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郑云龙粗鲁地扯开束着脖颈的纯黑领结,或许是年纪大了,四十九岁,到了吃预防骨质疏松的保健品、定期体检、抽烟喝酒都要定量的年纪,耐不得一点不舒服。
去年音乐会上,他穿摇粒绒裤子套头卫衣登台,站在身穿全套镶水晶礼服、被粉丝戏称为“浓颜帅叔叔“的人旁边,被营销号和路人笑了一个月。
但现在不是一个好的回忆情境,他的嘴角很沉,过往所有快乐的事情都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只觉得热、觉得烦、觉得受不了。
垂下头,自己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
闷。
手指比大脑迅速地攀上领口的扣子,明明是几十年前就学会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却十分僵硬。
一颗、两颗,纯黑色的衬衫领口大开,规规矩矩穿上身的衣服此时却相当凌乱,西装外套更是早就不知道扔去了哪里。
也是纯黑色。
令人作呕的颜色。
很多人陆陆续续走到他面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他是突发的心脏骤停”、“意外总难免”、“你别太难过”、“要保重身体”。
耳边一直响着巨大的轰鸣声,郑云龙相当无礼地撞开还在说什么的女人,不管她脸上还淌着好像流不干的热泪。
礼堂里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这么多人,多到他走了一圈、又一圈,打开了一扇、又一扇从陌生变得熟悉的门,被一个个好像熟悉又想不起名字的人拉住又挣开,他找的人还是没出现。
周遭的一切都按照固定规程在走,郑云龙是滑稽笨拙的局外人。
当他第十五次走进礼堂正厅,看见那幅等身高的、冲着镜头大笑的漂亮照片时,角落的音箱奏起了陌生的乐音。
膝盖仿佛被卸除,眼球好似被窗外砸落的雪花刺伤,郑云龙狼狈地跪坐在墙边,手撑在地上缓冲时蹭破了,混着大颗大颗掉下来的泪水、沙沙地疼。
一连串问题狠狠地砸着他的心——
在最好朋友的葬礼上,他决定去死。
这是爱情吗?
这是我对他的爱情吗?
是吗?
无论有多少人流泪、痛彻心扉、形销骨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体面地完成了。
郑云龙被爹妈催着、哥们儿架着去了医院,指尖夹着轻巧的设备,面无表情地躺进机器,应激性的呕吐频发,躺在病床上像一片薄薄的塑料袋,只要关门的力气大一点,就被震得飘起来,被空气揉皱。
窗外,大雪纷飞。
“患者得了相思病。”医生的声音很轻,隔着门悄悄地飘进来。
郑云龙还是听见了,二十几年前突然消退的高原红再次攀上脸颊,淡淡的血色,从脖子烧到耳侧,像是迟来的悸动、淡淡的害羞、决绝的热望。
他突然就“好”了起来,拒绝治疗,交费出院,刷脸支付的卡绑的还不是他自己的,恐怕一周后就不能用了。
被扔掉,被丢弃,被“不被需要,被“不能索取”。
死亡是什么?
是水溶于水,组成他的原子四散在茫茫宇宙,组成花鸟鱼虫、氢氦锂铍硼,反正你找不着、得不到、握不紧、回不了头。
打车,回家,开门。
鞋架顶端并排着两双拖鞋,中间脚掌的位置有不太相同的、因为反复穿脱留下的淡淡凹痕,沙发上摆着青色的恐龙抱枕和橘色的胡萝卜抱枕,冰箱里还冻着上周末买的羊肋排。
啊,还有,茶几上放着一沓曲谱,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学了作曲,双人专辑《三十》计划明年10月16日发行。
他们都是认真的人,半个月前猫在家里狠狠磨了一天一夜,最好听的和声选段已经敲定,川子和琦琦看了都微信发来五个大拇指。
走进主卧——一张无能的双人床,一个该死的枕头。
就一个枕头。
都三十年了,怎么会,就一个枕头呢?
只有一个枕头的房子,怎么会是他郑云龙的“家”呢?
屋里没法儿呆,他东翻西找拿了一大把现金,云端手表调静音、随手丢到一旁,又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抓了十几颗大白兔奶糖——
哐。
正是工作日的下午三点,北京城难得的不堵车,郑云龙裹着一件拼色反绒的大外套站在路边,像一只走丢了的熊,寒冷来得太早,还没有吃饱,空茫的、灵魂深处的“饿”让他睡不着。
今年冬天的雪多,即使没等两分钟就拦到了出租车,他的头发也几乎全湿透了。
去保利剧院——二次排演的《吉屋出租》在这里嗨了三十多场,不是科林斯和安琪,是马克和罗杰。
去蜂巢剧场——《空中花园谋杀案》特邀版还演了一次父子,每场观众都repo,“嘲笑”这份“父子情”。
去北京舞蹈学院——舞蹈剧场排了好多精彩的原创剧目,都是默默无闻的演员,观众也很买账,他们靠着优秀毕业生的名分才能拿到票,在社交媒体上炫耀时都被喷得一脸唾沫,却还乐在其中。
去紫竹院公园——枝杈都光秃秃的,郑云龙绕来绕去找了好几圈才确认这些就是樱花树,被纷纷落下的雪花衬着看出一点点凄凉。
去腾格里塔拉——墙上还贴着舞蹈演员们的照片,最漂亮的小伙子依旧在最中间,这么多年都没人挤掉他。“土爆啦,赶紧摘了~”几次和老板抱怨都没人理他,那些照片自顾自地被温情的眼神擦亮。
去北京南站——通了二代高铁后去包头只要三个小时。
全世界好像都在家猫着熬过冬天,四处没人,他走得很畅通,就是形容过分憔悴,买高铁票时被工作人员拉住摁了一下指纹车票才支付成功。
上了车,郑云龙靠着窗户盯着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没有感觉,就是凉,仿佛全身被捆住掉进冰湖,一呼吸就呛出大把大把的眼泪,眼眶又无比干涩。
这就是相思病吗?
记忆纷纷涌上来,青岛的海、广州的雨、西安的夜、台湾的日出、巴塞尔的大雪、东京的傍晚,还有北京和上海不同的房子里熟悉的灯火……
这些年形色匆匆,连悸动、思念、心疼、欲望都被漠视。
不是不想靠近的,相反的,总抢着往一处凑,不是住你家,就是住我家,靠在彼此肩头看电影,听歌,说不着四六的话,最重要的那一句却在嗓子眼儿扎了根,怎么也无法往外走。
心里不是没有,氤氲的事被热望蒸腾成压在头顶沉沉的云。
却总被一句“挚友”吹散,下不成雨。
出了高铁站包车去响沙湾,绿化做得太好了,除了景点想找沙漠变得很难。
缆车更高更宽敞路线更长了,他付钱坐了来回两趟。
没意思。
旁边的度假酒店很漂亮,提供地道的蒙餐,郑云龙捏着小刀对着手把肉比划,肉没切下来倒是把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划出两个深深的口子,服务员被吓得不轻,他连连摆手说没事,右手端起草原特色的高度原液酒慢慢地倒。
酒早满溢出,左手的伤口被******得狠狠抖了一下。
他使劲捏住酒杯,一口闷下去。
仿佛吞下一团火焰,就这样、烧。
喝了两瓶原液,吃到周遭所有熙攘的欢声笑语都散去,他脱掉外套,走出酒店大门。
周围是方圆近20公里的无边沙漠,抬头就是星星,十几分钟前刚刚放完一轮烟火,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苦涩味道。
烟火是不是很漂亮?
其实只有他录的视频记得,他根本不在意,从很早以前,他就没在看这些,但只能故作专心,错过多少注视,多少拥抱,多少次下雨?
一件衬衫、一条长裤,郑云龙迈开长腿往无边的黑夜走去。
走了快一小时,前方几百米就是漂亮的树林,把自己往地上一扔,就这样默默地看这片星空。
酒意带来的火热已经散去,凶狠的寒意攀上他的四肢,眼皮很沉,他顺从地闭上眼,毫无反抗地让微弱的热量涌入黑夜,泥牛入海。
他听见——
“我们大龙真得好可爱!”
“变身怪医太牛了~”
“我们俩的心在一起~”
“和大龙一起去巴塞尔啦~明年我们俩还要一起去米兰,在剧院唱最喜欢的作品~”
“等了20年我们俩终于再次演上《吉屋出租》啦,不过我们的心在一起,从来没变过。”
“大龙,你真得老啦,看这眼角的皱纹~”
“郑云龙你再抽烟信不信我削你!!!!!”
“大龙~”
“大龙……”
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为伟大的爱情去死。
现在,终于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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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致的冷之后,极致的热再次袭来,之后额头被柔软织物贴着带来一点清凉,郑云龙反射性地抬起右手要摸,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拉住。
“哎呀大龙别动,还打着点滴呢~”
他又怕又喜地睁开眼,不知道是身处地狱还是天堂——
眼前的人明明已知天命,却还是漂亮得不得了,面庞线条柔和温润,一看就知道是快乐大过忧伤的。
絮叨的嗓音也是可爱的:“以后可不能这么不顾及身体,来回跑巡演下飞机烧到快四十度,躺了一天一夜了你知道吗?”
一边把额头的毛巾在小盆子里打湿、拧干、重新盖上去,嘴里还不停:“阿姨和叔叔我都不敢说,怕把老人急出个好歹,你这……”
还没说完,他的手被郑云龙一把握住,虽是病人力气仍然不小。
郑云龙近乎虔诚地一边落泪、一边亲吻着有点凉的手指。
泪里有喜,为失而复得。
更有惆怅,为那些蹉跎的、孤独的、被漠视被浪费的好年华。
已无岁月可回头。
一下、两下、三下。
絮叨的词被打断了,整个人昏陶陶,仿佛一瞬间被迷惑,被吻住的人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郑云龙眼角淡淡的细纹。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十九岁,短头发、大眼睛、红脸颊,现在他老了,成熟了,懂事了,依然英俊潇洒、美如天仙,眼角的皱纹很漂亮、新长出来的青色胡茬很漂亮。
一下、两下、三下。
跟着掉起眼泪来。
突然被一个大掌扶住后颈,不费力的换了个位置,嘴唇被啃的有点疼,舌头被恶狠狠地缠住。
渴。
爱人的津液是他回魂的符水,是他离开独活的世界的鸩酒。
窗外下起了雪,爱人,给我一个吻吧。
两个相思病患者,汲取着彼此的生命,还可以活到白发苍苍。
End.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win/works/2460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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