他吃

朱志鑫大概是饿极了,也不跟他客气,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苏新皓怕他噎到在旁边端着水杯。面前的人吃着吃着就掉了眼泪,滑进嘴里也尝不出是不是咸的,他只管往下咽,和着从小到大的委屈吞进肚子里。

苏新皓给他擦眼泪,没人教过他如何对自己的朋友表达关怀,只能笨拙地自学,他朝朱志鑫展开双臂,看着满脸湿漉漉的人扎进他怀里小声哽咽,苏新皓学着母亲平时的模样揉他细软的发丝

朱志鑫哭了好久,但只字不提学戏,抱着苏新皓的腰埋在他膝上,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

晨起的苏母找到两个抱在一起睡着的小孩,轻轻把苏新皓叫醒催着他去洗漱上学,然后拿着用温水浸湿的毛巾给半醒的朱志鑫擦去满脸的泪痕。

搬来杂院不久后,她从街坊邻居口中知晓了这个西厢房小孩的故事,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在当时打工的厂子里碰上了事故早早就撒手人寰,爷爷奶奶把还在襁褓的朱志鑫接到了这个胡同里,爷爷年轻时也是唱戏的,还给当时的大军阀唱过,对戏台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二老知道他们肯定不能一直陪着小孙子,身子一天天不济,急于教他能活命的本事。

朱志鑫睁着红肿的眼看着这个平时自己叫婶婶的人,然后用属于他这个年纪懵懂的语气开口问

“婶婶,我要是有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用学戏了啊?”

苏母被他一句话问的心里直酸,把小孩抱进自己怀里给他顺着背,和苏新皓一样的年纪,却要被赶着长大,调皮捣蛋成了他试图拖延的方式,偶尔落寞地站在院子里望着苏新皓一家,但谁都说他年纪太小怎么可能懂呢。

“好孩子,以后想吃什么就跟婶婶说,婶婶给你做”她没办法改变什么,也没办法给朱志鑫许诺不现实的期待,只能让他被迫成长的路上稍微过得开心些,“醒了就去给爷爷奶奶道个歉吧”

晚秋带着初冬的凉意早早地入京,朱志鑫过了他人生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清晨起来不再燥热的那一天起,他的童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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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登台演出,苏新皓下了学连书包都没放就赶去戏楼看他,票是苏新皓攒了几个星期的零花钱攒出来的,但是位置并不好,隔着黑压压的人头他头一次看见了扮相齐全的朱志鑫,站在台子上,听周围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头面坠在他的头上,压不低他的气场,眼里是涟涟秋水,身子是化骨的柔,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一曲《彩楼配》,将那招亲的绣球扔进了薛平贵的手里,也彻底掉进了苏新皓心里。

朱志鑫火遍了南城的胡同,成了人人嘴里那个扮相绝佳,底子深厚嗓子亮堂的小花旦,从那之后,南城戏楼凡是有他上场的那一天必定一票难求。小小年纪在戏班子里就有了相当的话语权,苏新皓也得以时常钻进后台看他,看他卸掉红妆又变回那个眉眼弯弯的少年,变回那个连牵手都会脸红的朱志鑫。

戏楼离着他们住的地方不远,苏新皓乐忠于在晦涩夜幕笼罩下勾住朱志鑫的手指,无论是小指又或是牢牢扣住整个手掌,那人总要受惊一般往回扯一扯,过后又缓缓将手送回去,汗液将他们的手黏在一起,苏新皓觉得这段路太短,不够他将朱志鑫整个手的轮廓描摹一遍,但这条路被他们走了一遍又一遍,便也能记住了

苏新皓很喜欢黏着朱志鑫,朱志鑫小的时候调皮,和看上去沉静的苏新皓站在一起分不清谁才是哥哥,他也从来不当朱志鑫是哥哥,人家干什么都要跟着,也自然和朱志鑫一样少不了挨骂。

可自打朱志鑫进了戏楼,话少了许多,也不再整天和苏新皓一起溜出杂院,他的生活似乎被一天天练功的枯燥充斥。苏新皓倒是活泼不少,但他实在偏科,除了自己擅长的科目之外听都不愿意听,没少被班主任请家长,俩人的性格似乎随着年岁渐长逐渐扭转

院里晚上不怎么开灯,不然总会有些难缠的飞蛾绕着,墙外的路灯足够亮,朱志鑫早就自己搬到那间空着的小房间里,地方不大,但怎么说也是独属于他的房间,睡前那段极为难得的自由时间成了他不多的慰藉。

苏新皓像个夜行侠一样悄悄到他门前敲门,然后做贼一样钻进去,这已经成了常态,朱志鑫习惯了,房门也就不再反锁,给他提供不少便利,小时候勉强还能在那张床上挤一挤,现在若是想睡在一张床上就得两个人都侧着身才能躺下,那人的手总不老实,游移在自己腰间说是怕自己掉下去,非要抱在一起不可

夏夜也不嫌热,昨晚冲凉之后新换的背心湿透了,朱志鑫往靠墙的方向挪了挪,希望能留出空隙在两人之间让风流通,可惜没能维持多久就被人捞了回去

戏楼里保持着老规矩,一曲过后总会有人往台上扔些东西,打下手的人将东西收拾好再送到后台,零零散散的小物被放在各处,不得不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去放。苏新皓在学校将作业写完径直去戏楼接朱志鑫回家,朱志鑫说最近总有个人会在回家的半途拦他,说自己喜欢他的戏,戏迷也就罢了,但偏是个吊儿郎当手脚不安分的主,被缠的没办法,他让苏新皓去接他。

上了高中后,苏新皓眼瞅着拔高,和一帮同学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打架,苏母愁的不行,干脆把朱志鑫搬了出来。

爷爷奶奶在他十五岁成名一年后相继离世,苏新皓一家人帮着他料理两个老人的后事,繁繁简简的,朱志鑫从不愿意相信鬼神,但他又虔诚地跪在庙里的佛像前,恳请让他们前往极乐。身前过得太苦,坚持着要陪孙儿等到他能够独立生活,当时似乎熬到了头,却生了病连朱志鑫的一场戏都没能听到。

他在戏班里人情世故学了不少,师父是除了苏家人之外对他最为重要的人,教他唱戏教他如何做人,没少挨打挨骂,朱志鑫从小便怕他,也敬重他。别人需要二三十年经历一遍的事,朱志鑫只用了短短十几年,在苏母眼里,他早成了苏新皓的哥哥,有时他说的话甚至比自己说的还要管用。

朱志鑫劝他好好学习,本来苏新皓还不肯,后来一句“如果你不好好学,那我以后再也不许你来看我唱戏”把一开始还******的小朋友训得乖顺,低着头乖乖朝苏母认错,保证自己之后一定会好好学习。

不出意外,又在那个不甚亮堂的小胡同里遇见了那个满身酒气的人,摇摇晃晃地朝朱志鑫走过去,苏新皓看着他一把把身边的人拉到身后,给他遮了个严严实实,酒鬼看着他心里不爽开口就骂人,哪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个好惹的,上去就给了他几拳

最后他们都进了公安局,朱志鑫拉不住苏新皓,把酒鬼揍了个鼻青脸肿,嚷嚷着要苏新皓赔钱,拉扯着就进了这里,警员看朱志鑫还算清醒跟他了解了起因,看在苏新皓年纪小加上酒鬼也有错的份上教育了一顿,让苏母过来给人买了两盒红塔山,那人骂骂咧咧的走了

苏母气得让他站在院子里反省,朱志鑫过意不去给他开脱,才让这事翻了篇。入夜苏新皓又跑到他床上,黏糊糊地喊他哥,说自己身上疼,朱志鑫被他闹得烦了,坐起来找药水给他上药,手上没收力气,疼的苏新皓龇牙咧嘴

“现在知道疼了,当时打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听我话”

面前人拱着毛茸茸的脑袋蹭他颈窝,朱志鑫伸手推他被人攥进掌心

“我看不得有人欺负你”

“花言巧语”朱志鑫把药水往床头的桌子上一搁“上床,睡觉”

苏新皓委屈地往一边一戳,不肯上床,皱着眉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和谁赌气,然后被朱志鑫往床上一拉,踉跄地倒在上面

“和谁赌气呢,快睡觉,你明天还上学呢……”

“我没赌气”苏新皓张嘴打断他“我不是花言巧语,哥,我很认真的”

眼神里******裸的情绪不加掩饰,肩膀被苏新皓牢牢扣住强行与他对视,朱志鑫眼神飘忽着应他,又被人捧着脸转正了头,对准嘴唇咬了下去,嘴唇上隐隐发痛

“哥,我喜欢你”

朱志鑫受惊一般伸手捂住他的嘴,朝他不住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房间霎时陷入寂静,苏新皓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等着他开口说话

“…..苏新皓,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为什么!”苏新皓伸手扯下嘴前的手掌“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是男人!你应该喜欢的事那些梳着辫子穿着裙子的女孩,而不是我!我也是男人,即使我唱得是旦角我也是男人,苏新皓你搞清楚!”

“我很清楚!我知道你是男人,但我就是喜欢你,到底是谁规定了我就必须去喜欢谁,我喜欢谁难道不是我自己的事情吗?”

朱志鑫看着他,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口,是自然法则,是日积月累的历史书籍中的条条目目还是人心里固着的思想认识。即使他从小便对这个小小的跟屁虫说不出的喜爱,看着他从矮自己一截的小孩长到如今比自己还高,日日夜夜相互接触的肌肤,每天握紧彼此的手。他唱戏唱得太久,会认为自己就是可以站在苏新皓身边的娇娥,会将对唱的角不自觉想成他的模样,在他心里,他们早就经历了生生世世过完了相守人生。

“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你如果讨厌我,那我….绝对不会再来烦你….”

他伸手搂住了苏新皓,像戏里每一个角色一样,他寻到了自己的郎君,便不顾结局如何,即使我们只能在夜幕下相拥也无所谓,便由他任性一回,即使清晨醒来他们依旧要以兄弟作为遮掩的话术

我很喜欢你,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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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杂院的房间、戏楼无人的后台和幽长弯折的胡同留下了他们稚嫩爱情的痕迹,年纪尚小的人依旧莽撞,耳鬓厮磨时喜好叼着哥哥下唇的一小块软肉,咬得发肿才肯罢休。他胆子愈发大起来,看着朱志鑫给自己上妆,偶尔会传来模糊的来自台前的掌声,嘴上说着些哥哥认为的“流氓话”,拉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一下下地啄,不肯让他安静地化妆,直到人生了气,瞪着那双好看的眸子骂他两句。

都得空的日子他们还是会去什刹海,找个地方一坐便是一下午,苏新皓拿着自己不多的零花钱给他买糖葫芦,即使朱志鑫早就有了自己存款,他总说那是不同的,日后他工作了,要给哥哥买更多的吃食,然后买个比杂院更大的房子,两个人住着才舒服。

那你可要好好学习啊,考个大学,朱志鑫咬着那串糖葫芦上的糖片对他说,他没经历过的人生总要有人替他去看看。

但是备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每天背的头昏脑胀不说,朱志鑫为了不影响他也不许他再跑来自己的屋子睡,他虽然郁闷但也没什么感觉,每天躺在床上直接就不省人事了,第二天又是与前一天没什么两样的日常

高考那天是苏母和朱志鑫一起送他进的考场,踏进之前,朱志鑫叫住他给了他一个拥抱,同之前不一样的,光明正大的拥抱

“加油。”

“好”

结束的时候,他像每个学生一样飞奔出校门,欢呼庆祝自己的高中生涯终于结束,拉着代替苏母来接他的朱志鑫一路往回狂奔,夕阳迎面照得眼睛生疼,那一刻他们以为奔向的是光辉未来

他终于扑进了心心念念的小床上,一个翻身把朱志鑫抱进怀里,闻他身上混着脂粉味道的皂香,想到站在戏台上的朱志鑫,心里便是止不住的颤动,软软地喊着朱志鑫的名字,一下一下用嘴唇贴他的后颈,看人在他用手臂圈成的领地里化成一滩水

没了学业压力的苏新皓开始天天往戏楼里跑,戏楼那些常去的老人都熟悉了他,他经常很自豪地和一群人说朱志鑫是他的哥哥,然后在一群人的赞叹声中跑进后台。今天的后台只有朱志鑫一个人,在梳妆台前给自己卸妆,他凑过去盯着,然后被朱志鑫扔来的一件外套遮住了头

“看什么?”

“看你怎么生的那么好看”

他早就习惯了苏新皓一天没个正行,去脸盆前洗脸将残留的颜色洗净,突然就被从身后抱了个满怀,朱志鑫不紧不慢地把脸上的水渍擦去然后转过身盯着他

“想干吗?”

苏新皓满脸笑意,也不回答他,对着怀中人低头吻了下去,耗掉朱志鑫最后一丝力气,拽着他的衣襟唔唔地******

“啊!”

身后一声尖叫让朱志鑫立刻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是戏楼里打杂的小男孩,看他满脸惊慌,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口就推门而出,朱志鑫不知所措地站着,那一刻像是压城而来的黑云,让人透不过气的恐惧

在角落里生存的爱情被无意间撞破,苏新皓追出去的时候和之前街头的酒鬼撞了个正着,他看着苏新皓,笑得鄙夷,那一瞬间苏新皓便明白,秘密瞒不住了,酒鬼先于他碰到了那个男孩。

苏新皓没有照着酒鬼说的,给他跪下来赔罪,少年意气,他想冲上去和酒鬼拼命,被及时赶来的朱志鑫拦住,拉着苏新皓往戏楼外走,往后如何他没力气再去想了,留给他们的,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晚的抵死缠绵

流言铺天盖地,苏母盛怒之下让苏新皓跪在杂院里,拿着竹筚往他身上抽,朱志鑫站在一旁颤颤巍巍地开口

“婶婶….”

“你别叫我婶婶!我这么多年是怎么对你的朱志鑫!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灭祖的事!”

苏新皓忍着身上的疼,就算是跪在这里一辈子,他也要开口

“跟志哥没关系,是我逼他的。”

“好啊好啊,一个两个,你们是反了天了!”

街坊邻居都成了审判者,围在杂院四周站在制高点上俯视着他们,伸着手指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什么伤风败俗,说什么有辱家门,朱志鑫一夜之间从南城戏曲圈子里的的神坛跌落,戏楼外再不见熙攘人群,树倒猢狲散。

朱志鑫从杂院搬到了戏楼里,给自己收拾了一间屋子住了进去,他不敢再回杂院,也不敢再与苏新皓有任何联系,那个人的未来也许都不会再有他的参与。

苏新皓在杂院里跪了一天一夜,终究是撑不住晕了过去,苏母将他反锁在家里,一步也不许踏出,他站在房间里望着那间空荡荡的小屋,刻着他们在世人口中违背伦理的爱情,他还是不明白,他很想拽住那些议论纷纷的人群,让他们告诉自己,朱志鑫与他到底是犯了哪几例天条,才能到他们口中恨不得将他们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可人终究要生活,朱志鑫还是要登台唱戏,师父没有责备他,只是叼着烟一根一根地抽,和他说,让他下周再次上台唱戏。戏班里除了他,已经没了能担大梁的角,如今谁还会将一生赌在戏里

师父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

“有人捧你你就是角,没人捧你,你就要从头开始”

再次登台那天,台下坐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是为了朱志鑫的戏来,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即使被人骂着最卑劣的词语,他还是要顶着那张被水粉覆盖的假面,演绎不属于他的人生。从台下扔上来的不再是一件件小物,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肮脏腐烂,二楼台上有人吹着口哨,喊着朱志鑫上去,否则就砸了这个戏楼

朱志鑫抬眼望去,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酒鬼,他不想再给师父添更多的麻烦,提着裙摆往二楼走,酒鬼伸手就去摸他的脸,被偏头躲了过去,他似乎被激怒了,走过去便开始撕扯朱志鑫的戏服,朱志鑫躲着不想与他发生冲突,他不断地往后退,却被酒鬼一把推了出去,身后的栏杆没能接住摇摇欲坠的人

他从二楼摔了下去

苏新皓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的灯亮着,他发疯一样从杂院里跑出来,他的志哥半个月前还站在他面前和他保证会照顾好自己,今天还登台演出的消息让他开心了好久,他以为朱志鑫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明明他从前将他的志哥保护的那么好,可是大夫一句话,就将他的后半生死死地绑在了轮椅上

朱志鑫昏迷了一周,仅仅一周就瘦脱了相,苏新皓一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任由母亲怎么说都不肯走,流言蜚语,由他们去说

他只怕会失去朱志鑫,其余的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可惧

醒来之后的朱志鑫看到苏新皓,第一反应是让他离开,而后挣扎地动了好久,抬头望着一旁的苏新皓,迷茫地开口

“为什么…我下半身没有知觉了….?”

他像是植物人一样,需要人喂饭需要人抬着移动甚至连生理排泄都无法自主控制,望着窗外的天,无数次想了断自己,可他连走到窗边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做到。苏新皓将能伤害到他的利器全部收了起来,朱志鑫依旧会用力地将头往一边铁质的扶手上撞,他只能用手垫在上面,等着人哭累了,眼泪哭尽了,再陪着他入睡。

酒鬼被抓住了,送进了公安局,这么多天来唯一一件好事,朱志鑫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肯说,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日子只不过是一天天等死罢了。苏新皓跑遍了整个南城,找了各种知名的大夫,甚至去求偏方,可人人都说,遇到这种事,也就没了治好的希望了。

躺在病床上的人开始绝食,他耻于让自己的爱人看到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苏新皓一遍遍地求他,甚至可以跪在地上求他的志哥吃口东西,可朱志鑫只是摇头

“苏新皓,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

梦里是灯火耀眼的戏台,他知晓每一根圆柱上的斑驳古朴,耳边胡琴锣鼓,眼前是他剧中郎君,朝他伸手,朦胧烟火遮着郎君的脸,有风吹进封锁的城墙,于是他看清了,那是苏新皓的模样。

直到鼻腔再次感受到了那股子熟悉的消毒液,朱志鑫睁开眼,依旧是那片白茫茫的天花板,医院里的各处都是无情的白色,不带怜悯地看着他们求生或求死。

“醒啦?”

是师父的声音,朱志鑫扭头看去,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的泪水迟钝地从红肿的眼眶流出,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底气和归属。师父手里是一碗带着些许热气的白粥,用勺子喂到朱志鑫嘴边,看着他乖乖张嘴咽下去

师父就坐在床边,给朱志鑫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调皮的西厢房小孩觉得他凶,次次跟着爷爷来戏楼,都要躲在爷爷身后。练功免不了磕磕绊绊,小孩坐在地上委屈地直流眼泪,师父并不安慰,看着他把今天的练习做好,在他回家之前给他一块稻香村买来的点心,就能冰释前嫌

“想不想吃稻香村,回头师父给你买回来”

“师父….对不起…是我拖累了您”

小小一碗的粥很快就见底,师父把碗搁在一边,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捏他的鼻尖,那时候小孩会皱着他的小鼻子朝人******,不过现在朱志鑫满面泪痕,师父只好拿着纸巾给他擦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这存款也足够我养老的了,大不了之后再去别的行业找活计做,这把老骨头还硬朗,还能去餐厅给人端端盘子”

苏新皓昨天跑到戏楼,求着师父去劝劝朱志鑫,哪怕之后他不愿意待在自己身边,也总得先活下去才行,师父盯着面前正值大好年华的人,开口问他

“你要想好,小志这个情况,以后身边没人是不可能的,除了你,他没有别人可托付”

“那我就陪着他,陪他直到生命最后一秒”

“小志,这戏楼子里人来人往的,师父也算是看过人生百态了,生活可比话本里写得更要精彩得多,人活一世,若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哪来分的清清楚楚的三六九等”他手里掐着的烟杆没有点燃,用一头敲在朱志鑫的额前,“新皓是个好孩子,肯在你身上计划未来,逆着人流也能抓住你的手,以后有他陪你,师父放心”

“师父只想告诉你,若你凭心而活,人生短短几十年过得便轻巧,如果你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活,他们会把你逼到绝处”

“人不死,人生永远没有结局”

苏新皓如愿被北京的大学录取,离家不是很远,他骑着家里那辆二八大杠,穿梭在南城胡同,没课的时候就在医院里陪朱志鑫。

后来到了可以出院的日子,朱志鑫不知道苏新皓是如何说服他的母亲,让他们依旧在杂院里住下,苏新皓推着许久没有晒过太阳的朱志鑫在什刹海绕了一圈又一圈,将轮椅停在树荫下,蹲在朱志鑫身前,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膝盖上,小声念叨着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从很小的时候,他们相遇之后,他对于未来的期盼,无一不与朱志鑫有关

“我们好好活着好不好,以后你想唱戏,就唱给我听”

“好,好好活着”

街坊邻居偶尔经过他们所居住的小院,依旧会在墙外指点着,苏母在厨房里做饭,这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早就习惯了,苏新皓和朱志鑫住在曾经的西厢房里,苏新皓偶尔会去他们屋里转一圈,朱志鑫不常出门,偶尔会被苏新皓推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苏母只当没有看到他,一心做自己的事

朱志鑫坐在那棵老树的树荫下,难免会听到墙外的碎语,他本来不在意,可见着苏母提着一桶水就走了出去,哗啦一声倒在门前

“烦不烦,快滚滚滚,你们没家吗要站在别人门前闲聊”

一群人嘴里埋怨着走远,苏母拍打着围裙走进来,朱志鑫还在******,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两家人之间隔着一座沙土堆就的高墙,刚刚的一桶水就能将它冲的摇摇欲坠,或许从一开始,这座墙就是不牢固的

“婶…婶婶”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苏母身形一顿“谢谢您”

厨房门口的人似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走了进去

朱志鑫并没有奢求苏母能够原谅他,心里那道坎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跨过去的,或许这已经是苏母对于他们最大的让步了

透过枝叶的光影打在人身上,春日那点微弱的凉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夏天快到了吧,朱志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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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张极和张泽禹每年除夕前后都会来北京拜访,关于朱志鑫和苏新皓的故事断断续续讲了几年,才算讲了个完全,那幅画后来被朱志鑫要求着,将苏新皓也画入其中

一个人站在台上,一个人站在台下,一如苏新皓当年第一次看到朱志鑫上台唱戏一样

他们的人生走过了兵荒马乱的三十多年,终于安稳下来,相比之下,张极和张泽禹觉得他们已经足够幸运,忘记了是哪一年除夕,朱志鑫喝了些酒,兴奋地要给他们唱戏,唱起彩楼配,将身上的毛毯当成了绣球,抛进苏新皓怀里

“你若是不来失了信, 就是忘恩无义的人。”*

“ 奴家暗把天祝定, 早与平贵配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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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志鑫四十岁那年,因为常年无法大幅度活动身体出现各种并发症,又住进了医院,他似乎想起二十多年前,他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身上各处都是疼的,如今不同,他不想这么早就与苏新皓说下一世再见,他还想再活一活,可是身子愈发虚弱,向他警告着离别将近

“阿皓….小皓…..”

“怎么了”苏新皓凑过去,朱志鑫的声音愈发的小了,他半时半刻也不敢离开

“月亮圆了吗?”

中秋节快到了,他还心心念念地相与苏新皓过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快啦”

“你记得下辈子也要找到我,我还唱戏给你听”

“好,我记着呢志哥”

农历八月十五,他的志哥与世长辞。

张极和张泽禹没有赶上见他最后一面,他们陪着苏新皓料理着后事,身边的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八宝山里悼念时,苏新皓也只是静静地用布擦拭着面前的墓碑,蹲下来望着上面的照片,笑着说了一句

“阿志,月亮圆了”

他们在苏新皓家里住了几天,总是怕人是憋着会出问题,但他像往常一样上班,和两个人一齐吃饭,就在他们以为苏新皓在逐渐释怀的时候

张泽禹在半夜听到了玻璃杯打碎的声音,赶过去他们看到苏新皓瘫坐在展示柜前里面的戏服一如既往地摆在其中,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生活在这里,每时每刻看到爱人留下来的生活印记,反复提醒他曾经他许诺要过一辈子的人已经离他而去,支撑他许久的支架坍塌得彻底,下坠的碎片精准地打中不能提起禁区,胸腔接连而来的钝痛将他吞噬

苏新皓只能一声声地喊着朱志鑫的名字,喊着志哥,喊着阿志,喊着每一个属于他爱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还要过多少个没有朱志鑫的年头

直到终焉到来

才可以与爱人再次相遇

“记得等等我,让我找到你,到时再唱戏与我听”

————————————END———————————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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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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