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煜】看见

从那一天起，我再也看不清人脸。

我能看到人的五官，却辨认不出它们的轮廓，更别提用它们的特征来区分不同的人。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长着同一张如同鬼影一般模糊的脸。

这给我的人生省去了不少麻烦，既然看不清人脸，那么就没有必要和他们产生实质性的交往，接触和情感。

这一切终于开始变得不同，在我踏进绘画教室的那一刻。

一个男人坐在画室前头的高凳上，他的头发是紫色的，眼睛是蓝粉色的，像蓝色的天空上飘着蔷薇色的云。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精致的五官，他长得很美，美得让我忘记呼吸。

他见我愣了神，跳下凳子朝我走来，“我是祁煜，这门课的老师。”

祁煜，我握住他伸来的手，在心底细细嚼着这个名字，喉咙里涌上一股熟悉的味道。

“很好听的名字。”我抬头对他说。

同学陆陆续续进来了，把本就不大的画室挤得满当当。祁煜见人来齐，开始上课。

“第一节课我们用碳棒。碳棒是一种很灵活的材料……”

我忍不住盯着他看，我好久都没有看过这么清晰的人脸了，清晰得让我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

“……用深浅不同的色块而不是线条来勾画轮廓。”祁煜拿起一张纸开始示范，纸张抖动的声音把我带回现实。

他取了一张照片作参考。他先把整张纸都打上了一层颜色，“有了底色会更好操作。”

之后他开始用大面积的色块铺出建筑物的轮廓。“开始的时候先不管细节，把大框架画出来再慢慢细化。”

示范完毕，祁煜抱了一叠黑白照片，一张张地把它们铺在了画室中间的地板上。

“你们可以开始选了。”

我一眼看中了那张街道的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撑着一把大黑伞，依偎着走在下雨的街道上。尽管只有背影，我好像能看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自高中的美术课后，这是我第一次拿起画笔。畏手畏脚的。我观察了半天才敢在画纸上铺上第一笔。这时祁煜正好走了过来，他凑近来问我，头发拂过我的颈侧，“这幅画最关键的是什么？”

“这把大黑伞？”我试探着回答。

祁煜笑了，“它确实很显眼。不过，街道的透视和光影之间的关系也同样重要，尤其是光影。”说着他指了指照片的中心，“光是从这个方向打过来的。”他又指了指照片里的街道地面，“打在这两个人身上，在地上形成了长条的影子。影子的地方要暗下去，光的地方要亮起来。”

“谢谢老师。”有了些许头绪，我开始埋头画画。

转眼间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期间祁煜不时过来查看我的进度，偶尔用手指帮我把一些色块抹匀。画面逐渐完整，祁煜拍了拍我的肩，“站远点看看你的画。”

我依照他的话向后退了几步，一切豁然开朗。我在纸上涂抹的黑白色块组成了有意义的画面。“光影非常美。”祁煜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我可以把它放在社交媒体上宣传吗？”

“当然可以。”

同学们陆陆续续走了，祁煜也朝我挥了挥手，“下周见。”

祁煜和我道了别，我却舍不得走出教室。我贪婪地盯着祁煜，他还在收拾画架和画材。教室里暖气开得足，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祁煜忙完了才注意到我还站在画室门口。“你不回去吗？”他有点疑惑。

“祁煜老师，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可以吗？”我很突兀地开口。

祁煜看了看画室后面的挂钟，指针指向7。“要不直接一起吃晚饭？”他提议道。

外面下雨了，祁煜撑起了黑色的大伞，他自然地拢住了我的肩膀，我被严严实实地遮在了伞下。我们走在街上，成了被同一只手涂抹在画纸上的两个色块。

“你平时喜欢看画展吗？”祁煜问我。

我回忆了一下，确实有不少周末是在看展中度过的。“算是喜欢吧，有时间就去看。但是看多了发现这样也不好。”

祁煜好奇地转头看向我，“为什么不好？”

“因为在赚到钱之前先把眼睛养刁了，现在我喜欢的画我买不起，我买得起的画我看不上。”

祁煜笑出了声，“所以你开始学画画，准备自力更生？”

“也不是不行。”说着我推开了餐厅的大门。

吃完饭祁煜送我到了家门口。我站在门槛上，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晚安吻。他的睫毛在晚风中微微颤抖着，我的鼻子轻轻抵着他的鼻头，凉凉的。我看到他的脸颊上长着淡淡的雀斑，只有离得这么近才能看到。

祁煜转身离开了，我的心一跳一跳的疼。但没关系，下周我又能见到他了，我生命中唯一一张清晰的脸。

转眼间到了下一周。我又来到了画室，第二节课画动物。照例，祁煜先选了张照片做了个简单的示范。“画脸，不管是人脸还是我们马上要画的动物脸，比例是最重要的。”

这节课我们在黑色纸张上用黑白蜡笔画。我在纸上画出定点，然后开始描画出豹子脸的轮廓。

我选的是豹子。它的眼睛炯炯有神，整只豹子威风凛凛。动物的脸和人的明明十分相似。我转动着白色蜡笔用棱角给豹子的眼睛点上高光。可为什么动物的脸是清楚的，而人脸是模糊的？

祁煜巡视了一圈来到了我身边。“比例和神态都把握得很好。胡子这里也可以用白蜡笔强调。”祁煜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转头看向他。

可能是因为我昨天没睡好吧，祁煜的脸不那么清晰了。他漂亮的眼眸和头发好像褪了色，我也看不到他的雀斑了。祁煜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怎么又在盯着我发呆？”

其它同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画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今天吃什么？”祁煜从架子上取下大衣，边穿边问我。

“我想吃你做的饭。”我央求他。

“我买了海鲜，正好做给你吃。”祁煜答应了。

祁煜的家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他撸起袖子，熟练地处理起了螃蟹和龙虾，这两样是我的最爱。

菜上了桌，我和祁煜面对面坐着。“我昨天熬夜标数据了，今天眼睛难受。”

祁煜放下刀叉走到了我身侧，把手搓热了，用手心捂着我的眼睛。“我帮你热敷一下。好点了吗？”

我用力眨了眨眼，好像没有好。我伸手抚摸着祁煜的脸，他的皮肤像大理石一样光洁，一点纹路也没有。我轻轻吻在祁煜的唇上，他的嘴唇是凉的，微微有些干燥。

又过了一周，这节课我们画人脸。祁煜如往常一样把很多张照片摆在了屋子中央，我看着一张张照片上黑洞洞的人脸，感到烦闷。我不敢看祁煜，因为他的脸越来越模糊，我无法再自欺欺人这是因为疲惫导致的错觉。

我随便挑了一张，自暴自弃地把它夹到了架子上。我举手问祁煜，可以自由发挥吗？祁煜说当然可以。

我拿着调色盘，挤上了红蓝黄棕黑白六色的颜料。我把颜色调得很稀，我用它们画出半透明的人脸。我忍不住画了一张又一张人脸，五官模糊的半透明人脸挤满了整个画布，它们像肥皂泡一样一触即破。

我开始哭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的事情太多了。之前，我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祁煜，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清晰的五官。可是为什么他的五官的轮廓一点一点消失了？像是泡在水里的钢笔画一样，明晰的线条先是泛起毛边，之后变成一个个斑点，最后的最后，融化在水里完全不见。

是不是只要不再见他，我就能停止这个过程？停止在我眼前发生的遗忘。

我把纸翻了个面，执拗地把另一面也填满半透明的人脸。周围的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祁煜又来到了我身旁。

“为什么不看我？”

“因为我怕再看你几眼，我就会再也看不清你了。”我的声音哭得颤抖。

祁煜捏着我的脸，逼我看向他。我绝望地盯着他，可是我越看，他的五官变得越模糊。他把我禁锢在他和我的画布中间，我不知道他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

祁煜的吻落在我的锁骨上，一路向上，从脖颈到耳旁。我感觉这个吻湿漉漉的。“不要再惩罚自己了，好吗？”

我想起了那一天。在雨中的车轮下，祁煜的脸凝固，又碎裂在我眼前。那时我记起了更久以前，我和祁煜去看展，展上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藏品是一组破碎的石膏脸，他们有的落在藤编织的网里，有的长进了树干里，表面也变成了树皮的质感。这些脸上凝固着永恒的悲伤。

从那一天起，我再也看不清人脸。

身上的压迫感渐渐变轻，眼前的祁煜的轮廓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散在空无一物的空气里。画室里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走出了画室。外面正在下大雨，雨狠狠地敲在每个******在外的表面上，溅起的水雾把城市变得模糊，街上来来去去的面孔却如此清晰。

我又能看到人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