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快死了。
其实也没那么快,医生说我的生命大概可以再持续上一年左右,积极治疗的话或许还能再多活半年。
但是我看着自己银行卡里的数字以及医药账单上的好多个零,
原来释怀就在一瞬间,
我不再奢求多活那半年了。
一年也好,半年也罢,我不想把时间的分量看得太重。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从医院离开的下午,我没有谨遵医嘱去开一些抑制药物,好吧,其实是我的钱包不太允许。
我就像书中已经知道自己结局的反派,拖着长长的影子,黯然地走在路上。
太阳已经西斜,我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正前方的光亮,刺痛着眼睑,好似要逼得我挤下几分泪。
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至少趁着现在还可以畅快地呼吸时多感受几分空气的温度吧,于是我躲入建筑的阴影下,又深深吸入一口。
一路深吸再轻吐着,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又或者称不上家,只是一个可以接纳我起居的地方。
庆幸着自己没有忘记带钥匙,我推开门,随意地踢掉了脚上那双已经蹭掉皮的鞋子,便躺倒在了沙发上。
好舒服,就这样舒服地让灵魂脱离身体好像也是一件美事。
我松懈下来,任由着钟表里的时间流逝,任由着命运里的缓慢倒数。
“9点了。”
迷迷糊糊地从桌面扒拉下手机,恍惚着反应过来,我还没吃晚饭。
我穿着拖鞋,口袋里装着几枚零散的硬币,打算去楼下的便利店找些吃的。
一路踩过好几颗小石子,抵达了地点我才发觉小店关门了——看来要空着肚子了。
我悻悻地又回到屋子里,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准备刷牙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多了一道血痕。
有点狼狈,我的手指触摸上自己的皮肤,又湿又黏的触感,隐隐的血腥味,令人不太舒服。
逃跑似的,我飞快地用纸巾处理完毕,然后窝回到床上。
睡着就会都忘了,睡着就会忘了,我这么安慰自己。
睡意没有多少,我几乎是强逼着自己坠入梦里,然后在浸透着一身的汗地从被窝里挣醒。
我应该是释然的,不应该感到难过的,可是泪水却如决堤的洪水,乌泱泱,乌泱泱,糊湿了枕套,浸透了睫毛,心口闷得快要窒息,是止不住的压抑在蚕食我。
彻底睡不着了。
我赤着脚爬下床,手背还沾染着浅浅的泪渍,在窗帘里掠出的几道月光下水光微微。
喉咙有些干,我烧了壶水,倒进玻璃杯中。
热水升腾起蒸气,像环绕在山腰处的雾气。我的余光扫到一旁的还没拆封的茶叶包,手指捻起,小心翼翼地拆开,就好似在解封一个新的梦想,紧接着扑面的茶香挤入我的鼻腔——终于不是血腥味了。
我撒入几颗茶叶,看着他们先沉下水面,再慢悠悠地上浮,像是绿色小鱼,游畅在自己的天地里。
我竟涌现出一丝丝的羡慕,手指动作起来,在水中探入了一根细长的吸管搅起漩涡,茶叶开始疯狂地打转,绕着中心的水柱又下沉,最后依然静静地停留在水的表面。
热气还在上升,只是变得更浅薄了,从杯口消弭在空气里,悄无声息的,好像一朵生命逝去得没有波澜。
我看着茶叶,看着雾气。
忽然间,有了一个想法。
我想去茶山,一定要是在半山腰会云雾缭绕的茶山。
这份想法在这个无眠的深夜里愈来愈烈,我握住了杯子。
然后一饮而尽。
我要枕着茶山入梦。
2.
我没见过真实的茶山。但我想,茶山肯定是一片目不暇接的绿,在傍晚或者清晨扬起层层叠叠的雾,和仙境一般的场景。
精神又有了劲头,我看着杯中残留的茶叶,像是在我残余的生命里最后一丝拥有希望的霞光,发挥着余热。
现在是凌晨三点,脑子一热地在网上查阅起茶山的资料。
“最美茶山”
“世界第一名茶”
“不去就会后悔的茶山攻略”
诸如此类的词条跃入我的眼帘,翻来覆去占据大面积的都是那几个地点。看久了便让人感觉索然无味。
我关掉了界面,心里对茶山的渴望却愈演愈——我应该去一座安安静静的茶山。
在角落发呆,一直到迷迷糊糊间我看见了晨曦的第一缕光,像是一场巨浪的侵蚀,把房间里最后一处阴影地都照得无余。
肚子终于有了饥饿感,但我估摸着小卖部大抵还没开门,就干脆拉上窗帘,打算小憩半刻。
世界再度陷入蒙蒙的灰里,这样对我来说却分外地有安全感。
意识归于平静,困意铺天盖地,但我没有做梦。
我是被胃部的绞痛吵醒的,撑起身子,微微渗着冷汗,好在还有力气走路。
一路苟延残喘地来到小卖铺,老板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面色很明显地僵住了——有这么骇人吗。
为了减少对路人的恐吓,我戴上了帽子,简单拿了几块面包便匆匆结账结束。
途中掠起了一道风,一张惹人烦的******好似有预谋地滚进了我的手臂上。
我迟疑地将这张突然造访的单子扯开,心跳蓦然突跳。
上面画了一座茶山和一串旅游社的联系电话。
鬼使神差的,我把这张纸带回了家。
啃着面包,我端详起这张纸,大概是某个旅行社在做活动,最上方标了一个劲爆价的字眼。
“小众、远离市井、绝美之地”上面是这么宣传这座茶山的。
不太清楚是否有美化茶山的意思,但照片确实拍得足够亮眼。
同想象中一般的雾气,还有那层层的绿。
试探的,我拨打开那串号码,在很长一段“嘟——”声后,一道中厚的男声挤了进来。
我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目的,对方短暂地愣了一瞬,随即声音平缓起来,开始详细地介绍起他们的特色。
我其实对他们的服务不太感兴趣,毕竟我会在那里呆很久很久,他们的服务大抵是用不上的。男人喋喋不休地讲了五分钟,我不耐烦了,干脆直接打断地问道价格。
那边又报出一连串的不同级别的价格,我琢磨了一下,自己大概只能付的起最便宜的那一栏。
许是看我没有回应,男人竟然直接开始降价。
“好。”我抓着那张******说道,“你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我就报最高档次的。”
电话那头又怔住了,似乎是强忍着笑意回答了我。
我也很迅速,约定好了出发时间和地点便把定金汇了过去。
挂断电话后,我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小屋,心里堵堵的,不大舍得。
可能还会回来吧,不过那时候就不用走门了。
等到出发那天,我反锁了小门,虽然我很清楚不会有人来偷东西,但我还是做足了主人的派头才离开。
约定的地点有些远,等我抵达到那里时,大巴车和司机似乎等了很久了。
导游见我来了,很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放到车上,然后目送着我爬上车。
这么大一个车竟然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涌起几分不安——不会是传销团伙吧。
但很快的,我又无所谓了,反正也是想去一个新的体验,进传销也是一种新的体验。
大巴车摇摇晃晃的,即便面对我一个顾客,导游依旧很热情地讲解着,我没怎么听,看着身后逐渐消失的高楼。
我想,茶山会比这里高耸得多。
3.
选址的茶山很远,我还在怀疑要怎么靠一个大巴车披荆斩棘地抵达目的地时,车子急刹了一下,我的脑袋猛地磕到了前方的座椅上。
紧接着我便感觉鼻腔一热,血腥味顷刻间席满了呼吸的空气中。
我听见司机的叫骂声,一种方言的咒骂,听不懂,但感觉很脏。
环境变得嘈杂起来,我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捏着鼻子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纸,抹去溢出的血渍,但很快一张纸就不够用了。
太狼狈了,我蜷缩进座位里,竭力地不想让人发现。
车子迟迟未启动,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可是我的血还没止住,正想着该如何躲避即将迎来的惊呼声,面前便被塞入一包还未拆封的纸巾:
“前面追尾了,把路堵了,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我垂着脑袋默默接受了他的好意,鼻腔里的热意在缓缓消减,血腥味还是很浓,长呼一口气我跌倒回靠背上,余光里是窗外的高速公路,很长,像是牵连起无数归家人的心愿,鸣笛声不断。
等车子再一次启动时,鼻血终于止住了,我也没力气再去看窗外的风景,于是拉上了窗帘,合上眼睛,假装不是想要刻意回避玻璃倒影里面色惨白的自己。
或许是经过了一片还未修缮好道路的区域,车子起起伏伏的,把我的梦境晃散。
张开眼再起身,我隐约间感受到苏醒是一件有些吃力的事情,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我的鼻子,手心上沾染到些许干涸的血渍,说不骇人是假的。
再将目光移到窗外,已然是傍晚了。
车厢正前方回荡着一串聒噪的土嗨音乐,导游和司机就在这份音乐之下,大笑着交谈着。
我回忆起旅途的安排,今晚应该会在某处落地休息。
在土嗨音乐循环的第6遍时,终于迎来了一处矮矮的小房子,大巴车熄火,我的行李被拎进客房。
扑面而来的霉味,我打了个喷嚏,心里却颇为地平静,毕竟从一开始我就清楚的知道这趟旅程不会有多好的待遇。
于是,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床铺便躺倒着卧上去。
没什么睡意,我能听到老鼠在天花板跑动的声音,以及窗外树枝拍打的噼啪声。
我从床上直起身子,穿上鞋子,推开门走出房间,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了一处楼梯。
遵循着潜意识里的指引,我登上楼梯,一直顺延着攀上了最顶端——一个天台。
我还没有走几步就听见了一道声音,有些耳熟,是导游。
“带完这次团我就跟你回去。”
“这些年也攒了点积蓄,把老家那套房子当作婚房,我们办个婚礼。”
“不要结婚?”
“你什么意思,我已经答应你,会和你一块回去。”
后半段的交谈不太愉快,声调越说越高,随即而来再是一阵激烈的争吵,我的身子被冷风吹得有些发麻,不敢再多做停留便返回到楼梯间。
静静地趴在窗边,我想,原来不是什么旅行团,只是在命运里苦苦挣扎的不同人碰到了一块,抱团地被命运嗤笑。
天边又亮出一抹微弱的光线,我却枕着屋檐下的阴影沉睡。
4.
在旅馆里睡得短,路途很紧,开门看到导游的时候,他的黑眼圈很重,比我的脸色还差,但却依旧保持着第一天旅途的心态,坚持在车上讲一些旅途里的特色。
我想发呆,却尽量表现出在倾听他的模样,即便我憔悴的精神力不允许。
终于他的声音停下来了,我也几近虚脱地阖上眼——不该辜负一个对我有善意之人的热爱。
目的地应该会在第二天的傍晚抵达,但是意外往往会先来。
我们的车子又出事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到最近的一个维修站。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看着司机和维修工人的交谈——情况似乎不太好。
口袋里的那封******已经被我蹂躏得皱巴巴的,我看着纸上那块已经不算清晰的茶山,眼眶猛地红了。
意识到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时,我立马仰起了脑袋,装出一幅在看天空的模样。
那股强烈的酸意被我竭力地压抑回去。
我起身对导游说,想去附近转一下。导游的神色很难看,点了点头,也没告诉我还能不能去茶山,但看样子够呛。
我没有带上行李,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去管这些。
简单地背上书包,揣着那方皱巴巴的纸团,我就离开了维修厂。
我走在路灯亮起的马路上,身边时不时有几道车擦过,带着风,呼啸着盘桓于耳侧。
走累了,我就蹲在一处公交站台休息,捏出那张被我捂得发热的宣******。
面前穿梭过一辆速度极快的摩托车,我没注意,那张纸被携来的旋风吹起,从手中挣脱,飘向空中,并且沿着反方向的路飞舞。
我还不打算就这么让他逃走,于是果断地直起身子,挤出几分残余的力气紧紧地追上他跃动的轨迹。
体力即将耗尽时,那团顽皮的纸撞上了一个人,就好似他当初撞上我,也被人截胡掉去路。
我喘着气,看着一个高瘦却身材匀称的男人拾起那方纸,攥着端详起来。
我呆呆地看着男人精致的五官从皱巴巴的纸中探出,那双融化着山谷溪水和泥间花香的眸子便这么一览无余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张纸是你的?”他开口。
我还在愣神,他抱起手臂,又说道:“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我的画做成了宣******。”
听到这段话我才反应过来,声音很低,甚至带着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心虚感:“你的画?”
男人将那张纸在空中挥了挥:“这上面的茶山就是我的作品。”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砸下,心虚感瞬间化作不可置信,我揪过那张纸,拼命地瞪大着眼睛看着被窝藏在心底许久的希望。
终于时间静止的半分钟后,我看到了右下角一处极小极小融入绿色的标注:图源网络。
喉咙发塞得厉害,我徒劳地想要干呕,却发觉胃部空空的,什么也呕不出来。
男人看到我极为差劲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慌张,但随即又平静下来地询问道:“或许你告诉我前因后果,我们就可以解决问题,顺便再帮我要个版权费。”
我抬头,用自己红通通的眸子看着他。
一个穷画家,一个苦病人,就这么聚集到了一起。
5.
我不清楚这个叫祁煜的画家跟导游一行人说了什么,总之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情似乎并不差。
大巴车还是没修理好,我蹲在马路边,一口一口啃着包子。
说不怀疑人生是假的,毕竟先是查出绝症再是被坑蒙拐骗到这个地方,得有多倒霉才能同时遇上这两件事。
包子嚼在口中索然无味的,我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干嘛,以至于吃到了塑料袋自己都没注意。
祁煜就在我吐塑料皮的时候出现在了旁边,他看着我,迟迟没开口。
心情本就不太美妙,被他盯得烦了,我也转过去看着他。
好好看的眸子,我竟然就这么被吸引着,愁绪也被短暂地丢至脑后。
半晌,祁煜似乎也感受到了被人看着的不自在,转过了视线:“我商量好了。没要他们出钱。”
我一愣,有些不可置信,除了他的脸非常像有钱人外,衣着方面实在看不出会是个阔绰的人。
“嗯,我要他们带我去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祁煜把目光抛向远方。
我更傻了,艺术家的脑回路就是跟人不一样。
“但那座茶山不是你画的吗。”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都没发现。“我就是被骗的,你为什么也要跟着过来。”
祁煜又把头转向我,他的声音便很清晰地挤入耳畔:“所以你是在怀疑现实的茶山根本不长我画的那样,以为自己要被带到某个偏远的小山村?”
我回望向他:“那不然……”
祁煜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当然不是,茶山比我画的还要美,人为的造物怎么会比的上大自然的塑造。”
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我好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了,像是将要熄灭的蜡烛重新有了火挥发余热的力量,静谧地照亮了一隅。
“他们明天会派新的交通工具过来,”祁煜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睡了。”
我看着祁煜离去的背影,心脏的噗通声也随着他缓慢离开的影子渐渐消逝,后知后觉的,我反应过来,那是一种被他带来的心悸。
那晚难得的没有失眠,甚至被叫起要出发时,我还迷迷糊糊地想再多黏着床半刻。
不过这种舒懒的感觉很快就被一辆缓慢行驶过来的三轮车所打断了。
“?新的交通工具?”我几乎和祁煜是异口同声地冒出了自己的疑惑。
导游挠了挠他的后脑勺,表示这只是暂时的,后续会换乘汽车送到目的地。
我突然觉得选择这家旅游团花光了这辈子的所有运气——真是把所有倒霉的事情都凑上了。
搬上自己的行李后,三轮车便吱呀吱呀地晃动起来,我庆幸自己有备无患地服用了晕车药,不然这路程肯定会让自己先吐晕再吐醒。
不过,祁煜好像没这么好运,刚过了五分钟,我就发现他面色白花花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
我掏出了导游给我的拿包纸巾,以及一个塑料袋递给他。
很快就被接了过去,然后就是呜啦啦地一通昏天暗地。
断断续续地呕了半小时,祁煜似乎终于适应了这段颠簸的旅程,或者是没力气吐了,仰起脸深呼吸着。
我想晕车或许需要找一个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我问祁煜他为什么想去茶山。
祁煜缓着劲,声音还有些飘忽:“找找灵感。”
“你的目的原先不是茶山吧,怎么突然想去了。”
“确实不是,本来是想去另一个地方的,可是路费不够了。”
贫穷限制自由。
“那你有想过怎么回去吗。”我看着这位“同是天涯沦落人”,浅浅地产生出一种隐秘的亲昵感。
“没有,但总有办法。”祁煜终于把脑袋转回来,目光落回到我身上。
“你画那么好……”还没来得及继续下一个话题,祁煜再度涌起的呕吐声便打断了我。
他一边埋着头,一边生无可恋地说道:“我不能盯着你看,你一直在晃。哕——”
看起来比我还惨。
隐隐的,我有种很想笑的冲动,但这太不礼貌了,显得我在幸灾乐祸。
我也把脑袋扬起,天空很蓝,慢悠悠地飘忽着几串云,清风从我的发间穿过。
笑意更盛,是沉寂了太久的生命力。
6.
祁煜一路跌跌撞撞,反反复复陷于昏吐和平静的状态,像是一只缺水的鱼在陆地上不断挣扎。
路程太无聊了,我总是会见缝插针地询问一些关于他的话题,祁煜倒也配合,总是趁着自己缓和状态下闭着眼睛回复我。
他大概也想问一些我的事情,可惜每次一张口那快哑掉的嗓子便会阻挠他的出声。
我忍着笑,终于在他一声走调的音里没憋住地发出了“噗嗤”的音。
这招对他的晕车似乎挺奏效的,祁煜立马直起蔫蔫的腰板盯着我,特意清了清嗓子。
“辛辛苦苦回答你的问题,你竟然还嘲笑我。”
我捂着嘴,垂着脸不敢看他,肩膀却因为我的发笑而剧烈抖动——这下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
“你有点太过分了。”祁煜的声音又扬起几分,全然没有之前那幅无精打采的模样。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着他,尽量演出一个真挚的表情:“我不是故意的,但是…..”
道路上冒出一块大石头,把本就破烂的三轮车颠得车尾一翘,把我的道歉硬生生地截断,甚至整个人不受控地朝前扑去。
正对面是祁煜啊,我不想闹出乌龙,极力往左边压着,结果这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也反应剧烈地往同一个方向歪。
两声惨叫过后,我的身体压在祁煜身上,祁煜也吃痛地重重摊在车厢里。
不过他的衣服质量似乎不太好,领口的纽扣散开了大半。
我忙不迭地想拉开两人的距离,结果越忙越乱,我的头发钳在了他的纽扣上,扯得我头皮生疼,在祁煜一声无奈的“停”中,我才束手无策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发缕被轻轻地拨开,缠绕的疼痛感终于缓慢地淡去,只可惜还是掉了几根头发,叫我有些心疼。
我从他的身上坐直,以为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时,但几乎是瞬间,我的手背上落下一朵血色的花。
又来了。
“你。”我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祁煜正慌乱地扣着自己的衣服,“你在想什么。”
我一噎,知道祁煜大概是把我误会了。但当务之急是要快点止住流血的冲动,所以我背过去不再看他,熟练地用纸巾开始处理这次突******况。
祁煜终于扣好了他的衣服,有心情关照一下这个可怜的车友:“很严重吗?”
我没有转过身,只是简单地晃了几下手:“我能处理。”
祁煜不吭声了,等到我收拾的差不多再转头看他时,他似乎也盯着我的背影看了许久。
气氛有点尴尬,我掰了掰手指,故作轻松地看向远方,囫囵地说道:“天空挺蓝。”
“也就比某人红扑扑的脸颊蓝上几分吧。”祁煜没看向我,脸侧向天边。
这个家伙。
我咬咬牙,算了,是我自己要吃亏的。
7.
在一道尖锐的刹车声中,我和祁煜颠簸的三轮车之旅终于迎来了尾声。
我看着那辆表面有些灰蒙蒙的小轿车,心里还是长舒一口气——至少不是某些连启动都会轰鸣的老年车。
祁煜在爬上车后立即进入了休眠状态,刚刚的摇摇车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少的痛苦,我默默地将他那边的遮光板拉下,随即缩回到自己的位置望向窗外。
我们大概彻底远离了城市,只能间或地看到一些缀满麻雀的电线杆,农田相连着农田,溪水回环,像是一座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路途仍然会有些摇晃,但是起伏很小,更像是一只被风托起的绿叶,轻轻摆动,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农田里化作缓慢的摇篮曲,催动着我眼皮下沉。
世界拉直成一条有坑有洼的土路,最后熔铸于一抹散在地面上的绿。
大地在碧意荣荣地呼吸着,我枕在了绿色的呼吸中。
梦境空荡荡的,我在意外的平静中睁开了眼,目光掠向窗外,白茫茫的,不真切得仿佛陷入了云朵的陷阱。
我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车子行驶得分外缓慢,外来的异乡客在努力地挤进云的故乡。
心脏激动得要跃出胸膛,我拉下了窗子,将手臂伸出窗外,湿湿的、凉凉的,好似在一湾不可名状的水中摇曳。掌心猛地一抓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股融融的绵意透过肌肤,顺着收张的血管冲入肺腑,满是新鲜的力量。
迫切的,我想将自己的身子探出窗外,但刚动作几分,身后便传来一阵强硬的拉力,惹得我有些不大爽快。
我转过身,想质问祁煜莫名其妙的举动就被他一句带有警告意味的言语憋了回去:“是起大雾了,不是真的在云里,你要是探出去很容易撞上别的东西。”
我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祁煜。只能识相地将车窗拉上。
车子依旧行动得很慢,犹如在穿越一道粘腻的沼泽,外面的风景一尘不变,我却耐心十足地不愿错过每一丝腾起的云雾。
安静的车厢里骤然传来几阵“沙沙”的摩擦音——原来是艺术家正在记录他的灵感。
我暂时地收敛起投向窗外的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素描本上。
祁煜画的很认真,精雕细作地打磨着笔触的每一个部位,即便是在我这样直白的目光下,他也没有受到影响,垂下眼帘而聚精会神。
画布上是一只驶入云层深处的鲸鱼,巨大的尾巴扬掠起无数道磅礴的气流,繁重却不显得被束缚。
栩栩如生,场景宏大,每一笔几乎都落在意料之外的位置却不显得突兀。
“为什么没听到过你的名字。”我盯着他手上的画说道,“还是我太无知了,没听说过你的名声。”
祁煜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因为我很少去社交。”
“那天遇到你捡到的宣******,就是社交负面作用的一个例子。”
我微微抬起脑袋,看着这位孤高的画家,心池像是坠入了无数的小石子泛起圈圈的涟漪。
“那我呢。”我看向他,我和他相遇不算一场社交吗。
“只是不喜社交,不是不会去社交。”祁煜终于给了我一个眼神,“你算是我例外之中的必要。”
我正愣神,祁煜却把他手里的画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在希冀着什么。
“做点评价?我的第一位粉丝。”
我接过那张画,目光散至,美得几乎要人失语。
所以我只是结结巴巴地回复道:“很美,超越言语的壮观。”
祁煜得到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幅颇为受用的模样:“感谢鼓励。”
结束了这段话题,我又把视线偏移向窗外的云雾,呼吸律动的。
我也在希冀着什么。
可能是一只能带我离开的鲸鱼吧。
8.
踏在山脚旁的泥时,我还有些恍惚。
竟然就真的这么来到了茶山。
仰起头,我渴望地朝山顶望去,大雾未散,见不到他的真面目。
但这并没有动摇我心底那分轻快的情绪,反而驻扎了某种更加强烈的力量,吸引着对他探究的渴望。
我把行李简单地塞进自己的房间后便急不可耐地扎入缭绕的云雾中。
茶树低低矮矮的,像是被雾气压弯了枝干,在白茫茫一片里显得并不那么精神。我耐不住好奇心,伸出手在叶子上极轻极轻地触过一道,湿濡濡的感觉密密麻麻地席卷全身,叫我不禁地微微哆嗦一下。
山腰间的雾气浓得多,几乎往前走几步便看不见身后路,可我不在乎。
我能走的路已经不多了,我要尽自己的力气走到极限。
绵叠的雾包裹着我和这片乍然的山,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好似成为了这座山的一体,环的住云雾,生的出绿意,不会说话,却不觉得孤独。
衣服有些沉了,大概是湿气沁入了布料,糊糊地挂贴在肌肤上。
一直走到小腿泛起酸胀的感觉,我才止住了步伐,撑开手掌,是聚成水的雾气,顺着掌心的纹路缓缓地流下,再溢满着滴入土壤中。
我向前看着,白气环旋,好似茶山浓烈的呼吸具象化。
我向后看,遮眼的浓雾里出现了一道人影,渐渐地从白色中探出,像是循着我来的。
“差点没跟上你。”祁煜的声音被雾气托着,“你是在玩捉迷藏吗。”
我转过身,看着他,在湿雾里呆久了,连视线也模糊了。
“要回去吗。”祁煜终于如他所愿站在了我的身旁,环顾起四周。
“我想再呆会。”我像一只正处于新鲜感时期的孩子,赖皮着不愿回去。
“哦。”祁煜默默站在我身边,不走了。
我侧过脸看着他:“你呢。”
祁煜突然抱着臂很严肃地看向我:“你是不是忘记了。”
脑袋一头雾水,心里也一腔雾水,我呆呆地摇了摇头。
“老板给了你两把钥匙,我房间的钥匙被你带走了。”
我下意识地去掏口袋,摸到一串硬硬的圆圈,提起——两枚晃悠悠的钥匙。
有点尴尬,我把钥匙串递给他,僵硬地咧出一个笑容:“抱歉。”
祁煜卸下肩膀,没有直接拿钥匙,而是向天上望了一眼。
“月亮快出来了,该回去了吧。”
我眨了眨眼,没动作,手指依旧挂着那串钥匙。
祁煜深吸了一口气,好似做了很大的勇气:“两个人行动会更方便点。”
“不是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原来如此,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绕到他的面前:“那就走吧,迷路的画家先生。”
我走在前头,月光跑在上面。
在湿白的雾里,有两道相挨的人影。
9.
雾气在窗缘上凝出水珠,像是沉醉醉的酒壶外围冷凝而下的甘露,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我的手指贴在玻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印记一湾又一湾得腾起,再一抹又一抹地消散,就好似存在这世界上的总是什么都抓不住的。
窗边的台灯映射在水雾的玻璃间,晃出一层层的光晕,仿佛将此化为了池塘,作出了他的形状。
内心实在平静不下来,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是个晴天——我可以见到完整的茶山了。
手机适时地震动了几声,我划开屏幕。
祁煜:睡了吗。
祁煜:能不能来帮我个忙。
我看了看窗外只有一盏奄奄欲灭的路灯,给他回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祁煜:老板已经睡了,我只能求助你了。
祁煜:真的只是帮忙而已。
【一个拜托表情】
我从衣架上取下外套随意地披至肩膀,朝隔壁走去,只是敲了几下门,便听到祁煜有些发抖的声音:“门没锁。”
我推开门,睹见祁煜缩在床缘瑟瑟发抖的模样,目光在一扫,地上有只不知从哪蹿出的野猫正一脸好奇地盯着他。
我试探性地蹲下身子,挠了挠小猫的脑袋,小猫非常惬意地蹭了蹭我的手掌心,喉咙里呼噜噜地响个不停。
“你竟然敢接触这么可怕的生物。”祁煜还蜷缩在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猫。
这只猫明明很可爱,我抱起她,她便很乖顺地贴在我的胸脯处,好像很适应这临时的小窝。
“你竟然害怕这么可爱的生物。”我有样学样地怼了回去。就这个小忙啊。
祁煜一噎,坐直了身子,看起来不大服气。
“有人怕蛇,有人怕虫,我怕猫也很正常。”祁煜从床上下来,我这才从模糊的灯光里看清他的轮廓,短袖短裤的睡衣,松散的发型,像是刚打算入睡便被猫吓醒了。
我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微微翘起,便避过身道:“问题解决了。”
走到门口,我又一顿:“别忘了锁门,小心再来第二只可怕的生物。”
紧接着便是祁煜带着些哀怨的声音:“知道了,驯猫使者。”
笑意盎然地抱着小猫回到房间内,看着已经悬挂在半空的月亮,我把脑袋埋进了猫肚子里,氧融融的,舒畅得不行。
我分出另一个枕头给小猫,感谢她给我埋肚子的机会。
小猫打着哈欠便舒舒懒懒地靠着软垫打盹起来。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还会是一个有小猫陪的好日子。
10.
被大雾水淋淋地浇得彻底的茶山仿佛一位沐浴而出的少女,沉寂在薄纱下清丽的面容终于在此刻给了我一睹真容的机会。
经历过水汽蒸洗的茶叶嫩得似乎只要轻轻一捏便能沁出碧色的汁,扑鼻而来的茶香味,甚至不用刻意地深呼吸,它便会直直地向我的鼻腔里钻入。
田埂还是潮湿的,松软的泥土会在鞋底浅浅地居窝,犹如几只慵懒的小螃蟹要我把他们带向另一道地点。
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为此欢呼着,久违的精神气铺满我的全身,那股阴郁的病气就应该藏起他的苗头,不然会被自然的威力吓退。
老板好客,给了我几块绿油油的茶叶饼,顺道再让我带些给祁煜。
我把腮帮子鼓得满满当当,刚走到祁煜门前便透过未拉紧的窗帘睹见到正在作画的他。
不想打扰他的灵感发挥,我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将茶点放在他的桌上,准备离开去找我的小猫玩,祁煜却叫住了我。
“来帮我看看。”祁煜的笔触顿在一个点上,“这边加上什么风景。”
我咽下喉咙里的最后一口点心,便将脑袋挤了过去,画面的中心空了一块没填色地部分,周围是与茶叶重合的绿。
我端着下巴,爱莫能助道:“想不到。”
目光方向远方,小猫正在茶田里捉蝴蝶,“要是你不害怕猫,或许画一只猫也是不错的选择。”
祁煜的笔放了下来:“你也知道这不可能。”
我踱步到窗边,用力地伸出一个懒腰:“那你就去里面自己感受感受。”
还以为画家的性格都是不爱出门的,可是祁煜却把画布一盖,拍了拍手,道:“有道理。”
然后他就走出了房间。
我愣了一瞬,紧接着也跟在他的身后——艺术家应该会挖掘出一块风景最优越的观景地吧,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祁煜这次没有选择穿越到田里,而是不断地向上爬,在我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终于看见他停下了。
我们身处山顶,举目四望,皆是欣欣向荣的绿。
这大抵是自由的最高境界,微风穿过指缝,再穿向发梢,似乎随时都可以将我托起,然后远离地面地飘向空中。
祁煜的眼神不知何时从眺望远方锁定到了我的身上,像是有预谋地问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问题:“你还记得你之前有在一张白鲸游山的画下面留过言吗。”
我冲他眨了眨眼,满脸懵然。
过去很多事都变得很模糊,尤其前段时间身体技能急剧下降,我甚至连一些朋友的名字都记不太清,现在这个问题无异于对牛弹琴。
“那你记得自己有给一个男孩送过一套画笔吗。”
没印象,我只会徒劳地摇头。
祁煜的面色突然变得很沉,他抱起手臂一言不发,像是在努力搜索着一些新的话题。
我半蹲下去,拍了拍地面,盘起腿,利落坐下。
祁煜好像没能再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索性也坐到地面上,这次没有看向我。
“那你为什么要来茶山。”
我一怔,像是被捅破秘密的胆小鬼,张不开口。
极力压制着那股汹涌的情绪,我在祁煜再次追问前搪塞道:“想来就来了,不用那么在意一个过去的理由吧。”
我起身,飞快地朝下冲过几步,心虚地掩饰过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在他面前是一个短暂的生命,不值得关心,不值得去了解。
告诉他事实,然后再看着他对待我畏畏缩缩,心有余悸,
我的良心会不安。
11.
那天晚上我又开始出鼻血,样子太惨烈,我就没让小猫进屋。
可能是我的样子吓到她了,小猫不停地刨着门,喵呜的声音不断。
血还没止住,我也不敢开门,怕再吓到她。
我在心里一直默念着,快停,不要再继续了。
在用尽大半包纸却依然不奏效时,我听到外面的小猫声似乎停下了。
我以为是小猫走了,在心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想着这下只用我承受这份狼狈。
但空气刚刚镇静不足半秒,又响起了一道敲门声,伴随着祁煜几句有些急切的音:
“你没事吧。”
“小猫一直在叫,可以开门吗。”
我看着自己血渍斑斑的手掌,实在做不出开门的举动,于是我尽量地表现出很平静的模样:“我没事,刚刚打翻了一个杯子吓到她了,马上就收拾好了。”
祁煜没有再说话了,我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的谎言没被识破,然后继续处理自己糟糕的情况。
许是那晚血流得格外的多,我第二天差点没从床上起来,有意识地呼吸第一口空气,却是满满的血腥味。
撑着自己有些发胀的脑袋,我蹲到桌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白得可以媲美身后的墙面了。
窗外绿意盎然,我却死气沉沉的。
如此巨大的反差,让我出门都犹豫了几刻。
可是肚子还在咕咕作响,好吧,还是吃饭更重要。
我给自己的脸上浅浅地扑了一层粉,看上去没那么可怖后就出了门。
祁煜像是在专门等我般,让我一出门便见到了他,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顿了几秒,在我以为自己的伪装要暴露时,他扯开了话题:“你今天起的太晚了,错过了最好的采茶时间。”
没人注意的地方,我狂跳的心脏终于恢复了平静,一幅有些遗憾的模样说道:“没关系,茶山这么大,就算你叫上小猫也摘不完。”
祁煜的唇角扬了扬,转身朝餐厅走去,声音清晰地闯进我的耳朵:“我已经闻到了中午做的茶叶炒米粉的味道了,某人再不来怕是什么也吃不到了。”
我立刻挽起自己的裤脚,大步迈开,对祁煜吐了吐舌头:“谁吃不到还不一定。”
跑两步就让我有些累了,好在祁煜并没有追上来,我拿到了第一碗热腾腾的粉丝,也取得了和祁煜耀武扬威的机会。
午饭吃得太足了些,饱腹感浓重,连困意也不觉地袭来,我躺在亭子下的摇椅上,膝盖间窝着小猫,像是给我盖了一层毛茸茸的小方帕。
亭下凉风席席,眷恋着晚间未做完的梦,我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梦很清甜,像是有一瞬浸透了百合的香味,意识变得洁白轻柔。
我舒舒畅畅地伸开手臂,终于不是在疲惫里醒来,而是颇为清爽地有了点力气。
肚子上的小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展开的外套。
我小心翼翼地将鼻子凑近轻轻地闻道——百合的清香。
我看着遍布的茶野,这件充斥着百合香的衣服像是远道而来,特意寻我地落在肩头。
我将衣服收起,想去归还给主人。起身的片刻,祁煜也来了。
我扬了扬手中的衣服,问道:“这是老板的衣服吗?”
祁煜摆了摆手。
我向四周望了望,没有新旅客入驻。
“不用猜了,是小猫给你盖的,她其实是个魔术师,会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看向祁煜,他似乎有些生气。
为什么生气。
我把衣服还给他:“谢谢你,我下次不会随便用你的东西了,不要气。”
他又愣住了。
咬着牙说:“我不是生气。”
我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衣服:“那这衣服。”
“是我的,你可以用。”祁煜看着我,那双半载着溪水的眸子,好似在摇晃着溢出某种情绪。
“也只给你用。”
12.
在茶山上的日子自在悠闲着,时日变迁到我几乎将要忘记自己已经来这里很久。
祁煜那幅画的中间还是空着的,仔细想想,好久都没看见他提笔作画的模样了。
他总是有别的事情要忙,而且总想着拉上我。
自打那次我起晚错过采茶的最佳时机后,祁煜好似时时刻刻在等着下次采茶的机会。
我其实对采茶的兴趣不算多,因为蝴蝶总喜欢停在茶树上最嫩的那一片叶子上,慢悠悠地轻晃几下翅膀,然后再卷卷自己吸管般的嘴巴,好像是全世界最舒适的生物。可惜我们要摘的就是那最嫩的叶。
蝴蝶停在叶片上,我也停在田埂上,蹲下身子,看着他们斑斓的翅膀,好漂亮,让我也想变成一只蝴蝶。
祁煜又捉到机会可以去采茶了,他递给我一个别在腰间的小框,自己身上也带了一个,像一只笨拙的孩子。
我没有拒绝,反正采茶也可以看见蝴蝶,索性就跟着祁煜到了可以采摘的场地。
那边的蝴蝶似乎格外的多,我每蹲下一次就能看见一只不同的蝴蝶,在我不知疲倦地数不清蹲下多少次后,我看到了这么多天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只蝴蝶。
那是我第一次想去打扰一下这只安静的小家伙,可惜手指刚刚探出,蝴蝶就扑闪着她的翅膀飞走了。
我不甘心,追着他在山坡上小跑一路,最终丢失了目标。
心情顿时下降了几个度,我打算去另外的地方寻找他的影子就被祁煜喊住。
“在这。”
我登时眼眸恢复了色彩,朝他的方向望去,那只蝴蝶被他捧在手心里,阳光恰好洒下,为它淡黄色的翅膀镀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金边,犹如一颗万亩青田里的黄金稻,遗世独立。
欣喜地跑过去,这次我没有敢直接伸手,只是对着这只蝴蝶左看看又看看,完美无缺地仿佛不存在于这个真实的世界。
蝴蝶大概是被我看恼了,翅膀掠起的幅度愈来愈大,最后也飞出了祁煜的手掌。
我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便直直地落进另一处的风景。
灿烂的阳光下,睫毛轻颤的他正赤诚着满腔说不出口的情愫热烈地望向对面的伊人,在眸光倒映出我一眨不眨的神情时,后知后觉地收回。
氛围怦然地泛起回荡的涟漪,我们都没有说话。
只是蝴蝶飞回,落在心上。
13.
我和祁煜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了,没有先前的那些带有隔膜的陌生感,和祁煜有时说话就像在拌嘴,可下一秒又能拉着对方去下一个地点。
好像是无言的默契,我们其实都心知肚明只差一层纸窗的距离。
可我不能跨过去。
很荒谬,在道路的末尾遇上了最想延续下去的感情,就好似干涸的水洼遇上一场小雨,再怎么浇灌,还是空的。
因为喜欢,才会压抑着那份因他而起的躁动,用着朋友的身份站在他的身边。
这份感情就像哑巴刚开始学手语,生涩痛苦,却又无不期待。
我没办法安置他,心里胡乱地跳着,像是夏天突然被塞入手心里的一个热水壶,不合时宜的烫,一路延着脊骨热上去,最后变成抓不住的虚气。
我想永远沉睡,不想装睡。
祁煜最近又忙起他的画了,不过不是先前那幅,是一些新的作品,描摹着不属于茶山的风景。
我坐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所画的,问道:
“你知道这么多是因为之前去过那里吗。”
祁煜轻轻地“嗯”了一道:“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现在只能靠一些记忆和想象来完成。”
我更加认真地看起他的画,没有时间陪他再走一遍了,就把他所画下的当作是我正在同他一起经历过的吧。
那天,我刚抱着小猫从茶树从里出来,便发觉祁煜又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了。
似乎是在打电话。
我蹑手蹑脚地趴在窗边,像只好奇心的猫想打探他的秘密。
隐隐约约的,有一道不属于这里的声音浅浅地传出,很模糊,没有具体的内容。
我努力地想要听清,可祁煜一直在沉默,只有电话那头的人喋喋不休着。
终于,像是触动到了某个点,祁煜开口了。
“山里的雾气很大。”
“她的眼眶总是湿湿的,我想抱抱她。”
下意识的,我摸了一把自己的眼眶,濡濡的,潮潮的。
像是戳穿了某个我不应该听到的事情,我慌乱地逃跑了。
我知道,能忍到现在就是因为那份祁煜对自己态度的侥幸心理,可是现在我却听到了答案。
应该是幸福的,我的身体却在不住地萎靡着,世界颠倒,我看见砸在地板上的一滴血渍。
生理缓和完毕已经是夜晚了,中途我给祁煜的手机发消息说自己今天晚上不出门。
心脏又满又涨,我看向窗外,情不自禁地转动开门把手,将身子探了出去。
今天晚上的雾格外的浓,像是要把我吞噬殆尽的,只是刚伸出半只脚,便簇拥着要我融入其中。
我的眼眶又湿了,这次不是微凉的寒,是身体余热里最后几分的温。
怎么会这么喜欢哭呢,我走不动路了,视线模糊得紧,把我的路堵住了。
原本轻盈的雾气像是一片濒死的湖把我团团围绕起来,我努力扯动着自己的瞳孔,眼泪落出,回光返照般地诉说着这场剧烈的阵痛。
我想要抵消那股痛,就像是要赎去我的罪恶,一场名为爱情的恶。
我找上命运,仿佛就找上了源头,可是命运却嗤笑着说他根本不存在,这都是我的幻想,我的咎由自取。
雾气好重好重,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我趁着自己还有说话的力气,在呼吸里拼命地挤出几个字:不幸福。
可我比谁都清楚,
我是最渴望幸福的。
14.
快要窒息的时刻,我的身子被人猛地拽起,就好似从布满冰渣的海滩扯出,条件反应地想要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铺天盖地的吻,犹如救世主降临,吞渡着空气把我死亡的肺救活了。
瞳孔颤抖着泄出几分浑浊的泪,然后眼前的重影消散,是祁煜清晰却同样痛苦的脸。
我的喉咙哑得快发不出声音,却还是极力地想要说些什么,挣脱开这本不应该存在的吻。
祁煜攥着我的手腕,抵着自己的胸膛。
语速好慢好慢,像是生怕我听不清。
“不要回避自己,不要回避我,不在一起没关系,你还在就够了。”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澄澄的蓝与云云的粉相融,没有界限。
就像在说,是朋友,是爱人,都不会影响我想要对你亲吻的渴望,我就站在这晦涩的边缘,等待着模模糊糊的爱,等待着终于发现的你。
“祁煜,”我的手指触上他的眼睛,这份答案太沉重,我没办法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我很快很快就会走的。”
“那不重要,”祁煜十指相扣着穿进我的手掌,“很早很早我就知道了答案。”
小猫挠门的那天,我没有拉好窗帘,祁煜就躲在窗帘后,像一个觊觎秘密的偷窥者,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忙乱地处理涓涓不断溢出的血。
那一刻起,祁煜的心里就有一个成型的答案。
怎么样也好,他还能看见,还能触碰到,这就已经是最佳的答案。
云雾化作水汽落下,淋湿了我和祁煜的发梢,像是刚刚泡过澡,潮湿而粘腻着。
我哽咽的声音终于渐渐地坠回平缓的音调:“淋雪共白头,我们却挣扎在化成水的雾里。”
祁煜的呼吸缭绕在我的耳畔,是一道带着鼻音的轻笑:
“这片雾是山对我们的祝福。”
我的手掌枕在他的手掌里,黏湿湿的,像是抓取了一小块雾。
一句知道答案的祝福。
15.
我跟祁煜还是保持着从前那般的相处模式,只不过他变得更为粘人了。
像只时时刻刻都不想离开我的黏黏糖,如他所说的那般拥着我。
小猫很乖,会经常地钻进我的身前,惹得某个人嘴巴撅起的泛起酸意。
我逗弄似地看向祁煜,笑得很欢,嘴角裂开,比他拧起的眉毛还要张扬。
突然地想起某个瞬间的一个问题:什么是重要的。
心脏平静地跳动着,我抓住了一根不愿放手的锁链,萌生出几分想要在跌落深渊前挣扎的冲动。
我知道祁煜是永远支持我的选择的。
只要我现在说一句,他就一定会积极地带我回到城市,然后在睁眼闭眼都是白色的病房里陪着我。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过去我以为自己会在茶山里很沉很沉地睡着,
现在我知道,自己还会在茶山和他的簇拥下做上一道很长很长的梦。差点忘了,小猫也会陪着我。
时间不多了,那些我所抛之脑后的东西,都因为祁煜有了价值。
山里的雾很大,
我看不见阳光。
他的眼睛总是亮亮的。
我想抱抱他。
茶山大概真是某种神奇的地方,能抚慰一个命不久矣之人的心情,让她产生出自己其实没有生病的错觉。
我看着祁煜,在盛大的绿意之下,他的爱意也如茶野里疯长的绿般汹涌澎湃。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像是惩罚我偷偷幸福般,在祁煜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我看见了好久不见的血花。
身体是在一瞬间变差的,我开始起不了床,脑袋胀痛得仿佛是一颗随时能爆炸的气球。
祁煜总绕在我的身边,睁眼是他,闭上眼也全是他。
我想让他可以给自己一点空间,可他总说他的空间就是围绕我展开的。
某个早晨,可能是上天被我们这对苦命鸳鸯感动了吧。
竟然让我有力气拥抱祁煜,我看着他带着泪的脸,想要触摸,可是却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大概是要走了。
但我很贪心,我在祁煜的唇上咬下一口,没用力,也没力气。
让他变得讨厌我,忘掉我也好。
可他一言不发,是在赌气吗。
我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微微撑开眼皮。
在他潮湿的瞳孔里,我看见了正在融化的自己。
“没关系。”我的声音应该细如蜉蝣。
“可以不用爱我了,祁煜。”
【祁煜视角】
我的爱人是个笨蛋。
她不记得小时候翻阅社交软件给我留下的评论,也不记得后来我们越来越熟,她甚至送了我一套全新的画笔。那份连我自己都快抛弃的理想就这么被她揣着塞进了我的怀里。
后来,她不要那个账号了,也不要我了。
我遇到了其他的人,可他们都是她的反面。
我从欢呼鼓舞地社交变成讨厌社交。
她在我心里的影子越来越重。
那我就要去找她。
但是寻找我的爱人又必须去社交,所以我没有完全放弃社交。
我找了她好久。
我去了大海,想象着和她牵手在沙滩上留下脚印的样子。
我去了山谷,想象着她在溪流里赤着脚溅起水花的模样。
我去了城市,想象着她站在楼顶戴着夕阳咧嘴笑的憨样。
我就这么想着,却没想过会在前往下一个地点时撞上她。
在跟她交换联系方式后,我很兴奋,因为我知道只有她才会在社交媒体上留下这些印记。
可是又有些苦恼,我该怎么跟她表明身份呢。
我这么想着,就被推上了车。
泥路好晃,我把自己最难堪的样子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竟然笑我,好吧,至少说明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看见她流鼻血的时候,我也原谅了,或许这是她对我身体的一种认可。
我就这么和她一块来到了茶山。
她对这一切都很好奇,刚放下行李就直奔入雾中,差点让我没找到她。
月亮将要升起,我想带着她回去,于是扯了一个接口,把她听的愣愣的。
好傻。
可她却以为我傻,一幅很骄傲的模样在前面领路。
我抱着手臂,看着她,心里好高兴。
可是她怎么一点印象就没有呢。我在山顶上,看着她茫然的眼神,好心情被堵塞。
我换了个话题,想要重新了解她,可是她却跑了。
为什么。
原来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我的爱人很笨,笨到不会照顾自己。
没关系,在她学会爱自己之前,我就已经爱上她了。
她不想让我知道,我也装出不知情的样子陪她。
她演技很差,搽的粉不匀称,没完全盖住她的虚弱。
我安慰自己,只要她开心,怎样都好。
可是我差点就忘了,我的爱人是笨蛋。
她总是觉得自己不配,总是觉得自己活该这样,像只坚强却敏感的玻璃,会把自己缝好,然后再破碎,再缝好。
那天老唐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知道自己,我不会回去的。
打电话被她听到了,她又躲在卧室里压抑自己。
爱人的宣泄方式是在漆黑的,无人的角落,释放自己中断的,压抑的情绪。她将自己封闭,连心脏的声音也要藏起,在已经过期的车票里泛起黄色的边。
我应该冲进她房间一遍遍的告诉她,她是我最爱的人,不是行将就木的腐朽,是我枯木逢春的绿。
但她比我快了一步,她躲在雾里,以为可以藏住自己的呜咽声,笨拙而破碎。
我找到了她,一遍一遍地拥抱,一次一次地亲吻,我告诉了她,我们就像原来就好。
我更黏她了,我好怕她倒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她总说我和小猫都是她的尾巴,当尾巴就当尾巴,我乐意,但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一个尾巴。
我的爱人不善言语,她在爱我,我知道。
她开始珍惜时间,看不见我的影子会着急,睡前看不到我也会着急。
我说她就是笨蛋,我怎么会走呢。
……
我的爱人,笨笨的。
留下了一地的爱,把我独留在风雨里,让我抓不住她的爱,却又怀着满满为她而生的爱。
我应该要到一个地方去,把这份爱永远地埋铸起来。
可是我的爱人却要我不要提永远这个词,因为她和我的永远太短暂。
那我就不能走了。
我抽出了那张画,中间空白的画。
我把它填满了,
那是抱着一只小猫的,
在茶山长眠的,
我的爱人。
Notes:
·后记
这篇文其实可以作为祁煜与你在另一个时间经历的故事。
从相识,遗忘,再相识,然后相爱。
无论是哪个世界他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你,再用自己似潮水环云的耐心一点点地融化下你。祁煜会说,我的爱人笨笨的。
着重点不在“笨”,而在于“爱人”。
在他面前,你的一切都是可爱的,一切都是他眼里的粉红爱心。
是他独一无二的爱人才能有被说“笨”的资本。祁煜爱你,如你所是,如你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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