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绿色眼睛

1
咖啡握在手里凉凉的,阳光却很暖,黎深在一旁,风吹起他前额的发丝。春天的诡计。你们坐在校园草坪的长椅上,两个人还有些距离。
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常来这里看书,几乎每次都遇到你。
你知道他周三下午休息,周五要做整天的实验,周六一般在医院。手指在电脑上敲些胡乱的论述,你佯装正常,等待再等待。
直到他说,今晚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中餐厅吃饭。
好呀,你笑起来。
你已经快忘记这一切开始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你在学校图书馆碰到他,那天你正在找《医学简史》。
A区F书架的第三层,你挨个扫过去,却没有发现。书架这面是医学史,背面是你看不懂的专业知识。你来回走着,随手拿起一本《蛇杖的传人》,却仿佛打开了一扇小门,对面是一双淡绿色眼睛。睫毛垂下来,浅浅的阳光恰好落在银框眼镜上。一张深邃的亚洲面孔。
“黎深?”你愣了神,小声试探脱口而出。他疑惑地抬眼。
你记得的,上次留学生聚餐见过。有人介绍说这位是临空市学心外的高材生,你们随口聊到你在Akso医院的主治医生,发现老教授常提起的得意门生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黎深,你又默念一遍他的名字。
你笑着悄声问他知道医学简史放在哪里吗,History of Medicine。
本来就是没话找话,不指望得到回答。结果他绕过书架,站在你身后,仰头向最上层扫了一眼,精确地找到那本白色封皮的大部头。
“应该是放错位置了。”他伸手拿下来,逼仄的空间里你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你怎么这么熟悉?”
“很不巧,最近常来这里。”他递给你,问:“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Required readings.”你做个哭脸,说后悔自己选了医学人类学的课程。“不过,谢啦。”你摆摆手,几乎是从他身侧逃走,潦草的心跳声快掩藏不住。

也许一切开始在某个恰如其分的夏夜傍晚,你坐在河边发呆,他和朋友路过,在讨论Torsades de pointes,一些你听不懂的专有名词。
你向他们挥手,他点头,在长椅边停下。
“你们,散步?”你问。
“嗯,从实验室回去了,在准备一个学术会议的汇报。”
“唔,那是什么时候?”
“下周末。”他不自然地顿了顿,“咳…你可以来看看,如果课程需要的话。”
“可是我怎么去,我又没有邀请函。”你朝他笑了笑,语气算得上天真。
“我邀请你。”他说话时盯着你的眼睛。淡绿色的眼底与琥珀似的河流,成为同构或者互文,随便哪种修辞,总之都是深沉的暗涌。
在这片拥有温带海洋气候的土地,夏季如同黄金。已经过八点,晚风吹起涟漪的时候,你想起许多年前遥远诗人的声音——浮藻间揉碎的,彩虹色的梦。
你笑着答应他,说到时候再见。
他们走过时,那位外国友人拍拍黎深的肩膀:
“Girlfriend?”
声音模模糊糊,你和黎深都愣了一瞬。他们走远了,话语消散在被晚霞烘热的风里,你没听清回答。
也许一切就开始于那个陌生的学术会议,场下坐满了人。他走上台去讲述研究方向和实验成果,你盯着他的每一步,不由感叹造物主偏心,就连西装一角随风扬起的幅度都恰好。夏季蝉鸣不断,你一个单词也听不进去,却无法忽略他汇报时性感而冷静的卷舌音,几乎可以想象舌尖卷起的弧度,被轻轻点过的上颌,还有同声音一样冷静沉稳的呼吸。在每个间隙,他把眼镜推上鼻梁的手指骨节利落干净;透明镜片后,眼神深邃无波,你无法确定那目光是不是在望向你,却不可控制地心跳过速,慌慌张张地撇过头去。
实际上你好想现在就拉着他离开,从有五道阶梯的讲台上,从众人讶异的目光里。无论如何,黎深,靠近我,牵我的手。

获奖之后每个人脸上都带笑,他却只微微扬了扬嘴角。外国朋友们开玩笑说,噢,这个腼腆内敛的中国男人,没救了。你开朗地笑着跟他的团队道congratulations,心里却在等待一个拥抱。异国轻佻又热情的贴面礼最适合用来掩饰不清不楚的关系——对别人来说正常的肢体接触,对你们却像调情——吻我的脸颊吧,像大家都做的那样。
你们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不常有,再出现时已经秋天。
那是萧瑟的浓雾弥漫的早晨,你心脏病发,整个人高烧不退。黎深来敲门的时候你半梦半醒,无心纠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怎么会来。那天你整个人都很烫,从里到外。他给你喂温水和药片,你抓住他擦拭你嘴边水渍的手指,带他描过润湿的嘴唇,伸出舌头轻轻碰了他的指尖。他愣住好久,最后近乎颤抖地抚上你的脸颊,短短几秒,又惊醒般离开。
你有点难过,说,本来心脏就不好,遇到黎医生之后更不好了。声音被蒙进被子里不清不楚。
哦,是吗,为什么?
他语调轻得像在哄小孩子。
你从被窝里只露出眼睛,盯着他。
黎医生这么厉害,竟然不知道吗。
他没有回答。你们有太多心照不宣的时刻。星期三的河边长椅,他看书的时候也在等待你来;获奖之后在会议厅,他拥抱你时同样局促不安;还有在博物馆,他用你送的钢笔画了古老埃及的一颗心脏,后来夹在书页里送回给你。
但你始终无法确定他的忧虑、他的心意或者他的冷漠,出自善意、友情还是别的什么。唉,腼腆内敛的中国男人,是吗。
你再醒来时高烧已经退了,可黎深却不在身边。你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望向四周,突然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悲伤。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不是一场梦,尽管他包裹在黑色大衣里的秋天气息和颤抖的带着薄茧的手指触感是那么真实。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他休息时侧躺在你身旁压出的褶皱,但现在也已经消失了。
这种怅然若失持续了很久,虽然你们还是常在周三下午一起看书。你试探性地向他道谢,他问你谢什么。
“谢谢你来照顾我。”
他不置可否,似乎想对越轨的一切避而不谈,好让你们的关系回到原先的样子。
有时你也和他认真探讨医患矛盾,讨论生和死,慈善和利益;你问他一个医生无法挽救病人时的真实感受,以此作为人类学的调查课题。
说不清你提出这个问题时是怎样的心理,或许只是像他常照顾的那只好奇的野猫,想要窥探冰川下汹涌的情欲暗流。拨开被职业塑造的冷酷,看看里面是不是曾有过,哪怕一点点,脆弱的裂痕。又或者,你只是想问:黎医生,我已经病了二十多年,如果有天你也救不回我呢?会不会为我难过。
“医学不是解决一切的办法,它和所有科学一样,常常出错。”他垂下眼睛说,“医生其实做不了什么。”
如此客观,如此冷峻,像刻在石柱上的枯涩真理。你有些失望地移开目光。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他顿了顿,“人当然会痛苦,医生也是。”这时,在落日余晖铺开的帷幕里,你发现他有一双令人心碎的淡绿色眼睛。
你无可救药地爱上他身上这种不属于刻板印象里医生的特质,一种慈悲的文气,矜贵而不骄傲的,类似神性的东西。在国际组织应急救援的人和在实验室里捣鼓试剂的人;长椅上看书的人和医院里看病的人。你看到他带食物喂给河边草坪上的动物,在冰雪消融的春天,松鼠刚刚结束冬眠。
后来,教授讲到医学,宗教,神话和人类,你翻开那本《医学简史》的第一章第一页,上面写着:
“我的建议是,医生就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人文学者。”
你难以克制地想起他触碰这本书的手指和那时恰好的阳光,几乎要埋头去闻书页的味道。Zayne,Zayne,fulfill of God’s grace.你默念他名字的释义,就像在念某个神谕。他像一切遥远的角色——神父或者先知——你无法确定爱上他是不是爱上了上帝。

 

2
一个学期已经快结束,你和朋友们在常去的酒吧聚会,那里因为圣诞节格外热闹。黎深居然也来了,你以为他忙得脚不沾地从不社交的。你们隔得很远。
你在吧台闷头喝酒直到被外国帅哥搭讪。聊起圣诞假期的打算,你说想去周边小镇滑雪。那位来自爱尔兰的金发男人接了一句:“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Robert Frost.I love it.”你跟他碰杯,问他在研究什么,他说美国文学。
窗外飘了一点小雪。那天的热红酒很好喝,你不记得喝了几杯,以至于晕晕乎乎甚至没有发现黎深走近。
他过来对金发男人说sorry,我是她的主治医生,她的身体不太适合喝酒。你诧异不已,却不得不配合地尴尬点头。没来得及说goodbye,黎深就拉着你要走。
你们坐到喧闹人群里的某个空位。你有点恼,伸手要抢他手里的酒杯,说我现在好了,为什么不让我喝酒。
让你感到恼怒的其实并不是这个,而是他,黎深,这个人,如此轻易让你的情绪随之起伏。想要他靠近,害怕他靠近,想听他说什么,害怕他说什么。为了他不靠近而失落,为了他靠近而紧张不安。即便你已经建设过很多次的心理防线,还是在他一句话之后轻易崩溃。你为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慌乱不已,心里泛起强烈的委屈。
你又看到他柔软的绿色眼睛。
恍惚间你变成一个解不开数学题的小孩,努力却看不透他眼底的答案,想起他冷峻的语气和平静的表情,刺痛猛然袭来,你无助到流泪。
他面对你的眼泪有点无措,又回到你们正常的距离。说了抱歉, 但仍郑重地盯着你的脸,用他柔软的、令人心碎的绿色眼睛。
然后你流着泪问他:“黎深,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给我会议的邀请函,为什么在生病时来照顾我,为什么又阻拦我跟别的男人喝酒。
他没说话,睫毛颤了颤,垂下一瞬,转而抬眼望向你。突然他握住你的手放在胸口说:“在左锁骨中线和第五肋间交界处,这里心脏搏动最明显。”
你泪眼朦胧,还没反应过来,只感受到他杂乱的呼吸和心跳。距离越来越近,一个外科医生有些颤抖的手在你脸颊摩挲,眼泪被他带薄茧的大拇指抹开。
你们还在对视,酒吧的昏暗灯光把他的眼睛渲染得格外迷离,像巫师引人掉入陷阱的诱饵。你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医学和巫术本就同源。回到那个华贵宫殿里的晚宴,厄里克希马库斯举杯对众人说:医疗与恋爱,健康与疾病。医术使良善的爱欲勃发。
“We’re going to have sex,aren’t we?”
“你喝醉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太近了,这个距离,除非在梦里。“没有,没有醉。”你凑上去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说出那些冷漠的话的嘴唇也是冷的吗?你脑子里想着,尝试用舌尖舔舐他的唇线,直到他把你拥进怀里。
突然间,一切的话语都退到过去;惊喜,或者说狂喜,从你的脊椎过电般蔓延到后颈——他用手托住的地方是电池的一极。
你们把所有的困惑、不安、痛苦纠结都消融在这个吻里,最后没有人想抽身离开。舌尖缠绕时,你又想起他冷静的卷舌音。

身体的本能是不可对抗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承认。拿着手术刀的手不可能颤抖,抚摸你的手却会。他引以为傲的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在你面前早就消失,从他靠近你开始。
直到你吻上来,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渴求的、恐惧的东西,如此轻易地被跨越了。他依照自己的本能探索着你带来的一切感觉,喜悦的战栗或者痛苦的心跳,还有从舌尖延伸到大脑神经末梢的痒意。

亲爱的,请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梦。你来我房间那天的浓雾不是,今天的初雪和热红酒也不是。
亲爱的,再为我下一场雪,在雪落时我们******。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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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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