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煜】王城里流出那条小鱼

 

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某天,祁煜正将匕首钉上沙岩,他抿着流到唇边的汗珠往上爬,一个声音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果然还是……要……心脏……!”它模糊不清,像是从地底一丝一缕地缠上来的,带着深渊阴冷的气息。他将匕首捅入岩石中,踩着它一跳翻上了悬崖。匕首掉了下去,在崖壁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那声音就消失了。

那之后,在他有意识的空隙,那种声音总会悄无声息地攀上来,每一次都是那样愁怨的语调。吃饭时,走路时;与安蒙步行在黄沙中时,杀死来捕捉他的人类时。上一秒眼睛还能视物,下一秒,意识的黑暗便缠上了他。他不会将多余的表情露给身边的安蒙看,他面无表情地聆听着那声音,任它纠缠着他的耳朵。

而其实他们也没有余力分给这种事,每日太阳落山后,他就会在掌心燃起火焰,安蒙打量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地上的太阳都落下了,那火焰也照不亮哪怕一小片角落。他们掀起帐篷出去,在月亮还没升起来时,骑上了骆驼,行走在沙丘、绝壁中。他们在找着某样东西,从祁煜醒来起,他们便开始寻找了。

是呀,过去在大海中掉下一颗针再想捕捉起,无异于异想天开,今日在这数万里黄沙中,想去求一个让大海复苏的办法,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这具身体长到16岁的时候,他和安蒙在某个山脚下的洞穴里,找到了一小块海神书摹本的残片,它被埋在受潮的沙中,他将它挖了出来,拿指甲刮去它表面的硬泥,看到了那上面刻着的模糊语段:“–”

那语句在他心中以一种缥缈的音调轮转着,他面上不显,先将安蒙赶了出去。他转回洞里去,突然,跪倒在了地上。黑暗如同浪潮一般淹没了眼眶。等他眼前终于再一次出现那残片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沙子中。那种声音又出现了,他面无表情地想。声音从地下的空隙中钻了出来,从他拿着的残片上流了下来,爬上他的膝盖,淤泥一般陷没他的腿,“取回……杀死……她……!”

他将残片丢入洞的深处,走出去,又一次骑上了骆驼。骆驼摇晃着远离山洞,那残片一定已经沉入了更深的地方去。但他知道,它永远无法消失,它正横躺在某处,安静地、嘲弄地看着他。他在骆驼上转身,看见了安蒙望过来的忧虑眼神。

那把悬在自己头顶的剑。它正迫近他,一日日的,他感受到那逐渐清晰的冰冷。

直到一天,他在帐中闭目休息,他从那利风如箭的峡谷中回来,一无所获,只带回了满身的伤口。他突然听到了帐外模模糊糊的交谈声,是安蒙在与另一个利莫里亚人谈话,他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字眼,“确定……王城里……对吗?”

他们朝着帐篷走来,在他们的影子能隐约映上帐篷的时候,他们停下了脚步,声音一下子清晰,利莫里亚人说:“是的,城里人都在说……我不明白,海神与您不是还在寻找着其他的方法吗?难道只能走到这一步?”

安蒙沉默,一阵风将帐篷吹得摇晃起来,他的影子也扭曲了,变化得像只扭动的长虫,爬进了帐篷里,立起前肢森森地向着祁煜。他说:“自醒来,已经寻找了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有察觉到吗?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

沙漠彼端吹来的最后一阵风,送来了利莫里亚人沙哑的声音, “那就告诉海神……明天王城会有一场宴会,庆祝公主的生日。”

祁煜在帐篷中睁着眼睛,看见安蒙与利莫里亚人的影子在帐篷上游远。营地的灯灭了,只有隐约的月光覆在帐顶,而帐篷其余地方,多的是如手脚般躁动的黑暗。

等到那月光都消失了,星星沉进谷地时,祁煜从帐篷里出来,牵了一匹骆驼。在满是晨露的天空下,他一路向着王城而去。

 

王城中,四处结着庆贺的彩带,小商小贩们,都带着脸上洋洋的喜气,向从四方而来的富商们兜售商品。只见一队一队的骆驼驮着珍宝,拽着奴隶们,向王宫走去。运河的一侧,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起聊天,他们商量起了要送给公主的礼物。

其中一个人说:“我要送给公主世界上最闪耀的钻石,让她给我传说只有王宫中才会开的花朵。”另一个人说:“我要送给公主世界上最圆润的珍珠,让她赏赐我一个能步上王阶的官职。”最后一个人说:“我要送给公主世界上最美丽的绸缎,让我娶走她去当一个王族的女婿!”

“哎哟!”他们突然一起捂着脑袋叫唤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向他们泼来了一大捧水,浇得他们全身上下湿透了。他们拽着滴水的袍子,四处寻找着,但这附近的大路上,运河里,哪里有人的影子。于是他们只能灰溜溜地各自回家去换下衣服。

等他们离开了,运河中央便泛起了涟漪,祁煜从那底下冒出了脑袋。他走上岸去,甩了甩潜行服上的水珠,闪进了阴影中。

他顺着小道走进了王宫。他看见王宫的台阶上堆满了要献给公主的礼物,宝石、珍珠,亮如繁星,色彩绮丽的缎子自台阶最顶端滚落到底,迷幻的香料味在整个王宫都闻得见。贵族们聚集在台阶下,大声歌颂着公主的美名。他走进了王宫里面,所见之处皆是行色匆匆的宫人,他们捧着各式的盘子,踩着有金边的大裙摆进进出出。其中一个女仆显得尤为焦急,她捧着一条华丽的裙子,一路向着宫殿深处走去,祁煜跟上了她。

宫殿内部巨大,像是有一千个房间,一千条廊道。女仆走进了深处,宛如一滴水掉进了海洋,祁煜跟着她绕过了几条走廊,一转过去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在王宫里转了许久,转到了后花园中,园中开满异花,洗月湖的湖水从中间穿过。这里,有几个懒惰的仆从趴在树桩上闲聊,其中一个男仆说道:“哼!那算什么公主啊,不过是一个假货。国王殿下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假公主,把我们差遣得这么忙碌。”

另一个仆从说道:“国王殿下哪是为了她啊!不过是寻了个由头寻欢作乐罢了。”

男仆嗤笑道:“那可不!哪次献给她的珠宝,没被我们这些下人分过,又有谁会来管!也只有那个女仆娜莎才会傻乎乎地对她好……”

祁煜藏在柱子后,本来他只一个劲地用冷漠的目光去扫着仆从,在披风下攥紧了一把匕首。但这时仆人们却换了个聊天的话题。

“你说,公主现在人已经离开房间去大厅了。我们要不要趁机去她的房间里。那些贵族可献上了不少宝物。”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大厅那里,现在那些贵族还在一个一个往上献宝了。我亲眼看见成吨的珍珠被他们拖到公主的位下。”

“大厅被侍卫们守着了!除了贵族和礼物,谁也进不去呀……”

祁煜的眼中闪过了什么,他松开了紧抓着的手,掀起自己的一边袍子,他看着那暗沉的颜色皱了皱眉。等那些仆人们懒洋洋地站起来走进廊道时,柱子后已经没有人在了。

 

夜晚将它的暗色纱幕往天空抛去,底下的人间却仍然灯火通明,宫人们点上了一盏盏明灯,像是王宫的穹顶下升出了另一轮太阳。哪里都是欢笑声,人们捧着礼物像条河一般涌入了大厅。那厅中,宝物堆积四散,几乎要没有落脚的地方了,细碎的钻石到处乱蹦,宛如随处可见的灰尘。从早上到晚上,献礼的人从来没有中止的时刻,在一位公爵抽走手中软垫上的绸布,露出又一块宝石时,连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都露出了疲惫的表情。而那被群星环绕的主角,却只躲藏在大厅最深处,那一层一层珠帘围绕着的大床里,人们只能看见公主的一个侧影,看见她偶尔在帘幕后抬了抬戴着面具的脸庞。

又是一位贵族,带着他的四个仆从走上大厅来。那四个仆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笼子,罩在红布之下。登记的宫人打了个哈欠,他询问贵族,“您要献上的,是天空最巨大的鸟儿呢?还是异域来的美丽舞姬呢?”贵族却摇了摇头,他笑了起来,向大厅的最深处遥遥喊道:“我要向公主殿下,献上举世难求的珍宝。它是如此珍惜,我也是今天才偶然抓到的。我敢打赌,即使是天授的皇帝陛下,今天之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大厅躁动了起来,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那笼子,贵族拍拍手,红布便被侍从扯了下来。大厅中一时噤了声,一条条锁链从笼子的各个角落伸出,箍住那东西的腰和腿,他只能从笼子里抬起一点上半身,他默默地打量着大厅。轻纱遮盖住了他的眼睛,人们只能看见那纱后,似乎是有火在燃烧,又似乎是那干涸已久的大海正在流淌——一个利莫里亚少年,正躺在笼子中。

那正是祁煜,他静静地坐在笼子后,注视着大厅。他听见了,人们像蜂群一般躁动了起来,他们激烈地谈论着,抓住一个利莫里亚人是多么不容易,将利莫里亚人当做奴仆又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嗡嗡嘈杂的声音中,满堂宝石发出的彩光,都像变得暗淡而肮脏了。贵族在笼子旁洋洋得意地笑着,他自信这份礼物能让他在一众谄媚的人中脱颖而出。他喋喋不休叙说着,他是如何在路上发现了这晕厥过去的利莫里亚人,又是如何给他带上重重的镣铐将他押送回了王宫,这******的种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们安生……祁煜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空空的手掌,才想起,他已经将他的匕首和潜行服,一起存在了花园的某团花下。这时候,人声突兀地安静下来:一只细小的手从帘幕后伸了出来。

那只手在空中犹豫地停顿了会儿,紧接着,珠帘摇晃了起来,穿着华服的公主探出了半个身子。她的面具暴露在了灯光下,只见她急切地在大厅中转动着视线,最后停在了祁煜身上。

公主看着笼子,伸出手指在祁煜身上点了点。

 

王宫里的喧闹声已经止息了,城外的百姓却有自己的狂欢,流淌过花园的水流传来了墙外人的笑骂声。祁煜身上的锁链都被卸下了,只有扣住两只手腕的一条还在,被公主牵着,将他领到了花园中的石凳上坐下。花园中的灯光依稀,白日里那些丛聚着的花朵草木,纷纷在昏暗中敛了绚烂的容颜,沉默地围着坐在那而的两人。

祁煜突然感到手上一阵扯动感,一抬头发现公主手里握着那条锁链,像是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攥着也不对,放下也不对,只能将它在掌心里转着。她看祁煜抬起了头,吓了一跳,她道:“对不起!难道我拽疼你了?”她又懊恼地叫了一声,才发现锁链在她被吓到时,落到了地上去。她一时动也不敢动,小心翼翼地觑着祁煜的脸色。但公主发现这个利莫里亚人,只顾着沉默,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开了,便大着胆子又将锁链捡起。

像是将手伸到猫嘴边,却没被挠那样,公主对这个利莫里亚少年放下了心。花园里孤寂无人,只有树叶攘动的声音,公主便跟他说起了话,她问道:“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我听说利莫里亚人最善于躲藏了,父皇曾经下令说,谁能为他献上一个利莫里亚人,就要将国库里最璀璨的宝石赏给他。”

祁煜不说话,端坐在凳子上像是具石雕。

公主却反而更有兴致了。刚刚他们俩隔得好远,要将长长的锁链都拉直了,现在公主却向祁煜挪近了些,她说:“你可真倒霉,让人给抓进这皇宫来。你离开了你的家,你们的家是在大海吗?到了这里,这个惹人嫌的牢笼,真可怜啊……”

谁能想到传闻中的公主会对一个利莫里亚人诉说这么多话?她向祁煜讲了一大通心事,什么这花园里的奴仆又懒又坏,她见过他们把这里的花全摘下扔进水里,于是开始自己去料理花园;什么她其实知道,自己的宝石首饰总会在每个月少几件,但她不在乎;什么娜莎总是在她身后念叨她,但她还是最喜欢娜莎了,因为只有娜莎会同她说话……祁煜就像一汪深潭,沉默地吞咽下了这些话,他只微微侧身凝视着花园里的某处。

公主最后叹了一口气,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说了好多话……但王宫里没有人能让我跟他聊这些了,所以我才……”

远处有鱼翻出了水面,发出一声清晰的响。公主突然站了起来,她问祁煜说:“你一直在看那些花,你很好奇吗。我去给你取一朵来。”她犹豫片刻,将手中的锁链扣在了石凳的扶手上。她拿着灯走远了,祁煜向她望去,突然看见了她后脑勺的面具束带,它结得松松垮垮的,将掉未掉的样子。

公主就这样走到了花丛边缘,她却不弯下腰摘花,而是将灯往远处照了照,突然惊叫道:“呀!那里是什么!”一下子,那些看似无人的阴影里就蹿出了好几个影子,有几声脚步声向远处奔去。公主转身提着裙摆,匆匆向祁煜跑来。她抓起祁煜的手,“快快——看守我们的侍卫都走掉了,快跟我来。”

他们穿过稠密的花丛,就到了洗月湖边。湖水涨涨落落,轻轻拍打着岸边湿润的土壤,公主喘着气跟祁煜站在一起,她低下头,摸出怀里的钥匙给祁煜解开镣铐。公主的头发滑落在镣铐上不断扫动,让她难以对准,于是她支了支脑袋 。啪——在祁煜惊愕的眼神里,公主面上的面具摔了下去。

“呀!”公主叫了一声,捂住了脸。她的眼睛在手指后惊慌地望向祁煜。挂在祁煜手腕上的镣铐滑开了一半,但他还是保持着那个被箍住的动作不动,只僵硬地看着公主的脸。公主将手掌在脸上按了按,放下来时两颊都红扑扑的,她说道:“对不起……我不太习惯别人看我的脸,我平时都戴着面具的。”

公主笑道:“这就是传说中尊贵不可偷窥的面容,怎么样?”她看祁煜还是只沉默打量她,自讨了个没趣,便低下头为他解镣铐,她说道:“也不知道外面人是怎么传的,其实是父皇母后让我一直戴着的,从我有记忆起就这样。”她的语气转为寂寥,“一直如此,我甚至在想,哪怕有一天面具下的人换掉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没人会在意的,只要……”没说完的话消失在夜色里。镣铐从祁煜的手腕上滑落,公主的目光落在了远处,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攥紧了裙衫上绣着的纹章。

祁煜看向了那里,他意识到了什么,只感觉到像有一只大锤,敲在了脑后——那皇室纹章覆盖的是公主的心脏处。祁煜耳朵边有砰砰的心跳声,突然,公主紧张了起来,她不断往祁煜身后看去,那里是侍卫远离的地方,她抓起他的手想将他往湖里牵,她的话语模模糊糊地传进祁煜的耳朵,“……顺着湖……游进通往城里的河道……午夜前就可以出城了。”

那柄大锤还在祁煜的脑后敲着,在混乱的嘈杂声中,他感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旋转了起来,翻动着,吞噬着,将太阳与月亮都咽了下去,将过去与未来都卷了进去。那些东西都消失了,只有今日所见的一切,开始放映起来。他想起白日在城中听到的传言,又想起在这花园中听到的笑声;他想起,在那大厅上,所有人都似小丑一般逗笑着,捧着宝贵的礼物。人们簇拥上去,在那珠帘围绕的床前齐齐尖笑起来。在幻境中,祁煜走下了笼子,来到那床前,他掀起了珠帘,里面却没有公主,只有一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空心礼服。

在幻境远去的轰隆余声中,祁煜迟缓地意识到,他正攥着公主的手腕。他低下头,一句话像等待许久那般,急切地滚了出来,“……一起走。”

就像卸下了心中的某种负担,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快乐。他不断在心里念叨着,我将你送上岸,是为了让你到阳光下去好好地生活,而这皇宫里太暗了……如果你在这里过得不好的话,那就再来到我的身边吧!我会对你好的,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他那样在心里急切地说话,就像在跟谁辩论一样,他隐约地知道,只要他说慢一句,就会有一种,将会撕裂这一切的声音出现。谁知道,公主却摇了摇头,她说了什么?什么做不到啊……责任啊,她大概是在说,现在她还不能离开吧。没关系,祁煜晃了晃脑袋,想甩掉那些纷乱的声音。他急切地对公主说:“那我会再回来找你的。”公主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感到一阵焦急,还没来得及多思考,他已经熟练地捧起了她的手,熟悉无比的蓝色小鱼,出现在了他们两人的掌心中。

祁煜松开了她的手,他几乎飘飘然了起来,与她重新链接的快乐是如此强烈。在此刻的夜色下,灯光只照在他俩人站着的地方,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相对一般,他望不见宇宙间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东西了。如他心中那般,此刻,过去与未来,全都消失了。至少在这一刻,他那样真心实意地想着,我要带你走。

 

流月湖上起了一个小水花,祁煜投身进了那里,往城外游去。他满心欢喜,咬着牙游得是那样快,以至于快要游出皇宫了,他才想起来,他还放了东西在花园里。在往回游的路上,月亮升到了天空的顶处,照得水面都亮堂堂的。祁煜游动的速度慢了下来,现在他能更清晰地看见那些水流擦过自己的手臂,向后涌去的样子。在某一瞬间,他的心脏突然跳空了一拍。

他短暂的安宁就像是一场骗局,那种熟悉的黑暗又从心里涌了上来,裹挟着他心中的千万思绪成了狰狞的一滩。他在水中挣扎了起来,往常柔顺驯服的水流现在却像在攻击着他,他叫道:“不对!不对!”他按住自己的脑袋,艰难地捕捉着那胸口乱流的窜动。在某一瞬间,他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般,在心里想, 对了,想点什么别的!想点什么别的……对了,想她!

他像在厮杀一般劈开水流,此时那些向后涌的水花就如同他流泻远去的快乐一般,他只得在心里机械地想,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是她的礼物,但我离开了,我是不是要送给她别的?

他哆嗦着思索,要送她什么呢,是送一朵花好,还是送她一颗珍珠好……他已经走上了湖岸,岸上连环排着一丛丛花,他的东西就存在某丛花下。此时祁煜的脸上还挂着虚幻的微笑,他拨开花丛时,心里还在念着,他的礼物不会比城内任何人送的差——他突然僵住了,月亮在此时毫不吝啬地洒下清光,照得那花叶掩映下的匕首发出凛冽的寒意。叶子簌簌落下,祁煜突然延迟地想到,那时她是为什么会想摘一朵花来给他……?

——是因为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不断投向那藏了匕首的花丛。

祁煜突然崩溃了,他握住匕首,跪在了泥土中。那些被他阻挡在自欺的铠甲之外的念头开始钻入,在他******的心中肆意嚎叫着,它们问着,你其实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你总有一天要去剖下她的心……你看看你,一听到这件事,就忙不迭地来到她身边,你又是安了什么样的心呢?你要将她带出城外去,难道你是想……!

不对!祁煜无声地叫道,但更深黑浓郁的念头包裹住了他,它在低语着:“你还在否认……那你在她的生日这天,你说要给她带来花,带来珍珠,但你真的拿来的是什么?看看你的手吧!”祁煜的手滑过匕首,痛感如惊雷一般照入他的脑海中。

月光落下,祁煜已经快要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了。他拉着自己的胸口,感到嗓子翻涌着一股恶心感,他只能在心中激烈地辩驳着,不对……我明明是为了不去走到那个结局,才会一直与安蒙寻找别的方法……我来见她,也仅仅只是想来见她,我从来都没想过……

但那是真的吗……?祁煜的眼睛像是要融化了一般,他感受到自我正在那撕扯中慢慢消解。我真的没有在心中动过一丝一毫那样的念头吗,利莫里亚已经……我到底……

在狂暴如飓风滚动的思绪中,祁煜突然听到了一阵像从天上飘下来的欢歌,它指引着他来到记忆的另一处。那一处,是数万年前,海洋还未干涸的时代,他的子民在海上放声高歌,他自阳光跳跃的海面快速游过。那些坐在礁石上的利莫里亚子民,都笑着改换了曲调,为他唱了一首爱情的祝曲,有人叫道:“您又要去见您的爱人了吗?”

他高声回应道:“是的!”他毫不羞怯,热情地要向旁人袒露他的心迹。那时他恨不得要将自己一颗恋心,捧到全世界人面前去:看吧,这就就是我纯洁无瑕的爱!

当年的故事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欢歌突然中止了,沉醉在它编制的温柔梦境中的祁煜突兀地栽回了现实中,他一手撑在花泥中,一手捂住嘴咳嗽了起来。哐当一声,原来是匕首掉了下去。那似雪般的刀刃躺在污泥中,就像,就像……祁煜呆呆地看着它,想……就像一颗沾了泥的心。

最后一个念头空寂地停在他心中央,他想,以后该怎么办呢?

 

远处突然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祁煜抖了抖,拿起匕首和潜行服跳进了水里。走到湖边的,居然是白天的仆人之一,他肩膀上披戴着夸张的珍珠,像是大厅中某个公爵献上的礼物。他在湖边坐下,龇着牙咧着嘴开始欣赏起了自己偷来的珍宝。突然,他发现那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他忍不住好奇,凑了过去。

“哇!”水面突然破开,一个黑影将他拉进了水底。在水下,他刚想挣扎,就感受到自己脖子处抵了一件冰凉的利器。将他拉下水来的人,在水中不受阻碍地说话,嗓音沙哑低沉,“回去告诉你们那些仆人……如果以后有谁再对公主不敬,我就用这把匕首……”仆人感到颈间的匕首贴紧了皮肉,那个人继续说:“我就用这把匕首,割开他的喉咙。”

 

出城的水流分支六十四道,越来越细,到了城外,就像是鲸鱼的胡须般狭长。祁煜从某条河道里钻出后,突然倒下来吐了。

月亮快落下时,他才站起身来。

现在他抬头,遥望那座城,看见那黑色的雄伟巨人安睡着,周身漂浮着浅浅的光影。他想象着,她也在里面,睡在一张柔软温暖的床上。

月亮和太阳的影子此时都在沙漠上空交接,照得底下一片虚影似的灰暗。祁煜最后看了一眼王城,心中泛起了苦涩,他喃喃道:“……绝不要再相见了。”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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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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