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郑云龙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个随意的人。这一点在他得知自己要被送去梅溪湖边上的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神色平静,看见家门口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就哦了一声,一大清早还没来得及打理的头发乱成鸡窝。郑云龙打了个哈欠,走回客厅从沙发上捡出一件勉强能穿的外套,掏出手机给爸妈发了条告知短信,然后手往裤兜里一插。
“走?”他说。
穿着制服的人显然从来没在职业生涯遇见过像他这样的情况。这与他们认知中的疯子样板差太多了。要不是郑云龙这会儿露在兜外的手环还亮着刺眼的红灯,估计经验丰富的他们都要以为自己抓错了人。
这红灯是在昨天晚上亮起的,那会儿郑云龙站在灯光照耀的舞台上,整晚连接每一首歌每一幕的都是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郑云龙心在砰砰直跳,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动。在表演的间歇,在拥挤忙碌的后台,今晚所有剧组的成员笑着和他拍肩握手。我们成功了。他想。他们想。这将是一个辉煌的夜晚,今晚演奏的所有音乐,唱响的每一篇章,这整场剧目都将留在人们的记忆力,留在历史上,他们所坚持的一切都将被人看到。音乐剧终于又复活了。然后灯亮了。在他完成他最后的表演的时候。先前一直安安静静亮着安全的绿色的手环突然变成刺眼而危险的鲜红,随之而来的还有粗糙尖利的警报声。剧院里先是陷入死寂,所有声音都被抽走。一切突然就乱了套。
郑云龙一片茫然,脑子被不断响着的警报声炸的一片空白。徐丽东和刘令飞两个人把他从舞台上扯下来,随便找了把空着的椅子把他往上面一摁。
“你先别慌,大龙。”刘令飞咬着嘴皮说,他把自己的手腕上的环往郑云龙眼前晃,郑云龙被绿光差点晃花了眼,终于在被晃瞎前找到友人想要告诉他的重点——刘令飞的手环上明晃晃的画着一道一般人不会有的杠,“没关系的,明天他们应该会来找你,去一圈就当休息了。”
等到警报声终于停歇下来,整个剧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剧院的保安站在不远处,警惕地往他们三这边张望。郑云龙被噪音炸晕了的大脑终于开始缓慢重启。在两位友人紧张的注视下,他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我觉得我今晚唱的还行。”
02
“您可太行了,”王晰——郑云龙在梅溪湖认识的新“狱友”道,“都把自己唱到这里来了。”
彼时郑云龙刚来这里没几天,之所以会认识王晰还是因为第一天晚上晚饭时间只有王晰旁边有空位。郑云龙听了这话觉得某人说得实在不妥。介于分类管辖政策,被送到梅溪湖的基本都是搞音乐的,郑云龙以己度人,觉得十个里面有九个应该是和自己一样把监测手环唱红,把自己唱进来的;剩下一个要么是高天鹤那种,天生共情能力强大,敏感过分,去剧院看剧坐在台下过于激动,生生把手环听红的;要么是简弘亦那种,写歌写得太放纵自我,等执法队上门抓人时双眼通红,扒着电脑不肯放手。郑云龙脑内分析了一下觉得王晰不能和高天鹤一样,也没简弘亦那种作曲天赋,于是他道:“说得跟你不是把自己唱进来的一样。”
王晰高深莫测地一笑。郑云龙于是明白了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理性至上的时代里,任何非理性的因素都要排除,任何非理性的现象都要杜绝,任何非理性的行为都要禁止。最严肃的年代里,连大笑或者大哭都被视为情绪的崩溃,当做反面教材来禁止。不能我行我素,不能自己为是,不能意气用事,否则都将被视为疯子。所谓的疯人院曾经关满了人,后来干脆为了督促人们保持理性创造出了监控手环这种事物。当每一个人踏入小学的课堂,就将戴上这枚手环:绿色当然是理性,黄色代表警告,红色则代表疯狂。
郑云龙小时候四处打架的时候手环没少变成黄色,一直是老师家长的重点关心对象。在父母的提心吊胆中郑云龙一直读完大学,参加工作,辞职,演音乐剧,结果音乐剧还没演几部呢,手环像是挺了这么多年终于挺不住了一样,直接跳过黄色,由绿变红,十二个小时都没过,郑云龙直接就被塞到了梅溪湖的监控所。念在初犯加上情节不严重,他的“刑期”为三个月,只要这三个月里面手环颜色没有变红,就能回去,该干嘛干嘛,就是手环上会被画一道杠,告诉别人这个人曾经疯过。
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王晰是干了什么被看做非理性。要知道王晰这人吧,年纪轻轻就踏上了养生保养的慢慢长路,成天套着件高领毛衣,捧着个深色保温杯,光是坐在他身边似乎都能延年益寿——毕竟众所周知,王晰身边的时间流速比其他人要起码慢上个一倍。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郑云龙都没看见过王晰用那两条腿跑步。郑云龙看着王大爷这边扯一把刘彬濠,那边捋一把蔡尧,要是怀里揽着个深深能够站定如松一动不动,手腕上的检测手环一直亮着安全的绿灯,百思不得其解王某人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能够一把把理性数值跌破红色警戒线。还是两次。
直到某天。
那天一直到晚上晚饭时间王晰都没出现,在大家“哎晰哥呢”的疑问中,蔡尧呆愣愣地飘来一句:“你们不知道吗?今天嫂子来了啊。”
郑云龙由此得知了王晰手环上两道杠的来历。第一道发生在许久之前,某个毛头小子拿下了金钟奖,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对自己和爱人的未来许下保障,他很激动,手环也很激动,由绿转黄再转红,刚拿到奖杯就被合着奖杯一起送进监管所住了三个月。等到他结婚的时候,在亲朋好友的提心吊胆下,王晰好说歹说没有出状况,给了他心爱的竹子一个圆满的婚礼。哪知道而立之年重犯旧错,产房里这位知名男低音选手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差点唱出highc。幸好这是个讲理性的时代,在这对夫妻的坚持下,以及再征求过双方亲属的同意后,当地执法局沟通再三,同意在有人员监管的情况下让王晰陪着妻女度过一个陪产假的时间。一个陪产假的时间一过,王晰就被被扔了进来,廖所长看见故人心情复杂。
得知事情全部经过的郑云龙差点笑成高杨:“哈哈哈哈哈。”
王晰刚刚见完妻女,浑身上下充满了已婚成功人士的幸福光辉,不是宰相腹中也能撑船,不跟郑云龙这种只在剧本和歌曲中体会过圆满爱情的可怜人计较,哪知道旁边经过的蔡程昱傻傻来了一句“那晰哥你要二胎怎么办?”闻言,郑云龙白眼翻上天,王晰一边笑眯眯,眼睛眯成一道缝,一边抓紧了保温杯。搂着郑云龙的阿云嘎一胡噜给小孩脑袋上来了一下:“蔡蔡啊,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张超道:“哈,他根本不会说话。”
蔡程昱捂着脑袋追着张超跑了,王晰看了看郑云龙,又看了看几乎和郑云龙站在同一个位置的阿云嘎。
某英年早婚人士决定什么都不说。
03
自从来到了梅溪湖,郑云龙收获了一堆意想不到。比如说,在他的“狱友”们为什么进来这个问题上,没想到王晰进来的原因和他追求的目标没有半点关系(但是他觉得这也不能怪他,这群人进来的原因太五花八门了);再比如说,他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展览——展览名他忘了,展览的内容倒是记得的不能再清楚了,因为展品就是他们。第一次展览的时候,蔡程昱偷偷在郑云龙耳边问他知道伯利恒疯人展吗?郑云龙表示自己当年就是文化成绩太差学的艺术,于是小孩带着点自豪偷偷摸摸地在他耳边说,我以前历史可好了,就是以前国外的一个疯人院举办的一个展览啊,当时可火了,都被写在旅游必去景点上面。郑云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着来往的人群觉得现在也差不多了。
在这么多意想不到中,郑云龙最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在这里碰上了阿云嘎。
那是郑云龙刚来过没两天,他就在一楼大厅看见拖着行李箱的阿云嘎。四目相对,两人都傻了。
郑云龙:“嘎子你不是最近在排剧吗?”
阿云嘎:“大龙你不是最近在排剧吗?”
郑云龙又问:“嘎子你也唱出事啦?”
阿云嘎也问:“大龙你也唱出事啦?”
得。郑云龙现在算是知道了,他和阿云嘎现在就是典型的难兄难弟,作为他们那一届为数不多还在唱音乐剧的学生中的两个,在这对于歌词和剧本的理性要求终于松动了的现在,却双双同时把自己唱出了事,给他们的班主任肖杰知道还不得气出问题。郑云龙想可千万别把手环气红,不然师生三人于此相见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可是既然来都来了,再多说些什么也没用。于是郑云龙跟着阿云嘎去了阿云嘎的小房间,墙壁惨白惨白,然后理所当然地从阿云嘎的行李箱里偷了件羽绒服穿。
阿云嘎瞪着他,这人怎么一上来就偷人衣服:“你自己衣服呢?”
郑云龙:“没带。”
阿云嘎更加瞪着他了:“大冬天的你过来衣服都不带的啊?你是直接从剧场过来的吗?”
郑云龙此时已经套上了阿云嘎的羽绒服,他甩了甩蒙住了眼睛的刘海:“我这不是没想到要在这鬼地方呆这么久吗。”
阿云嘎没说话,最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去了大厅,大厅里其他人好奇地看向新来的人,方书剑一个激灵。
“偶像!”小男孩激动地说。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冷静冷静,要是再多呆几个月,你是打算休学一年吗?”
阿云嘎好心情地笑了起来。但是他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三天。
因为三天后又来了个熟人,丁辉。
知道情况的郑云龙安慰性地拍了拍阿云嘎的后背,后者正捂着脸,扮演着一条失去梦想的风干萝卜条。
“这咋演啊,”阿云嘎哀叹,“A角B角都进来了。”
郑云龙从来没这么觉得刘令飞靠谱过。他下意识忽略了刘令飞手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画上去的那道杠。
04
阿云嘎问郑云龙:“大龙,你想唱rent吗?”
这时阿云嘎刚刚知道了这地方还有参观展览这鬼玩意儿,你说展览嘛不能让这群人就坐在这让别人看,上面指示一下,廖所长请示了几次都没用。很简单,不都是学音乐搞表演的嘛,那就展览当天整一单子节目出来呗。
郑云龙一个字都不想唱。他也一个字都不肯唱。廖所长爱惜他们的嗓子,舍不得让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去接受什么“治疗”,于是说郑云龙你不唱也行,但是好歹做个样子别让人查了去。整个梅溪湖翻箱倒柜,终于从贾凡那里找出来洗脸化妆时用来箍刘海的卡通头箍和锤颈椎的粉红仙女棒——本来热心贾凡还说自己把树濑睡衣借给龙哥也没问题,郑云龙连忙表示不了不了。于是郑云龙赶上所内第一次展览的时候一个人滑稽地拿着仙女棒,头上顶着一对毛绒绒的兔子耳朵,披着羽绒服,穿着睡裤往角落一蹲,活脱脱一个非理性的标准样子。
和他一样没唱的还有张超,不过理由和他不同。本科都还没毕业的男生不知怎么的把自己真的打扮成了一只鹅,大白鹅。他和郑云龙说我不想独唱,我想唱二重。郑云龙听了这话还以为弟弟想和他唱二重呢,结果张超转身下一次就跑去和别人唱了四重。
人来人往,那边蔡程昱和马佳唱着战歌一般的情歌,音响震得郑云龙直皱眉。这孩子非要唱情歌,理由是只有在这里是可以唱情歌的,他二十年了还没公开场合唱过一首情歌。理性至上的世界,消除非理性的一切因素,大部分情爱相关的歌词也在其中,一批批剧目下架,一首首歌被禁止歌唱。余笛就是因为这个进来的——他在课堂的间隙哼唱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当中的某一选段,被自己的学生举报,来了梅溪湖——即使他的手环根本就没有变成红色。但吊诡的事情就在于,这些歌在外面不可以唱,在这里不仅能听,还能唱。
第一次展览的时候阿云嘎还没有因为第一场演出谢幕时太过感慨而让手环亮红灯,现在阿云嘎伴着梅溪湖的冬天一起来了,问郑云龙想不想唱歌。郑云龙当然想唱歌。郑云龙怎么会不想唱歌呢?
郑云龙当年去学艺术确实是被母亲赶鸭子上架,可是耐不住这鸭子赶着赶着自己找准一个方向往前飞了。于是这次轮到郑云龙对着被筛选过的、被删减过的歌谱不满足了。有些东西是删不完也改不完的,有些东西也是人丢不掉的。他想方设法,用尽各种手段和途径去寻找理性时代以前流传下来的歌曲和剧目,沉醉在那些并不理性的情感和追求当中。
然后某天他撞上阿云嘎。他以为夜晚的练舞室不会有人来,但没料到自己班长勤奋好学到这种地步,半夜三更也要来练舞。那一刻郑云龙以为自己完了,他的秘密被发现了,而班长会检举他,他会被送去白房子,在里面被关上一辈子,再也没法出来,在理性的时代站在舞台上唱歌。可是他没有。他好好地毕了业,甚至等到了近十年后对于文学艺术创作当中非理性内容放开的那一天。他们重新排剧,重新把那些许久没有人演绎过的内容拉上舞台,即使郑云龙现在还是被带入了白房子。而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始于那一天。
那会儿,还是班长的阿云嘎瘦的和竹竿一样。郑云龙就愣愣地看着那一根竹竿轻轻地关上门,反锁,又开了练舞室全部的灯;他看见对方走到自己坐着的这边;他也盯着对方绷紧的下颚。阿云嘎按停了他放到正******的红名歌曲,然后从自己腋下夹着的书里,取出来一张碟。
“你听听这个,”他努力地说,“我今天刚弄到的。”
05
郑云龙和阿云嘎说:“行啊,我们唱哪首?”
阿云嘎晃了晃手里的白纸,郑云龙一把扯过来,打开一看,霍,I’ll cover you。
郑云龙:“准唱?”
阿云嘎道:“准唱。”于是郑云龙算是明白了,外面越是不能唱的,越是不能演的,他们在这里就能唱能演。毕竟他们是一群在外面看来不理性的疯子,而疯子当然应该唱疯子的东西,越不理性越好,这才越有教育意义,这才越猎奇。
当年查剧目歌曲的时候,《rent》当然在其中,毕竟里面的一群主人公都可以归类到疯子里面去。艾滋病患者,房租都交不起,却在追寻虚无缥缈的梦想,这不是非理性又是什么?但是郑云龙和阿云嘎却真真切切能够被它所打动。
刚来的几天,郑云龙度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于是他有心思来思考过去他没有时间考虑的一些问题。什么是理性?什么又是非理性?硬要说来,他当年辞去体制内的工作,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跑去上海演音乐剧就不是什么理性的行为。即使那会儿他的手环一直保持着象征理性的绿色。即使现在不得不待在白房子,郑云龙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只是想演音乐剧,只是想唱歌,这又有什么错呢?
“看不出来你还有诗人的潜质。”王晰道。不等郑云龙说什么,他又接着道:“你听过一句话吗?‘他们说我疯了,我说他们疯了,他们人比我多。’[1]我觉得吧,我们现在在这里这么多人都是这个情况。你想想啊,我就不说了,你和嘎子、丁辉都是在舞台上把自己这么多年压抑的情感唱出来了;深深跟你们差不多;佳琳是按照他想要的样子玩了音乐;川子是给他的小虎唱玫瑰;余老师纯属倒霉;几个小的胆子一个比一个大,黑名单上的东西不仅找来听了,还非要大庭广众下唱,”他一个个数过来,最后反问郑云龙,“你觉得哪个人活该带在这里?”
郑云龙半响说:“……我怎么觉得那几个小的还挺开心的。”他目光示意那边雪地里打滚的梁鹏杰和跟在后面哈哈哈哈的一群人,王晰表情放空,装作没看见。阿云嘎从后面走过来把郑云龙拉走。
“走啦,大龙。”老班长笑眯眯地说,“轮到我们排练了。”郑云龙闻言眼前一黑,似乎又梦回当年大学时代,每天早上被阿云嘎从床上拖起来去练功的日子。
王晰笑得跟只狐狸似的看着那边两个人拖拖拽拽得走远。裹着羽绒服的周深经过:“晰哥,遇上什么好事了?”
王晰彻底笑成了一只狐狸:“哎!深深!我们俩到时候唱什么?”
07
郑云龙和阿云嘎曾经偷偷排过《rent》。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一起排的还有其他年轻人。自从那个夜晚,两人在舞蹈室对上暗号之后,阿云嘎就带着郑云龙去了好几个郑云龙从来没有想到会存在的酒吧和碟店。
“牛逼啊,嘎子。”郑云龙看着那一排排货架眼睛都直了。阿云嘎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笑道:“我这不是比你多在北京呆几年吗?”
更多的时候他们拿到的是不知道辗转过几人的手抄小稿。郑云龙一激动就把手稿挥得沙沙作响。每当这时阿云嘎就会紧张地盯着他的手环。
“哎大龙你冷静一点——!黄了!灯黄了!”
郑云龙十分冷静:“没红了就行。”
总之那天一群身在北京心却不知道漂到哪里去的年轻人接了个头,说我们大家一起排个剧吧,总是放着不理性的重金属摇滚、活到现在全靠里三层外三层质量优良隔音的酒吧老板说行啊,你们排出来我把场子给你们演。他们还真排出来了。即使舞台小的一排人都紧巴巴地贴一块,站都站不直。效果就更别说,唱的几个人声音直打架,跑调、进早、起高等等每个人都来了一遍。别人好好一剧给他们折腾得乱七八糟,也就底下坐着、有着相同情怀的观众捧场,还给他们鼓了个掌。
那会儿郑云龙问老板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大哥,你这隔音哪整的啊,回头我也给我家弄一个,天天在家想怎么练怎么练。
阿云嘎在旁边道,得了吧,就你那杀猪似的开嗓,再好的隔音都没用。等会儿还没唱就得被邻居举报走人了。
这会儿十年过去,两个人境遇相同,在白房子惨白惨白的练习室里,阿云嘎仍然嫌弃要郑云龙的开嗓。而郑云龙威胁的话仍然只有那一句:你一个人去唱吧。
阿云嘎于是就笑。
他们俩都知道郑云龙是不可能让阿云嘎一个人去唱的。
08
郑云龙其实一直觉得意外的就是阿云嘎居然把会自己唱进来。他认识了阿云嘎这么久,还没见过阿云嘎手环上绿色变过。比起动不动就亮黄灯的郑云龙,阿云嘎简直不能再像个优等生的模样。但是同时郑云龙也知道阿云嘎不是表面上那样优等生的模样,会去传抄黑名单上的歌曲的人怎么会是个真正的优等生呢。
大学那会儿白房子是个再可怕不过的地方,他们谁要是进去了出来就再也别想登台唱歌——虽然郑云龙觉得那些歌也没什么好唱的,歌词被篡改,被消除,到底有什么可以传达到听众的内心呢。但是即使是这样,光是剧院乐团不会录用,舞台上的世界从此与自己无关的设想,对于正是怀着一腔理想和情怀的年轻人来说也是个太过于可怕的灾难。
他们有个大学同学就是在本科学习期间手环变红的,女孩被带上车时一直在哭。我不会害人。她哭着求道,求求你们别带我走,我还想唱歌我还想演。没人理会,她被带上了车,郑云龙之后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那天晚上,在反锁上的舞蹈厅里,阿云嘎问郑云龙,大龙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定。郑云龙把中小学课本第一页上印着的标语倒背如流。他说,理性,是区分人与低等动物的唯一标准。为了维护社会的整体性与秩序,必须对疯狂者进行规训[2]——阿云嘎打断郑云龙的背诵,大龙,你觉得她会对社会治安造成什么危害吗?她只是因为失去了亲人哭了而已。阿云嘎说,伤心时难道不应该哭吗?
郑云龙下意识地去找阿云嘎的手环,发现它还是一如既往地亮着绿光的时候暗自松了一口气。
郑云龙深吸一口气,他说,嘎子,我给你唱首歌吧。阿云嘎说你唱,然后郑云龙一张嘴,两个人全都笑了。
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阿云嘎在笑的间隙中说,大龙,这歌不是这么唱的,你跑调了。郑云龙心里脏话一大堆一大堆地过,面上却一路红到耳根。我不会唱,他理直气壮地说,你唱啊。阿云嘎于是开口就要来,结果第一个音就垮了,郑云龙找回了面子,哈哈哈笑得阿云嘎拿手里的稿子******。
毕业后阿云嘎进了体制内,混得不错,春晚都上过。那晚上,在客厅里郑云龙在母亲的指挥下,手上折腾着饺子皮和馅,嘴上嗯嗯哦哦心不在焉地应着母亲的话。郑妈妈眼尖,一眼看出自己孩子的好友,忙喊道,哎哎哎你班长出来了。郑云龙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电视机屏幕一眼,阿云嘎穿着一身蒙古族的长袍,收拾出来还真是不一样。节目完了没多久阿云嘎一个电话就打来了,郑云龙手指沾着面粉就去拿手机,被郑妈妈瞪了好几眼。
电话那头阿云嘎还喘着气,说大龙新年快乐,郑云龙于是说嘎子我看见你了,唱得好,跳得也好。阿云嘎半天没说话,最后才磨磨蹭蹭地问说大龙你还想排音乐剧吗,排那种。郑云龙沉默,想啊,怎么不想。于是阿云嘎悄悄说,我跟你说,这事好像要放开了。
后来改剧本排戏折腾个没完的郑云龙内心大骂阿云嘎,放开个屁,他想。可是或许又真的放开了,毕竟他们的剧还真的批准上演了。剧上映的第一天晚上,郑云龙上台前还在想要不要给阿云嘎打个电话,后来想算了演完再打,结果还没演完,他手上的环红了。
09
白房子第二次开放展览的那天在下雪。
张超梁鹏杰方书剑黄子弘凡非要唱什么《雪花的快乐》,他们几个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火一团似的年轻人确实是快乐了,雪也挡不住他们******外套在那里唱歌。
“冷不冷啊你们。”郑云龙道。
黄子说龙哥你们这是老了,得服老。郑云龙抬起手作势就要******,皮孩子立刻就溜了,跑得比雪花落地还快,瞬间串出去老远。阿云嘎穿着橙黄色的羽绒服跟他说大龙算了算了。
最后轮到他们唱了,站在旁边的一群人的欢呼声简直要盖过音响的乐声。
唱到一半郑云龙看向阿云嘎。后者自己折腾的妆花成一团,假睫毛挂在眼皮上要掉不掉,眼影粉落进眼睛里。阿云嘎使劲瞪着眼,勉强把粉末******出来的生理泪水给瞪回去。他今天早上还忘记刮胡子,青色的胡茬细细地在他下巴处贴了一圈。但是他们两对着唱着唱着,郑云龙还是毫不犹豫地亲了过去。
冬天的雪花落下来。红灯亮了。
end
[1] [英]西尼尔·李
[2]“他们说我疯了”[N]. 曲阜师范大学邹翔.光明日报. 2013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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