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忆江南(上)
溪水碧,碧者如青玉。
玉作君子腰间佩,佩腰更似挂妾心。
心系君与妾。
又是一年水乡涨水的时节。
乌篷船灵巧地穿梭在约莫只有十一二尺的河面上,两旁是白墙黑瓦。粉皮墙有些年头了,白中泛着点灰;墙根处靠近河面的地方袒露出砖体与苔痕,房檐上的黑瓦缝里生长着野草与青苔。时值梅雨,整个水乡都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透出一股潮湿的劲儿。生活在这儿的人们早已习惯了黄梅天,只有偶尔经过的旅人会皱皱眉表示不快。
在贺家小子眼里,黄梅天闷热一些,却是极好的——天越闷热,梅子熟的越快。江南丘陵地区出产梅子。三四月的梅子是青绿的,生涩得硌牙,适宜泡酒;待一场梅雨过后,梅子便熟了,黄中泛着点翠色,变得软和起来,也化出了一股子酸甜风味。水乡的孩子们最是喜欢,每每到了这时节,素日里不好好干活的孩子们便会自告奋勇地去采收梅子——事实上是为了偷吃。偷吃旁的会被大人发现,梅子则不会。酸甜的汁水混着梅子的清香在口腔中迸开,令人满口生津,只会越吃越开胃,到了家里头还能多吃几碗泡饭。大人们只会觉着小孩子干活干的猛了,定会多夸几句;运气好时还能多得两枚铜板作零钱花用。贺家小子深谙这个道理。
严大人与贺家小子的故事,始于一个梅雨季,一颗半生不熟的梅子,与一枚青玉。
贺家小子十七岁那年,乡里换了位县令。老县令升迁,去了京城做官,临走前提了一位通判作接班。贺老爹说这位新县令姓严,年纪不大,却也如老县令一般,是个明判是非的主儿。贺家小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老爹,手上扒拉着酱瓜泡饭,心里头盘算着梅子熟了能吃多少。贺老爹喋喋不休地说着,末了摸一把他小子的脑袋道:“侬记牢了伐?”胡乱应了一句,那小子便担上扁担采梅子去了。
贺家小子上了自家乌篷船,放下扁担便开始缓缓摇着橹,向南边驶去。路上碰到相熟的老人,他便嘴巴甜地喊着阿娘爷叔,每每会收到一声透着笑意的“阿三”。说来奇怪,他长到十七岁了,依旧没个大名。因得上头有两个哥哥,便常被乡里人唤作阿三。水乡话软糯糯,一声阿三便叫了十来年。可大哥哥有名字,唤作贺峻霄,二哥哥唤作贺峻霏,就连才四岁的小妹妹也有名字,唤作贺君皙。也许是老子娘心疼我,思来想去没想出个好名字,才阿三阿三地唤了这许多年吧,他这般想着,心不在焉地摇着橹。
乌篷船拐过一个弯口便豁然开朗,来到一片梅林。此时正处在梅雨季,梅子半生不熟却已经变得汁水丰盈。一口下去,梅肉爽脆似萝卜,却又酸甜可口梅汁充沛。贺阿三带着扁担跳下船,敌不过馋虫驱使,伸手摘了一个长得较好的梅子,在衣襟上搓了几下便咬了一大口。梅汁顺着喉管流进肚,贺阿三满足地眯起眼睛。转头想看看其他梅树长势如何,却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
鼻尖一痛,眼神失焦数秒,再次聚焦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让他一眼难忘的脸。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还有白净的皮肤。贺阿三知道水乡孩子皮肤偏白,他自己也白,但这个人属实太白了一些。眼前的人明显是个官人打扮,此刻由于被他撞到,正略显吃痛地捂着自己的下巴。
“官人对不起,我撞痛侬了伐?”贺峻霖扔了手中只啃了一口的梅子,急急忙忙拉着那人上下打量着。眼前人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趣地说:“我是没事,但是,”那人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枚青玉平安扣,系着一截断了的了的红绳。“我的玉佩有事,怎么办?”贺阿三忸怩地低下头去不做声。那官人笑了笑,也操着一口吴语对他道:“小郎君,不打紧的。我叫严浩翔,侬叫啥名字啊?”“我没名字,爷叔阿姨们都叫我贺阿三。”
严浩翔愣了愣,旋即看着面前男孩的眼睛说:“那,我帮侬起支名字,也好啊?”
贺阿三点点头默认了。
“侬大哥小哥全是峻字辈的,个么(那么)侬就也叫,峻霖?”“贺……峻霖?”“霖字,有连绵不断小雨的意思。迭个(这个)天气阴阴额,不就是连绵不断的小雨啊?”
贺,峻,霖。阿三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当时的贺峻霖还没有想到,这个伴他一生的名字的起名人,最终会成为他的爱人,是与他长相厮守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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