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蝴蝶

 
 
 
祁煜,我是你失忆的蝴蝶吗?
 
 
1
 
离开海岛的最后一周,我收到一张邀请函。
 
来自一座私人植物园,几位耳熟的植物科学家并本地植物公益组织筹建,馆藏许多濒危的植物和昆虫。
 
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是前阵子参与过植物园的抽奖,百无聊赖顺手报名,直到快把这件事忘掉,幸运才如夏季冷不丁降雨,第一滴水滴啪嗒砸到我手心。
 
可这里并不算旅游胜地。
 
甚至称得上偏僻,自此地回临空需要先乘一夜大巴,到市中心转机,路程十几小时,颠簸似山路。
 
毕业一个月散心旅行本应就此画上句点,回校还有论文、答辩、面试……一切我厌烦逃离的字眼迫在眉睫,越接近越叫我睡不好觉,一拖再拖,我早已定票计划在明天离开。
 
却偏偏在今天收到邀请。
 
分不清是幸运还是变数,我盯着邀请函上“私人植物园”看了几秒钟,下面躺一行小字,写:后院私人画展亦可参观。
 
不算别致的搭配,但不知为何,普普通通的植物园展览加上这两字画展就多了几分吸引力,仿佛有奇异的预感,我注定要来此一回,有什么在等待我如命运。
 
一分钟后,我抓起手机,打开行程,在改签和退票中选择了退票。
 
待了足足一个月,这片海岛才忽然将我拖拽,延迟生出陌生的留恋。
 
 
幸运观众大抵少得可怜,我在午后到达这座隐匿在山水间的庭院,只有一位研究员模样的男人为我指路,并不多寒暄什么,塞来一张手绘地图就离开。
 
与山相通的庭院安静十分,大片翡翠葛盛放成碧,簇簇如美人指微弯,绿棕榈,白瀑布,阳光呈现很有质感的透明色,初夏的日头在缓慢靠近,脚下的影子如坠金砂的潮水。
 
亚热带气候将温度烘托得刚好合适,我一路走一路看,细细读每一株认不得名字的植物的故事,直到脚尖触到这片广阔的花圃边缘,抬头密林成峰,四周只剩下流水声,我捏着地图转了个圈,万分遗憾地得到结论——我迷路了。
 
手绘地图相当粗糙地省去了边际的路线,而此时离我进园已过了两个钟头,阳光烈到极致,鸟鸣叽喳回荡,我试图拨打帮助电话。
 
嘟。
 
嘟。
 
嘟——
 
 
“在找我吗?”
 
我神情茫然片刻。
 
此时电话还未接通,彩铃是一首悠扬的卡门,而那人清亮磁性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响起,转头,在背光如雾的阴影里,我看清来人的模样。
 
白衬衫,黑西裤,姿态慵懒颀长。
 
最简单的装束也让周遭艳光四射的环境沦为陪衬,一块碎金的光点落在那双被长长睫毛掩住的瞳孔旁边,他仿佛察觉,伸手捋了捋,紫罗兰色的发比晚霞更加秾丽,眼皮上掀,眼光专注得,好似我们从来就相识。
 
“这位小姐,迷路了吗?”
 
 
2
 
“所以,你是来这里帮忙的?”我不确定问。
 
面前的男人双手插兜,长腿慢悠悠打了个转,点头。
 
“植物园的主人,我朋友,本来是个珠宝设计师,平时喜欢种花养草,索性就到这里买下一片土地当植物园,最近即将对外开放,我过来帮忙,投资人兼任指南针,专为迷路的游客指引方向。”
 
我停在原地,还在初见他的陌生情绪里回不过神。胸口一种奇异的钝痛,细微如电流震颤经过。
 
理智回炉时我已开始天马行空想,陌生的丛林,漂亮如海妖的男人,下一步就是拐我去东南亚的杀猪盘……
 
“噗嗤。”
 
好像一时没控制住,随后是难以自控的笑声,他乐不可支,肩头都在抖动,仿佛很少这样开心过。
 
才反应过来是刚才不小心喃喃出口。我顿时不好意思,垂头瓮声瓮气说不好意思,窘得要回迷路的地方自闭一刻钟。
 
“哎——”手臂被拉住了。
 
男人叹气:“走吧,幸运游客小姐,趁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到有信号的地方,至少你还能拨通举报杀猪盘的热线电话。”
 
他似乎对这里相当熟稔。转身往一个方向走,我跟上他,脚步急促两分,小指勾住他的袖子。
 
“嗯?”
 
他侧过头。
 
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用走路掩饰乱晃的目光,“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他听到,兀地笑起来,疏冷的眉眼因此乍暖,他笑得很好看。
 
“rafayel,祁煜。”
 
 
跟着祁煜越过那片障目的树林,环境逐渐清晰起来,一片片花圃星罗棋布在无垠的土地上,我顺着地图看,这是游览的另一条路线。
 
他在旁边开口,声线如念诗,娓娓的动听:
 
“我猜你来时大概没往这里走,错过实在可惜。这是植物园最用尽心血培育的地方,几千种花卉,诞生在数亿或数万年前,灭绝于上几个世纪,科学家们寻遍方法将它们的信息保存起来,盼望未来有一天,人类的智慧能以另一种方式使它们再现。“
 
他讲花,也讲树,每一株如数家珍,看着我时也能把植物的颜色精准描绘,好像所有的花都存在他的记忆宫殿,只待一朵蝴蝶来敲门。
 
我听得入迷,感叹:“你一定是金牌导游。”
 
祁煜却撇嘴,顺手摘在落在我发间的一片细叶,一瞥清光亮堂堂浮在他眼底,他语气有些得意:“我是个画家。”
 
与他对视,我看到他的眸色在温柔的光线中安静流淌,变幻如晚霞色的海洋。
 
“你信不信,我可以看出三万种颜色?”
 
换旁人讲就是大言不惭的笑话。
 
可不知为何,就像我不知为何打乱计划来到这个不知名的植物园一样——我下意识点了头,好像无论他说什么都会相信,相信他淌在银河的漂亮眼睛,也相信他眼里三万种颜色如钻石折射的光。
 
“……我相信。”我说。
 
声音是我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诚恳和依赖。
 
对面的祁煜却愣住了。好一会,无奈地摇头,戳我额头,“什么都信,你是一只笨笨的小猪。”
 
 
黯红的黄昏降下来,我们离来时的园区已经很近。
 
这里有最后,也是最初的一片小花圃,我弯腰,手指轻轻碰了碰一朵花柔软的黄蕊。
 
触感如此真实,让人几乎不能分辨那不过是以新型生物材料制作的仿生标本。而我仍低声,不愿惊动它们特殊的生长,“好漂亮。”
 
“是啊。“祁煜走到我跟前,蹲下,同我一起看花。
 
夕阳把远处的光染成血橙色,他眯了眯眼睛,手掌张开,遮住落在我头顶的刺眼天光,山谷的风倏地凉飕飕吹来,一朵花跌落,他拢住一枚花瓣,递给我。
 
“给我的?”我睁圆眼睛。
 
双手小心翼翼做出捧起来的姿势,直到柔软的花瓣降落。
 
祁煜点头,合上我的手,也像合一朵花那样轻:“这是给幸运游客小姐的纪念品。“
 
纪念品。
 
我咀嚼这几个词。想起幼稚园春游,老师温柔地宣布,春游结束啦,每个小朋友都可以选一份纪念品带回家。
 
心头一紧,目光望向漫山遍野的红,貌似不经意对祁煜说:“这么吝啬?只能有一瓣吗?“
 
祁煜挑眉,好像作为财大气粗的多金画家并投资人受到挑衅,道:”随你挑。“
 
我一呆,这么豪爽?
 
祁煜好笑地摇摇头,反而把选择权交给我,走过来,同我一起并肩看夕阳。
 
“你有想要的花吗?”他问。
 
我抬眼看,乱花渐欲迷人眼。
 
踟躇好几分钟也给不出答案,祁煜笑了笑,有什么隐秘的情绪在那双瞳孔里掠过,但很快消弭,像一闪而过的陨石流星。
 
“等你想好,随时来挑。”
 
植物园闭园了。
 
 
3
 
送我到门口,山腰的溪水还是灿金色,隔岸的天幕已在玫瑰云层里翻涌。四周空无一人,工作人员比我想象得下班更早,祁煜在道路的分叉口止步。
 
晚风吹过来,凉意黏丝丝融化在皮肤上,他隔我不多不少的两步,空气就此静静停滞。
 
一秒,两秒,他忽然张了张口,出声。
 
“你……明天还来吗?”
 
我讶然:“明天还能来?”
 
他叹气:“只做一天幸运游客,未免太过吝啬。”
 
我没忍住弯了弯唇。抓紧手腕,又把唇角抿住。
 
天色太晚,夜幕太暗,路灯投下阴影一人一半,好似如此就能稍加粉饰羞赧,叫我鼓足勇气追问,语气里有坦然的期待:“还做我导游?”
 
他慢半拍,反而迟疑:“你有空?”
 
游客的时间大多紧张,行程密密麻麻精确到分钟,一步错过就要推倒多米诺骨牌,我忽然无比感谢昨天鬼使神差退掉的回程票。
 
我答:“都有空。”
 
像擦热一颗火星。
 
祁煜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了,星光落进蓝色多瑙河,悠悠转转,明明暗暗。
 
“你还有画展没看。明天九点,我在这里等你。”
 
我说好。
 
“等等。”他又说。
 
我疑惑看着他。
 
一只手递到我面前,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小指并无名指勾了勾,俏皮礼貌的邀请,请我的手放在他掌心。
 
指尖碰到他的手。
 
即刻被握满了,除开涌动的若有若无的暧昧之外,这是我第一次与他的肌肤接触。
 
艺术家的手很大,温热有力,被握紧时仿佛心脏也被安稳地托住,砰砰砰,任由我停滞在这一分钟为此心动,直到我无措地蜷起手指,他轻笑,将我往他身前拽了拽,一支笔不知从哪里捎来,他单手咬开笔帽,最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笔尖轻而稳地落在我手背,在黑夜里,我仅能感受到线条的形状,圆弧,波浪——他画了一朵花。
 
我不认得的花。
 
细细端详好一会,我问:“这是什么?”
 
他歪歪头,还叼着笔帽,显出两分痞气,眼睛亮晶晶,像追女孩的早恋少年,所有青春期不为人知的梦中男友模版。
 
“盖个戳,免得你失约。”
 
我盯他半晌。不知哪来的勇气,也拽过他的手,顺便抢走签字笔,他猝不及防,只得被我摆布,眼睁睁看着我一阵鬼画桃符——他皱着眉看了又看,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我抢在他的提问前说:“明天再告诉你。”
 
随后烫到似的丢开他的手,转身小跑着往另一边走,甚至忘了留两秒告别的时间。
 
只是,只是。
 
任由呼呼冷风刮我面颊,手背手心来回给发热的脸降温,我长长呼出气。
 
只是因为再不走,就想亲他一口了。
 
当街轻薄本市知名画家,还未买回程票,即刻扭送文明道德管理办。
 
 
4
 
约到九点,我提前十分钟到门口,他却像是等了好久,低头,闲闲看一颗露水流动。早晨夏风清凉,花瓣落在他肩头,我伸手拂去,他恍然回神,“早上好。”
 
我弯弯眼睛:“早上好。”
 
今日的植物园依然空无一人,我猜是某位投资人给我开了后门,多得一天参观,还包场附赠解说。
 
从花圃的反方向走,转到一片长廊,他淡笑,微微侧身,做出请的姿势:“欢迎来到我的画展,幸运游客小姐。”
 
迎面是嘉兰,如火燃烧的嘉兰。
 
他应当天生适合红色,容纳热烈,有最高阈值的情感浓度。看到回廊里寂寂盛放的嘉兰百合,我竟毫不意外。只是问:“你种的吗?”
 
他点头。神色安静温柔,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瓣。
 
“每一朵。”
 
我微微怔愣,画展蜿蜒曲折,嘉兰如蔓延的烈焰,这是不小的工程量。
 
“养了很久吧。”
 
“是啊。”他懒懒笑,侧头看我,“很久,很久。”
 
“走吧——想带你看的地方在前面。”
 
 
那是一座雕塑。
 
文艺复兴风格,光影打下低饱和的情调,阿佛洛狄忒神庙的残圜形状错落,普绪克与丘比特静静相拥。
 
他们之间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久到石质结构都被岁月侵蚀如沙,爱神之子以青年容貌,低头亲吻手捧冥界之盒的新娘,女子身后徐徐展开蝴蝶翅膀。
 
“普绪克,Psyche,也是灵魂。”
 
祁煜轻声说,“当爱找到灵魂,金箭再无用处,情人自愿葬身爱河。”
 
雕塑旁刻了一段《圣经》的箴言。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
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后面的刻文模糊不清,仿佛被抚摸过太多次而变得粗糙平整,我出神地看着,一字一字,指尖挪动,跟着某段日复一日的摩挲痕迹,尽力辨认。
 
“不要……”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的爱人,等她自己情愿。”
 
他的声音轻得像蝴蝶微弱扑扇的翅膀。
 
我蓦地抬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轮廓一如丘比克雕塑般深刻隽永,好眩惑,好似我与他都沉在身后神话的长河里,爱与憎,时间与尘埃像水一样流过,心跳震颤如千万年外的回音,稍一惊动,无数蝴蝶的磷灰抖落在胃里,升起心上如跳跃的火焰。
 
情愫烧灼,原来酸烈又疼。
 
他的面容,不过熟悉了两日的面容,与初见的那一瞬间重合,百思不解的钝痛复演,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他了。”
 
情爱降临,大劫将至。
 
 
这长廊能否永远走不完。
 
我的脚步越来越慢,像要尽力留住这悸动的几分钟,再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回廊浓缩成我不可忘却的夏日。
 
光线越来越亮了。阴影越来越少,嘉兰越来越稀疏,我们走到尽头,重获白日光明,我却遮住眼睛,像被刺痛一样。
 
要结束了吗。
 
我不敢问。
 
只感觉到祁煜的目光,温煦如花瓣轻轻抚摸我的眼睫,在我的手不安地攥紧又松开时,他稳稳握住了。
 
举起来,晃一晃,他笑:“抓紧时间,还有一个地方。”
 
 
5
 
后院画展与前院植物园中间,他拉着我的手穿过丛丛花草,冷绿雾红的影子在我眼前飞过,姿态如同出逃,我想,最好出逃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他停下时,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匀,他忽然以手蒙住我的眼睛。
 
眼前一黑,骤然失去视觉让我下意识抓紧了他另一只手,他反手握紧,然后,十分自然地十指相扣。
 
“相信我。”他滚烫的气息喷吐在我耳后。
 
“跟着我。”
 
当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连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质疑,只是无比安心地让他托住你心情的重量,你知道他会托住你,毫无理由,毫无保留。
 
直到他说:“好了。”
 
我睁眼。
 
短暂的白光支离破碎后,我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片……蝴蝶园。
 
大片大片宝蓝色花朵在花圃中绽放,舒展如碧海波浪,成千上万的蝴蝶在此停留。
 
我低头,看到手背的花朵。狭长花瓣,茎叶小巧,他的速写很传神。
 
原来他画的是这个。
 
花圃旁搭了一座藤蔓缠绕的秋千,我坐下来, 眼睛忙到不知道看哪里才好,他掌着一端,很轻很慢地推动。
 
“漂亮吧。”
 
他的尾音带着笑意,背对他也能想象他微弯的唇角,眉眼在此时如此柔和隽永,比起初见,愈来愈软度合宜,驱散所有寒气,外壳没有一点冷硬的痕迹。
 
我还想着那朵花,问:“为什么画它给我?”
 
世上的花千千万万。为什么唯独是这一朵。
 
他不语,目光长长落在某只蝴蝶上。扑簌着银粼粼翅膀降落,与花缠绵一吻,而后不再留情,轻盈飞去。
 
这样一个无端艳丽的男人。
 
蝴蝶在他指上栖息,他的神色温柔如吻,只是很轻,不愿惊动。
 
像一只蝴蝶生命中不愿惊动的过客。
 
“它也是灭绝的种类之一。”祁煜说,“我将它保存下来,看到它,总是想起海洋。”
 
“但过去的始终过去,我给你画在手上的,你眼中看到的,都是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花朵。”
 
“我很喜欢,所以,画给你。”
 
语调温柔得我无法不受他吸引。他一刹亮起的眼,好漂亮,比我见过的一切花朵都要漂亮。
 
那只十指相扣的手,忽然重了力度。
 
祁煜蹲下来,直视我,眼里的情愫浓到我无法辨认,像淌在岁月河流的金砂安静地流动,某一秒,我忽然觉得,他好像在难过。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有声音低低响起,他不要我听见,或者他不知道是否该让我听见,或者只想成为我们殊途道路上千万遗憾中不足为道的一个悬念。
 
但我记得他的唇形。
 
他吐出每一个字的形状,气息,轻轻颤抖的呼吸,在若干年后我学过口语,终于在记忆里辨认,如辨认雕塑旁摩挲得不明内容的诗句。
 
他说。
 
“而你是我,独一无二的蝴蝶。”
 
 
这座植物园太大。
 
游览的内容太多,多到三天的步程也走不完,我如此想时间倒退,倒退回我来到岛上的任何一天,我会用尽办法找到他,然后,换我主动邀请他看花。
 
可惜,就到这里了。
 
蝴蝶在庭院振翅,我的心脏与蝶翼同频,如同山寺撞钟,一声,两声,倒数夏日幻觉消散的时间。
 
绿谷流瀑,水鸟低飞。
 
他在身边的气息沉静如木,足够我做一个好梦。
 
眼睛热意上涌,酸涩到逐渐难以睁开,我闭上眼,听见他低头,擦在我耳边说话。
 
“困了?”
 
我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那只手再度盖上我的眼皮:“睡一会吧。”
 
我像个不肯听话的孩子,摇头。
 
他低笑,喉咙微微震颤,“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吗?”
 
我的睫毛抖得更厉害,垂着头,偏过去,不让他看见。
 
他启唇,悠悠念了一首小诗。
 
“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要怎么才能留住你。
 
梦里有月,大海滔天,人鱼的吟唱比岁月更遥远,我沉睡在他怀里,唇上一点温热,似梦非幻。
 
 
6
 
“今晚的大巴?”
 
我点头。黄昏只剩最后一片粉雾状的云絮,天色暗得很快。
 
搅着袖里不安的手指,我说:“谢谢……让我体会到幸运的感觉。”
 
我:“我从来不算幸运的人。”
 
祁煜沉默,而后说:“幸运的是我才对。”
 
“为什么?”
 
他淡淡笑:“毕竟即使拥有这张幸运的请帖,也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来。应该谢谢这位幸运观众小姐,让我体验一次做导游的快乐。”
 
——而我想见你已经太久太久。
 
不快乐,也太久太久。
 
祁煜把后半句咽进喉咙。
 
“回去之后做什么?”
 
我顿时垮下脸。掰着手指同他数:“毕业论文,课题报告,散场应酬,工作面试……”
 
絮絮叨叨讲,讲好多烦恼,好多现实,好像在他身边就可以永远做不懂事的小女孩,可以撒娇,可以抱怨,可以分享任性的想法,可以不做成熟的大人。
 
他始终耐心而安静地听着。
 
“要是……”我突然住嘴。
 
祁煜看向我,声音放得很轻:“要是,什么?”
 
——要是多一张车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或者就当一张车票也没有,你带我走,去你故事中的利莫里亚,去黄沙肆虐的鲸落城,去你画板与墙壁等高的海岛别墅,去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但我只是咬着唇,没说话。
 
变成一块浸满水的纸盒,碰一下就能撕下来一块,皱一皱就是吸满水的碎纸包,只是很轻易地流眼泪。
 
但他好像连我没说出来的话都听得懂。
 
“回去吧。”
 
回哪里?回到钢铁森林里的现实,人情织罗的社会网,回到没有祁煜的世界。
 
“你要去过你的人生。”
 
他低喃,好像也在说服自己,古井无波的心脏再次钝痛,每一次都只为一只蝴蝶,一个灵魂。
 
如果爱是一只蝴蝶,他一定不会在她刚破蛹时就劫走,从此包裹在自己的花瓣里,不见天日。
 
于是他只是笑起来:“抱一下吧。”
 
抱一下,权当破例的恩赐,幸运的奖赏,他可以惠存这点温度,回到种遍嘉兰的海洋,安静地等待蝴蝶再次飞回来亲吻花瓣那一刻。
 
原来拥抱也可以密如亲吻。
 
抱紧的最后一秒,他问:“昨天,你在我手上画的是什么?”
 
我隔着一双泪濛濛的眼,认真看着他。
 
“秘密。”
 
祁煜,那只是杂乱无章的线条,一颗良久不曾惊动的心脏混乱的频率,……一些我为数不多又期待再见的私心。
 
 
7
 
第二天,飞机落地时深夜,我回到临空市。
 
并没有仙女教母的法杖变走所有琐碎的事项,但心里有一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平静。
 
我顺利毕业,入职猎人协会行动部,植物园的两天过得像两个世纪,或者只是流落在伊甸园的一场梦,等到工作步入正轨,每日待办事项如一刻不停的闹钟滴滴响,回忆已连花的颜色都模糊。
 
我很久不曾睡过那天一样的好觉。也很久不曾回忆那天的往事。
 
可我忽然想起他的脸。
 
在每日拥挤的地下铁,黑黢黢的灯影在窗外飞驰而过,冷气足似零下十度。
 
行走的风刺过脸颊,炎夏也吹得人冰冻,周遭的每个人都带着面无表情的疲倦,攥着栏杆时,有爱侣相拥,男人把外套分出一半披到女友肩头。
 
我移开目光。
 
走下这一班次,列车再次循环运行。扶梯人群连绵,风似呼啸的海,人间的浪无形地簇拥我,我听到社会的时钟滴答,一步一步,腿如秒针,走得很快,心在缓慢流沙。
 
祁煜,rafayel,我忽然很想他。
 
 
夜深时到家,快递员叫住我。
 
”这是您的快递,放在这里好久。“
 
那是一个我不曾有印象的包裹。
 
地址来自那个被我放在记忆深处的幸运植物馆。
 
拆开的一霎时,我屏住呼吸。
 
——只是一张照片。
 
蝴蝶园,花秋千,有人俯身吻我的唇,如花瓣温柔托住一只失忆的蝴蝶。
 
背后附了一句话。
 
“冒昧寄来照片,我是植物馆的工作人员,无意抓拍到这张,觉得太美好,舍不得删除,索性留下,按照你中奖时的联系地址寄了过来。”
 
“你走之后,他一个人在花圃里站了一夜,看了那些蝴蝶很久。我想,他应当很爱你。”
 
时间在此刻封冻。
 
肺里像凿了一个风口,呼吸细如冰裂,成千上万只失忆蝴蝶一涌而出,凭借本能飞回爱之故地。
 
“您怎么了?”
 
我抬手,指尖碰到湿润的液体,一滴两滴,而后像下大雨,雨滴很沉重地砸下,心脏抽痛如见他的第一面。
 
“没什么。”
 
……我只是,爱上他了。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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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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