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青苔淹没我们的名字》
*《在爱和你之间》番外
Bgm:纤维-林忆莲
“祁煜,如果人生一定要有墓志铭,你写下的第一句,是什么?”
祁煜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有了爱人,梦到相爱,梦到一辈子不愿醒来的婚礼,以及短暂却永恒的一生。
不可思议胜过弥留之际的幻象,祁煜只是从未想过某一个时空的自己也会有如此幸运,即使是一场梦也好——
毕竟他的梦里永远只有满天黄沙,黑海怒潮,而他踽踽独行,像一片游荡在群星之外的云。
躯体松散地支撑一颗顽固的核心,被命运打碎又重组,他已经很习惯。
因此当梦中的自己同女孩恋爱时,他只是挑高了眉。
像浏览一篇惊奇的画作那样冷眼旁观,这场梦爱恨几何,生死归处,对他而言,都只应当是一场梦,一场无关自己的电影,使他不过充当一位隔岸观火的观众。
可是,爱总能让同一个灵魂灼痛。
将自己关进房门同爱人隔咫尺之墙,七个日夜甘愿被噩梦折磨,非要求证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杂乱无章的线条在半梦半醒想她的情绪里,逐渐勾勒出一袭婚纱的形状。
最后人鱼抿着唇,以极其郑重的姿态,单膝下跪。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听见自己说。
对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他想,你会后悔的。
她分明只是一个人类。
生老病死,爱恨贪嗔,她只是你无数个纪年里的七秒钟。
可当那只手,同更小的一只合在一起,十指紧扣时,祁煜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
仿佛血脉就此连结,命运从今勾连。
霎时心肺烧灼,胃里一阵阵发烫,心脏跳动的声音好像蝴蝶翅膀疯狂振动。
他忽然想起了人类关于信仰的书,有一句话讲。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可他舍不得放手。
甚至连群星之外,那个冷漠旁观的他,也舍不得挪开眼睛。
祁煜恍然,原来这是他千万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美梦的滋味。
继续这场梦境,他再做不到毫无波动地观赏,心脏像开了闸,蜜水源源不断涌进来,干涸的土壤发芽。
订婚、结婚、纪念日……
砰,砰,砰。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同世界之外的那个自己,同步为一个人共振。
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他为她种了一园嘉兰百合,花开时像火,热烈如生命本身,红似爱欲燃烧。
他带她去看了世界上无数令人惊叹的景色。
而另一个自己没告诉她的是,其实每一个看似随口决定的地方,都是某条人鱼在无忧无虑的幼年,甩着尾巴枕着水波仰望粼粼水面时,幻想的每一处人间风景。
只是没等他去欣赏,先等到利莫里亚的毁灭,此后,他不再想岸上的花红水绿,溪青山白。
直到她拉着另一个自己的手,微微摇一摇,仰面如桃花,很依赖地问,祁煜,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去哪里玩。
他下意识开口,隔着时空,两张同样好看的面容,吐出同样的字眼。
“沙漠。”
祁煜顿时,如同失声。
在满目熟悉的荒芜里,黄沙仿佛也刮到他眼底,硌得眼眶好痛,而当沙漠里的自己牵起爱人的手,走向烧红的夕阳尽头时,祁煜眼前忽然变得模糊。
睫毛颤动,良久喉头哽咽,砸下一颗已经许久不曾掉落的,十分重量的,剔透珍珠。
原来爱是一场无神论者的救赎。
时间流逝时祁煜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它停下脚步,歇在时光洪流中稍微缓几秒都好,叫他晚一点看到爱人变白的头发,升起的皱纹,步履蹒跚再也不能同他去看这个还未看完的世界。
她四十岁那年,在医院里,祁煜学会了一首人类的古诗。
回光返照的老人写给他看,字迹模糊,抖得不成样,他一个字一个字辨认,慢慢读出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查着字典,读懂这句话的每一个字。
到底是爱艰难些,还是承受爱更艰难?
其实爱本与痛一体,只是在爱与痛的边缘,谁都不愿意放手。
即使烈火烧灼,痛他三万年。
她最后一次进医院的那个晚上,已经不大看得清东西,说话也好迟缓,很多事都不记得,只会一声一声唤,祁煜,祁煜。
祁煜总是无比耐心地握住她的手,说,我在。
就像年轻时,他做噩梦蜷缩着喊她的名字,她用安宁的语气说,祁煜我在。
可那夜,她突然说要去看月亮。
他说好。
后院幽静,无星无云,一片弯弯的上弦月剪开黑色天幕,照出淡淡的光晕。
她问今天月亮好不好看,是不是好圆。
祁煜眯了眯眼睛,说:“嗯,圆得像一颗珍珠。”
她轻轻笑起来,说你的比喻好奇怪。
她安静靠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事。记忆力恢复了似的,从第一次见面说到第一次吵架,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分床睡,说他那七天简直像个拧巴的笨鱼,又说幸好笨鱼还不算太笨。
祁煜安静地弯弯唇角,赞同她的话。
幸好还不算太笨,在一起之前,没有浪费太多时间。
讲了好多,许多小事连祁煜自己都记得不太清楚,可她如数家珍,像替他打开一颗颗妥善放好的珍珠。
到最后,她忽然喃喃:“家里的花开了吗?”
一瞬间,祁煜忽然感觉呼吸困难。
空气像浸了水,缺氧让他浑身发麻一样痛起来,他的声音发抖:“……开了。”
可现在不是嘉兰百合的季节。
一股念头如火烧般冒起来,他重复了好几次,花开了,花开了,谶语中的经年火焰在此刻流窜到四肢百骸,叫他忽然直起身来,说:“你等等我,等等我,花马上就开了。”
爱人微笑着说好。
祁煜向外跑去。
奋不顾身的姿态,被火烧到剧痛时身体忽然轻盈起来,明明他同爱人一起衰老了几十年,一同皱纹满面白发苍苍,而在此刻,时间仿佛在奔跑中倒流,光阴的尺度回旋,他一路奔跑,白发变成紫色,皱纹爬下肌肤,衰竭的机能重新强劲,他听到岁月的风声好响,将人鱼永恒的生命都撕裂,脚步踏入庭院的刹那,他已同初见时无异。
年轻的人鱼怔然。
他为她种的嘉兰百合,未到花季的嘉兰百合,此刻在那片浅淡的月色下,巍颤颤,开了唯一的一朵。
不算大的一支,却红得如同心脏。
祁煜一步步走近,以无比轻柔的力度,摘下它,往回跑去。
直到他气喘吁吁,单膝跪在迟暮的爱人身边。那朵花被他揉进爱人的掌心,她轻轻讶异,记忆又重新断片,微微抚了抚花瓣,问这是什么。
喉咙仿佛被火灼烧,字句艰涩到掉眼泪,祁煜抬头看着她,眼里有血,要刻下她灵魂的模样,永世不忘。
他轻声说。
“我从很远的地方看到一朵花,就想带来给你了。”
大梦滔天。
祁煜猛地睁眼,触到面颊,满脸是泪。
身旁的沙发边,私人保镖上岗第一天的年轻女孩吓一跳,“祁煜,你怎么了?”
“保镖小姐,”他在流泪,却笑起来,“好久不见。”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