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Here you come.

1.

眼角餘光瞥見那雙熟悉的綠眼睛,木兔光太郎高高躍起,振臂將球轟在邊線上,場外歡呼肆意,他笑得張揚,對未來滿是期冀。

這次,你找到我了。

2.

有時候木兔光太郎的記憶穿越時光長河,回到那初夏的樹林深處,陽光被細密的樹葉盛住了,只幾滴零零落落地濺飛在野草上頭。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赤葦京治。

彼時他沒變作獸形,雖然當時的他也並不明白人獸形之間的區別,於他那不過是今天出門要不要簪朵花在鬢間的無謂打扮。但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木兔想起當天,便隱約相信人類的那句命中注定。

啊,跌倒了。木兔歪頭看了看自己膝上長長的撕裂傷,再看看剛剛絆倒自己的罪魁禍首樹枝,獨身一人的梟妖也是前陣子才學會脫離獸態,學會走路更只是這幾天的事情,摔倒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便窩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望著被層疊蓊鬱覆蓋起的天空,鮮血汨汨而流,很快滲進土壤裡頭,湮出一小塊以傷口為圓心的暗紅斑塊。

還來不及舒舒服服地打個盹,步聲與行過樹叢的沙沙聲傳來,他往聲源望去,卻彷彿一眼萬年。

赤葦京治那雙轉世無數次都仍保留了的湖水綠眼睛在樹頂吝嗇施捨的陽光下像在發著光,無華布衣、灰頭土臉俱遮掩不去他的美麗,木兔瞪直了眼:「咕咕?」

彼時姓名還未為他所知的赤葦走到他面前蹲下:「咕咕?」他溫柔一笑。「你是鳥嗎?」
木兔猶豫了一下沒有作答。他聽得懂這個生物在說些什麼,但一時還無法用他的語言回答。

「你受傷了。」赤葦輕聲說。「你的家人呢?」
這回木兔果斷搖頭。東方森林的兔妖們出了名的愛家,成群結隊地生活,與之最截然相反的偏偏是這群梟妖,還沒破殼就一個人,不,一個蛋被扔在荒蕪遠方。

「我也沒有家人。」赤葦笑了下。「那麼來吧,我帶你回家好嗎?」
回家。木兔眨眨眼睛,順從地任赤葦將他攙起,一瘸一拐地朝森林外緣走去。

3.

赤葦教會他許多,比方砍柴,炊事,人語──啊,對了,赤葦說他們叫做人類。

赤葦住在山腰上,低矮的農舍外緣用竹籬攏起一小塊菜畦,他採野菜,獵些山雞野兔之類,偶爾撿點柴火下山換點必需品。

一切好像理所當然,他們相伴,他們相熟,然後他們相愛。

木兔從未和赤葦提起,其實他不是人類。

但有一點奇怪的是,赤葦下山從來沒喊上木兔,往往是扔下一句「今天你澆菜,我出門啦」,什麼也沒多說,偏要晚間木兔看見餐桌上有些山林難尋的魚鮮之類,才曉得今天赤葦又獨自下山了去。

「京治──」木兔終於有些不高興了,倒在榻上,扭成一隻毛毛蟲。「京治──」
「怎麼啦?」赤葦踢去草鞋,爬到木兔身邊摟住了他。是了,從山下回來的晚上,赤葦看起來總是特別──木兔苦苦思索了下那個赤葦老是說他的詞叫什麼,啊──從山下回來的赤葦看起來總是特別愛撒嬌。

「京治今天又自己一個下山了?」
「嗯。」赤葦挪開視線。「睡吧。明天早餐要吃什麼?」
「你看起來不開心。」木兔答非所問,他用拇指笨拙地擦拭著赤葦的眼角,好像那裡有什麼一樣。「下山讓你不開心了嗎?」

率先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

「嗯。」赤葦啣著寂靜將要讓木兔感到窒息的前一刻答。「但我必須得去,生活雜貨什麼的。」
「為什麼不讓我一起呢?」
「和我去,你也會不開心的。」赤葦在油燈飄忽的黃光下顯得疲倦。
「為什麼?」

他的愛人抬眸望著他,又在下一刻垂下眼睛。

「我不想說。」
「好吧。」木兔光太郎是隻尊重人的好梟。「但你為什麼不乾脆讓我去呢?我是說,你就待在山上嘛。」
「你又不知道路。」赤葦懷疑地瞇起眼睛。
「我絕對不會迷路!」木兔充滿信心地拍了拍胸脯,廢話,要真迷路了他也能飛回來──「我保證!你就讓我試一次!」
赤葦絕對動搖了。

「好吧,好吧,如果你保證你不會迷路──」赤葦猶豫地下了許可,還不待說完便被木兔抱了個滿懷,生怕他改變主意似地大喊:「太好了!說定了!熄燈熄燈!」

4.

事實證明木兔不會迷路,但他有更嚴峻的問題要面對:一捆柴到底可以換到什麼?

那頭賣魚的拎出兩隻奄奄一息的銀色小魚,木兔搖搖頭;這邊賣菜的揀了三顆乾癟瘦小的蕃薯,木兔皺起眉。

就沒個好心人教教他嗎?

「嘿,小……朋友?」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木兔警戒地轉頭,一張看起來就不懷好意的臉躍然眼前。「第一次到鎮裡?」
木兔用力搖搖頭,緊抿著唇,他要的是好心人,不是壞人。他拔腿就走,緊緊記著赤葦的叮嚀:不要理會壞人!

「嘿,嘿,別跑嘛!小貓頭鷹!」那個人在身後喊他,木兔卻因為他喚出的字詞瞬間頓住腳步。
「你剛剛叫我什麼?」

「我沒說錯吧?」那人慵懶地朝他踱來,微瞇起的細長眼睛挑著貓抓老鼠般的玩味,髮型卻奇異得像隻奇怪的公雞。他湊到木兔耳邊輕輕吹氣:「你不是梟妖嗎?」
「你有什麼目的?你怎麼會知道我是……?」木兔瞪著他。
「哎呦喂,鄙人一向待人真誠嘛──而且都不是人,有什麼認不出來的?」男人笑彎了腰。「交個朋友,我是黑尾鐵朗。」
「你也不是人?那你是什麼?公雞妖嗎?」
「是貓啦!」黑尾受到極大冒犯似地跳腳,連他怪異的頭髮也似乎因憤怒而炸開來。「貓!貓!」

「噗哧。」

另一個輕笑聲傳來,木兔朝聲源望去,一個略矮瘦的金髮青年握拳抵在唇邊,止不住地微笑。黑尾看起來怒不敢言,抱著胸像在生悶氣。「噢,研磨。」
「小黑。」研磨點了點頭,看向木兔。「這是?」
「他是貓頭鷹啦。啊,我還沒問你名字!」黑尾摟過研磨的肩。「這是研磨,我所認識最強大的魔法師。」
「拜託別這樣稱呼我。」
「拜託別這麼謙虛,因為你就是這麼棒。」黑尾振振有詞地教訓著身邊的人,並在他鼻尖落下一吻。研磨皺皺鼻子,卻不是不悅的模樣。
「嗨研磨,我是木兔!」
「你這時候倒是很沒戒心嘛!」
「等等,木兔,你……」研磨那雙金色的眼睛閃過一點微光,他瞇細眼睛,很快又鬆開眉頭,在木兔不解的目光間和黑尾交換了一個眼神。

「先去市集逛逛再說吧。」

等木兔抱著各式新鮮蔬果在飯館坐下,仍是糊裡糊塗的。黑尾和研磨似乎在市場特別吃得開──好吧,也許研磨的混淆咒起了點作用,不過木兔得承認,黑尾的確對說服人很有一套。

「兩隻烤雞。」黑尾對店主擺擺手,研磨則用一個小手勢讓木兔那一整堆生鮮消失在空氣裡,並在他對此提出質疑之前舉起手來阻斷他的疑問。
「別吵。」
木兔乖乖閉上了嘴,儘管不情不願地。
「你是妖怪,但你身上卻有人的氣息……」黑尾在他身旁坐下。「起初我還以為是鎮上染到的,但不對,這聞起來像朝夕相處的。你和人類住在一起嗎?」
「有什麼問題嗎?」木兔繃緊背脊。「他是我的愛人。」
黑尾和研磨對視一眼,前者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

「問題可大了。」黑尾用力扒了扒臉。「你沒聽說過梟族的詛咒嗎?」

「什麼詛咒?和──」和京治有關嗎?他嚥了嚥唾液,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梟族得罪過神靈,於是他們受了詛咒,獲得永生,在無盡的生命裡,愛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忘記他們。」黑尾沉沉地說。「你愛著的那個人類,也會很快地忘記你。」

木兔咀嚼著這段話。

「京治會忘記我……?」
「愛得越深忘得越快。幾萬年來梟族都在試圖尋找神靈乞求原諒,但徒勞無功。」黑尾眨了眨眼睛。「雖然我更羨慕你們能永生就是了。」
「什麼意思?」
「研磨是不小心讓自己不死的魔法師,但貓的壽命可不長。他一直在我的每一世輪迴裡尋找我,讓我想起以前的事。」黑尾輕聲說。「要嘛永生,要嘛一起共赴短暫的一生……都挺好的,可惜我們都得不到。」

研磨把手伸越長桌,安慰地捏了捏黑尾的手。黑尾垂眸朝他一笑。

「我可不是在抱怨。你還是得來找我,無論下輩子,下下輩子,還是很遠很遠的以後……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5.

「你是誰?」
「我是光太郎!」
「光太郎?」赤葦京治蹙起眉。「那是誰?」

木兔驚然夢醒。冷汗浹背,猶豫數次,最終還是搖了搖身邊的人。

「赤葦,」他輕撫那雙闔上的眼,把聲音拉得長長。「赤──葦──」
「……嗯?」被喚著的青年微微睜開一絲眼睛,又很快將它閉起,嘴角彎起一個微笑。「怎麼啦?」
「……沒事。」木兔在心底鬆一口氣,低頭吻了下赤葦京治的額頭。「睡吧。」
那人迷迷糊糊答了句好。

木兔光太郎卻一夜無眠。

6.

赤葦京治開始在喊出他的名字前猶豫,木兔的內心沒有太大的波瀾。只是在那一瞬間的空白神情之後,又撒賴又纏人地抱住身旁的人,大喊著你怎麼可以不記得我?我是光太郎呀。

那人便會恍然大悟地笑笑,眼底卻帶著三分疑惑不定,木兔便知道他沒信。他還能憑那三分暫時沒有消退的熟悉感讓赤葦安心,再後來呢?如果赤葦就這樣永遠忘記了他呢?

那天到來得很快,赤葦京治眨著不信任的目光,望著他。
「你說你一直在這裡,好幾年了。」他定定地說,語氣裡滿是戒備。「但我不記得你。」

木兔沉默地回望,攥在身側的拳頭微微發著抖。

「那些我們一起用的碗盤呢?那張擠了兩個枕頭的小床呢?」他輕聲道。「我們一起生活過的,」木兔的聲音開始帶上一絲顫抖。見鬼,憑什麼他就得被遠古的詛咒束縛。「你都忘了嗎?」

赤葦京治沉默不語,於是木兔笑了。

「沒事的。」他笑著說,笑聲裡帶著一點不明顯的委屈。「我走吧,下次你不要忘了。」

7.

木兔下一回和赤葦說上話是在他臨終時。赤葦的眼皮眨動得一次比一次慢,那汪綠潭卻還是一樣清澈。木兔從房梁上落下來,化作人形,跪在赤葦京治的榻邊。

「又……是你。」木兔年邁的愛人啞聲道。「我還是想不起來。」
「沒事的。」而他柔聲答。「你走吧,下次你不要忘了。」

8.

下一世的赤葦京治是個父母雙亡的貧苦孤兒。木兔扮作遊俠,從饑民裡救下了他。

他養他長大。他教他生活。
他親吻他的嘴唇,他說他愛他。

可最終的最終,赤葦京治還是忘了。

赤葦年少有成,迎娶嬌妻的夜晚,木兔窩在屋頂上,輕輕啼唱,在許久的前世被教會的歌曲透過鳥喙哼成不成調的怪吟。

他想啊,赤葦,你怎麼說話不算話?

9.

下一世的赤葦生於小康家庭,木兔成了他的兒時玩伴。
他們在櫻花樹下勾了勾手指。

這次赤葦忘得比前兩次都快,因為木兔被徵召從了軍。等到他回來時,所有人都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木兔知道自己又被忘了。

也不算太壞。他叼著草倒在山坡上,看那烈烈的日落。

10.

下一世的赤葦是個富商之子。
下一世的赤葦從小習醫。
下一世的赤葦成了全國知名的詩人。
下一世……

無一例外,木兔從來沒能被記得。

不管你是誰,你是否記得我──
我會找到你,然後愛上每一個你。

我們說好了。他對每一世的赤葦低低訴說。
就算你爽約,我也會守諾。

11.

「不累嗎?」熟悉的聲音傳來。木兔光太郎蹲在樹上,望著遠方少年笑得儒雅。聞言他偏頭,看見一隻虎斑貓。

「孤爪?」他不確定地喊出那個早已被時光滌得褪色的名字。虎斑貓動了動耳朵,示意他聽見了。
「那你找黑尾累嗎?」
「不。」不知怎地,他覺得貓型的研磨在笑。貓不會笑。他搖搖頭甩去了怪異的感覺。

「你還沒找到他?」木兔問。研磨點點頭。
「就快了,我聞得出來就在這附近。」
「你沒辦法聞出他確切的位置?」
「就算長生不死,我也會老的。」研磨的眼睛閃過一絲微光。「總有一天我會老成齎粉,除非有人把我的永生結束。」
「我倒沒什麼老的感覺。也許我不會老?」
「誰知道呢?」貓聳了聳肩。「但我可不會羨慕你。起碼只要見到我,阿黑就會想起以前的事。」

研磨的語氣並不是嘲諷,但木兔還是皺了皺眉。
「不聊這個了。你就沒找過終結永生的方法嗎?」

「當然有。」研磨扒了扒臉。「就我所知,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木兔忍住把貓一把抓住的念頭。
「找到某條河,然後跳下去。」研磨平靜地說。「帶著你心愛的人作為祭品跳下去。」
「祭品?我不會用京治交換任何──」
「與交換無關。那是某種遠古的魔法,洗去你身上所有的咒語和詛咒。問題是──」
「問題是什麼?」木兔著急地問。
「沒有人知道它在哪。」研磨把爪子在樹枝上抓了抓,站起身。「傳言,當時候到了,你會知道的。」

語畢,牠輕巧地從枝頭躍下,留下木兔一人趴在上頭思忖。

當時候到了,你會知道的。

12.

下一世的赤葦是個木匠。

13.

下一世的赤葦是個好老師。

14.

下一世的赤葦京治是個神父,木兔在教堂裡觀察了許久才終於現身。

這次,赤葦京治來不及忘記他。

15.

他們的吻被年幼的稚子瞥見並大肆宣揚,鎮上的農民舉著火炬與草叉闖進教堂,他們倉皇逃跑,手心因緊握而生汗,夜風在他們耳畔呼嘯,今晚無知的仇恨高唱殺意。

他們一路穿越森林和小丘,來到逃無可逃的山崖。身後火光閃動,前方懸崖險陡,木兔攥緊赤葦的手,把他抱入懷裡,卻聽見溪流聲淙淙。

當時候到了,你會知道的。

「京治!」
「什麼?」
「跳!」
「什麼!?」

木兔咬著牙,抱緊赤葦一躍而下。

「不要忘了我!」赤葦在下墜的過程中說。「下輩子,我會找到你的!」
「好!」他大吼。「說好了!」

他們在墜入冰涼的前一刻接吻。

16.

當木兔再次醒來,是在一張柔軟的潔白的小床上。他看著自己胖短的手指笑了起來,一旁的女人伸手戳戳他的臉頰,說這是個愛笑的孩子呀。

他順理成章地跟著姊姊打起了排球,扣殺每一顆球的感覺如此快樂到令人成癮,只除了某些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他總覺得不稱心。

而有時候在夢裡,他會夢見一個親吻,還有凜冽呼嘯的風聲。偶爾會有模糊的人聲:我會找到你的!

16.

終於,在那個櫻花都還沒綻放的初春,他躍起,扣球,眼角餘光瞥見一雙湖水綠的眼睛,微微彎起,笑得溫柔卻帶著肆意。

他咧嘴笑了起來,振臂將球轟在邊線上頭,歡呼聲四起。

這次,你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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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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